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武歆:请宝发哥哥回家(节选)
一
躺在病床上的大姑,左肩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要是没有纱布包裹,双肩高矮更是不成比例。大姑脸色惨白,垂在病床边缘处的右手食指,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病床边的几个人好像同时意识到,大姑是想要刚进病房的我往前面站。
我爸站在我身后,用膝盖顶了下我的屁股。我爸身边的宝贵和宝兰立刻察觉到了,赶紧躲向两边,让开一条路。我一步迈到大姑病床前,蹲下身子,双手握住大姑的右手。大姑的手没有一点9月的热度,倒像是腊月里的一块铁;她的五个手指疲惫地松散着,手指颜色跟她脸色一样;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力气讲。
大姑的眼皮忽然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女大夫和女护士一前一后冲进来,一起看向病床旁边小桌子上的监护仪,小护士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宝兰看着监护仪上还在起伏的曲线,对小护士说“没事呀,这不还跳着吗”;女大夫低声道“马上,马上”,话音未落,我看见监护仪上跳跃的那条线慢下来,也就是一瞬间,忽然拉直了,平平的,一动不动了。
我们目光齐齐地看向大姑,她的脸色更白了,眼皮没有完全合上。我爸伸出粗大的右手,覆盖在大姑脸上,轻轻地向下拂去,手抬起来时,大姑的眼睛依旧没有完全闭上,好像还有一点缝隙。
宝兰哭起来,宝贵哭起来,我也哭起来。我爸伸出双臂,揽住我和宝贵、宝兰,用力地把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我们仨剧烈抖动的肩膀,搞得我爸有些气喘吁吁。
病房外面停着一辆担架造型的车子,下面是四个万向小轮子,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灵巧调整吧。护士早就暗示过宝贵和宝兰,那是运送尸体的车。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大姑,被我们抬到冰凉的运尸车上,我们一路抽泣着把大姑推向后院的太平间。
我爸跟在我们后面,自言自语,女人都是过完生日走,妹子,你也是应了老例儿。
按照院落里的指示牌子,我们来到一个有着茂盛树木的小院子。院外院里各亮着一盏带着绿色铁皮罩子的白炽灯。一个瘦削老者叉腰站在小院子外面,似乎在等着我们。我爸主动上前打招呼。老者是太平间负责人,刚才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
我爸说了客气话,问老者,得先买寿衣吧?
老者还没答话,宝兰慌张地问,这么晚了,寿衣店关门了吧?
黄泉路上没准点儿,寿衣店哪有关门的?老者不紧不慢地说着,手指不远处的大门,说,出了大门,往西拐,有一家寿衣店。中式西式都有,要是没人帮忙穿衣,我们可以帮忙。
老者对上前询问价格的宝贵说,屋里有价目表,一会儿你们看看,明码标价,挣黄泉路上的钱得有规矩。
我和宝贵、宝兰一起去寿衣店,留下我爸照看大姑。
我们三个人走进寿衣店,看着柜台后面中年妇女的表情,好像也提前接到太平间那边的电话。寿衣款式倒是好办,选中式的,只是价钱还要讲讲。宝贵负责讲价,声音不高,但已经脸红脖子粗,价格下来了,比原来便宜了三分之一。寿衣包装非常人性化,寿衣、寿冠分别放在三个塑料手提箱里,提起来好看、方便而且价钱不贵,用完就可以随手扔掉,一点也不会心疼。
我们三个人各自提着一个塑料手提箱赶回太平间。
不知道啥时候又来了两个眼圈发青的年轻人。老者和两个年轻人配合默契,在我们的注视下,老者嘴里念念有词,三个人动作有礼有节,很快就给我大姑穿好寿衣、戴好寿冠,其中一个瘦得不成体统的年轻人,又俯下身子给我大姑简单化了妆。大姑活着时眉宇间有个深深的“川”字,化妆后“川”字不见了,显得平静安详,好像在熟睡中。得到我们认可后,老者指挥两个年轻人,轻轻地把我大姑放进大抽屉中,缓慢地推进墙里。灰白色的墙上有无数个大抽屉,大抽屉的拉手上面有一个带小框子的凹槽,凹槽里面有张白色字条,字条上写有逝者的名字,整面墙壁就是一个巨型冰柜。
宝贵、宝兰又哭起来,我也跟着哭。我爸眼泪少,但是眼睛已经红了。本来眼睛不大,红了后显得更小了。我爸是小眼睛,大姑是大眼睛;小眼睛随了爷爷,大眼睛随了奶奶。
过了一会儿,我们站在小院里,说起后事如何安排。我爸执意要让大姑从家里“走”。宝贵、宝兰永远都听大舅安排。这么多年,没爸的兄妹俩早就把我爸当成他俩的爸。我爸也早忘了自己是宝贵、宝兰的大舅,理直气壮地把他俩当成自己的儿子闺女。
我婉转劝我爸,这么热的天,折腾大姑干吗?再说了,多麻烦呀?
