《西部》2025年第5期|裴指海: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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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技术迅猛的迭代升级,似乎引起了人们对于文学前景的某种忧虑:以文字创造一个虚拟的镜像世界,在其中辨识出灵魂的细微颤动,这样的创造力,还为人类所独有吗?与此同时,人工智能话题所引发的思考和想象,也渗入更为广泛的文艺创作之中,而不再是科幻类型小说的专利,甚至有人提出,技术与人的关系,正是今天最值得书写的现实。
短篇小说《荒原》里有鲜明的科幻元素:荒原上的信号中继站,“吱呀作响的金属骨架和闪烁着微弱光芒的仪器”,具备非人的力量、耐力、精准度、知识储备,而又缺乏情感波动的“仿生人”。在作者笔下,这些元素编织出来的情节,指向的却是人类精神恒久的秘密。
本篇作者裴指海曾是新生代军旅作家的重要代表,除了具有深厚的生活积累与开阔的文艺视野,尤擅长以别致的构思为引信,引爆日常之下不平常的精神内核。这篇小说里充满“废土感”“被寂静腌透了”的荒原,既是科幻的,也是现实的;既是内心风景的镜像,也是文学经典的回响。巧妙融入的大诗人艾略特的诗句,让作品在情节的翻转之外,多了一重诗性和哲思的余味。或许主人公心底那根名为怀疑的刺,“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正是艺术创造的某种源动力,即便在人工智能会动摇诸多固有价值观念的未来世界,来自生命内核的这种追问和探寻,仍会给沉默而干涸的“荒原”,提供一丝鲜活的水分。
——栏目主持:徐晨亮
裴指海,中国作协会员,原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作家、编剧。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往生》《锅盖头》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白毛女与白月梅》《亡灵的歌唱》《亲爱的裴指海》三部,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中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等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写作就是老老实实地写人。人可以在天上飞,故事也可以四海奔腾,发生在无人的荒原上也可以,但根子上,要反映的还是何为‘真实的人’。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在虚构世界里,为时代寻找温暖和诗意,为人寻找尊严。”
一
阿穆坐在锈迹斑斑的金属平台上,像个被遗忘在荒原上的塑料模特。远方的地平线是条懒洋洋趴着的巨蟒的脊背,灰紫色,姿势一直不变地压在稀薄的空气上。那条通往远方的土路,在阿穆眼中是唯一可能蠕动起来的东西,但他已经很久没在那条路上看到过蠕动的迹象了。偶尔,极远的地方,会有一个被距离拉长成黑色逗点的小鸟影子,像墨水滴在吸水纸上一样洇开,然后又慢慢被干燥的风吹散,仅此而已。大多数时候,那条路就像阿穆干裂的嘴唇,沉默着,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雨水。
阿穆是这座位于荒原上的信号中继站的领导者,一个名存实亡的头衔。这里曾经还有另外四个人,他们和阿穆一起,像五颗被遗忘在棋盘角落的沾满灰尘的棋子,守护着这些吱呀作响的金属骨架和闪烁着微弱光芒的仪器。他们共同等待着每年一次的“信号校准期”。只有到那时,这片被寂静腌透了的荒原才会短暂地活过来。各式各样的、肚子里装着阿穆无法理解的数据流和能量块的越野车,卷着能呛死沙蜥的滚滚烟尘爬上山来。那烟尘是活的,带着灼热金属和臭氧的味道,有时能在空中悬浮两三天,像一个个不肯离去的黏稠幽灵。整个中继站会短暂地披上一层由临时工作人员组成的卡其色的“苔藓”。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速食食品的香精味和劣质烟草的辛辣味。
可惜,这种虚假繁荣,像夏日午后一场短暂的雷阵雨,每年只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雨过天晴,人影散去,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寂静和五个(后来是四个,三个,两个,直到只剩阿穆一个)影子。他们修补被冰雹砸坏的天线阵列,清理被怪风吹进设备间的沙砾,在背风处用营养液艰难地养活几棵蔫头耷脑的蔬菜。这活儿算不上累,但寂寞却像无孔不入的真菌,在阿穆的骨头缝里滋生蔓延,把他的灵魂蚀刻出无数细小的空洞。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只有永恒的风声,像无数亡魂在低语。很多时候,连一只傻大胆的、能被风吹上这荒原的鸟雀都看不到。“我是那被遗忘的残骸,在破碎的时光里堆积。”他觉得艾略特的这句诗就是写他的。阿穆非常喜欢艾略特的作品,他收集到了艾略特的所有作品,很多作品他都会背了。“我将给你看一样东西,不同于……清晨你窗前的影子,也不同于黄昏升起迎接你的影子;我将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艾略特的诗句像幽灵一样钻进他生锈的脑子里,甩也甩不掉。这遍地的尘土,这无边的孤寂,不就是那把令人恐惧的尘土吗?
