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5年第4期 | 陈昌平:合葬(节选)
小编说
陈昌平的短篇小说《合葬》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4期。一次劫持事件中,一位即将退休的警察和劫持者同归于尽。引爆的炸弹将殉职者和劫持者破碎的遗骸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火化后无奈被合葬一处。两个身份迥异的生命在人生旅途的终点上“同归窀穸”。回望来时路,他们命运的路途缘何交岔?他们究竟又是被谁合葬……
合葬(选读)
文丨陈昌平
雨一挨上地面,立马凝结成冰,稀酥一层,踩上去溜滑。这是东北早春常见的冰雨。落地之前是雨,但却有冰的温度。冰雨不大,刚淅沥了一会儿,雪就追了上来。雪势很凶,像冬天在倾销积压的库存,片刻间遮蔽了地面。大地看上去银装素裹,可踩上去却险象环生。
下午四点十分,警察扯起了长长一圈警戒线,把爆炸现场圈了起来。现场面积太大,警用胶带不够用了,警察就稀疏站成一线,驱离可能靠近的围观群众。刑警、法医都来了,此刻的光线、气候条件对现场勘查和爆炸后遗骸收集非常不利。两个法医根本无法处理偌大的现场,最后现场的警察都动手帮忙了。雪还在下,像在挽救沉沉的日光,刚才还狼藉不堪的现场被雪片密密匝匝罩上了,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是空气里依旧涌动着一股除夕才有的燃放鞭炮的味道,而且在这个味道里面,还隐含着一股类似胶皮烧焦的气味。暮色将至,带队的副局长杨学义发现身边一棵光秃秃的树杈上挂着一个殷红的东西,冬枣一样。他仰头凝视,看不真切,于是便抬腿猛踹树干。树干震动,东西掉下来了,他一伸手抓在手里,定睛看去,竟然是半根指头——带着指甲的半根指头……杨学义被这半根指头烫着了,一甩手扔了,接着就吐了。
爆炸过去了几天,人们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词儿来形容现场,只能说惨不忍睹。再说,还是惨不忍睹。
胡四台子站,小得不能再小了。
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刚开走一列北上客车。不大的候车室一下子被抽空了,顿时空荡了、安静了。这时穿戴臃肿的胖姐拽着小车,吱吱扭扭朝候车室外面走去。还有半锅茶叶蛋和几根熟苞米没卖掉,距离下一趟发车还有两小时,她得用这段时间去站前广场兜售一圈。候车室入口,挂着油汪汪的帆布门帘。进出的人隔着门帘,经常碰来碰去。胖姐把身子扭过来,拽着小车,用后背和屁股拱着出门。就在这时,她感到后背扑来一阵寒风,接着,她连人带车就摔倒了。
你给我赔!胖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她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茶叶蛋,迅速掉过头,立刻锁定离她最近的一个神情紧张的中年人。胖姐戳着他鼻子,吼叫起来了,你赔我茶蛋,说着一把拽住了对方衣襟。
胖姐动作敏捷,中年人猝不及防,正想闪身躲开,却被她薅住了衣领。中年人往后一扯,羽绒服的拉链唰地扯开了,露出了里面黄色背心。胖姐两手抓挠,中年人双手护胸,连连后退。胖姐死死地抓牢他的衣领。此时中年人尖叫一声,别瞎整,这是炸药!
胖姐一怔,随即高叫起来,这里有炸药,这里有炸药!胖姐此时的念头就是让这个家伙赔偿她的损失。她这一叫,候车的一些人登时围拢上来,不远不近地观赏,偶尔有人劝上一句,算啦,算啦。
胖姐不依不饶,中年人无法挣脱,两人瞬间撕扯起来。门口地面湿滑,胖姐又一次滑倒了,滑倒的胖姐把中年人也带倒在地。两个人滚在一起,笨拙的动作激起了围观人们的阵阵笑声。
此刻,从围观的人群后面挤进一个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衣着随便得有点邋遢。他张开胳膊驱赶着众人,散啦散啦,有啥可看的,散啦散啦。近前的围观者被他推了出去。他转过身,来到中年人跟前,大声指责道,你个大老爷们儿,跟老娘们滚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啊?!丢人不?丢人不啊?!
