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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5年第2期|张金凤:泰山册页
来源:《时代文学》2025年第2期 | 张金凤  2025年09月15日08:23

今天,我从胶州启程,从胶州湾畔曾经古老繁华的宋代江北第一码头,从胶济铁路上百年沧桑的一个站口启程,到泰山去。从朝霞映照的东方驶来的不是梦境中的绿皮火车,慢火车已经遥远成记忆里的一坛陈年老窖。如今钢轨银亮,似不染纤尘。不再是有包浆的枕木拥抱蒸汽机下黑黝黝的铁,也没有“咔嗒、咔嗒”火车过境的声响引起的灵魂震颤。火车鸣笛声震撼小城引起骚动的遥远往事,在站台让我有了一丝怀旧的怅然。

我就要启程,每一次都是这样,即将到来的路过和抵达都让我心怀喜悦。

我乘坐火车一路向西,向着日之将暮的远方飞驰。日暮时分,我将抵达另一座城,在那座城市喝茶、听歌、与友人聊天,去赴一场友情之约,一场山海之约。

千百年的石阶路上,走着许多人,你们为什么都到泰山来祝祷?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虔诚,无论帝王公卿还是平民百姓?

我一再调整行程,就是为亲临这一场巨大的祝祷,一场模拟了千年经卷的花絮。我想把自己融入这场巨大的岁月洪流中,带着虔诚随波逐流也是幸福的。

海拔六百米,泰山东麓天烛峰的山腰间,钟声浩荡,比那十月的山风更能抵达灵魂。就像徐徐打开的书简,泰山的历史在这里被触摸和开启。就着夜色,灯火遮蔽了群山和星辰,一场穿越直接代入,不需要心理预演。

天烛峰,多么美的名字,那是夜色中擎向苍天的一支红烛,被时光和历史点燃,被四季的风点燃,照亮群山苍茫,照亮大地辽阔,照亮那些追寻的心。对面是层层石阶,那是被修饰过的山岩,有些石头低下头来削去棱角,成了人类的梯子。

泰山上有多级台阶就有多少人类的渴望,被仰望、被踩踏、被回眸感谢,它抬高着攀缘者,也俯视望而却步者。自古至今,有多少人沿着那些梯子向上,向着天的方向进发,向着梦想的高度迈进。此刻,石阶展开身躯变成舞台,演绎着沧海桑田和潮涨潮落,就在这石阶的平仄间,历史跌宕处袒露了真容。

古老的书卷翻开,吟诵的大儒驾临,我们以追溯的口吻,把光影带回蒙昧之初。故事总是从原始部落开始,采集,打猎,尝试烧制陶器,绘制山岩上的图画。熊熊炉火里,也烧制了欲望和占有的不均,烧制了刀枪剑戟和权杖。于是春日的桃花惊魂,战乱与纷争迭起,硝烟、铁蹄、呼号,乱纷纷群雄逐鹿,站立的和倒下的,泰山的石头都记得。

大一统的秦始皇,车轮碾过石阶仿佛咯吱有声。统一大业之后,他从遥远的秦都车马劳顿赶到齐鲁文化之邦,匍匐在泰山下。史上第一个皇帝,开启了泰山封禅先河的帝王,在泰山,他向苍天说了什么?他向脚下的大地承诺了什么?谁听懂了一个孤家寡人的内心?

在泰山,不是膜拜就是倾诉,它博大而包容。天烛峰是夜色中擎向苍穹的灯盏,照亮苍生蒙昧的心。

秦汉的钟声浩荡而过,唐宋的舞姿翩翩而来。盛世啊,如此奢华而富丽堂皇。武则天与她的夫君从两个极端相向走来,终于走成了男女平等,终于走成了日月同辉。泰山见证了女人争取人权的辉煌。封禅台的光影神秘而宏大,比山风更能抵达灵魂。