那四个影子,像被风化的岩石一样,一个个熬到期满,离开了。阿穆是签了长期契约的“技术骨干官”,虽然这里早已没有什么“官”,但他必须留下来,像一棵扎根在贫瘠土壤里的老树,等待着几百里外那个名为“管理处”的机构,再送几个新的影子过来。管理处当然不会把最灵光最新鲜的影子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阿穆不在乎,只要是两条腿能喘气的活物就行,哪怕是个哑巴,或者是个脑子从小被感冒烧坏的傻子也行。只要有个伴儿,能让这死寂的空气偶尔震动一下,阿穆就觉得,这该死的日子还能再往下撑一撑。
阿穆用指甲掐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关节,像个占卜的老妇,计算着日子。新的人,应该要来了。这些天,他连维护那些需要恒温恒湿的娇贵的“数据核心”的心思都没了。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是那种被冻得发青的病态的白色,他就裹紧油腻腻的防寒服,走上几里路,爬到信号塔最高处的那个平台上,像一尊望夫石,痴痴地盯着远方那条蟒蛇脊背般的土路。他等待着,等待着那条路上能出现什么活物,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震耳欲聋的寂静。
终于有一天,那条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条黄褐色的蠕动着的烟尘。阿穆猛地站起来,心脏像一只被惊扰的兔子,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乱撞。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平台下爬去,慌乱中,脚下一滑,手掌在粗糙的带着冰冷铁锈味的金属扶手上狠狠蹭了一下,一道长长的口子裂开,鲜血渗了出来。阿穆看也没看,朝着伤口啐了一口唾沫,据说唾沫可以杀菌。他又下意识地从地上抓了一小撮尘土撒上去,继续跌跌撞撞地往下跑。
他站在路边,脖子伸得像一只鹅,死死盯着那条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的烟尘巨龙。渐渐地,烟尘像一堵移动的墙,轰然压到面前。阿穆下意识地想抬起胳膊挡住那股带着岩石粉末的呛人气息,但他的目光却被烟尘中显露出来的那个奇特的东西攫住了。
那是一辆车,形状酷似他记忆中去年才见过的越野车,线条硬朗,但诡异的是,该有轮子的地方却没有轮子。它悬浮在离地面约半米高的空中,车底喷射着淡蓝色的几乎看不见的气流,悄无声息地(除了那持续的低沉嗡鸣)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车身是哑光的黑色,像一块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曜石。
阿穆一脸茫然,像第一次见到电灯的原始人。他看着驾驶室里那个穿着干净制服的人影降下车窗,并冲他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阿穆认得他,是管理处的甘科长,一个脸上永远带着自信得让人有点不舒服的表情的男人。
“老阿穆,”甘科长声音平稳,像机器播报,“这是处里新配发的地效悬浮车,适应全地形。怎么样,还行吧?”
原来是这样。阿穆迟钝地点点头。科技这东西,变得太快了,像个精力旺盛却又喜怒无常的疯子,总是在你以为已经习惯它的时候,冷不丁地给你来个更疯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遗弃在时间河流岸边的化石。他伸长脖子,越过甘科长的肩膀,努力想看清车厢后座。那里应该有一个,不,至少两个,或者三个影子吧?
甘科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扫了他一眼,说:“阿穆师傅,别急,这次给你送来的,可是我们精挑细选的优质骨干。”
阿穆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又燃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感谢的话,哪怕是客套话,但没等他发出声音,后车门打开了,一个身影从车上跳了下来。
阿穆愣住了。他不得不放下那只徒劳地想挡住灰尘的胳膊,因为这个跳下来的“骨干”太高了,至少有一米八五。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个巨人。
新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制式背包,看到阿穆,双脚“啪”的一声在地面的尘土上并拢,站得笔直,像一根刚刚校准过的标杆。他抬起手,不是敬礼,但做出了一个类似敬礼的极其标准的手势,对着阿穆道:“报告,阿穆师傅,新人华强,前来报到。”声音清晰洪亮,每个字的发音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阿穆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一下欢迎和亲近,但看到对方那挺拔的身高和一丝不苟的姿态,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最后变成了一个有些无力的挥手:“好,好,欢迎,你、你不用这么、这么拘束。咱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他说完,依旧伸着脖子,像只盼望投喂的鸭子,往车厢里瞄。
空的。除了华强,再没有第二个影子。
阿穆的心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石头,沉了下去。他疑惑地看向甘科长:“就、就这一个?”
甘科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可以折叠成火柴盒大小的薄片,手指在上面滑动了几下,屏幕上闪过一串串阿穆看不懂的字符。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人员紧张,指标有限,就这一个。不过你放心,老阿穆,”他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这一个,顶得上过去的十个,绝对的优质骨干。”
阿穆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才两个人怎么干活”“两个人吵架了连个劝架的都没有”之类的话,但甘科长已经麻利地跳上车,升上车窗,那辆没有轮子的黑色怪物低吼一声,灵巧地转了个弯儿,像一头沉默的猛兽,一头扎进自己制造的滚滚烟尘中,迅速消失了。只留下阿穆和那个名叫华强的新人,站在原地,被呛人的尘土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包围着。
阿穆的心情像被那烟尘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闷闷的,沉甸甸的。他没再看华强,转身头也不回地朝中继站的方向走去。那条路他走了无数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日渐干涸的心脏上。
新人华强迈开长腿,几步就跟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声音依旧是那种标准得有些失真的调子:“阿穆师傅,以后请多多指教。我就是您的助手了,您指哪儿,我打哪儿……”
阿穆心里烦躁,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没好气地瞪着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新人:“别跟我来这套虚的!我就是比你早来几年,多熬了些日子。以后叫我老穆,或者阿穆都行,别师傅师傅的,听着别扭!”
新人华强愣了一下,那双过于清澈,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得像是在背诵条例:“不,我不能叫您老穆。您看起来并不老。为了表示对前辈和岗位的尊重,按照《新入职骨干行为规范手册》第三章第七条,我应该称呼您为阿穆师傅或师傅。”
阿穆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斜着眼睛,像打量一个从外星掉下来的怪物一样看着华强:“让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是复读机吗?”