听我这样说,宝贵和宝兰扭脸看向大舅。
我爸瞪着我,语气倒是平和,说,只要想做,就不会麻烦。
正像我爸说的,只要想做,多难的事都能办。跟太平间老者讲了想法,老者点点头说,明天一早,你们在家等着吧。
第二天一大早,睡在冰棺里的大姑回到家。跟大姑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经过改装的大型集装箱。把冰柜推进集装箱,又在冰柜前面放上大姑的黑白照片,一个简洁灵堂不到两小时便布置好了,省却了冰棺上楼下楼的麻烦,死人走活人电梯,有可能影响邻居和睦,这一下全解决了。
我爸看着我,小声问道,麻烦吗?
我忙说,不麻烦,还是爸有办法。
我爸“哼”了一声,年纪轻轻的,做事怎么总嫌麻烦呢?
我顶嘴道,爸,我都五十二了,还年轻呀?
我爸说,你那新买的房子七十年产权,你不还得再活七十年吗?
我苦笑道,再活七十年,我一百二十二岁了……
我爸小眼睛瞪得老大,说,别把话讲死了,啥事都能发生。
我说,活那么大岁数有啥意思?
我爸继续眨巴着枣核形的小眼睛,说,活长久不是让你享福,是让你有机会忏悔。人这一辈子呀,悔恨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与我爸争辩,苦笑着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心中还是一惊,我爸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还能说出“忏悔”两个字?晚年的爸爸经常讲出一两句令人惊诧的话,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
当天我留下来,给亲爱的大姑守灵。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我爸的想法。我们父子俩的想法,在给大姑送行这件事上总算达成一致了。
毕竟过了白露,晚上不断有凉风吹来,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
坐在小板凳上的宝贵又点燃一支烟,忽然扭头问我,哥,我妈临死前不跟我们讲话,要跟你讲?她想跟你讲啥呢?