古老的书卷在山间摊开着,吟诵的大儒向我们走来。一山一水一圣人,圣人辈出的齐鲁大地上,泰山是先贤们的脊梁。一叶飘零,泰山的时令也是人间的时令,岁月里的泰山也会苍老吗?帝王来过,兵戈交接后,血从石阶上慢慢洇下来,一直在流淌,缓慢的速度甚至欺瞒过很多追逐繁华的眼睛。胜者执掌江山,于泰山之上叩拜苍天。衣袂飘飘的隐逸之士来过,他们在狭道上留下脚印,在日落日出间俯瞰苍生。巍峨的泰山,是齐鲁大地的精神,走过帝王和显贵,走过文人和剑客,更走过无数的百姓。挑山工在石阶上一年年行走,从青壮走成白发,把石阶数了一遍又一遍。祈祷的白发婆婆以虔诚代步,终于走到了泰山碧霞元君的尊前。一代代人在行走着,走出了博大的泰山史记,走进了今夜天烛峰的盛大夜场。

灯不熄,今夜星辰如炬,照亮泰山的每一寸肌肤。

这是泰山之巅的夜晚。这是孔子登之而小天下的泰山之巅,杜甫直抒“一览众山小”胸臆的岱宗。这个宿在岱顶的夜晚注定不平凡,注定会让我怦然心动。这次泰山之行,看日出之外,我更期待观赏星斗满布的岱顶夜色。

我喜欢星空。我曾经在夜行火车经过戈壁滩时,恨不得钻透窗玻璃看星空;在静谧北方大草原的风中,我瑟瑟发抖仍不减观星热情;在各种露营的山地和漆黑的山谷里,我一个人躲在光影暗处独望星空……我已经储存了一部各地星空图谱,唯独缺了泰山星图。千米之上的岱顶星空一定与众不同吧。在来泰山之前,我将隆重的岱顶观星计划跟天文学者朋友说起。他说泰山顶现在也到处是灯光。这对我打击很大,光是观星的克星,不管是人间灯火还是天上明月。但我又侥幸地想:那么大的泰山之巅,总有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吧。作为鲁地最高峰,这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今夜我也想伸手摘星辰,想在无人的黑夜里与苍穹以秘语交流。

从宾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此时山下正是宜人的清秋时节,但山顶已经有些冷。我打算在夜色里多待会儿,寻觅观星佳处,出宾馆前,就全副武装地把酒店提供的大衣穿上了。这会儿刚入夜,还不算冷,又是初到室外,感觉天朗夜清,体感舒适。这长款羽绒大衣是纯黑色的,与山上到处可见的迷彩色大衣不同,穿在身上轻便且舒服。

我在宾馆前的宽廊上信步,想到大闹天宫时齐天大圣豪饮之后醉步蹒跚行走着的就是这样的天宫云阙,自己也忍不住晃着走了两步,倘若此时脚下来点云雾,就更似仙境了。围栏边角是古色古香的石头灯台,虽然没有灯火,却朗峻庄严,完全是天上宫殿的范儿。这凌空千米的位置,风云激荡,祥光柔和,岂不真是天上宫阙?

走到灰色大理石栏杆边时,眼前豁然展开一幅画卷,我心头一震。此凭栏处,满眼是泰安城的万家灯火,灯火闪烁绵延,我竟然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是君临天下之感,更是神仙俯瞰热气腾腾的人间之感。那熙熙攘攘的人间,路是隐匿在夜色中的,但路灯却像项链,标记了马路的线条,那被灯火簇拥的车水马龙,辉映着热闹的人间生活。灯火之链向四周延伸,灯火消失处,便是城市的尽头。再往前走也许是乡间柏油路,也许是人迹罕至的土路,也许是树林和麦田,也许是小小的山丘和滋养万物的河湖。灯火簇簇处是广场和住宅楼,因为距离远,只看见了无数莹莹烁烁的光点。那万家灯火里有一锅热白菜炖豆腐迎候家人吧。一直以为泰山之巅距离尘世千米之遥,从人间看泰山,就是一座神圣的碑,只有膜拜。而从岱顶看人间,并不高高在上,却如此清晰而亲近。

金秋时节岱顶的夜晚,热闹得如天上的街市。宾馆下的廊道上灯火通明,小方桌摆着餐饮用具在等候客人,一对年轻情侣在欢喜地吃泡面,脸上洋溢着幸福。摊主在忙着给几个人租大衣。天气预报说夜里零下六摄氏度,凌晨时气温将降到零下十摄氏度,但大多数人不惧寒冷,在露天里张罗铺盖,要“天当被、地当床”,在泰山之巅等待日出。