说音一落,他的眼珠子就像被攮了一下——他一眼看见滚在地上的中年人的胸前有一排黄色的管状物品。
老姜执勤,很少穿制服。这么做不合警察条例,但是老姜有自己的道理。胡四台子站虽然是个小站,但地处两省交界,加上周围都是矿区,治安情况一向复杂。所以老姜上班,总是身着便装,混在人群里,用老姜的说法就是便于发现情况。老姜是个老警察,明年就要退了,老资格,别人也不好说他什么。
上午,老姜正用铁锨清理候车室门口的积雪,看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奔向候车室。这个身形比较特殊,上身臃肿,两腿灵巧得像双筷子,而且筷子还是一长一短的。显然,这人是个瘸子。
这个奇特的身形吸引住了他。老姜把铁锨朝地面顿顿,磕掉雪渍,跟着这个人就进了候车室。
挑开门帘,只见两个人滚在地上。老姜一边驱散围观人群,一边训斥地上的男女,刚说了一句话,一眼瞥见中年人胸前的一排管状物品。
炸药?!他心头一紧。
老姜是老警察,对炸药种类与形状都比较熟悉,所以一眼就看到这个人胸前一排黄色管状物正是特级危险品——炸药,也看到了两根弯曲的红色连线。虽然还看不清引爆装置,他却知道此刻形势无比凶险。候车室是个封闭空间,驱散的人都在不远不近地观望。他疾步上前,轻声轻语地说,你个大老爷们儿,跟老娘们滚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啊?!丢人不?
胖姐看到老姜,像是看到救星,急切地投诉说,他把我茶蛋弄碎了,得赔!老姜狠狠地盯着地上的胖姐,脸上依然摊开着笑模样,但目光却像刀子一般锋利。
他轻轻说出两个字:快滚!
老姜认识胖姐,她是杨学义的拐弯亲戚,平日她溜进大厅做生意,老姜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哪里见过他现在这般的凶相。胖姐嗅到了某种危险,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抓起身边的几个茶叶蛋,拖着小车,溜出了候车室。
有事跟我说,我是站儿里的,老姜轻手轻脚地拉起中年人。他没说自己是警察。他怕警察两个字惊动了眼前这个家伙。
老姜知道,必须赶紧离开此地。候车室外面的小广场一向人流稠密,候车室里也有十几号人,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进站台了。此刻,站台空旷。
咱有话进屋子说,喝杯水,慢慢说,老姜搂着中年人,半是搀扶,半是控制,朝检票口旁边的休息室走去。休息室挨着站台,说是去休息室,其实就是往站台走。
这时老姜已经确认了,这个家伙胸前的东西就是炸药。从这个家伙的肤色和黑黢黢的左手,能判断出这是一个矿工。矿工既有机会接触炸药,还会摆弄炸药。
有了这个判断,再看罪犯的脸,就更能坐实这个判断了。罪犯脸膛黢黑,洗不净的煤粉沉淀在皱纹里,整个五官像是被墨汁勾勒了一遍。老姜甚至看到了他耳朵眼儿里的一坨煤灰。
中年人慢吞吞地跟着老姜。老姜快一点,他也快一点;老姜慢一步,他也慢一步。老姜挽着他,感觉像是遛自己家的狗。但是老姜知道,眼下这条“狗”只是有点蒙,再怎么听话,也是一条危险的“狗”。尤其是这个家伙的右手,总是伸在羽绒服里,老姜知道那只伸进羽绒服里的手,随时可能启动点火装置。而他的左手,正紧紧地箍着老姜的胳膊。原先老姜还想着控制住他,现在,他知道他被这个家伙控制住了。
一个罪犯,而且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罪犯!