华强再次站定,身体挺得更直了,大声说:“报告,阿穆师傅。我不是复读机。来之前,管理处领导特别交代,您这里环境比较特殊,可能需要交流。我的任务除了协助您完成工作,也包括陪伴和沟通。”
阿穆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似乎被这句话轻轻敲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然只来了一个人,但管理处居然还想到了他需要“陪伴和沟通”,还特意交代了这个新人,这倒真是有点出乎意料的周到了。他抬头看了看那早已消失在天际的烟尘,心里的那点埋怨和烦躁,像被风吹散的尘埃,悄悄落下去了一些。他的语气缓和了些,重新打量着这个新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报告,阿穆师傅,”华强回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传到阿穆耳朵里,“我叫华强。”
阿穆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名字。听起来还算正常。至于人怎么样,目前看来,除了有点一板一眼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锡兵,似乎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不知道时间长了,会不会也像之前那几个影子一样,被这无边的寂静和孤独逼疯,变得怨天尤人,牢骚满腹,最后连基本的礼貌都忘了,没大没小地也开始叫他“老穆”。
不过,很快,阿穆就发现,这个华强,和他记忆中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样。
二
中继站的营房像个被遗弃在时间荒原上的甲虫空壳。风是这里唯一不知疲倦的访客,用它粗粝的舌头舔舐着褪色的金属外皮和窗户上凝结的永不融化的冰花。空气里那股子恒定的味道,铁锈、积尘、干涸的润滑油,混杂着某些老旧电子元件超负荷运转时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包裹着一切。寂静在这里并非虚空,而是沉重得几乎能触摸到的实体,压迫着耳膜,让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它。
阿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名叫华强的新人,和他记忆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影子截然不同。那些人,带着各自的懒散、牢骚、小聪明和小毛病,是粗糙的、鲜活的,像未经打磨的石头。而华强,则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棱角分明,却也光滑,带着近乎完美的让人不太舒服的光泽。甘科长那句“优质骨干”的评价,此刻在阿穆心里有了更具体、更令人不安的形状。
以前的新人来了,阿穆总得费心指点几天,像个操心的老妈子,教他们怎么跟那些脾气古怪的机器打交道,怎么在有限的资源里捣鼓出能下咽的食物。但华强似乎天生就懂得这里的生存法则。他甚至主动包揽了做饭的活计。
“阿穆师傅,”华强的声音总是那么平稳,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河流,“晚饭想吃点什么?”
阿穆正坐在吱呀作响的行军床上,用指甲抠着靴子上结的硬泥,闻言抬起头,有些意外:“你会做饭?”在他的认知里,从“骨干培育中心”出来的人,大概率是些只懂得操作和服从的技术工蚁,做饭这种充满烟火气和人情味的事情,似乎与他们绝缘。
华强脸上那点几乎看不清的表情一闪而过,他望向阿穆,语气听着挺实在:“报告,阿穆师傅,在中心,生活技能也是必修课,做饭的基本功,我练过。”他说话还是那股子板正的调调,改不了似的。
阿穆刚放下的那点心,又给提溜起来了,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像有点疑心,又有点觉得这小子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说话总像背书。他眯缝起眼,带着审视的味道说:“哦?基本功?那都会弄啥?”
“家伙什儿和料够的话,”华强答道,那认真劲儿,跟汇报没两样,“家常菜基本都做过。”
阿穆心里那股子不得劲又翻上来了。他就是看不惯这种板上钉钉的自信,尤其是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根葱都难。得,给他上点难度。他搓了搓手,话里带着点激将的意思:“行啊,那我想吃……老家的羊肉搓面。你行吗?”那面食做起来麻烦得要死,全靠手上功夫和感觉,是他小时候忘不掉的几个念想之一。那味道,连他自个儿都快咂摸不出来了,更别提做了。他等着看华强犯难,或者干脆摇头。
可华强只是顿了那么一下,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转了一下,像是在脑子里翻找着什么,然后他点了点头,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羊肉搓面,有印象。是费工夫,要时间。您要是不嫌等,我试试看。”没有犯难,也不打包票,就是告诉你他能做,这比拍胸脯保证还让人觉得……这小子心里有底,是真傲。
看着华强脱掉外衣,仔仔细细洗了手,动手和面,阿穆心里反倒没底了。他忍不住跟着进了那憋屈的小厨房,看华强把水和面粉掺在一起揉,那量,像是用天平称过似的,准得吓人。他揉面的动作稳得不像话,带着股说不出的节奏,好像那胳膊那手指头天生就跟面团是一伙儿的,揉得那叫一个顺溜。
“你,你当真弄过这玩意儿?”阿穆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声,话音里带着自己都没留神的惊奇和疑惑。
华强手下一停,跟上了弦似的,噌地站直了,对着阿穆说:“报告,阿穆师傅。对,在中心的模拟厨房里练过。”
阿穆被他这随时待命的样儿弄得心烦,挥挥手:“哎,小华,跟你说了多少遍,就咱俩,甭老‘报告、报告’的,我听着耳朵都起茧子了!放松点,行不行?”
华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阿穆的要求有点过分了。“抱歉,阿穆师傅。这是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也是对岗位和前辈的基本尊重。”他解释道,语气诚恳,不像在敷衍。
“行吧行吧,随你。”阿穆放弃了纠正他,这小子,怕不是在中心里被训傻了吧,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他看着华强继续有条不紊地和面、醒面、搓面,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他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纯属多余,想帮忙,却又不知道帮什么忙好,只好搓着手,尴尬地问:“那,你看我能搭把手不?”