我沿着石阶进入唐摩崖广场,微弱的灯光里,我看到一对夫妻在张罗睡觉的住所。这对夫妻看起来三十多岁,男人把一个防潮垫子铺在靠石墙的一侧,问女人头朝山石还是朝外睡。两个人正在论证利弊。我见他们的铺盖很简单,就指着旁边的迷彩大衣问,这是你们盖的东西吗?女人回答不是,那是睡着的别人。我赶忙看向那一堆衣服。那个地方竟然是一个绝好的“屋子”,三面是山石的凹处,一面是摩崖石刻群山,一面是独立的“与国咸宁”的单独山体,这两个山体是连在一起的,只有这样一个小屋子大小的空隙,顶上有一块巨石成为屋顶。因为只有一面对着广场,不管来自哪个方向的风,都很难吹到这个类似小屋的“山洞”。我对着那堆衣服说:“你真会找地方啊,这就是个小旅馆呢。”迷彩大衣下面传来女子的笑声。她说:“我们好几个人呢。”借着不太明朗的灯光,我仔细辨认,似乎是三四个女人头朝山石躺着。“你们多大年龄?”“50岁左右吧。”其中一个回答。最早跟我搭话的女人说,她们一共四人,来自同一个县城的乡村。现在孩子长大了,生活条件也好了,四人就结伴出来玩。我内心一暖,五十岁的女人在乡村很多已经做了祖母,她们常常是只知道操劳和奉献。如今,她们也擦亮了生活,开始追逐自己的梦想。

站在巨大的石刻山体前,我重新审视那些石刻。石刻是泰山的雄浑历史,凡有石头处定有石刻。山上著名的石刻有2000多幅,隐没在繁花茂草间的更不计其数。石刻有洋洋千言的巨制,也有盈盈方寸的小品,成为一座文化名山的闪亮标签。唐摩崖石刻是泰山石刻最集中的地方,在大观峰上削崖为碑,刻满历代箴言。“壁立万仞”“与国同安”“置身霄汉”,它们字体硕大而鲜亮,夜色里仍轩昂可辨。此处被称为“唐摩崖”石刻是因为唐玄宗登山封禅时御制御书的《纪泰山铭》在此。在泰山的诸多石刻中,《纪泰山铭》地位显赫,它颂扬了唐王朝各代皇帝的功德和业绩,大大弥补了唐太宗泰山封禅未成行的遗憾。

我是来寻找“星辰可摘”的。我的天文学朋友数年前在岱顶用了三天时间拍到一张星图。那是以“星辰可摘”石刻山体为近景构图拍摄的星空,“星”星辉映,饶有趣味。我想找到这个石刻,以它为参照看星空。有个游客正用极亮的照灯照着高而雄伟的摩崖壁细读碑刻,那块“星辰可摘”石刻应该就在这片区域。我盘桓好久也没见到,只好请教旁边一个出租大衣的中年男子。他颇有些自豪地拿起照灯,把一束光打在众多碑刻的上方角落。我终于看见了,在山体的最上方,“壁立万仞”的“壁”字右边,一块调皮的石头向外斜了一点。石头的下半部分就是“星辰可摘”这四个字,字体不大、笔画纤细,在那些雄壮的字面前显得单薄,且字迹颜色略暗淡,似乎好久没有被描过。石刻之上的星空,闪烁如梦幻一般。就是这样一幅不起眼的石刻,出现在泰山纪念币上,纪念币上只有三幅石刻,连“五岳独尊”都没有排上。“星辰可摘”石刻似乎在告诉我们,岱顶的星空是多么宝贵的财富。

此时的岱顶,人喧灯闪,星辰没有我期待的明亮。为了看更璀璨的星辰,我便向更暗处走去。我以木星为参照辨认岱顶的星空,今年这颗星星正运行到极佳的观赏位置,夏天日落之后它正好在我家的正东方,现在是秋日,它略偏东南一些。苍穹中这颗硕大的亮星,足以给我这个不用任何天文星辰软件的观星者定乾坤,即使在泰山之巅,我也仍能够辨别方向。北斗星却不见踪影,这颗我童年就极熟识的星,此时在地球的另一侧,还没有运行过来。

我沿着一条小路进入一片小树林,小路极短,十几步就到了尽头。恰是这个极小的树林,挡住了外面的光线,让我头顶的星空变得纯净而明亮。我在这块极小的黑暗中贪婪地观赏着星星。也许是周边的光线太亮,也许是夜空并未太通透,那晚的星辰没有我预想的令我倾倒。