宝兰蹲在集装箱前面,红肿着眼睛,把灰色的烧纸揉搓成一团团的,小心地放在铜盆里。纸屑在铜盆上方飞舞。宝兰侧着身子,躲避着纸屑和火苗子。燃烧后的灰色烧纸变成白色的纸屑,纷落在宝兰的头上。
听见宝贵问我话,宝兰也把头偏向我。
我实话实说道,还不是宝发的事。
听我这样一讲,宝贵和宝兰立刻不说话了。
夜晚天气凉爽了好多,许多人家都没睡,窗户也都敞着。不知道谁家电视机的声音开得老大,悉尼奥运会开幕式的欢呼声,不时传到集装箱这边来;《圣火》的奥运歌声在夜晚传得很远。躺在冰棺里的大姑要是还活着的话,晚上听见这么大声音,肯定会坐起来骂几句。大姑害怕突然而至的声音,惊愣过后就会大声咒骂。晚年的大姑还有一个毛病,喜欢骂大街,与年轻时沉默寡言的性格大相径庭,咬字清晰、特别粗鲁的街巷语言,一点也不符合她女会计的职业身份。但奇怪的是,大姑骂街时表情是平静的,眉宇间的“川”字也不是很明显,这种反差就是我爸也解释不了,只是嘟囔说“怪了,怪了”。
想着大姑生前的蹊跷事,一晃天明了。宝贵给我端来一碗豆腐脑、两个烧饼、一根油条,推着我的后背,让我吃完快点回家睡觉。他们知道我还要出门办事——请宝发哥哥回家。
我回到家,冷锅冷灶的。老婆去娘家了,晚上才能回来,岳母病了,我老婆每天都去照看,晚上再由小姨子替换她。我酣畅淋漓地睡了三小时,迷迷瞪瞪起来,拉开冰箱,见还有茄子泥、烧饼、火腿肠,简单热了热,吃过后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凉白开,这才赶紧去我爸那儿。
我爸这辈儿兄妹六人,只有我大姑一个丫头,其他都是调皮捣蛋的秃小子。按理说秃小子们更好相处,却不想我爸跟我大姑来往最多;或者说,我爸更在意这个妹子。其他四个兄弟早逝的早逝,失联的失联,在我记忆中我爸很少提及他们。我爸跟我大姑亲近,除了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谁都不愿提起的原因,而且这个原因牵扯我大姑和我爸很多年了。
见我来了,我爸从帆布床单上坐起来,不眨眼地看着我。我爸退休前是机械厂的铆工,如今八十二岁的人了,起床姿势始终采用“兔子蹬鹰式”。我妈已经去世十年,这十年来我爸没让我和我弟我妹操心,他不但把自己照顾得有声有色,还经常帮助我们,谁家有事孩子没人照顾,就把孩子送到爷爷家。
你去找宝发。我爸坐在桌旁喝着茉莉花茶,不等我回答,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离得也不远,不嫌累,当天就能来回,不管咋讲,总得让宝发见你大姑一面呀!
我已经答应去请宝发哥哥,可还是犹豫道,万一不来呢?
你要是打电话,他肯定不来,你亲自跑一趟,他应该会来。我爸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奔丧不过夜,多晚都得过来。宝发也快六十岁了,从天津卫出去的孩子,懂得这个老例儿。
我点点头。
我爸叹口气,说,宝发要是在你大姑倒头前见一面,那就圆满了。不过这最后一面……必须得见。
我口气坚决道,争取把宝发哥哥请过来。
我爸嘴里嚼着茶叶,又用手把茶叶从嘴里择出来,想了想,这才跟我道出实情,说,为啥让你再去一趟?宝发这孩子拧呀!我昨晚给他打电话了,在他铺子旁边有家公用电话,找他特别方便。按时间算,他现在该到了,可还是没来。只好让你去请他了。按理说知道信后,就得马上奔过来……唉,也怨你大姑,对宝发狠了点。不过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甭管有多大的委屈,也得照顾死者的面子。你告诉宝发,他要是不来,咱这边就等他。三天不成,人就停五天;五天不成,就停七天,等儿子来奔丧,没人讲闲话,只会给咱挑大拇指。
我爸把打电话的事憋到现在才讲,大概觉得自己老脸无光,可不讲又不成。我爸说宝发拧,其实他也是犟脾气。
辞别我爸,我心里还是没底,琢磨见到宝发后,让他奔丧的话怎么说。我爸打电话他都不来,我就能请得动?这么多年了,只要说到宝发的事,在旁边听着我都头疼。这次要是能把他请过来,不仅我爸高兴,挽回了脸面,已经倒头的大姑也会安心了吧?