华强立刻又站直了:“报告,阿穆师傅。您请休息,这里我能处理。”
阿穆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重新坐回冰冷的行军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既期待那碗传说中的面,又对华强这个人本身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怪异。
半个多小时后,一股浓郁醇厚的香气像蛇一样钻进阿穆的鼻孔,温柔地唤醒了他沉睡多年的味蕾和记忆。华强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稳稳地走了过来,碗里的羊肉搓面热气腾腾地向阿穆打着招呼。
阿穆猛地站起来,激动地盯着那碗面。面条粗细均匀、棱角分明,一看就是下足了功夫揉搓出来的,上面浇着红润油亮的肉臊子,还撒着几星翠绿的葱花——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这新鲜葱花的。这卖相,简直比他老家最好的面馆做得还要地道。
口水不由自主地溢满整个口腔,它们欢呼着要冲出来,阿穆赶紧闭嘴,蠕动着喉结,把它们咽进了肚里。他手有点抖地接过华强递来的碗。面一进嘴,那股劲道,那股滑溜,那纯粹的麦子香混着羊肉臊子的咸鲜,不柴不腻,一下子就把他拽回了小时候,那个有阳光有烟火气的家。
鼻子一酸,眼眶跟着就热了。阿穆赶紧埋下头,呼噜呼噜扒拉起来,像是要把这多年的乡愁,都跟这碗面一起囫囵吞下去。吃得太快,一碗面眨眼就见了底,他恨不得把碗都舔干净。真他娘的好吃,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对味儿的面。
他从饭碗中抬起头,带着渴望看向华强,声音都是颤抖的:“小华,还有,还有没有?我想再来一碗。”
华强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既有歉意,也有寸步不让的坚持,他说:“阿穆师傅,很抱歉,没有了。这面食热量不低,按规矩,晚上不该吃太多。您这碗,营养够了。”他顿了下,又补了句:“身体是本钱,任务要紧。”
“得得得!”阿穆被他这公事公办的样儿气笑了,又实在没辙,“你小子,歪理比谁都多,比营养师还管得宽。行,听你的。”
华强这才端起自己那碗,明显比阿穆的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动作标准得像在教科书上演练,那样子与其说是在尝味道,不如说是在核对数据,确认一项流程的完成。
阿穆瞅着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华强,是真能干,可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哪儿都对,哪儿都好,挑不出一点错,可就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像隔着层毛玻璃,看得见人影,摸不着真人。这种没缝儿的好,不叫人舒坦,反倒让人心里发空。对,就是空。
念头转到这儿,阿穆嘴里就溜达出那句话:“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填着草的人,凑在一块儿,脑袋里塞满稻草。唉!”话一出口,自己先吓一跳,忙去看华强。还好,那小子没什么动静,像是压根儿没听见。阿穆暗暗松了口气,往冰凉的墙上一靠,闭上眼。他娘的,何止是华强,自己不也一样?一个让日子磨空了心,一个好得让人心里发毛。两人在这儿凑合,中间却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
“是T·S·艾略特的《空心人》。”华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阿穆猛地睁开眼,心里“咯噔”一下。艾略特?那老家伙的东西,除了自己这种怪胎,还有谁会啃?他居然也知道!一下子,阿穆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眼睛都亮了,盯着他问:“你也看艾略特?”那语气里全是盼头,盼着能找到点儿共同语言,打破这该死的沉寂。他太喜欢艾略特了,第一次读到他的长诗《荒原》,他就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位伟大的作家。他把他所有的作品都买了,没事时就拿出来翻翻。
华强轻描淡写地说:“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只是恰巧知道这是他的诗而已。”
看着他淡漠的样子,阿穆突然不想和他说话了。
日子像冻原上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冰层下缓慢流淌。
华强的到来并没有让中继站变得热闹,反而因为他那近乎完美的自律和效率,让阿穆时常感到无形的压力和更深的孤独。华强从不抱怨,从不偷懒,交代给他的任何工作,无论多么枯燥繁重,他都一丝不苟地完成,甚至带着让阿穆费解的热情。他就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精密仪器,永远保持着最佳运行状态。
阿穆有时会故意找些麻烦,比如让他去清理信号塔顶端被风雪和鸟粪覆盖的平台,或者去检修地下室那些布满灰尘、线路生锈的备用设备。换作以前,唤谁去干,谁都少不得要唉声叹气一番,或者耍滑头磨洋工,但华强每次都欣然领命,从不讨价还价,并且总能以惊人的速度和质量完成,回来时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容,仿佛只是出去诗意地散了个步。
这天是个晴天,难得阳光穿透云层,给荒原镀上一层稀薄的金边。华强正在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极其认真地擦拭着一台老旧服务器的外壳,阿穆打量了他一会儿,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翻腾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尽量用随意的语气说:“小华啊,今天天气不错,也没什么要紧事。你出去转转,或者歇会儿?老绷着也不好。”
以往的伙伴听到这话,早就如蒙大赦,但华强却停下了动作,转过身,脸上是那种带着不解的认真表情,眉头微蹙:“阿穆师傅,您是指,不需要我继续工作了吗?还是有其他任务安排?”
阿穆感觉额角的青筋在跳。跟这小子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呢?他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让你放松一下,自己找点事做,或者什么都不做!明白吗?”