我沿着山路往瞻鲁台的方向走去。那是孔子站立望向鲁国故地曲阜的地方,是因此一望而“小天下”的地方。傍晚时我已经在那里瞻望过,齐鲁大地果然山河壮丽、气象万千,胸臆也霎时变得开阔。那里晚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去往瞻鲁台的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一棵棵树下,一块块大石头边,到处是迷彩大衣,那是坐着、躺着等凌晨日出的人。有一个独行者背着背包,半倚半坐在一块山石边,仿佛入定一般。穿过圆形的月亮门,风豁然大起来。原来不远处是悬崖,此处是风口,山风迎面吹来,悬崖边铁链上所系的祈愿木牌在风里“呱嗒呱嗒”响着。我把羽绒服帽子戴上的时候,立即感觉到一股油汗味。反复租借的大衣,这气味毕竟难免。在山顶,尤其是这山风激荡的地方,油汗味重的大衣也很抢手,在极度寒冷的时候,人的讲究就降低了。瞻鲁台曾经是泰山的舍身崖,如今叫作“爱身崖”。泰山有好生之德,不收愚孝轻生者。

越往前走,山风越大。我把大衣帽子戴得更严实了。这大风口人却特别多,他们一定知道,这里是看日出的最佳地点。他们就这样露宿在风口上,等待明天看最完美的日出。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引起我的注意,他们挤在一起快乐地哼唱歌曲。有一个学生单独在狭窄的石缝里铺一种金光闪闪的薄毯,大约是防潮垫。他们从安徽趁周末坐火车赶过来,下午爬山到的山顶,明天看完日出赶回去继续上课。他们一起来的是六个人,四个男生,两个女生。可以看出,女生被安排在最安全最舒适的石头缝中。我听到铺毯子的男生说话有点鼻塞,嘱咐他晚上注意防寒,别感冒。他笑着说:“来之前就已经感冒了,为了看日出,这点感冒能克服。”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住宾馆。男孩说:“宾馆太贵,父母挣钱不容易,我们不想那么奢侈,毕竟是年轻人嘛,吃点苦正好挑战一下自己。”另一个男生说:“青春无售价。”另几个学生都无限骄傲地齐声说:“对,青春没有售价,徒步走到拉萨。”那一刻我非常感动,这群孩子的朝气,岂不是泰山顶上最美的星辰?有这样的豪情,还有什么样的黑夜和寒风不能战胜呢?

继续前行,风愈发大了。在一块陡峭的石头边,一盏自带的明灯下,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做晚餐。他调弄着一盒自热米饭,另一个饭盒里有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做饭的男子很热情地招呼我一起吃饭。“就是奔着日出来的,看了泰山的日出就没有遗憾了。泰山,五岳之尊嘛。”在他看来,泰山的日出不单纯是一场日出,而是一种别样的人生仪式。看过了泰山的日出,此后的每一个日子都不同了。是啊,泰山的日出之所以每天都能吸引成千上万人一步步攀爬而来,确实不仅仅因为它的天文意义和自然意义。这种图腾般的日出精神从什么时间形成的呢?是从古老历史长河的源头就如此,还是在一代代人的顶礼膜拜中才越来越深?

从天津来的大学生们是自发来团建的,他们宿舍六个人约定,让泰山见证青春。这是一次挑战,更是一次集体成人礼。靠我最近的男生给我看他们携带的国旗,那是一面还没有启封的崭新的国旗,他们说要在明天日出的时候,让第一缕阳光照在鲜艳的国旗上,这将是他们人生里最隆重的时刻。男孩还抓了把零食给我吃,说给我补充能量。我谢过了男孩子的善良,接过了感动。

那天的登山老早就停止了预约,当时泰山计划日容纳量是两万人。从下午到夜里,一直有人攀爬在泰山的石阶上,到凌晨,数以万计的人汇聚泰山之巅,共同盼望日出东方。在这样的人数面前,泰山上大小宾馆加起来才973个床位,根本不能满足需求,更多的人选择在岱顶冷风中露宿迎接日出。他们迎接的已经不是自然的日出,而是人民心中福佑众生的泰山的日出,也是他们自己精神世界的日出。迎接日出的泰山之巅的寒夜,在冷风中露宿所经受的和感悟的,所迎接的和开启的,定然意义非凡。

