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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宝发哥哥回家 
来源:《芙蓉》2025年第4期 | 武歆  2025年08月29日08:41

躺在病床上的大姑,左肩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要是没有纱布包裹,双肩高矮更是不成比例。大姑脸色惨白,垂在病床边缘处的右手食指,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病床边的几个人好像同时意识到,大姑是想要刚进病房的我往前面站。

我爸站在我身后,用膝盖顶了下我的屁股。我爸身边的宝贵和宝兰立刻察觉到了,赶紧躲向两边,让开一条路。我一步迈到大姑病床前,蹲下身子,双手握住大姑的右手。大姑的手没有一点9月的热度,倒像是腊月里的一块铁;她的五个手指疲惫地松散着,手指颜色跟她脸色一样;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力气讲。

大姑的眼皮忽然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女大夫和女护士一前一后冲进来,一起看向病床旁边小桌子上的监护仪,小护士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宝兰看着监护仪上还在起伏的曲线,对小护士说“没事呀,这不还跳着吗”;女大夫低声道“马上,马上”,话音未落,我看见监护仪上跳跃的那条线慢下来,也就是一瞬间,忽然拉直了,平平的,一动不动了。

我们目光齐齐地看向大姑,她的脸色更白了,眼皮没有完全合上。我爸伸出粗大的右手,覆盖在大姑脸上,轻轻地向下拂去,手抬起来时,大姑的眼睛依旧没有完全闭上,好像还有一点缝隙。

宝兰哭起来,宝贵哭起来,我也哭起来。我爸伸出双臂,揽住我和宝贵、宝兰,用力地把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我们仨剧烈抖动的肩膀,搞得我爸有些气喘吁吁。

病房外面停着一辆担架造型的车子,下面是四个万向小轮子,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灵巧调整吧。护士早就暗示过宝贵和宝兰,那是运送尸体的车。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大姑,被我们抬到冰凉的运尸车上,我们一路抽泣着把大姑推向后院的太平间。

我爸跟在我们后面,自言自语,女人都是过完生日走,妹子,你也是应了老例儿。

按照院落里的指示牌子,我们来到一个有着茂盛树木的小院子。院外院里各亮着一盏带着绿色铁皮罩子的白炽灯。一个瘦削老者叉腰站在小院子外面,似乎在等着我们。我爸主动上前打招呼。老者是太平间负责人,刚才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

我爸说了客气话,问老者,得先买寿衣吧?

老者还没答话,宝兰慌张地问,这么晚了,寿衣店关门了吧?

黄泉路上没准点儿,寿衣店哪有关门的?老者不紧不慢地说着,手指不远处的大门,说,出了大门,往西拐,有一家寿衣店。中式西式都有,要是没人帮忙穿衣,我们可以帮忙。

老者对上前询问价格的宝贵说,屋里有价目表,一会儿你们看看,明码标价,挣黄泉路上的钱得有规矩。

我和宝贵、宝兰一起去寿衣店,留下我爸照看大姑。

我们三个人走进寿衣店,看着柜台后面中年妇女的表情,好像也提前接到太平间那边的电话。寿衣款式倒是好办,选中式的,只是价钱还要讲讲。宝贵负责讲价,声音不高,但已经脸红脖子粗,价格下来了,比原来便宜了三分之一。寿衣包装非常人性化,寿衣、寿冠分别放在三个塑料手提箱里,提起来好看、方便而且价钱不贵,用完就可以随手扔掉,一点也不会心疼。

我们三个人各自提着一个塑料手提箱赶回太平间。

不知道啥时候又来了两个眼圈发青的年轻人。老者和两个年轻人配合默契,在我们的注视下,老者嘴里念念有词,三个人动作有礼有节,很快就给我大姑穿好寿衣、戴好寿冠,其中一个瘦得不成体统的年轻人,又俯下身子给我大姑简单化了妆。大姑活着时眉宇间有个深深的“川”字,化妆后“川”字不见了,显得平静安详,好像在熟睡中。得到我们认可后,老者指挥两个年轻人,轻轻地把我大姑放进大抽屉中,缓慢地推进墙里。灰白色的墙上有无数个大抽屉,大抽屉的拉手上面有一个带小框子的凹槽,凹槽里面有张白色字条,字条上写有逝者的名字,整面墙壁就是一个巨型冰柜。