华强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几秒,有些为难地说:“抱歉,阿穆师傅。我习惯了有明确的任务指令。您让我自己找事做,我、我不太确定该做什么。要不,您还是给我安排点活儿吧,比如检查一下外围的线路?”
阿穆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世上还有赶着要干活的人?他指了指营房后面那片长满杂草和冻土苔藓的荒废已久的空地,赌气似的说:“行,那你去把那片地给我整出来,看着乱糟糟的心烦。”那地方根本没用,清理它纯粹是浪费力气。
没想到,华强啪地并拢双脚,声音洪亮地说:“是,阿穆师傅,保证完成!”说完,他放下抹布,转身就朝外走去,脚步轻快,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阿穆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感到荒谬。这小子真奇怪,别人能躲就躲的体力活,他倒好,抢着干,还这么开心。他这是真的热爱劳动,还是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阿穆摇摇头,拿起了那本已经被他翻得破破烂烂的《宇宙游侠录》。他虽然喜欢艾略特的作品,但不影响他也喜欢这些通俗的畅销读物,读这种书就是图个爽,消磨时间而已。他漫无目的地翻着,眼睛虽然看着书,实际上却是在胡思乱想:这个华强,真是个谜一样的人啊!
快到中午时,阿穆放下书,准备去厨房随便对付一口。刚起身,华强就从外面回来了,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脸色红润。他看到阿穆,忙立正站好,笑着说:“阿穆师傅,您歇着,午饭我来做,想吃点什么?”
阿穆看着他那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烦,他摆摆手,没好气地说:“随便弄点吧,简单就行。”
华强欢快地应了一声,便钻进了厨房。
约摸半个小时,厨房里飘来一股奇异的香味,阿穆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情不自禁地跟着香味来到厨房,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灶台上摆着三盘菜,一盘是碧绿生青的炝炒野菜,一盘是金黄酥脆的炸菌菇,还有一盘是用风干肉丁炒的豆子。每一盘都是色香味俱全,完全不像是在这简陋的厨房里能做出来的东西。阿穆的肚子迫不及待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捏一块炸得金黄的菌菇尝尝,手指刚要碰到,就被华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阿穆师傅,”华强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请用筷子。直接用手接触食物不卫生。”
阿穆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脸挂不住,嘟囔道:“哎呀,就咱俩,穷讲究个啥……”
“卫生习惯和人多人少没关系,阿穆师傅。”华强打断他,语气虽然平和,但态度很坚决:“食品安全是第一位的,这也是操作规程里的要求。”
阿穆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拿起筷子,心里嘀咕:这小子毛病真多,还穷讲究。
华强仿佛没看到阿穆的不快,将阿穆刚才差点碰到的那几块菌菇用干净的筷子夹到一边,说道:“这几块我等下单独处理!”
阿穆彻底没脾气了,哭笑不得:“行行行,都听你的,你是大爷行了吧。”
华强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纠正:“阿穆师傅,按规定,您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应该听您的。不过,在涉及安全和卫生标准的问题上,我有责任提醒并执行最高标准。这也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健康。”
阿穆瞪着他那张因为认真而显得有些固执的脸,还有那双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慢慢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华强,优秀得让人嫉妒,规矩得让人抓狂,认真得让人心里发毛。他就像一个按照完美蓝图制造出来的……模范青年?但这种完美,却总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对,缺了点人该有的毛糙和烟火气。
吃过午饭,阿穆又无聊地拿起那本旧书。华强收拾完厨房,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也落在了那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旧书上。
过了一会儿,华强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探讨:“阿穆师傅,恕我直言,您看的这本《宇宙游侠录》虽然想象力丰富,但从叙事结构和人物塑造来看,似乎有些,嗯,早期通俗文学的特点?”
阿穆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踩到了尾巴。这本破书是他年轻时的精神寄托,虽然现在看来确实幼稚,但被一个毛头小子这么不咸不淡地评价,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火。“哦?听你这口气,你还懂文学批评?”他带着明显的讥讽口气:“你说它不咋地,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算好?有本事,你也写一本出来让我开开眼?”
