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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8期|王国华:银叶树和它的邻居们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8期 | 王国华  2025年09月11日08:08

一开始我听成了银杏树。想,全国各地都有,没什么稀奇嘛。

朋友跟我强调,这是银叶树,不是银杏树。

遂上网搜了一下。资料显示,银叶树是热带、亚热带海岸红树林的树种之一,既能生长在潮间带,也能在陆地生长,是研究高等植物进化的最重要两栖植物。银叶树能够固沙促淤、防浪护岸、净化空气和海水、减轻海洋污染,同时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和药用价值。国内现存成年个体数在20株以上的银叶树种群,仅见于四个地方,一为深圳市坝光盐灶村,一为海丰县的香坑,一为广西防城港,一为海南清澜港。其中年龄最大的是深圳盐灶种群,树龄超过500年的银叶树有一棵,树龄200年以上有近30棵。物以稀为贵,以老为尊,即使它们不会说话,凭着经历过的日月风霜,也足够令人肃然起敬了。

南海之滨,远眺,排牙山上,一年四季云雾缭绕,若有仙人飘乎其上似也理所当然。近瞧,海水清澈,波纹层层,如雕刻般明显。细沙平铺,雪白。海水漾上来,雪白变成了灰白,等水渗完晾干,雪白重新显现。来此游玩的小朋友光着脚丫跑来跑去,年轻爸妈呼喊他们穿上洞洞鞋,以免被锐物扎了脚。一整块长长的疙里疙瘩的黑石从岸上深入海水中,有人站在上面拍照。

我避开人群,在茂密的树林中根据标牌寻找、打量那些百年银叶树。

真是高大,其中一棵目测有十几米甚至二十几米,树叶浓密,阳光只能见缝插针地漏下来。树干坚硬、斑驳,主调黑色,间以白与灰。树皮皲裂,一块儿一块儿,每块儿大约十来平方厘米,间隙中偶尔凸起一个小疙瘩。手感粗糙。你摸得越粗暴随意,所获回馈就越疼痛。树枝一根算一根,绝不敷衍,都很粗壮,都可以单独支撑起一片天。银叶树因其叶背银白色而得名,而目力所及,看到的仍都是绿色,需特意翻出它的背面,看到一整片不是很透亮的那种白,略似枯死的苍白,甚或有点枯黄。你一松手,绿又翻上来。它们认真地藏起白,仿佛那是自己隐秘的私情。

论特殊性,其根似更明显。其量词,无法用“条”,只能用“块”。一块块根,如一块块木板竖立在泥土中,板结,却不生硬,有优美曲线,像是海中大鱼猛然甩出的鱼鳍或鱼尾。一块块树根连接在一起,恰似数十条鱼一起游向树中,不见鱼头,只余其他,敲一下,咚咚作响。

海边植物大多长有剑一般的树根,一条条竖立在沼泽中,用以呼吸。你可以将其想象为一个躲在水下的人,嘴里叼着一根芦管。银叶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发达的板根除了增加根部的呼吸面积,也能对树体起更好的支撑与固定作用,增强抵抗台风和潮水冲刷的能力。需求决定了供给侧,谁让它长那么高那么粗呢。

 

这个地方现今被称为坝光银叶树湿地公园。银叶树是魁首,是标杆,是非他不可。目光从银叶树上移开,却发现这里其实是一个整体的绿,且非纯绿,杂以斑斑点点的红黄蓝青紫,那么自然,那么妥帖,银叶树只是其中之一,毫不突出。

我看到了木麻黄。又高又直,叶似乱发,从树顶到树干,披散着随风晃荡的细细的绿。凑近看,一根一根叶子退化得像竹子一样,且有节。木麻黄的花是红色的,球状,未经雕饰的乱蓬蓬。旁边有一些已经花谢结实,果实如同微缩版的乒乓球,手指肚大小,表面布满小疙瘩。

木麻黄旁边,一种植物亮出更加奇怪的果实,有点像鸟嘴,其中一面长满了刺。枝条上也长满了硬刺。我从斜坡上走下去,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地面太湿滑,身子一晃,手下意识地一抓,大拇指被扎出一个深洞,鲜血涌了出来。赶紧用随身带着的创可贴裹紧。查,此物名为喙荚鹰叶刺,一字一字对照,倒是贴切。

