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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4期|周文:驼背树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4期 | 周文  2025年09月08日08:01

驼背树是树,是一棵我在它荫下歇过脚,在我心头扎了根的树。

我是乡下出来的人。我老家比较偏僻,在袁河下游南侧一个叫新溪的小地方,属江西新余(古称新喻)市管辖。这是新地名,旧称泗溪,只因和别处一个更有影响的地方重了名,20世纪末改了。那是一块冲积平原,我们村子往北走二里地是赣江的支流袁河,往南走一里多点儿是袁惠渠,袁惠渠的水是从袁河中部仙女湖的拦河大坝那儿开口子引出来的,河、渠均由西南往东北方向流,大体平行。父老乡亲吹牛时就说村子风水好,是“二龙抱珠”;以前发大水倒河堤,人蜷在飘摇的危楼上就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天不灭曹”。

那一带的人,可以恣意亲近的是水,随心所欲;若即若离的是山,百感交集。水是从山里流出来的。我们也看得见山,村子对面被袁惠渠缠绕着的是周公山,乡里人叫它“猪牯山”,那是矮山、小山、光头山。大山、高山也是有的,引颈东望,看得到模糊一片的远山和深山,那是在邻县新干那边,再那边,还隔着一条宽宽的“大河”—赣江。“大河”以东的山只宜遐想,难以攀登。离得近而且有些模样,能够而且必须走进去的山,是易家山、炉下山,这些山在隔壁的南安乡境内,站在家门口或村子前是看不到的,只有登上或绕过周公山才一目了然。

近水而远山的地方,不缺的是人,最缺的是柴草。民以食为天,食以火为媒,我公公(爷爷)有一句话时常挂在嘴上,我们都听出了茧,他说:“人口灶口,无多净少。”我是二十二岁才洗脚进城念书的,老家给予我的重要记忆,大约有一半跟山和柴有关系,我曾经说过也写过“人生最苦是打柴”,观点片面,却是发乎内心的真情实感。

我在老家打柴经历过“三级跳”:五六岁,尚未“发蒙”,跟姑妈或村里别的女人和半大小孩上周公山扒“树毛”(松针)、捡“雄鸡婆”(松果),那是家里两口老虎灶的引火柴;十一二岁,也就是念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开始到十几里外的易家山砍青柴,也叫叶柴,那是我们家的主体燃料;我读的是“五七中学”,一进初中门,到了节假日,只要不下雨下雪,多半要到二十里外的炉下山去斫硬柴,就是砍小树或大树,那是我们家的高端燃料,也是我零花钱的来源。

和驼背树的交集,发生在打叶柴的过程中。

平生第一次进易家山打柴,是公公带我“认柴路”。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吃过早饭,公公肩扛长长的禾担,我扛短短的扁担,走过敖家、肖家、六言、八言诸村,绕过易家,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进入一条长长的山沟。公公告诉我,那条山沟叫狗婆坑,是易家村的地界。爷孙俩走到狗婆坑的较深处,攀上缓坡,用弯而宽的“薄镰”砍柴。公公是一片一片“磨”,刀锋过处,所向披靡,一人多高的小树连枝带叶夹乱草纷纷倒下,公公用藤条将它们绑成四捆,一头两捆,将禾担插进去,做成了结实的一挑。我按公公的吩咐,专拣半黄半青、半干半湿的芒萁,毛手毛脚割下来,公公帮我用家里带的禾草扎成两小把,将扁担插入其中,一头一把,也成一挑。公公的柴捆和柴担很高很大很重,高到我伸手踮脚才够得到顶,大到我双手抱不过半,重到我推不动分毫。我的柴把和柴担很小很轻,小到和菜地里吓鸟的假人差不了多少,轻到公公用手在扁担中间一拎就放到了我的肩上。挑柴出山,原路返回。狗婆坑有两里多路,坑中央水田间有一条供打柴和种田人行走的路。这条路的半中腰,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树在溪流旁、小桥头,一边是土路,一边是水溪。公公说,那棵树叫驼背树,让我往后挑柴出山一定要在树下歇歇,歇好了,走后面的路就有劲。我看那树,干子有我们家水桶粗,梢子能高过我们家的灶屋顶,树枝树叶散开来,比我们家灶屋还要大,一半在路上,一半在溪上。树干在高出我两个头的位置分杈,伸向水那边的是主干,呈牛轭形状,整棵树也向水倾斜,这大概就是它得名“驼背”的来由。