二
坐在去山东宁津的长途汽车上,车厢里的嘈杂、浊气、拥挤似乎跟我无关。望着车窗外面掠过的景色,我想的是1992年去宁津找宝发哥哥的往事。八年前的宁津之行,同样也是我爸的主意。他睁着红肿的小眼睛,向我念叨着说,别总是写信了,让宝发来天津住几天,多跟家里人接触接触。又说,有句话咋讲的来着?哦,日久生情,说不准接触多了,就会好起来。
我愿意去宁津,平时上班忙,就连星期天都得加班,出门走走对于我这个第二代铆工匠来讲,是一件特别向往的事。我愿意做这个使者,只是担心刚到县城做生意的宝发走不开。我爸固执,嘴边上永远挂着那句老话,只要想做,啥事都能做成。又撇嘴说,啥个生意呀,不就是个包子铺吗?关门几天又能咋样?我爸犟脾气,犟脾气人说话不受听,我大姑说话也不受听,难怪他们兄妹走得近,脾气秉性一样。
虽说车窗完全敞开,可是车内人多,大都拎着大包小包,满满当当的氛围同样会使车内温度增高。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可始终在琢磨见到宝发哥哥后说啥,想来想去就是两句话。一句话,是大舅请你去的;另一句话,亲妈走了,入土前总得见个面吧?
1992年我见到宝发哥哥时,他刚过完五十岁生日。那次我再次发现,他跟宝贵、宝兰长得太像了,十七岁像,五十岁更像。我大姑家几个孩子长得都像我大姑,没有一个随大姑父的。大姑虽说不是绝顶漂亮,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个子高高的,白净,瘦溜儿,梳着两条及腰的乌黑大辫子。大姑的五官单独拿出来不是特别惊艳,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美。难怪当年大姑父死命追她。解放前大姑父做皮货生意,解放后不跑生意了,在“委托店”上班,还是跟皮货打交道。解放前我大姑父经常到东三省的皮货集散地营口去进货,也经常去张家口一带进皮筒子。大姑父人长得精神,走南闯北,嘴巴也能说像沾上了蜂蜜的甜话。大姑父经常给我大姑买好看的衣服,漂亮的大姑有了好看衣服的帮衬,更成了老城厢一带有名的大美人。
宝发哥哥来县城开包子铺前,住在一个叫“时家庄”的小村子,距离县城十几里地。1992年我见到他时,他落脚宁津县城两个多月。一间小门脸房,八平方米左右,门窗都是旧的,从木门窗上的雕花来看,还能依稀辨认出来过去这房子很讲究,早先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大概是隔段时间就能吃上肥肉的富裕户。白天时,宝发哥哥一个人在店里忙碌;到了晚上,依旧一个人住在店里。天蒙蒙亮就起来干活,发面、拌馅、擀皮、包馅,上大笼屉蒸包子,所有活计都是一个人干,从早到晚没有多少喘气歇腿的时间。
乡下人爱吃包子,宝发哥哥的包子讲究货真价实,肉是好肉,筋头巴脑的肉不要,油盐酱醋也选最好的,包子出锅,香味一条街都能闻到,就连狗闻着味儿都走不动,蹲在门口,伸着舌头盯着冒着热气的笼屉。宝发哥哥给他的包子铺起名“一口香”,没有一点虚夸,咬上一口,肉汤和口水一块儿流,不比宁津有名的“长官包子”差,关键是价钱低,小小的包子铺开张不久,大名就扬出去了,生意特别好。
我去宁津之前,尽管去信告诉了他,他应该有心理准备,可当真见到我这个小他六岁的表弟,他还是稍微有些慌乱,那次我也见到了他媳妇。据说就是因为我要来,宝发特地把他媳妇喊过来,为的是他陪我时,包子铺能有人照看。我能感觉出来,他们两口子关系好,互相看着时,两人眼神都像是抹了麻酱,又黏又甜。
