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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7期|谢志强:小小说三题
来源:《草原》2025年第7期 | 谢志强  2025年09月11日08:23

耍    猴

我上小学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一件尴尬的事情:全班就我一人用左手握铅笔。

我知道我是个左撇子,而且是顽固的左撇子。老师给我作示范,还不厌其烦地说:规范的姿势该这样。可是,换了右手,很别扭,趁老师不注意,我又用左手握铅笔。

老师说:你看,同学们都用右手拿铅笔。

这个消息,当天就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上学前,我一直用左手拿筷子。可是,那天晚饭,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左手上,说:不学好,左手拿铅笔,人家说你缺乏教养。父亲是个大老粗,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古训:子不教,父之过。

我用右手拿筷子夹不住菜,索性用勺子了。同一个连队的两个小伙伴,也习惯用左手掷土坷垃,不过,到了学校,他俩竟然用右手拿铅笔,唯独把我孤立起来了。

经过老师的数次纠正,我终于可以用右手握铅笔了,只是,不如左手来得顺。

有一次,帮妈妈割稻。我疑问:怎么不制造左手用的镰刀?妈妈说:割不好稻,你怪镰刀,大家都是右手用镰刀。

渐渐地,我不合群了,打乒乓,投篮球,我不愿参加,因为,那会遭到同学的嘲笑,同时,也会暴露我的左手。左手是极少数,我总想叫左手做出一件让大家刮目相看的举动,却常常引发哄笑。左撇子怎么跟教养挂上了钩?

终于,我有了一个值得骄傲的成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把塔克拉玛干沙漠梦绿了好大一片。

第二天,我把这个消息向同学们宣布。我还细述了那一片绿的规模和颜色,能在沙漠里创造一片绿,那是不得了的事情。父辈垦荒时,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用了那么多的时间,才创造了我们现在生活的绿洲。我梦绿的那片沙漠,不但大,而且,绿色在迅速地蔓延、拓展。

同学们的反应,像对待左撇子一样,又是哄然大笑,根本不信我的梦。

我琢磨着怎么让大家相信沙漠里确实被我梦绿了一大片。我找羊倌帮忙,羊倌也笑我。

我开始酝酿,用行动去证实。悄悄准备水壶、干粮,被妈妈察觉了。那一天,团部的篮球场很热闹,不知哪里来了一对父子,带着一只猴:耍猴。我第一次看耍猴,所以回家迟了。饭菜已摆上桌,凳子上放着水壶、干粮。妈妈出卖了我,我即将实施的行动暴露了。妈妈的眼睛似乎说:为你好。

父亲说:一个梦,能把沙漠梦绿,我们当初何必流那么多汗垦荒呢?那么多人,做做梦就成了,我大字不识,就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农场里的大人,生怕小孩好奇,贸然进沙漠。大人忙,顾不上管孩子,就讲沙漠里恐怖的故事来阻止小孩的行动。

父亲说:你刚才看了耍猴,我给你讲个耍猴的故事。

从前有片绿洲,有个流浪汉,靠耍猴维持生计。他做了一个发财的梦,他听说沙漠腹地有一类人,只长着一只耳朵,人们看多了耍猴,已不稀罕,要是带出沙漠里的独耳人,那么看的人就一定很多了。

耍猴的人,备足了水和干粮(父亲指着凳子上的水壶、干粮)进了沙漠。走了两天,突然,被一帮好奇的人围住了。

耍猴的人发现围着他的人,跟传说的一样,都只长着一只耳朵。

那帮人好奇,喊着什么话。耍猴的人猜出个大概:来看啊,这个人长着两只耳朵。

独耳人越聚越多。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绑了起来,拴在一棵粗壮的胡杨树旁,像猴子系着一根链子那样。

甚至有个独耳人,上前,用手拽拽他的耳朵。

耍猴人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长着一只耳朵的人,他长着两只耳朵。那情景,就如同耍猴人第一次来农场耍猴。

两只耳朵的人被一只耳朵的人当猴耍了,他自投罗网。我听完,忍不住捏了捏两只耳朵。

妈妈点评了爸爸的故事,引出训诫:塔克拉玛干,进去出不来。她揪了揪我的左耳,说:记住了吗?

可是,我还向往梦绿的那片沙漠。我不作声。

一片竹叶

我佩服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他独闯匪巢威虎山,被问:脸红什么?他答:精神焕发。

可是,我保持沉默。我念小学时,常常成了怀疑对象。每逢班里的同学失物,我就脸发热。记得有一次,同桌的铅笔盒里,一块能发出香味的橡皮擦不见了,她喊道:谁偷了我的橡皮擦?

我的脸立刻发热了。课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我摇头。老师问:你没拿,怎么脸红?