公公经常砍柴,有时带我,有时不带;我见风长,一年一模样,肩上的柴担也逐步由两小捆变四小捆,又由四小捆变四大捆,也由一天一进山变成和村里别的男人一样,和公公一样,一天两进山,打回两担柴;驼背树年年是那个样子,不落叶,春夏秋冬无变化,我一直搞不清它是什么树,但肯定不是樟树和枫树,也不是松树和木荷树。那些年,我从驼背树下走过了多少回,歇过多少次脚,喝了溪中多少水,是记不住也算不清的。那时候,公公、我,后来还有我的弟弟们齐心协力,一年总要打回来百余担青柴,先码在院门前橙子树旁云仔公公家菜园的篱笆墙外晾晒,干透了,就收到灶房对面猪栏的隔层上,和生产队分的稻草一块存放。我婆婆(奶奶)每天用这些柴草给我们烧饭炒菜,给猪煮食。

现在说来轻松,当年不容易,特别是一天两进山,必须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论季节,不问寒暑,要走多少路?要流多少汗?要起多少茧?要打出多少水泡血泡?这些我不怕,毛辣虫我不怕、野猪我不怕、蛇我不怕、竹蔸子刺破脚我也不怕,我最怕的是挑柴过金滩渡槽。这个渡槽在周公山的东尖尖处,是袁惠渠南干渠最大的渡槽。入口五十个流量的袁惠渠水,奔流五十公里,到达周公山下已是强弩之末,势不如前,但漫灌时依然宽逾数丈,深达二三米。渠依山顺势,水迤逦而来,过了周公山,往东就是开阔的珠坑坝,一条婉转清丽的小河自南向北在坝中流过,渡槽恰好是渠与河的十字交叉点。那条小河我们叫内江,是袁河的支流,渡槽要跨过的,正是它最幽深的一段;袁惠渠水要往东润泽新干县的河西三乡,必经这渡槽。所以,1958年、1959年修江口水库(仙女湖)和袁惠渠时,就用弥足珍贵的钢筋水泥建了这座U形槽,并有专人管理。这座渡槽是朝天敞开的,长百余米,宽四五米,水流湍急,哗啦作响,两侧供人行走的“槽帮”不足二尺宽,有一尺来高的外栏杆,因风吹日晒而多处朽烂,“槽帮”离河床有几层楼高。别说负重,就是人空手走这座渡槽,也是胆战心惊的。大人们说,有人在过渡槽时跌落渠里、江里,被淹死或摔死。我们进易家山砍柴回家,只能过内江,必须越渡槽,否则要绕七八里路,翻一座山。我挑柴过金滩渡槽,头几回都是公公带领。晴朗无风,公公挑重担在前,我挑轻担在后,一步一步挪。公公不断提醒:“莫看两边,莫看两边,看脚下、看脚下,打直担子,扎稳脚,慢些走,一脚一脚走,不怕!”跟公公走过几回,无风无雨的日子,独自挑柴过槽,我也问题不大。遇上刮南风北风,担子稳不住,柴枝柴叶被栏杆勾连,吱嘎乱响,牵牵扯扯,我便进退两难,心生恐惧,唯有紧咬牙关,默念公公的嘱咐,“扎稳脚”硬着头皮往前走。每次都出了冷汗,每次都有惊无险。公公给了我护身符,驼背树为我加了力。