宝发哥哥安排我住在离他包子铺不远的一家小旅店,虽说设施简陋,院子里还是土地,但打扫得非常干净,屋子里也没有异味。床单被褥都是白色粗布,闻一闻,带着太阳的气味。
宝发哥哥特意嘱咐小旅店经理,尽量不要给我房间安排人。那时候住宿不可想象,安排陌生人住在一起。比如标准间两张床,客人不多时一个人住,遇到满员时就得两个人住了,不管彼此认识不认识。还有的小旅店,即使有富余的房间,也愿意把两个客人安排在一起,省得打扫房间。因为有宝发提前打招呼,小旅店经理始终没安排其他人跟我一起住,看得出来宝发与左邻右舍相处得好。旁边那家装有公用电话的小杂货店,只要是找宝发的电话,宝发那会儿就是去茅厕了,杂货店小老板都会去喊他。宝发不是守财奴,晚上打烊后,总会留下一些包子给左邻右舍尝一尝。那年我走后不久,宝发把杂货铺旁边一个修车铺给盘过去了,包子铺的规模又扩大了。再后来,他们又把孙子和外孙女接到县城来,有了后辈儿在身边,两口子干得也更起劲儿了。
看着宝发哥哥,我就想,真是奇了怪了,当年宝发去天津,大姑怎么就不认他呢?不用验血不用验DNA,光是看长相、看神情,肯定就是自己的儿子呀,别说看正脸,就是从脖子后面看,长得都特别像。
宁津县城的夜晚特别安静,街道上的路灯也暗,可能是电压不稳的缘故,灯光不住地闪。一个路灯闪,眼睛还能接受,所有路灯全闪时,心里就有点发慌了,街道上显得有些鬼魅。我记得到后的第二天晚上,吃完饭坐在铺子门口休息,宝发忽然兴奋地说,俺领你去个热闹地方,咋样?
咋热闹?我环顾四周问。
跟俺走吧。宝发说着,小跑着去了马路对面的小夹过道里,我也赶紧跟过去。他从里面推出一辆水管焊接成的自行车,轮胎比城里自行车轮胎要宽些;车子后座宽大,就是放上包子铺里的大笼屉也丝毫不会摇晃,驮上个几百斤的重物照样能够稳稳当当,不会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我侧身坐在宽大的后座上,宝发身子前倾,蹬得飞快,吹过来的每一缕夜风中,都夹杂着喷香的肉包子味。邀请他去天津看看的话,我始终张不开口,毕竟之前有过不愉快。其实宝发哥哥知道我来宁津的目的,但他不问,一句也不问,好像也不想让我讲。
远处一团仿佛正在燃烧的灯光出现在眼前,还有音乐声从灯光处传来。宝发开始放慢车速,缓缓靠向路边,我不等车停下来,跳下自行车,看了看不远处的招牌,原来这里是县文化馆。
放眼望去都是年轻人。男的穿着“喇叭裤”,大晚上还戴着“蛤蟆镜”;女的穿着蓬蓬纱的白色短袖衬衣,下身是牛仔布的长裙子;墙壁上的宣传栏里贴满了电影的宣传画;画面上的李小龙和成龙,正在伸臂踢腿、怒目圆睁。
宝发存好自行车,走过来兴奋地对我说,看场录像吧,香港的。
我说,我还没看过录像呢!
咋可能?宝发双眼冒光,忽然看着我的腰部,问道,你咋不挎个BP机呢?
我实话实说道,在车间里抡大锤,挎那个玩意儿碍事。
宝发叉着腰,望着伸手可及的夜空,说,俺想挎一个,太贵了,三千多。俺媳妇你嫂子不给买,唉,做生意哪能没有BP机?你嫂子说花这么多钱,还不如装个电话哩。可咱家铺子旁边就有公共电话,用不上哩。BP机好呢,你就是变成翻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都能找到,这可是个好东西呀……
我看着宝发嘴里的白牙,感觉他一点不像包子铺里的宝发,像是一个马上就会跳起迪斯科的年轻人。
宝发小跑着去了售票处,不一会儿快步过来,说,今晚演李连杰的《给爸爸的信》,看吗?