我哭起来。被冤枉,受委屈,我就哭。幸亏同桌在她的书包里找到了橡皮擦。

爸爸不待见男孩动不动就流眼泪,他也问:你没偷,脸红什么?奶奶在,爸爸不敢揍我,我就哭得更厉害了。

晚上,爸爸妈妈去开会(称为“点名”),奶奶哄我睡,用故事哄我。她说:你爷爷小时候,上过一年的私塾,就是学堂。

那时候,学堂只有一个教书先生、十几个学生。私塾馆在一片竹林里,有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甬道,在竹林里,绕了几道弯,好像有意让人欣赏那片竹林。

教书先生虽年过半百,但眼神好,不戴老花眼镜,他有句口头禅:眼见为实。所有学生的表现都逃不过他的目光。不过,他摔过一跤,落下脚疾,拄着拐杖,走不远,他常在竹林里散步。

奶奶说:据说,教书先生中午、晚上两餐很随便,自己简单地做。可是,早点很讲究,要吃镇里一个有名的早点铺里的馄饨。那时,你爷爷的家里很贫困,靠他的老娘给人家浆洗、缝补衣裳过日子。先生就叫你爷爷代买馄饨。

我想象那时候跟我年纪相仿的爷爷——一个小男孩的家离铺子近,他每天都闻到馄饨的香味,却从来没吃过。他背着书包,到早点铺,个头和柜台差不多高,接过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地端着,穿过竹林里的石子路。

忽然,一片竹叶,似乎好奇,飘进碗里。小男孩立即用小手指夹起竹叶,舍不得丢掉,他把那竹叶放入嘴里,抿了抿竹叶上的汤汁。好像香味终于和实物融合在了一起,还仅仅是馄饨的汤呀,就够鲜了。

那个情景,恰巧被阁楼上的教书先生看见了。他每天这个时候,登高远眺,整个院景尽收眼底。教书先生边等待馄饨,边观赏竹林。小男孩很守时。

教书先生吃馄饨,有个习惯,边吃边数,似乎延续享受。一碗馄饨应该有十只。先生不响,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他认为小男孩嘴馋,天天代他买馄饨,偷吃掉一个,也就算了。可他对小男孩暗暗失望:人穷志短。

当天放学,教书先生给了小男孩买两碗馄饨的钱。第二天早晨,第一次买两碗,小男孩说:先生要两碗。掌柜说:昨天,馄饨只剩九只,今日补上。你对先生说一声,表示我的歉意。

先生还是居高临下地等待着。小男孩把两碗馄饨放在客堂间的桌上。先生笑着说:我每天只吃一碗,这一碗你吃。

小男孩把盛着十一只馄饨的那一碗端给先生。先生问:两碗有何不同吗?小男孩不响,他习惯了沉默,连课堂提问,小男孩也不争取发言,他一讲话,就脸红。

奶奶加了一句:脸红,是爷爷传给你的吧?

教书先生边吃边数———默默地数,吃饭不说话。多出了一只。看来,错怪了这个学生。

小男孩吃得很急,吃完了,居然忘了馄饨的味道。那香味曾经怂恿着他的想象力。现在,香味终于落实,有了结果,却被忽视了。他懊悔,应该慢慢吃。

过后,教书先生特意去拜访了早点铺的掌柜。那以后,那句“眼见为实”的口头禅,就在教书先生的嘴里消失了。

我说:奶奶,你又把别人的故事讲成了自己的故事,是吧?

奶奶说:你咋知道是别人的故事?!

雪   娃

爸爸给我讲的一个垦荒故事,故事里有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

那一年,爸爸所在的部队放下枪杆子,拿起坎土曼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屯垦戍边。一个连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戈壁沙漠,热得沙子里埋进一个鸡蛋一会儿就能煨熟。

有一天早晨,天蒙蒙亮,趁着凉快,大家光着膀子开垦荒原。突然,来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白又胖,像个雪人,很可爱,还不怕生。

爸爸问他:娃娃,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不响。

爸爸又问:你爸爸在哪儿?妈妈在哪儿?

小男孩摇摇头。

垦荒的战士都稀罕又好奇地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可是,小男孩要么眨巴眼,要么摇摇头。方圆几十里,并没有人家。

爸爸第一个看见小男孩,从日出的沙漠那边过来。大家猜测,说不定小男孩的爸爸带着他穿过沙漠,遭遇了沙暴,吹散了,迷路了。

爸爸抱起小男孩。小男孩躲开脸。爸爸笑了,说: 嫌我的胡子扎?!又问:  叫什么名字呀?