还看到了秋茄的种子,像细小的黄瓜,有蒂,手感极硬。此物成熟后掉入海水中,随波漂流,再被冲上附近或者远处的海岸,遇泥即扎根,一棵新的秋茄就会悄悄萌生。

蜡烛果的花,无数小小的白组成一团有形状的白,像点燃后的蜡烛,四面发射烛光,固定于兹。

我见植物,首先看到的是花朵,与陆地植物比较,海边植物的花朵稍显拘谨,但想象力更丰富,小巧精致;其次是种子和果实,自由狂放,恣肆汪洋。无论花果,都比铺天盖地的叶子更具辨识度,个性更强。或许离海近,其创造力被大海同化了。

老鼠簕,吸引我的是它的名字。“簕”这个字,据说是方言,意为带刺,或带棱角,总之不平整,不圆润。如深圳市花簕杜鹃,其红色(或粉色、白色、蓝色等)叶片便是三角的,故又名三角梅。有一种长刺的竹子,就叫簕竹。老鼠簕的叶片有一个锐利的顶端,尖尖的,扎手。有一个发现,海边植物叶子都很硬,手感似塑料,滑润,绝少抖抖索索的。至于“老鼠”二字,莫非它贼眉鼠眼,因形而来?不太像。抑或根据外文音译而来?亦不知。留一悬念,以便心有挂念。

路边立一木牌,上书“海芒果有毒,请勿接触”,我若见立牌者,会建议在提示后面打印出彩色的海芒果相貌,让游客一见便知。

我还见到了白骨壤、桐花树、木榄等,它们都属于广义的红树。懵懵懂懂者看到的是一片绿,一片高高低低模样差不多的枝叶,而我认识它们,能分辨出谁是谁,也了解它们,知道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津津有味地打量它们,和它们对视,听它们言说。我进入它们的兴趣比单独进入银叶树的兴趣一点都不少。银叶树在此处的地位是人类根据自己喜好强力赋予的,它自己没有讨要,其它植物也懒得承认。在我看来,它们中的每一种都是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努力和坚持,都有自己的心路历程,酸甜苦辣,都有自己的尊严。

它们看上去随意自然,其实经过了大自然的精挑细选,细致安排,各自根据水位确定了居住地,按距海水的位置,由近及远大致为:白骨壤、秋茄、桐花树、木榄、海漆、老鼠簕、银叶树、黄槿、海芒果等,谁都不会轻易逾越。谨守本分,安居乐业。错植一步,则为深渊。

它们凑到一起,并非自己的选择,全凭造物安排。喜欢谁也不能把谁拽过来,不喜欢谁,也不能将其推走。本无深情,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渐渐有了相对一致的价值,海水涨潮时如何应对,落潮时如何盘桓,台风来临时,如何并肩抵挡,是正面迎击还是避其锋芒,如何防御昆虫们的啮咬和啃食,让它们自相残杀,减少天敌……如此,银叶树和它的邻居们在生存竞争下又添一丝相互依存。

 

这块已无人居住的湿地,曾是个繁忙而广阔的世界,人为痕迹浓重。一个废弃的水闸,是清朝时期迁移到盐灶村的第一代村民修建,经过历代修筑加固,至今已二百多年历史。最后一次重修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使用的是进口的英国水泥。上面设有木板做的闸,潮涨时自动开闸,让干净海水流入,带来养分、浮游生物,为湿地内植被以及生物提供营养。其特点在于涨潮时海水能快速流入,退潮时,海水回流速度较为缓慢。如今这个几尺见方的水泥壳子已布满裂痕,垂垂将倾。

不远处,搁浅着一条蓝色渔船。三五米长,同水闸一样腐蚀不堪。多年前,村民们常以坚硬的银叶树作为造船木料,以为耐用。这条虎落平阳的渔船,已无当年神勇,杂草像蚂蚁一样围拢它,在它身上扎根、萌发。绿意满舱,枯叶满舱,一两根掉落的枯枝,随意搭在船舷边。

随着水闸和渔船的老去,无数锅碗瓢盆、镐头锄头和风车消失了,制造它们的人消失了,附着其上的生活方式消失了,浓重的人的气息亦无声散去。一度被驱逐,被迫逃离的动物和植物们先是试探着回巢,见无危险,接着便大规模地掩杀过来。