宝贵、宝兰又哭起来,我也跟着哭。我爸眼泪少,但是眼睛已经红了。本来眼睛不大,红了后显得更小了。我爸是小眼睛,大姑是大眼睛;小眼睛随了爷爷,大眼睛随了奶奶。

过了一会儿,我们站在小院里,说起后事如何安排。我爸执意要让大姑从家里“走”。宝贵、宝兰永远都听大舅安排。这么多年,没爸的兄妹俩早就把我爸当成他俩的爸。我爸也早忘了自己是宝贵、宝兰的大舅,理直气壮地把他俩当成自己的儿子闺女。

我婉转劝我爸,这么热的天,折腾大姑干吗?再说了,多麻烦呀?

听我这样说,宝贵和宝兰扭脸看向大舅。

我爸瞪着我,语气倒是平和,说,只要想做,就不会麻烦。

正像我爸说的,只要想做,多难的事都能办。跟太平间老者讲了想法,老者点点头说,明天一早,你们在家等着吧。

第二天一大早,睡在冰棺里的大姑回到家。跟大姑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经过改装的大型集装箱。把冰柜推进集装箱,又在冰柜前面放上大姑的黑白照片,一个简洁灵堂不到两小时便布置好了,省却了冰棺上楼下楼的麻烦,死人走活人电梯,有可能影响邻居和睦,这一下全解决了。

我爸看着我,小声问道,麻烦吗?

我忙说,不麻烦,还是爸有办法。

我爸“哼”了一声,年纪轻轻的,做事怎么总嫌麻烦呢?

我顶嘴道,爸,我都五十二了,还年轻呀?

我爸说,你那新买的房子七十年产权,你不还得再活七十年吗?

我苦笑道,再活七十年,我一百二十二岁了……

我爸小眼睛瞪得老大,说,别把话讲死了,啥事都能发生。

我说,活那么大岁数有啥意思?

我爸继续眨巴着枣核形的小眼睛,说,活长久不是让你享福,是让你有机会忏悔。人这一辈子呀,悔恨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与我爸争辩,苦笑着点点头。可转念一想,心中还是一惊,我爸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还能说出“忏悔”两个字?晚年的爸爸经常讲出一两句令人惊诧的话,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

当天我留下来,给亲爱的大姑守灵。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我爸的想法。我们父子俩的想法,在给大姑送行这件事上总算达成一致了。

毕竟过了白露,晚上不断有凉风吹来,抬头望向天空,满天繁星。

坐在小板凳上的宝贵又点燃一支烟,忽然扭头问我,哥,我妈临死前不跟我们讲话,要跟你讲?她想跟你讲啥呢?

宝兰蹲在集装箱前面,红肿着眼睛,把灰色的烧纸揉搓成一团团的,小心地放在铜盆里。纸屑在铜盆上方飞舞。宝兰侧着身子,躲避着纸屑和火苗子。燃烧后的灰色烧纸变成白色的纸屑,纷落在宝兰的头上。

听见宝贵问我话,宝兰也把头偏向我。

我实话实说道,还不是宝发的事。

听我这样一讲,宝贵和宝兰立刻不说话了。

夜晚天气凉爽了好多,许多人家都没睡,窗户也都敞着。不知道谁家电视机的声音开得老大,悉尼奥运会开幕式的欢呼声,不时传到集装箱这边来;《圣火》的奥运歌声在夜晚传得很远。躺在冰棺里的大姑要是还活着的话,晚上听见这么大声音,肯定会坐起来骂几句。大姑害怕突然而至的声音,惊愣过后就会大声咒骂。晚年的大姑还有一个毛病,喜欢骂大街,与年轻时沉默寡言的性格大相径庭,咬字清晰、特别粗鲁的街巷语言,一点也不符合她女会计的职业身份。但奇怪的是,大姑骂街时表情是平静的,眉宇间的“川”字也不是很明显,这种反差就是我爸也解释不了,只是嘟囔说“怪了,怪了”。

想着大姑生前的蹊跷事,一晃天明了。宝贵给我端来一碗豆腐脑、两个烧饼、一根油条,推着我的后背,让我吃完快点回家睡觉。他们知道我还要出门办事——请宝发哥哥回家。

我回到家,冷锅冷灶的。老婆去娘家了,晚上才能回来,岳母病了,我老婆每天都去照看,晚上再由小姨子替换她。我酣畅淋漓地睡了三小时,迷迷瞪瞪起来,拉开冰箱,见还有茄子泥、烧饼、火腿肠,简单热了热,吃过后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凉白开,这才赶紧去我爸那儿。

