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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园文学》2025年8月青春号|蒋殊:不可能有一只羊对我有记忆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2025年8月青春号 | 蒋殊  2025年09月09日08:36

“不要!”一把屠刀砍向一只羊时,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我知道,那只待宰的羔羊让我想到那群羊,尽管,我们不做邻居多年了。

小时候,我家院子下边就是羊圈,就在进出院子唯一的一条路边。

尽管气味着实不怎么样,然而也从未责怪过谁。白天的时候,羊圈空空,敞着门。所有的气味,都悠闲地向外散发。到了黄昏,或许会赶上我放学回家,羊们便在羊倌轮子的带领下和我挤在同一条道上。

我不知道羊们进圈是不是和人回家一样充满期待和亲切。我曾问过奶奶:里面那么臭,它们不难受?

奶奶笑道:那是它们的气味,怎会难受?

于是我常常站定,看它们进圈。

轮子的羊鞭,结结实实地抽在脚下的小道上,姿态潇洒,响彻云霄。他是村里的光棍汉,邋里邋遢,然而甩鞭那一刻,却出奇地华丽,常引得小伙伴尤其是男孩们驻足围观,眼神里溢满羡慕。我很担心他会随意抽在羊身上。我知道羊不会生气,更不会像狗那样叫。甚至于牛,都会有很大的脾气。一次放学路上,无聊至极的我跟在一头牛身后,不停地揪它尾巴,如此反复之后,牛终于怒了。真的,我从未见过牛发怒,我心中的牛一直是勤勤恳恳、埋头耕作的“老黄牛”形象,怎知它发起威来能把一个孩子吓死。那一次,牛忽然转身,两只后蹄一缩作跳起状,头一低,举着两只牛角向我冲过来。

“妈呀——”我响亮的惨叫引起了放牛人的注意。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推开,牛扑了空。然而它不甘心,竟又折回来,冲向倒在地上大哭的我。又是放牛人,死命用手抓住牛的两只角。我就那么惊愕地看着他被牛角挑起,在半空大骂“畜生”。我边哭边担心这个畜生会把放牛人甩出去,然而不知它最终是害怕了还是念及主人多年的恩情,轻轻把他放下了。

此后,我再不敢轻易接近牛,更不敢招惹牛。

羊不会,羊完全没有脾气。羊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一声“咩——”。因此与羊为邻那么多年,我从不知道羊的悲喜。

羊会没有悲喜?

我不信。至少,人们在宰杀它时,它是痛苦的。那么多年我没见过杀羊,然而我知道,即使在那样的生死关头,它们也只是发出几声无力的“咩——”。或许,语调不同?遗憾我那时候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认真地去听过,它们是不是在不同的情境下声音也是不同的?

生活在我家院子下边羊圈里那些羊,有几十只吧。它们每天结伴出行,结伴归来。我没研究过是不是真有领头羊,只以为这么多羊全是羊倌轮子的功劳。很长一段时间,我羡慕他手中高高举起的羊鞭。

“啪——”那种声音,真是太清脆了,绝对可以划破长空。

那时候,我实在太小了。那些羊用来出售还是做什么,那些羊的数量有没有增减,我一点也不清楚。因为羊身上总是很脏,我无数次与它们擦肩而过,却从未尝试摸过它们,甚至每一次都掩着鼻子远远躲开,以示我对羊的不屑。

那些羊粪蛋儿,太多了。一路上,我尽量躲着还是会踩到。好在我并不讨厌羊粪蛋儿,它们光滑的外表,甚至很可爱、很漂亮。老人们损一个人,时常会说“羊粪蛋儿,外面光”,是骂这个人仅仅是外表收拾得像模像样罢了。

有时候,奶奶会拿一个扫帚、一个筐,一路拾捡那些羊粪。奶奶把满筐的羊粪放在院子里的时候,我会偶尔过去盯着看。说不上要看什么,大多时候,是琢磨它们为什么会那么圆、那么干燥光滑。我甚至想,羊们,不拉肚子吗?

这话我也问过,奶奶叔叔们便大笑。或许,他们也答不上来。他们每一天都有那么多事可做,谁会关注羊呢?

有时,我也拣一些羊粪,把它们埋在我喜欢的花盆里。还有时候,我把一些羊粪包在纸里,塞进同学的书包,等她大叫,我大笑。

那个羊圈,我曾试着进去。羊圈的门,实在太矮,作为一个孩子,我能轻易进去。可每次总是刚迈进一条腿,便被那强烈的气味熏出来。即使白天,里面也是黑乎乎的。我只是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想知道,羊的家是什么格局。

几次试验的结果是,里面铺满羊粪,气味呛鼻,仅仅是一个低矮的破窑洞,什么布置也没有。

我自然有些失望。

羊们一进圈,便睡觉吗?或者,它们也和人一样盼望或担心天明吗?

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羊,孤独的一只,在我放学的路上徘徊,不停“咩咩”着。我知道它在找同伴,找放羊人轮子。

怎么办?我唯一的想法是,不能把它丢下,得把它带回羊圈。可是,任我怎么赶它,它也不跟我走。

我爬到坡上拣了一根树枝,打它,它也不走,只是“咩咩”叫。

我无计可施,只好蹲在路边陪它。我怕它走丢,我期待着轮子赶着羊群归来。

它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啃几口草,便抬起头张望一阵,叫几声。我一遍遍告诉它:跟我走吧,带你回家。我甚至破天荒用手摸了它的背。那是我第一次亲密接触一只羊,可它就是听不懂,感觉不到我的爱。

我才知道,与动物交流有多么困难。

叔叔从地里回来了,问我怎么不回家。我看着羊说等它。叔叔笑:等它干什么,到时候它就回去了。

我怎能放心?必须等。我甚至想去找轮子,找那些羊,可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又不知道我走了之后这只羊会不会跑到别处找不到家。

我只好等。

“啪——”终于,我听到那声熟悉的甩鞭声,我听到其他羊一声接一声的“咩咩”声。那一声响,那些“咩咩”声,于那刻的我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亲切。我想扑过去,然而我身边的这只羊比我更敏捷,丢开陪了它大半天的我,扭身朝那些声音欢喜地跑去了。

我不怪它,异常开心,一路跟着它跑过去告诉轮子:“你的羊丢了一只,不知道吗?”

我还没说出“我一直在陪着它等你们”这句话,轮子已经轻描淡写地回了我:“丢不了的。”

我有些不高兴。我陪了好半天的羊,怎么会换不来一句夸奖?

第二天再见到羊群,我已经认不出是哪一只。它或许更不记得昨天的事,以及陪了它多半天的我。

那一群羊,在我整个童年时隐时现,丰富着我单调的生活。

以至此后在哪里看到羊,我都会想起曾经的那一群羊,还有轮子那直击人心的甩鞭声。

多年以后再回家乡,小院早已无人居住,羊圈的门也早被坍塌的土堵死。羊的味道,也烟消云散。

我不知道,自我离开后,那些羊,还有它们的后代,在这个羊圈里生活了多久。它们中间,有没有哪一只幸运地老去。

我也知道,不可能有一只羊对我有记忆。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故乡的秋夜》《红星杨》等文学作品十余部。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选,以及初高中语文试卷;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连续三届获“长征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