 

绿意中到处是生命迹象。

一棵树上搭着几个窝。材质似硕大的树叶,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不规则的白醭(即食品发霉后长的那种白毛)。最巨者有篮球大小,微小者亦及一半。几个路人指指点点,说那可能是蚂蚁窝。我却想当然地以为是鸟窝。细瞧,树枝清癯,叶片稀少,又邻小路,确实不是搭窝的首选,但这里的鸟太多了,有个地盘便好,就像一线城市中的快速路两旁也种满高楼一样。

鸟鸣声此起彼伏。我手里拿到一份说明书,上面罗列着它们的名字:噪鹃、褐翅鸦鹃、纯色鹪莺、长尾缝叶莺、白头鹎、红耳鹎、小白鹭、苍鹭、白胸翡翠、灰斑鸠……比起不会行走的植物来,鸟儿们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来无影去无踪,我又没有专门的观鸟设备,所以只认识有限的几种。如果我能分辨出它们的品种,进入它们的世界,就会和它们一一打招呼,像老朋友一样坐下来聊聊。

有一种鸟鸣,连续的五个音节还是六个音节,只一个腔调,叫了至少三四分钟,我将其声音录下来,试图学一下,怎么都学不会。我不太理解它为什么一个韵律重复那么多次,不单调吗?它遭遇了什么,要表达什么?那是悲观的还是乐观的?转念一想,在它那里,同一个音节,因为空气的震颤不同,回响不同,可能都会引发意义的万千变化。即,其实它是朗诵了一首长诗,或者唱了一首缠绵的歌曲。在与它有着同样感受能力的听者那里,或悠扬婉转,或荡气回肠,接下来它们彼此之间是要发生故事的。我只听到了几个枯燥的音节,感受不到声音中细微的差别。我承认自己笨。在它们的世界,我永远是局外人。

路边的木牌上提醒着来客小心蛇虫。我多次在海边植物中间逡巡,从没碰见过蛇,却遇到一根长长的蛇蜕,挂在草根上,在风中轻摇。恍惚中,似见那条蛇脱下自己的青春,灵巧地爬入密林。这处绝佳隐身地,亦为其食品仓库,黑眶蟾蜍、沼水蛙、泽蛙等,都是蛇类的美餐。蛙们长舌一伸,小昆虫进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个不小心,自己又被蛇取食。特殊时候,小蛇亦可能被蛙类吞入腹中。大家都是食物链上的一环。

湿地中常见活物一为招潮蟹,一为弹涂鱼。招潮蟹又名螃蜞,是一种硬币大小的螃蟹,踏烂泥如履平地,小短腿紧着倒腾,一会儿就从此端的枯枝跑到彼端的枯枝上。弹涂鱼又名跳跳鱼,有点像泥鳅,鱼鳍已进化得类似于腿,在沼泽中挖洞、觅食,爬来爬去。一次拍了个跳跳鱼的视频发在自己公号上,有人留言说,它们都快渴死了,你为什么不救救它们?不禁哑然失笑。那是它们进可攻退可守的宝地。你之砒霜,它之蜜糖。你以为它在泥潭里一拱一拱地挣扎,其实那是它的闲庭信步……

还有更多隐藏在叶间和枝头上的小虫,更细小的肉眼不得见的生物,日日夜夜,相爱相杀。

我在一棵枯死的银叶树面前肃立良久。不是默哀,而是倾听。它死得彻底,上半身已消失不见,剩下的骨架也开始脱离木质,接近石化,像一座锐利的假山。在它周边,其它植物不断倒伏在地。似追随,似陪伴。但有两根新鲜的枝条从银叶树身上钻出来,已约一米长。这是老树发嫩芽吗?还是废弃坟堆上的新生?

我听到了寂静的轰鸣,听到了蓬勃的拔节,漫漫的跋涉,我听到了汗水和嘈杂。宇宙微尘不甘就此灰飞烟灭,大家一起碰撞看不见的墙。一死一生,仍是宇宙的逻辑。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冰心散文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芒种》双年散文奖等。作品见于《山花》《作家》《清明》《散文》等。出版《街巷志:一朵云来》《掌上花园》等二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