打柴不只苦与累,也有喜和乐。往往有顺带的、意外的收获,如春天的笋子、夏天的蘑菇、秋天的“娘娘饭”(紫色的甜浆果)、冬天的笨野鸡。初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时,我想到的不是别的,是寒冬腊月起大早进山打柴;走到八言村,天还没大亮,鸡鸣狗吠;再往前,全是覆满白霜的山道,冰针将泥土顶起来,松松的、亮晶晶的,踩上去咯吱作响,有凛然之气从脚下升腾,壮我行色;而有时下午的柴打多了,在驼背树下歇久了,过了金滩渡,星光和月光便会在我的柴担上跳跃,随着我的脚步流转……那种诗情画意,那种感动,有万般滋味,无一言语能说。“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这类句子所描写的景致,我在打柴的山上和路上经常看得到、感受得到,一点也不陌生,真的是“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大地留下我的梦”“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江南没有“山丹丹”,多见的是“鼻血花”,也就是映山红。“懵里懵懂,清明下种”,秧苗长到半尺长,易家山的“鼻血花”开得最张扬,一丛丛、一簇簇,红艳艳、光闪闪。这时节,草木散发的尽是热烘烘的带着酒香的味道,撩得人浮想联翩。“鼻血花”开得灿烂的日子,也是鸟儿唱得热闹的日子。易家山什么鸟叫得最动听?是唱“割麦栽禾、割麦栽禾”的鸟,那个嘹亮,那个清脆,那个此起彼伏,那个撼山震谷,那个天呼地应……那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这样啼叫的鸟是布谷鸟,就是杜鹃,我老家人叫它“割麦鸟仔”。杜鹃鸟的种类很多,叫声也各异,能够连声啼唱“割麦栽禾”,唱得无比雄放与美妙的是雄性四声杜鹃,那是它们求偶时拼尽全力的才艺展示和生命呼唤,怪不得当年小牛哥哥听了也要放声歌唱,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唱《九九艳阳天》—他是“老三届”“回乡知青”,他那时正和菊梅嫂嫂谈对象。

打柴知柴性,进山识鸟音。布谷鸟的啼叫何以给我如此深刻强烈的印象?想想也不奇怪。那时候,打柴的人是听不到火车、汽车的声音,口袋里也不会有MP3、手机之类的玩意儿。疗愈身心,驱逐单调和寂寞,最好的法子就是听鸟叫、听蛙鸣、听松涛,那是天赐的伴奏。草木有本心,最动少年人,神明的自然万物,正是通过狗婆坑里的花香和天籁般的鸟叫,往我的心里输入启迪,化作温馨,转为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期待和追求。

打硬柴又是另一番气象。农村人家逢年过节或办大炊事,酿酒、做豆腐、熬糖、蒸“软软”(米团子)、煮全鸡全鹅猪头腊肉,光烧叶柴是不行的,要用硬柴。我家人口多牲口也多,一年下来,没有两三千斤硬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谓“硬柴”,便是粗过手臂的树枝(棍子柴),或粗过冬瓜的树干劈开来的木柴(劈柴)。打硬柴要走另外一条路线,要翻过周公山,经后溪、沛塘、店前、洋溪、朱家、周聂家、下炉下,再到上炉下寄放衣物,而后进入山的深处寻树、砍树。那里离家更远,离百丈峰主峰更近,一天只能跑一趟。读初中时打硬柴我是用担子挑,上了高中就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用鸡公车推。我的力气还可以,打硬柴的最高纪录是两百八十六斤,那是从“雷庙”峰下别人放倒的油松上用加钢加厚大砍刀一刀一刀剁下来的两截“冬瓜松”,肩扛下山,一边一“冬瓜”,绑定在鸡公车上,弯腰翘屁股,一步一吱嘎,硬生生“推”回来,以每斤一分八厘钱的价格卖给周公山下的砖窑厂,解决了我差不多两个月的菜金。这种事现在不能干,干了犯法。