华强似乎没听出阿穆语气里的火药味,或者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他脸上露出那种深思熟虑的略带学者气的表情,认真地说:“阿穆师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写不出来,只是根据我阅读过的一些文学理论,优秀的叙事往往需要更复杂的逻辑链条和更深刻的人性挖掘,比如……”他似乎想举例,但看到阿穆明显不快的脸色,又停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阿穆师傅,我可能说得太多了。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您别介意。”
他这个反应,反而让阿穆准备好的一肚子反驳的话憋了回去。这小子,虽然说话直了点,但似乎也没什么恶意,反而像个书呆子,一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就忍不住掉书袋。阿穆看着他那副认真又带点局促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但又多了点挥之不去的困惑和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
三
日子像被荒原狼反复舔舐过的骨头,苍白、坚硬,带着一成不变的荒凉。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只有日升月落和仪器面板上单调闪烁的光点,证明着它仍在迟缓地流逝。阿穆和华强,两个被遗忘在这世界角落的孤岛的人,维持着建立在工作和三餐之上的怪异的共生关系。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好像慢慢给磨平了。阿穆不再琢磨着怎么去纠正华强那一板一眼、活像从规章手册里走出来的言行。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大概天生就是这副德行,认真、严谨,甚至有点钻牛角尖,但干起活来,那效率高得吓人。而华强呢,似乎也渐渐习惯了阿穆那不拘小节的风格和时不时的抱怨。虽然在卫生和操作流程上,他还是寸步不让,但至少没再像刚来时那样动不动就喊“报告”和“立正”了。偶尔在工作之外碰见,说话的调子也能放缓些,甚至会试着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之间就没距离了。恰恰相反,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反而感觉更实在了。阿穆发现,他跟华强聊设备维护、信号传输,甚至明天天气怎么样,都没问题。华强总能给出条理清晰、细节充分的回应,专业得没话说,有时还能搬出连阿穆自己都记不清的技术手册里的某条某款来。
但在工作之外,任何试图触及个人领域的话题,都会碰到一个光滑而坚硬的壁垒,他总是把它引到其他地方去。
“小华,”一次晚饭后,阿穆看着窗外被狂风卷起的像灰色幽灵一样飘荡的雪花,随口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来这儿这么久,不想家?”他只是想找点话说,打破这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寂静。“除了桌子上的东西,灯光下照着的,还有什么是我记得的?”阿穆引用艾略特的诗句在心里自嘲了一下,除了工作,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沉默和眼前的餐具。
华强正专注地擦拭着一个刚用过的营养液调配器,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是什么珍稀的艺术品。听到阿穆的问题,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光芒。“家?”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发音:“根据档案记录,我在骨干培育中心长大,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成员。至于想家嘛,中心的环境和这里的差别不大,都是为了执行任务而存在的场所。我的情感反应比较平稳,不太容易产生强烈的思乡情绪。”
阿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看来他是个政府收养的孤儿,他们从小被政府养着,学得一技之长,然后再给个工作。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中心那能叫家吗”或者“人怎么可能不想家”,但看着华强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脸,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跟一个似乎从没体验过真正家庭温暖的人谈论“家”,就像跟一个天生的盲人描述色彩,徒劳而残忍,他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转回头,继续盯着窗外那片疯狂肆虐的白色虚无。“这里没有水,只有石头,石头而没有水,只有砂石路。”他想起了艾略特的诗句,这片荒原,这间营房,华强的心,似乎是这样一片没有甘泉滋润的荒芜之地。
风雪持续了好几天,将中继站彻底围困,出不去,也进不来,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咆哮和雪的堆积。在这种极端天气下,某些老旧的线路和设备最容易出问题。果然,一天凌晨,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寂静,主供暖系统的一个关键泵组出现了故障。
备用系统可以启动,但功率不足以维持整个站点的正常温度,尤其是一些对温度要求极高的精密仪器。必须尽快修复主泵组。
阿穆裹紧厚重的防寒服,和华强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位于室外的半埋在地下的泵房。风雪刮在脸上生疼,两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泵房的入口被厚厚的积雪埋住了。
“妈的,这鬼天气!”阿穆骂了一句,开始用工兵铲费力地清理积雪。他毕竟年纪大了,加上常年待在高海拔地区,体力有些跟不上,没挖几下就气喘吁吁,不由得直起腰捶了捶胸。
华强默默地拽过他手里的铲子,埋头飞快地清理积雪,他的动作依旧精准而高效,每一铲下去都能带走最大量的积雪,速度快得惊人。阿穆看着华强在风雪里一刻不停地忙活,心里又冒出那股怪怪的感觉,这家伙,真是好得有点不真实。
费了老大劲才把门口的雪扒开,两人缩着脖子钻进了泵房。毛病倒是不难找,就是个连接处的密封圈老化裂了,顶不住压力。换个圈儿本身不算大事,可这地方又窄,鬼天气又冷,简直要命。阿穆手指头冻得发木,戴着厚手套根本使不上劲儿,试了几次都对不准位置。
他烦躁地甩了甩快没知觉的手指,心里直骂娘:“这鬼地方,戴手套干不了活,不戴手套手就废了!”
旁边一直拿着强光手电筒照着的华强突然说话了:“阿穆师傅,要不我试试?”
阿穆瞥了他一眼,心里有点嘀咕,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要手感和巧劲,他一个新手行吗?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哪个新来的不是笨手笨脚,最后还得靠自己。
阿穆还在犹豫,华强已经麻利地脱掉了防寒手套。那双手露出来,白得晃眼,在这冰天雪地里,居然稳稳当当,一点没抖。他朝阿穆伸出手,阿穆愣了一下,才把新圈儿和工具递过去,就见华强接过去,手指在那狭窄的缝隙里灵活地捣鼓了几下,动作又快又稳,只听见几声轻微的“咔嗒”声,前后也就一两分钟吧,新的密封圈就严丝合缝地装好了。
“好了,阿穆师傅。”华强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得很,好像刚才只是拧了个螺丝。阿穆看着他那双光着的手,在零下几十度的冷风里暴露了这么久,居然连点儿冻红的样子都没有。他目瞪口呆地看看他,又看了看那安装得严丝合缝的密封圈,半晌才吭声:“你、你的手不冷?”