我摇头不看。宝发诧异地看着我。
我没进过录像厅,不是不喜欢看录像,是不喜欢录像厅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宝发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些。他说他也没看过录像,也不喜欢里面的空气,热乎乎的像是进了蒸包子的热笼屉。
宝发顺了我的意思,买了两个冰糕,站在文化馆大门外面的空地上,我们一边吃冰糕一边说着话,围着文化馆溜达起来。
宝发一点不像五十岁的人,他不断向我打听外面的事,说是县城里的人都在传说,全中国的人都去深圳了,那边离香港近,低头系鞋带都能看见钞票,做啥事都能赚到钱;又跟我说,城里好多人辞职了,说是要“下海”赚大钱。做生意就做生意呗,干啥要“下海”呢?
宝发举着冰糕,吸溜一口说一句,要是能在香港看一场成龙的电影,那可好了。
我羡慕道,去香港我可是不敢想,你还能想到去香港看武打电影?
宝发看着我,忽然问我,你在天津卫真没进过录像厅?
我吸溜一口冰糕,说,我天天上班,哪有时间进录像厅?再说了,我也不爱看武打电影,“古惑仔”之类的也不爱看……
吃完冰糕,文化馆周边街道也溜达完了,聚在门口的年轻人全都进去看录像了。文化馆外面冷清下来,只剩下两个正在数钞票的卖冰糕的中年人。
我摆手说,快走吧,明天你还得早起干活呢。
宝发望着文化馆门口,朝我点点头。
回到包子铺,宝发把自行车放回小夹过道里。我也要回小旅馆,这才不得不讲来宁津的目的。
夜色下的宝发一言不发。我静静地望着他。
还是宝发先说话了,但他转移了话题,说,弟呀,忙啥呀,多待几天呗,乡下没啥好吃的,喘气舒服。说着,他凝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忽然伸出手,向上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然后塞进我口袋里。
我笑起来,但还是跟他讲了快点回去的原因。现在我们车间实行“工时制”了,大活儿小活儿都有工时限制,请假时间长了,影响工作进展。后面的话我没讲,其实我这次请事假出来,不仅要扣月奖,还要扣半年奖,说不定还要扣全年奖,算下来钱也不少了。另外我着实想要快点回去,虽说宝发待我热情,可我总是觉得情绪压抑。
宝发犹疑着。
我说,宝发哥呀,这两天打扰你了,我明天肯定回去。说完了,我才忽然发现,我又把他名字叫错了。
来宁津前我爸特意嘱咐我,别喊宝发,喊人家现在的名字。我来宁津两天中,已经喊错好几次了,有几次还是当着宝发媳妇面喊的,这让我特别尴尬。宝发好像不太在意。
生活在宁津的宝发,名和姓全改了。宝贵、宝兰姓吴,宝发改成姓时;宝发也不叫宝发,叫保军。也就是说,原来的吴宝发,现在叫时保军。不用想就能明白,他养父姓时。奇怪的是,我喊错名字,他也不纠正。有一次我发现喊错了,又马上改过来叫“保军哥”,他也没讲啥,总之喊他“宝发”和“保军”,他都痛快答应,他媳妇在旁边听了,也没有大惊小怪。1992年的宁津之行,我空手而归,没有请来宝发哥哥。我爸似乎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责怪我,我爸知道1959年宝发来天津卫认亲那件事,对宝发打击太大了。我曾经多次问过我爸,我大姑到底怎么想的,宝发肯定是她儿子,她怎么就不认呢?这么多年都是您在跟宝发联系,您还不断给他们娘俩往一块儿撮合,可是大姑不说不认,也不说认,大姑到底咋想的?还有宝发哥哥到底是怎么失踪的?他又是怎么和天津联系上的?这些事情过去我大致知道一点,但也是鸡零狗碎,我爸从来没有完整地讲给我听。那次我从宁津失败归来,恳求我爸讲给我。我爸叹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找机会讲给你,你也年岁不小了,知道也没啥。听我爸这样说,我笑了,儿女甭管多大年岁,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小孩子,这话说得真是没错。