出了检票口,来到站台,老姜的心一下子冰凉了——西边的4站台趴着一列长长的油罐车。
站台空旷,一览无余,1、2站台是客运线,3、4站台走货运,一座上世纪的老旧拱形天桥横跨站台。老姜不知道这列油罐车是满载还是空载,但此刻他只能做最坏的判断——油罐车里装满了油。
装满油就是装满炸弹!本想降低风险,现在却靠近了更可怕的油罐车。而且油罐车一侧还是居民楼,不少窗口堆着白菜和萝卜。只能朝东边走了。东边,轨道一侧是废弃的厂房,另一侧是萧条的参茸批发市场。
让老姜略微欣慰的是,罪犯虽然控制住了他,但却没有明确的行走方向。老姜朝向东走,罪犯也跟着朝东走。
一路上,为了缓和气氛,老姜的嘴就没停过,老弟啊,我看你比我小啊,我五十八,属猪,肯定比你大,我就叫你老弟吧,行不?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跟我说说,我给你做主!老姜的语气就像一个憨厚的哥哥对调皮的弟弟。
我要炸死那个驴操的!罪犯吼了一句。
哪个驴操的?
李家杰这个驴操的!
李家杰?这一带的人哪有不知道李家杰的。老姜在公安口这么多年,对这个本地富豪没有多少好印象,尤其他发家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是,这家伙怎么能跟李家杰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呢?把炸药捆在胸前去炸李家杰,这得多大的仇啊?自己也不想活了?未必要跟李家杰同归于尽吧,大概是要谈什么条件吧?这样一想,老姜就说了,李家杰是个老头子了,不炸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你炸死他你亏不亏啊?你有啥委屈跟我说,我跟上级反映,不能用这种方法啊,你说是不是?再说,你炸死了李家杰,不考虑自己,还不考虑自己家的老老少少?我有个儿子,你呢,闺女还是儿子?
老姜絮絮叨叨地说着,不停地说。他想让罪犯别紧张,也让自己从容一点。现在,他们离油罐车已经有段距离了,这个距离让老姜略微松弛了一下。
老姜注意到了,东西南北四边都有了影影绰绰的人影。看身形和服饰,不是警察就是武警。刚才参茸批发市场门口还有几个人往这边张望,现在都不见了踪影。市场旁边的居民楼,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知道这是清场的结果。他相信,在那空旷安静的窗口背后,说不定已经埋伏上了狙击手。他参加过系统培训,见识过狙击手的表演,一分钟,十个乒乓球,裂开的球像朵朵盛开的小白花……是啊,此刻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身边的罪犯。盯着自己的眼睛是敬佩,盯着罪犯的眼睛就不一样了……想到这里,老姜心里踏实了一下,也朦朦胧胧地自豪了一下。
老姜的目光落到了罪犯一瘸一拐的左腿,你这腿咋啦?
我要炸死这个驴操的!
老姜知道这个话题触了雷,赶紧转移了话头,你饿不饿?我可是饿了,咱要点吃的吧,你想吃啥?牛肉馅饼,还是饺子?
这时,不远处的油罐车缓缓移动了,无声无息,朝着相反方向,一节一节地消失在铁道尽头。
跟铁路打交道这么多年,空载与满载,老姜是看得出来的。油罐车一走,站台一下子亮堂了,老姜心里也亮堂了——最大的危险排除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制伏这个罪犯。
凭自己一个人,制伏罪犯没有把握,再说了,罪犯的右手总伸在怀里,制伏过程可能引发爆炸啊。此刻老姜心里一凛,好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罪犯头上噗地挨了一枪……是啊,此刻一定有瞄准镜锁定了罪犯。只要一枪,危机即告解除。
此刻老姜仿佛看见脚下躺着被击毙的罪犯,而自己也浑身是血。离自己这样近的一个人,死了,没了,鲜血怎么会不迸溅他一身一脸呢?
这时,一条棕色的狗溜进站台,出出溜溜就蹿到老姜跟前,快乐地摇动着尾巴,围着老姜绕圈。
滚,滚!罪犯见了狗,吓得直往老姜身后闪。老姜赶紧说,别怕,这是我的狗,听话,不咬人,说罢,拉下脸,冲着狗呵斥道,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家去!