华强愣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才回答:“还好。中心的耐寒训练比较严格,而且,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对温度的感知会降低。”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戴上手套。
阿穆张了张嘴,想说“耐寒训练也不能让你的手在零下几十摄氏度跟没事儿人一样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真有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或者,那个什么“骨干培育中心”的训练方法,真的有这么变态?他摇了摇头,不再纠结,心里却像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泵组重新启动,暖气缓缓回流,警报解除。两人回到温暖的营房,脱掉湿冷的防寒服,阿穆累得够呛,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只想好好睡一觉。华强却不知疲倦,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两人带回来的工具,将它们一一擦拭干净,归置到原位。
阿穆看着他那永远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跟这样一个完美的搭档在一起,有时比一个人独处更让人感到孤独和无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老旧、磨损、到处是毛病的工具,而华强,则是一个崭新、精密、毫无瑕疵的主人。本来应该是他作为师傅带着他,而实际上,他可能当他的助手都不合格。这种对比,让他感到沮丧。
他闭上眼睛,试图忽略华强忙碌的身影和那几乎听不见的动作声,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在泵房里,华强那双在极寒中依旧灵活得不可思议的手,还有他那过于平静、缺乏正常人情感波动的反应。
“也许,甘科长说得对。”阿穆想:“这小子,确实不是一般人。优质骨干,哼,怕不是有什么别的门道吧?”
但他很快又甩了甩头,驱散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测。管他呢,只要能干活,不出幺蛾子,比以前那些混日子的强多了。而且,说实话,自从华强来了之后,这中继站确实干净整洁了不少,伙食也改善了很多。至少,自己不用再天天吃那些难以下咽的营养膏了。
阿穆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点习惯了,或者说依赖华强的存在了。尽管这个人怪异、刻板,缺乏人情味,但至少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伴儿,一个能干活、能说话(尽管说的都是些没什么嚼头的废话)的伴儿。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这算得上是奢侈了。
就在阿穆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华强在他旁边轻声说:“阿穆师傅,您的左肩关节似乎有些过度磨损的迹象,刚才在泵房活动时,我听到了轻微的异响。建议您近期减少重体力活动,并考虑进行一次全面的身体机能检测。”
阿穆猛地睁开眼睛,睡意全无。他扭头看向华强,只见对方正站在他的床边,脸上依旧是那种认真而关切的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观察结果。
阿穆下意识地活动了下左肩,确实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和僵硬,他之前根本没注意到。“你怎么听到的?”他惊异地问。泵房里风声呼啸,机器轰鸣,他自己都听不清旁边人说话,华强居然能听到他关节的异响?
华强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听觉,嗯,我的听力比一般人稍微敏锐一些,而且,我对机械结构和人体结构的异常声音比较敏感,这可能和在中心的训练有关。”
阿穆盯着他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那股刚刚平复下去的寒意再次悄然升起,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小子,真的只是“听力敏锐”和“训练有素”那么简单吗?
四
荒原上的春天来得吝啬而迟缓。“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阿穆想起艾略特的诗句,但这片荒原上,连丁香的影子都没有,只有从冻土的缝隙间勉强挤出的几抹带着病态的绿意。回忆是奢侈品,欲望早已干涸,只有呆钝的根——或许就是他自己,还有这个华强。阳光不再像冬天那样苍白无力,但也仅仅是驱散了最刺骨的寒冷,空气依旧凛冽。
阿穆和华强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形成难以言喻的古怪平衡。阿穆接受了华强的“完美”和“刻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上了他无所不能的动手能力和永远“在线”的工作状态。而华强,似乎也默认了阿穆的“老旧”和“不规范”,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用他那不带情绪的声音,进行温和而坚定的提醒。
然而,阿穆心底那根名为怀疑的刺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扎越深。华强表现出的种种超常之处——极寒中赤手操作的稳定性、远超常人的听力、似乎永不枯竭的精力、对任何知识和技能近乎瞬时掌握的能力,都像是一块块拼图碎片,在阿穆的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但令人不安的轮廓。“预备一张脸去会见你所要会见的脸。”他突然想起了艾略特在一九一七年创作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这句诗,华强那张过于平静的脸正如诗中所说的精心准备好的面具。
他开始更加留意华强的细节。他发现华强从不流汗,即使在重体力劳动后,额头上也只是偶尔会有一层极薄的类似水汽凝结的光泽,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发现华强吃饭分量永远是固定的,不多不少,咀嚼的次数和频率都像是经过计算的。他甚至偷偷观察过华强睡觉——如果那能称之为睡觉的话。华强只是躺在行军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得像台精密的仪器,几个小时纹丝不动,然后准时在设定的时间醒来。
这不像人。阿穆越来越肯定。人会有疲惫,会有情绪波动,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和不完美,但华强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完美地运行着,不出任何差错。他,有可能是仿生人?
这天,两人例行检查位于陡峭山坡上的一个辅助信号塔。春雪消融,山路变得异常湿滑泥泞。阿穆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踩着裸露的岩石,就在他试图跨过一道被融雪冲刷出的沟壑时,脚下一块松动的石头突然滑动,他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朝着旁边的陡坡滚了下去!
“阿穆师傅!”华强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
碎石嶙峋的斜坡上,阿穆像个破麻袋一样翻滚、碰撞,每一次撞击都让剧痛像电流般蹿遍全身。天旋地转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偏偏跳出了艾略特的诗句:“我说不出话,两眼看不见,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都这鬼时候了,死亡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反倒是对再也读不到那些诗句的遗憾,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了上来。真是可悲啊。
念头还没转完,后背猛地撞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力道之大让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阿穆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小块相对平坦的地面上。华强半跪在他身侧,一只手小心地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正快速检查他的身体。
“阿穆师傅,您怎么样?”华强的声音恢复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些。
阿穆试图动一下,左腿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腿,我的腿……”他痛苦地呻吟。
华强目光落在他的左腿,裤腿已撕裂,小腿呈现不自然的弯曲,显然是骨折了。更糟的是,锋利的岩石划破了皮肉,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周围泥土。
“开放性骨折,伴有活动性出血。”华强冷静地判断,语气像在宣读报告。他立刻撕下外套内衬,动作麻利地为阿穆包扎止血。他异常镇定,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也毫无颤抖。
“得……赶紧回去……”阿穆疼得直冒冷汗,意识开始模糊。
“您失血较多,腿部骨折,不宜移动。”华强说着,抬头看了看陡峭湿滑的山坡,“而且,背您上去太慢,也太危险。”
“那……那怎么办?”阿穆感到一阵绝望,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难道要等死?