等到我既打叶柴又打硬柴,以打硬柴为主的 时候,公公老了,较少进山了,给我当师傅和榜 样的是四芽公公、二根叔、三毛叔、小牛哥哥等,他们都比我厉害,每车柴都有三四百斤。打硬柴时路过也见过很多很多的树,唯独没有狗婆坑里那种“驼背树”,但歇脚加力的地方必须有,那是上炉下村的老彭家。老彭家是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从湖南过来的移民,耕种别人看不上的冷浆田解决温饱,特别勤劳谦恭,与人为善。打硬柴要带中饭,挑柴或推柴出山的第一个有烟火的地方就是上炉下村,这个村也只有老彭一户人家。负柴至此,打柴的人都累了,渴了,饿了,急需歇脚。老彭家屋后是竹山,山根有清泉,那是老彭家的饮用水源,任你舀、任你喝;冬天,竹筒子装的饭又冷又硬,老彭的娘会招呼我们在她家的灶房里加热,烧她家的柴草,用她家的锅灶炒饭或蒸饭。老彭的娘口音很重,说的话不好懂,背微驼。那年月,路过上炉下村的打柴人络绎不绝,老彭的娘认不到几个,却是一视同仁。说起来有趣,那时打柴的活儿不仅重要,简直神圣。打柴能手堪比英雄,连柴都不愿打也不会打的人是“懒精”,“懒精”讨不上老婆。犹记得,我挑着插了“鼻血花”的柴担,一闪一闪走进村子,见到村人,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得意和骄傲来,仿佛自己是获胜归来的勇士,仿佛那飘摇在柴担两头的“鼻血花”是我的旗帜和火炬。事实上,每次打柴回家,我都会得到公公和婆婆的犒赏,没有别的,就是留了家里最好的饭菜给我吃。推硬柴回家,最艰难的一段是“拱”周公山南坡。柴车到了那里,夕阳西沉,人精疲力尽,而那是一个超过二十度的陡坡,推车上山,人要是脚力不坚、腰功不济,一不小心就会翻车,连人带柴滚下山去。正因为如此,村里的老人和妇女经常要到那道坡前等候家里的推柴人,用牛绳“背车”。给我“背车”的只有公公;给小牛哥哥“背车”的先是他弟弟金牛,后来是菊梅嫂子。小牛哥哥和菊梅嫂子新婚燕尔没几天,就从热被窝里抽身出来,和我们一道进山打硬柴,车子推到“猪牯山”前,二根叔笑他:“兄弟,你软了脚,上得去吗?”这时,菊梅嫂子手提绳索,笑盈盈、袅婷婷地从路旁树丛中走出来,小牛哥哥的柴车也就顺溜地“背”上了山,走得比我们还快、还稳当。

易家山、炉下山都属于新余市渝水区的百丈峰山系。江西山多,冠名“百丈”的不止一两座,最著名的当数奉新的百丈山,那是九岭的核 心,而坐落其中的百丈禅寺,是佛教立“天下清规”的名刹。我打柴的百丈峰,只是罗霄山脉的一块“搭头”,如一枚印章,镶嵌在渝水、新干、峡江三县交界处,如今,赣粤高速公路在它的西侧谷地纵穿过去,车如流水路如河。明代文豪李东阳写过一首《吉安府》,前两句很有名:“山势西来断,江流北去平。”今天站到新干县城的赣江边上吟哦,也是应景的,很贴切。

大家都拼命打柴、烧柴的时候,大树小树纷纷进了“灶口”,山就不是山,成了“癞痢壳”。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农村人早就用上罐装液化气了,日子过得和城里人一样好,再也没有人进山砍树了。易家山、炉下山、周公山,所有的山都郁郁葱葱了。土地在,生命就在,生生不息;青山在,树就在,不愁没柴。

我公公是1905年生人。我来到世上时,他五十一岁了。九十四岁那年的寒冬,晚辈们围坐在他身旁烤火、聊天,他起身去夹木炭,一跤摔在地上,断了股骨颈,在老屋的床上卧了小半年,怕拖累儿孙,不肯打针吃药也不肯吃饭喝水,溘然长逝。老人家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小牛哥也走了,三毛叔也走了。二根叔也老了。

公公传给我的那辆羊角独轮箍铁鸡公车,闲置了四十多年,还在我家老屋的后厅里。

前些年我去看金滩渡槽,槽还是那座槽,加盖了钢筋水泥板,已经是安全的通途了。狗婆坑的尽头修了小水库,水收纳到库中,渠沿山而行,坑中央那条溪流就没有了,驼背树也早没有了;上炉下村的老屋还在,老彭带着孩子们回湖南了,下炉下村的人告诉我,老彭的娘走得早,埋在屋后的竹林子里。

春天又来了,城里的蜡梅开了、红梅开了、茶花开了、玉兰开了。要不了多久,百丈峰一带的“鼻血花”又要开了,“割麦鸟仔”又要扯开嗓子叫“割麦栽禾”了。

若是当年,勉强一点,我的大孙子可以打硬柴,我的小孙子可以打叶柴了。

我很想念那山、那树、那人。举杯邀月,抬头望天,清风徐来,谁解我言?

【作者简介:周文,江西新余人,1982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曾有散文在《光明日报》《江西日报》 等发表,曾获“井冈山文学奖”。现任江西省文化促进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