夜已深,山顶的灯光熄了一些,我再次抬头看苍穹,那些闪耀的星辰比刚才明亮。就像山上的人们,他们洋溢着向上的生机,在岱顶的夜风中熠熠生辉。

山路上有好几处租大衣的摊位,大衣是迷彩色的,看上去厚而暖。生意不错,大衣不断被租售出去,也不断被供给者用三轮车运过来。大衣一般四五十元一件,有游客嫌贵,那租售者说:“这都是拿肩膀一步步挑上来的。”是啊,徒步走上泰山的人,谁都知道其中的艰辛,尤其是十八盘的陡峭,空手行走都已不易,何况肩挑重物呢?我问那售卖者:“用索道运上来不是更快更方便吗?”他说:“也有用索道的,但是那得多花钱。出点力气省了钱还是合算的。我们挑山工不就是赚辛苦钱吗?”瞻鲁台下的这位出租大衣的中年人身形瘦削,身上穿着两件大衣,还一个劲儿地擦清鼻涕。他说,他们这些摊位基本上都一宿不睡觉,夜里随时有过来租大衣的。有从山下刚上来的,爬山的时候不觉得冷,到了顶峰气温低又停止了活动,不租大衣根本顶不住。还有那些在最佳观测点安营扎寨的,有的自己穿的衣服上半夜还行,下半夜就冷了,也来租大衣。他说国庆节的时候生意特别好,他一天租出去一千多件,今天才租出去一百多件。

离宾馆不远的台阶上坐着两个刚刚上班不久的女孩,她们来自北京。我问她们晚上准备睡在哪里,因为周围的避风的好地方差不多已经住满了人。她们说,还没想睡觉的事呢。此时已经晚上十点多,泰山之巅尤其是我所住的宾馆门口依旧灯火通明。她们说,就这样坐着聊一宿天迎接日出也很不错。我知道山顶凌晨会非常冷,就告诉她们宾馆里有位置,可以进去坐,那里有茶桌和藤椅,一把藤椅收费一百元。

我回到宾馆大堂,看见藤椅已经坐满了人,有管理人员在地板上铺了一层垫子,一百块钱可以拥有一个铺位。这仅仅是个一人宽的铺位,不包括枕头大衣等御寒物品。如果冷,打地铺的人还需要去外面租大衣。我看见地铺的最里面是父子俩,那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个人把背包枕在头下,大衣蒙住头便一动不动。登山之路遥遥,他们是太累了吧。拥有藤椅的休息者纷纷询问地铺价位。不久,那些藤椅空出来,地铺上密密地摆上了人。也许,再过一些时候,还有“风雪夜归人”叩开大门,讨一个座位来安抚疲惫的身躯吧。

我住在价格不菲的宾馆标准间,虽然并不宽敞,但是温暖舒适。想起户外那些迎战寒夜的人,我有羞愧感,更有满足感。因为我看到了一种希望。我看到了年轻人那可贵的迎战困难的精神。这精神是泰山赋予他们的,是齐鲁大地赋予他们的,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基因赋予他们的。伟大的泰山,有五岳独尊的国泰民安精神,有坚韧的挑山工精神,更拥有日出精神。似乎没有哪一座山的日出能像泰山的日出这样牵动人们精神层面的渴求和安慰,似乎一次泰山的日出就可以成为一个新纪元,能荡涤所有不愉快也忘掉所有过往。这是泰山的日出。这是图腾般的日出。

怕错过凌晨的日出,我一夜未曾安眠。昨天下午登顶泰山,各处游览饱赏山顶风光,满心收获和欢喜,却总感觉有件大事不可掉以轻心。这五岳之尊山顶的日出,必须以足够的虔诚对待。我曾经多次到过泰山,多是匆匆来去,唯一一次住在山顶却是雨中登临,次日在乌云间隙偶一睹太阳灰暗的影子已是不易。这是我第一次于泰山之巅隆重地期待日出。