我爸这辈儿兄妹六人,只有我大姑一个丫头,其他都是调皮捣蛋的秃小子。按理说秃小子们更好相处,却不想我爸跟我大姑来往最多;或者说,我爸更在意这个妹子。其他四个兄弟早逝的早逝,失联的失联,在我记忆中我爸很少提及他们。我爸跟我大姑亲近,除了她是他唯一的妹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谁都不愿提起的原因,而且这个原因牵扯我大姑和我爸很多年了。

见我来了,我爸从帆布床单上坐起来,不眨眼地看着我。我爸退休前是机械厂的铆工,如今八十二岁的人了,起床姿势始终采用“兔子蹬鹰式”。我妈已经去世十年,这十年来我爸没让我和我弟我妹操心,他不但把自己照顾得有声有色,还经常帮助我们,谁家有事孩子没人照顾,就把孩子送到爷爷家。

你去找宝发。我爸坐在桌旁喝着茉莉花茶,不等我回答,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离得也不远,不嫌累,当天就能来回,不管咋讲,总得让宝发见你大姑一面呀!

我已经答应去请宝发哥哥,可还是犹豫道,万一不来呢?

你要是打电话,他肯定不来,你亲自跑一趟,他应该会来。我爸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奔丧不过夜,多晚都得过来。宝发也快六十岁了,从天津卫出去的孩子,懂得这个老例儿。

我点点头。

我爸叹口气,说,宝发要是在你大姑倒头前见一面,那就圆满了。不过这最后一面……必须得见。

我口气坚决道,争取把宝发哥哥请过来。

我爸嘴里嚼着茶叶,又用手把茶叶从嘴里择出来,想了想,这才跟我道出实情,说,为啥让你再去一趟?宝发这孩子拧呀!我昨晚给他打电话了,在他铺子旁边有家公用电话,找他特别方便。按时间算,他现在该到了,可还是没来。只好让你去请他了。按理说知道信后,就得马上奔过来……唉,也怨你大姑,对宝发狠了点。不过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甭管有多大的委屈,也得照顾死者的面子。你告诉宝发,他要是不来,咱这边就等他。三天不成,人就停五天;五天不成,就停七天,等儿子来奔丧,没人讲闲话,只会给咱挑大拇指。

我爸把打电话的事憋到现在才讲,大概觉得自己老脸无光,可不讲又不成。我爸说宝发拧,其实他也是犟脾气。

辞别我爸,我心里还是没底,琢磨见到宝发后,让他奔丧的话怎么说。我爸打电话他都不来,我就能请得动?这么多年了,只要说到宝发的事,在旁边听着我都头疼。这次要是能把他请过来,不仅我爸高兴,挽回了脸面,已经倒头的大姑也会安心了吧?

坐在去山东宁津的长途汽车上,车厢里的嘈杂、浊气、拥挤似乎跟我无关。望着车窗外面掠过的景色,我想的是1992年去宁津找宝发哥哥的往事。八年前的宁津之行,同样也是我爸的主意。他睁着红肿的小眼睛,向我念叨着说,别总是写信了,让宝发来天津住几天,多跟家里人接触接触。又说,有句话咋讲的来着?哦,日久生情,说不准接触多了,就会好起来。

我愿意去宁津,平时上班忙,就连星期天都得加班,出门走走对于我这个第二代铆工匠来讲,是一件特别向往的事。我愿意做这个使者,只是担心刚到县城做生意的宝发走不开。我爸固执,嘴边上永远挂着那句老话,只要想做,啥事都能做成。又撇嘴说,啥个生意呀,不就是个包子铺吗?关门几天又能咋样?我爸犟脾气,犟脾气人说话不受听,我大姑说话也不受听,难怪他们兄妹走得近,脾气秉性一样。

虽说车窗完全敞开,可是车内人多,大都拎着大包小包,满满当当的氛围同样会使车内温度增高。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可始终在琢磨见到宝发哥哥后说啥,想来想去就是两句话。一句话,是大舅请你去的;另一句话,亲妈走了,入土前总得见个面吧?