狗顿住了,不走,还抗议似的汪汪了两声。老姜严肃地说,听话,回家去,晚上给你弄好吃的!
狗晃晃头,听懂了一般,一溜小碎步,耷拉着尾巴走了,边走边回头,很留恋的样子。
杨学义趴在五楼的阳台里,借着两个花盆的掩护,露出半个脑袋,从望远镜里观察着不远处的罪犯和老姜。他的旁边,就是一个狙击手。现在的局面下,狙击手击毙罪犯是最后的选项。
到底是老警察!看到老姜与罪犯所处的位置,杨学义暗自赞叹,现在的位置,会最大程度减轻爆炸的危害,而且,四周没有遮拦,便于击毙罪犯。罪犯身上的炸药数量不详,击发装置不详,开枪的首要条件是罪犯的双手离开胸前。就是说,只要罪犯双手离开胸前,就有了开枪的机会。只要开枪,必须击中头部,一枪毙命。对此,他对自己身边的狙击手是有把握的。但是杨学义也知道,不到最后关头,轻易不能开枪……再说了,老姜显然没有经验啊,他站立的位置,背对着距离最近的制高点——七层的居民楼,正好处在罪犯与居民楼之间。
有经验的警察是能够判断出狙击手潜伏位置的。杨学义命令设置二号狙击位置,确保可以随时击毙罪犯。
一把手局长在北京集中学习,现场指挥落到他这个副局长肩上。从中午十二点十分报警,拖延到现在的三点多,杨学义想通过谈判化解此事。他知道,妥善、圆满地处理好这起恶性案件,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机会。
警方一直在尝试与罪犯沟通。这是人道的考虑,也是必要的程序。只是罪犯倔强,拒绝跟警察谈判,却囔着要李家杰过来。杨学义哪敢让他跟李家杰见面啊。李家杰要是出事了,谁能承担这个后果?谁敢惹李家杰这个主儿啊。
这时老姜喊话了,要求送点饺子。喊话时老姜站着没动,罪犯也傻愣愣地站着。根据罪犯的站位,杨学义判断出了眼前这个罪犯不是惯犯。
让杨学义困惑的是,镜头里老姜几次把手背到身后,张开五指,不停摆动。这个信号表明了老姜的愿望——他试图说服罪犯,而且看起来比较乐观。即便如此,杨学义依然命令狙击手随时准备击毙罪犯。
这时,镜头里的便衣送去了饺子。饺子放在塑料袋里,塑料袋放在距离罪犯五六米处的地上。待便衣走远,老姜和罪犯走近塑料袋,打开,取出餐盒。罪犯一只手捧着餐盒,另一只手终于脱离前胸,伸手去抓饺子了。
机会!杨学义知道机会已到。
狙击手报告,角度良好,准备完毕。
他清楚,此刻一声令下,危机瞬间解除。他攥紧望远镜,知道自己该下决心了,就在此刻,镜头里的罪犯脚下一滑,身子一歪——那一瞬间杨学义还以为他是被击中了。罪犯一倒地,老姜赶忙去扶,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模样。
现在差几分钟就四点了,眼看着天见黑了,狙击的视觉条件即将失去。杨学义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向狙击手下达了命令,条件合适,不必请示,可以……他的话没有说完,此时一声剧烈的轰鸣爆发,望远镜镜头一抖,镜头里一片灰白的烟雾……白花花的大地被撕得粉碎,两个人没了,毫无踪影了。
天色一下子被炸黑了。爆炸的冲击力掀倒了花盆,耳边响起房间玻璃噼里啪啦的破碎声。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4期
【陈昌平,男1963年出生,辽宁大连人。著有小说集《国家机密》《英雄》《特务》等,多篇作品为各选刊、选本转载,并进入多种排行榜。曾获第四届、第六届辽宁文学奖、第六届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作家》第六届金短篇奖等奖项,曾在本刊发表《国家机密》《肾源》等小说。现居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