比敲门叫早的人更早,我穿戴整齐来到集合地点。所有人都安静地聚集在宾馆大厅,等待领队带我们去最佳的观赏点看日出。凌晨五点,出宾馆,夜色深浓,昨夜的众多灯花已悄然熄灭,星辰也变化了位置,冬日夜晚常见的猎户座赫然在正南天际。此时,坠于天幕上的星辰明亮而硕大,泰山之巅的凌晨,漆黑中带着神秘与庄严。在口令声中我们沿山道前行,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山道上突然冒出的这些人,都是从各个地方赶过来看日出的,他们昨晚或住在山巅的某一处宾馆,或露宿在大树的庇护下,或歇卧在某个避风的山石边。他们熬过了山顶的寒夜,此刻去迎接神圣的日出。

后来才知道,我们去看日出的地方是玉皇顶东墙外,有经验的向导带我们从一条小路抄过去。路紧贴着山石,另一侧是深沟大壑,陡峭且凶险,虽然有手电筒照亮,还是感觉磕磕绊绊。有几次因前路堵塞的喘息机会,我偷看一下旁边,悬崖深深,树丛杂乱。从密集的人群中艰难穿行,往高处攀爬的时候,常常要手脚并用。就这样走了好久,我们终于停下,挤入人群中。

此时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墨色苍穹里,东方银亮的星星熠熠闪耀,有人在讨论:“那是启明星吧,那么亮。”“对,是启明星,又叫太白金星。”我回答。此刻,星辰不仅硕大明亮,而且感觉离我们特别近,仿佛真的伸手可摘。我昨夜未曾寻到的北斗七星,此刻赫然在天空的西方。

在夜色和黎明之间,泰山一千五百多米的山巅上,站着黑压压的人,大家都在等待东方天际的奇幻变化。随着光线的略微变化,逐渐可以看清,原先以为是黝黑山石的地方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东方天空整体发亮,大约是很多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鱼肚白”。我以为太阳就要出来了,可是过了很久还没有,只是那方天空更亮了。此刻已经能够看清脚下的山峦。近处的青山较为清晰,山的筋骨和树丛峥嵘毕现;远山只有轮廓,水墨画一般浓淡不一。雾霭安静地装饰其间,就像画上去的一般恒定。有了雾霭的装饰,山就更有层次感。这是逐渐醒来的泰山,峰峦各居其位,安静而神圣。

等待日出的时光似乎特别漫长,人群挤在一起,想象中凌晨的寒冷似乎被各自胸腔里的豪情和热血逼退了,羽绒大衣下我的躯体竟然捂出微微汗意。东方愈加白了,似乎天也更亮了,可是太阳还没有动静。星辰变得小而暗淡,太阳还未曾抵达,它的威力已经逼迫得那些属于黑夜的星辰准备隐退。周围已经很清晰,有人举着相机不停拍摄东方的天空和脚下的群山;有人在跟家人视频,镜头对着东方,让远在别处的家人同步观赏日出;还有人在直播,他的直播面对的是全世界的眼睛。头顶嗡嗡飞过无人机,这些拍摄更是以鸟儿的视角进行。人群中有了骚动,五星红旗在不远处挥舞起来,那鲜艳的红让人突然感动得眼眶湿润。各种各样的横幅也扯起来。神圣的时刻就要来临,不远处的人群里唱起歌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歌声在泰山之巅响着,人的心在等待着、期盼着。这时候,东方的天空却又显得暗淡了些。我心里一沉,天气是千变万化的,难道乌云要赶过来阻挡日出?

然而,那一缕黑云很快被光亮融化,天际依旧是亮的,而且越来越亮。就在天际露出一线艳红的时候,大家齐声欢呼起来:“来了!”“日出!”接下来是空前的骚动,人们忙着看日出也忙着拍照片和视频,自拍、互拍、找专业摄影师排队拍。大家都想把这难得的刹那转化成永恒。

那一痕柳叶般的红色太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颜色也由深红色逐渐变成橙红色、金黄色,东方天宇豁然变得澄澈而明亮,日光也强烈起来,眼睛直视微微有些不适,但是没人舍得把眼睛离开那用虔诚之心捧出的红日。

各种旗帜在挥舞,各种欢呼和歌唱。我想起昨夜那些与我交谈过的人,他们一定也是这样欢呼着的。又想起那位游客的话:“看了泰山的日出就没有遗憾了。”

我胸腔里回荡着歌声:“我登上泰山之巅,天风浩荡向我呼唤,中华的风骨像泰山千秋耸立,铭刻多少功绩多少荣耀多少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