那年我去宁津请宝发哥哥,事后才知道,大姑不知道我去,我爸没跟她讲。我能猜出来我爸的心思,一来担心大姑阻拦,二来是想给我大姑一个惊喜。我回来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姑才知道了这事,知道了也没说啥。后来,我再次跟我爸说,您哪天就从头到尾把宝发的事讲给我吧,您年岁大了,宝贵和宝兰好像对宝发认亲这事也不怎么上心,就是您这个大舅最上心,以后您年岁大了,不还得指望我来办吗,是吧?我得了解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才不会给您捅娄子,是吧?我爸觉得我讲得有道理,这才终于答应我,一定找时间讲给我。
长途汽车继续行驶着,距离宁津县城越来越近。1992年的往事就像我身上流的汗液,怎么擦都擦不掉,总是感觉皮肤上附着一层汗水。
记得那年早上我离开宁津时,宝发哥哥送我,除了给我带上一大袋子的大红枣,手里还捧着一个白布小包裹,似乎还带着热气。我问这是啥呀?宝发哥哥说是他蒸的包子,让我带回天津尝尝。我说这么远的路,带包子做啥呀?天津也有“狗不理”。宝发哥哥听了,当即脸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宝发嫂赶紧解释说,他弟呀,你啥都可以不带,这十个包子得带着。见我眨巴着眼睛不解,宝发嫂又说,这是你哥连夜剁肉馅,一大早蒸好的,肉可是“护心肉”哩。
听宝发嫂这样讲,我才觉得刚才自己说话太愣了。另外从宝发嫂话里我也才了解到,宝发哥哥有个习惯,对谁好就要给谁蒸包子。他最拿手的包子是猪肉大葱包子。肉可不是一般肉,正像宝发嫂说的是“护心肉”,一头大猪,甭管几百斤,身上也就一斤左右的“护心肉”,有时卖肉的都舍不得卖,给至亲至爱的人留着。除了用肉讲究,宝发还要亲手剁肉馅,连续剁上一个多小时,肉细得用嘴巴一抿,就能在嘴里化了,化成肉汤。把“护心肉”剁成化在嘴里的肉,特别费劲儿,“护心肉”上面有一层筋膜,要把这层筋膜完全揉在肉末里面,没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耐心劲儿。宝发哥哥剁好肉馅,还要亲手包、亲手蒸……那年我回去后,我爸吃了宝发哥哥亲手剁馅、亲手包好的“护心肉”包子,连声说“好吃好吃”。我爸又把包子给我大姑送去。没想到,我大姑吃了一口,把包子扔在一边,用毛巾一个劲儿擦嘴,似乎恶心得要吐。我爸这才想起来,我大姑不爱吃猪肉大葱包子,他一时着急,把这事给忘了。本来我爸犹豫半天,心里嘀咕要不要说这是宝发带来的包子,是用“护心肉”做的肉馅……见我大姑那个恶心劲儿,也就没法张嘴了。我爸当时只好尬笑说忘了忘了,你不爱吃猪肉大葱包子。我大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不好意思地跟我爸笑了笑。我爸回来跟我讲,你大姑要是不想笑,可又得笑,那笑别提有多难看了。
我把脸靠在车窗玻璃上,这样感觉温度还能低一些。我望着长途车外开始出现的乡村风光。不知道八年过后、已经五十八岁的宝发哥哥,再次面对来自天津的邀请,他还会继续沉默不语吗?
……
全文见《芙蓉》2025年第4期
【作者简介:武歆,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和作品集19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曾被多次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有作品被改编为广播剧、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