1992年我见到宝发哥哥时,他刚过完五十岁生日。那次我再次发现,他跟宝贵、宝兰长得太像了,十七岁像,五十岁更像。我大姑家几个孩子长得都像我大姑,没有一个随大姑父的。大姑虽说不是绝顶漂亮,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个子高高的,白净,瘦溜儿,梳着两条及腰的乌黑大辫子。大姑的五官单独拿出来不是特别惊艳,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美。难怪当年大姑父死命追她。解放前大姑父做皮货生意,解放后不跑生意了,在“委托店”上班,还是跟皮货打交道。解放前我大姑父经常到东三省的皮货集散地营口去进货,也经常去张家口一带进皮筒子。大姑父人长得精神,走南闯北,嘴巴也能说像沾上了蜂蜜的甜话。大姑父经常给我大姑买好看的衣服,漂亮的大姑有了好看衣服的帮衬,更成了老城厢一带有名的大美人。

宝发哥哥来县城开包子铺前,住在一个叫“时家庄”的小村子,距离县城十几里地。1992年我见到他时,他落脚宁津县城两个多月。一间小门脸房,八平方米左右,门窗都是旧的,从木门窗上的雕花来看,还能依稀辨认出来过去这房子很讲究,早先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大概是隔段时间就能吃上肥肉的富裕户。白天时,宝发哥哥一个人在店里忙碌;到了晚上,依旧一个人住在店里。天蒙蒙亮就起来干活,发面、拌馅、擀皮、包馅,上大笼屉蒸包子,所有活计都是一个人干,从早到晚没有多少喘气歇腿的时间。

乡下人爱吃包子,宝发哥哥的包子讲究货真价实,肉是好肉,筋头巴脑的肉不要,油盐酱醋也选最好的,包子出锅,香味一条街都能闻到,就连狗闻着味儿都走不动,蹲在门口,伸着舌头盯着冒着热气的笼屉。宝发哥哥给他的包子铺起名“一口香”,没有一点虚夸,咬上一口,肉汤和口水一块儿流,不比宁津有名的“长官包子”差,关键是价钱低,小小的包子铺开张不久,大名就扬出去了,生意特别好。

我去宁津之前,尽管去信告诉了他,他应该有心理准备,可当真见到我这个小他六岁的表弟,他还是稍微有些慌乱,那次我也见到了他媳妇。据说就是因为我要来,宝发特地把他媳妇喊过来,为的是他陪我时,包子铺能有人照看。我能感觉出来,他们两口子关系好,互相看着时,两人眼神都像是抹了麻酱,又黏又甜。

宝发哥哥安排我住在离他包子铺不远的一家小旅店,虽说设施简陋,院子里还是土地,但打扫得非常干净,屋子里也没有异味。床单被褥都是白色粗布,闻一闻,带着太阳的气味。

宝发哥哥特意嘱咐小旅店经理,尽量不要给我房间安排人。那时候住宿不可想象,安排陌生人住在一起。比如标准间两张床,客人不多时一个人住,遇到满员时就得两个人住了,不管彼此认识不认识。还有的小旅店,即使有富余的房间,也愿意把两个客人安排在一起,省得打扫房间。因为有宝发提前打招呼,小旅店经理始终没安排其他人跟我一起住,看得出来宝发与左邻右舍相处得好。旁边那家装有公用电话的小杂货店,只要是找宝发的电话,宝发那会儿就是去茅厕了,杂货店小老板都会去喊他。宝发不是守财奴,晚上打烊后,总会留下一些包子给左邻右舍尝一尝。那年我走后不久,宝发把杂货铺旁边一个修车铺给盘过去了,包子铺的规模又扩大了。再后来,他们又把孙子和外孙女接到县城来,有了后辈儿在身边,两口子干得也更起劲儿了。

看着宝发哥哥,我就想,真是奇了怪了,当年宝发去天津,大姑怎么就不认他呢?不用验血不用验DNA,光是看长相、看神情,肯定就是自己的儿子呀,别说看正脸,就是从脖子后面看,长得都特别像。

宁津县城的夜晚特别安静,街道上的路灯也暗,可能是电压不稳的缘故,灯光不住地闪。一个路灯闪,眼睛还能接受,所有路灯全闪时,心里就有点发慌了,街道上显得有些鬼魅。我记得到后的第二天晚上,吃完饭坐在铺子门口休息,宝发忽然兴奋地说,俺领你去个热闹地方,咋样?