卫生员看出了什么,说:这娃娃可能是个哑巴。爸爸说:说不出,就叫雪娃吧。大家像堆了个雪人,雪人活了。垦荒队长说:这娃娃就是咱们连队的儿子。

爸爸最先看见雪娃,队长就叫他当雪娃的临时爸爸。当晚收工,爸爸刮了胡子,雪娃显得不畏惧了。爸爸亲雪娃一口,有点凉。

雪娃喜欢跟爸爸睡在一起。地窝子大通铺。那时,爸爸还年轻,火气旺,就是怕热。雪娃散发出凉凉的气息。爸爸看出来,天气一热,雪娃就瘦了。

沙漠边缘垦荒,缺水,挖渠,可以引来天山融化的雪水。边垦荒,边挖渠。雪水还没有引进来前,饮用水靠马车到五六里外的海子去拉水。

白天太热,雪娃待在地窝子里不出去。沙漠地带昼夜温差大。晚上,爸爸醒来,发现雪娃躺着的地方空了。爸爸发现,雪娃喜欢晚上出去。可能是等待爸爸妈妈来找他吧?

爸爸期待又担心有一天雪娃的爸爸妈妈会找过来。到了冬天,还是没人来找。下了一场大雪。雪娃像过年一样高兴得不得了,还在雪地里痛快地打滚,沾了一身的雪花,仿佛一下子长胖了。

晚上,雪娃的被窝,怎么都焐不热。爸爸把棉大衣加盖在他的被子上,雪娃还出汗,凉凉的汗。爸爸担心把雪娃焐化了。

雪娃只会一个词:爸爸。雪娃不知“爸爸”这个词的限定。战士们喜欢抱起雪娃,要他叫,他就叫。有一个战士说:叫妈妈,妈妈听见了就会来。爸爸替雪娃解释:雪娃没有看见,就叫不出来。

爸爸发现,自从雪娃成了连队的儿子,所有的战士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了。

开春时,雪水顺着渠道流进了开垦的土地。种子拱出了绿芽,一行行,很清晰。沙漠刮来了风,像要把沙子倒进新开垦的土地。爸爸试着领雪娃出去,看一看阳光下的庄稼。雪娃像害怕什么,微微颤抖,像风中的幼树。

苞谷杆长到膝盖那么高了。白天,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地上发烫。晚上,雪娃还是悄悄溜出去。卫生员说:是不是梦游?

梦游时,不能去打扰,那会让雪娃受到惊吓。爸爸发现,雪娃总是在日出之前返回地窝子。晚上活动,白天睡觉,倒了个儿了。爸爸闻到雪娃身上有一股沙漠的气味。小孩有小孩的秘密。大人有大人的秘密。爸爸不问,问出了秘密,雪娃会和他疏远了。

终于,有一天,已后半夜,爸爸硬撑着不睡,雪娃像一个出茧壳的飞蛾,钻出被窝,出了地窝子。

爸爸悄悄地跟随着。雪娃不停地奔跑,穿过青纱帐。爸爸忍着没喊:前边就是沙漠了,进去出不来呀。

难道雪娃发现了传说中沙漠里的宝藏?沙漠的地平线尽头,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可是每天,雪娃总会在日出之前,返回地窝子。

跑进了沙漠,雪娃停下脚,竟然尿起尿了。

爸爸好奇:一泡尿,用不着跑进沙漠里尿呀,这孩子。

那天晚上,雪娃出来,已近黎明,尿过的沙地,显出一片绿色。雪娃像驾着一片绿色的云。他望着地平线,像是等待什么。如同一棵小胡杨树,那样立着,好久不动。绿云托着雪娃,随时会腾空而起。

爸爸顺着雪娃观望的方向,夜色像被子一样被揭开了。渐渐地,像点燃了篝火,东方红了,接着,太阳升起,照亮了如同刚出蒸笼一样的沙丘。

雪娃突然转身,要向绿洲跑,却已来不及。爸爸眼睁睁地看着雪娃在融化,在缩小。那片沙地喷起亮亮的一股水,是泉水,雪娃像扎猛子一样消失在泉水之中。

爸爸后悔了。

我是蒸笼,爱出汗,还是汗脚。我也喜欢雪天,堆雪人,打雪球仗。区别在于,我开口,最先学会“妈妈”这个词。

我怀疑,爸爸把我编进了雪娃的故事里。

爸爸说,那一年,你还没出生呢。

我所在的农场,已看不出早先沙漠的痕迹。爸爸带我进了沙漠,沙漠里有一眼泉,泉水四周,都是绿草。泉前立着一块石碑:雪娃泉。

过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也像雪娃一样,尿了一泡尿,尿流过的地方,立刻冒出绿,绿色像水一样蔓延开去,好大一片绿地。我得意地呼喊:我把沙漠梦绿啦。

【作者简介: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6部。在国内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曾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小说)、《小说选刊》双年奖、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部分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和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