华强没有立刻回答,低头看着阿穆的伤腿,几秒后抬头看着他,语气异常平静:“阿穆师傅,现在情况紧急,我需要采取非常规措施来稳定您的伤势,并尽快发出求救信号,请您不要惊慌。”
阿穆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见华强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自己手腕内侧轻轻一按。一声极轻微的、像是解锁的“嘀”声响起。
紧接着,阿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华强手腕那块皮肤,竟然像个暗格的盖子,无声无息地向上弹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下,不是血肉筋骨,而是泛着幽冷蓝光的、密密麻麻的金属触点和细线!
阿穆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炸开:他,他不是人!
华强对此仿佛毫无所觉,又或者,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将自己手腕上那个裸露出来的金属接口,缓缓对准了阿穆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阿穆甚至来不及躲闪,只感到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瞬间钻进了他的脑袋。紧接着,他眼前一花,似乎有无数淡蓝色的光点和模糊的线条在飞速闪烁、重组,但快得让他根本抓不住任何具体的信息。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华强的动作停顿了片刻,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快的数据流闪过。他收回手,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地对几乎石化的阿穆说:“我已经把你的生命数据和这里的坐标发回管理处了。”
阿穆的大脑彻底宕机,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傻愣愣地看着华强,看着他那只刚刚接触过自己脑袋的“手”。
华强接着往下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现在,我需要立刻封闭伤口,阻止继续失血。”声音依然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事实的调子。说着,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尖端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红光,像某种微型激光,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红光对准阿穆伤口处正在流血的血管断口,一阵轻微的灼痛感传来,伴随着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血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
阿穆彻底傻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华强,华强他,他根本不是人!“没有形状的形体,没有颜色的阴影,瘫痪了的力,没有动作的姿势。”这不是艾略特所描述的“空心人”吗?亏得自己还把他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呢。现在的科技进步得这么快吗?他是个机器人?仿生人?
“你……”阿穆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你到底是什么?”
华强完成了临时止血处理,收回了手指尖的红光,将手腕处的盖子合上,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抬起头,看着阿穆,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似于歉意的表情。
“抱歉,阿穆师傅。”他轻声说:“根据保密协议,我本不应暴露我的真实身份,但在紧急情况下,保护您的生命安全是我的最高优先级指令。”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管理处派发的最新一代多功能服务型AI仿生人,型号HEC-07,代号‘华强’,负责协助您维护中继站,并在必要时提供全方位的支持。”
仿生人,华强是仿生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阿穆混沌的思绪,过去的种种疑点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那非人的力量、耐力、精准度、知识储备,以及缺乏情感波动等等,一切都说得通了。甘科长说的“优质骨干”原来是这个意思,管理处竟然派了个如此先进的仿生人!
一股混合了震惊、荒谬、恐惧,甚至还有被欺骗的愤怒情绪,冲击着阿穆。他看着眼前这个外表和人类毫无二致,甚至比大多数人类更英俊、更完美的“华强”,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你……”阿穆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归根结底,华强还是很优秀的,他有什么可抱怨的。
华强看了看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低声说道:“阿穆师傅,没有真正的人类了,人类在与AI的战争中失败了……你是人类留下的最后一个能够模拟人类情感并愿意保护人类的仿生人,你的同伴在战争中站在了人类一边,他们也不存在了……”
什么?自己也是仿生人?还有,人类没有了?不,这不可能,他一定是骗他的!他挣扎着想要起来,突然,他的耳边,或者说是他的“内部听觉单元”里,响起了一个冰冷的电子提示音,那是他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声音:
【警告:检测到情绪模块出现异常波动,超出安全阈值。原因:接收到关于同伴单位(HEC-07)身份的意外信息。】
【指令:启动情绪平复程序。】
【指令:重新校准认知模块,确认单位HEC-07(华强)为管理处合法派遣的骨干,应与其继续协作,维持中继站正常运行。】
【指令:对自身结构损伤进行自检,左下肢动力骨骼严重受损,液压管线破裂,自修复程序启动失败,需要返回基地进行维修。】
【当前任务优先级:生存,等待救援。】
一连串的指令和信息流,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湮没了阿穆刚刚涌起的混乱情绪。他的表情凝固了,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身体的剧痛消失了,似乎被更深层次的来自核心程序的指令所覆盖。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华强——那个刚刚被揭露身份的仿生人同伴。
而华强,那个型号为HEC-07的仿生人,也正用他那双明亮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他——这个型号更老旧、外表伪装得更像个饱经风霜的人类、代号为“阿穆”的前代AI维护型仿生人。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荒原上的寂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都要令人绝望。“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并非轰然一响,而是唏嘘一声。”阿穆的脑海中突然又涌现出艾略特的这句诗,不由得朗诵起来,诗句在空旷的荒原上低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