咋热闹?我环顾四周问。

跟俺走吧。宝发说着,小跑着去了马路对面的小夹过道里,我也赶紧跟过去。他从里面推出一辆水管焊接成的自行车,轮胎比城里自行车轮胎要宽些;车子后座宽大,就是放上包子铺里的大笼屉也丝毫不会摇晃,驮上个几百斤的重物照样能够稳稳当当,不会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我侧身坐在宽大的后座上,宝发身子前倾,蹬得飞快,吹过来的每一缕夜风中,都夹杂着喷香的肉包子味。邀请他去天津看看的话,我始终张不开口,毕竟之前有过不愉快。其实宝发哥哥知道我来宁津的目的,但他不问,一句也不问,好像也不想让我讲。

远处一团仿佛正在燃烧的灯光出现在眼前,还有音乐声从灯光处传来。宝发开始放慢车速,缓缓靠向路边,我不等车停下来,跳下自行车,看了看不远处的招牌,原来这里是县文化馆。

放眼望去都是年轻人。男的穿着“喇叭裤”,大晚上还戴着“蛤蟆镜”;女的穿着蓬蓬纱的白色短袖衬衣,下身是牛仔布的长裙子;墙壁上的宣传栏里贴满了电影的宣传画;画面上的李小龙和成龙,正在伸臂踢腿、怒目圆睁。

宝发存好自行车,走过来兴奋地对我说,看场录像吧,香港的。

我说,我还没看过录像呢!

咋可能?宝发双眼冒光,忽然看着我的腰部,问道,你咋不挎个BP机呢?

我实话实说道,在车间里抡大锤,挎那个玩意儿碍事。

宝发叉着腰,望着伸手可及的夜空,说,俺想挎一个,太贵了,三千多。俺媳妇你嫂子不给买,唉,做生意哪能没有BP机?你嫂子说花这么多钱,还不如装个电话哩。可咱家铺子旁边就有公共电话,用不上哩。BP机好呢,你就是变成翻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都能找到,这可是个好东西呀……

我看着宝发嘴里的白牙,感觉他一点不像包子铺里的宝发,像是一个马上就会跳起迪斯科的年轻人。

宝发小跑着去了售票处,不一会儿快步过来,说,今晚演李连杰的《给爸爸的信》,看吗?

我摇头不看。宝发诧异地看着我。

我没进过录像厅,不是不喜欢看录像,是不喜欢录像厅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宝发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些。他说他也没看过录像,也不喜欢里面的空气,热乎乎的像是进了蒸包子的热笼屉。

宝发顺了我的意思,买了两个冰糕,站在文化馆大门外面的空地上,我们一边吃冰糕一边说着话,围着文化馆溜达起来。

宝发一点不像五十岁的人,他不断向我打听外面的事,说是县城里的人都在传说,全中国的人都去深圳了,那边离香港近,低头系鞋带都能看见钞票,做啥事都能赚到钱;又跟我说,城里好多人辞职了,说是要“下海”赚大钱。做生意就做生意呗,干啥要“下海”呢?

宝发举着冰糕,吸溜一口说一句,要是能在香港看一场成龙的电影,那可好了。

我羡慕道,去香港我可是不敢想,你还能想到去香港看武打电影?

宝发看着我,忽然问我,你在天津卫真没进过录像厅?

我吸溜一口冰糕,说,我天天上班,哪有时间进录像厅?再说了,我也不爱看武打电影,“古惑仔”之类的也不爱看……

吃完冰糕,文化馆周边街道也溜达完了,聚在门口的年轻人全都进去看录像了。文化馆外面冷清下来,只剩下两个正在数钞票的卖冰糕的中年人。

我摆手说,快走吧,明天你还得早起干活呢。

宝发望着文化馆门口,朝我点点头。

回到包子铺,宝发把自行车放回小夹过道里。我也要回小旅馆,这才不得不讲来宁津的目的。

夜色下的宝发一言不发。我静静地望着他。

还是宝发先说话了,但他转移了话题,说,弟呀,忙啥呀,多待几天呗,乡下没啥好吃的,喘气舒服。说着,他凝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忽然伸出手,向上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然后塞进我口袋里。

我笑起来,但还是跟他讲了快点回去的原因。现在我们车间实行“工时制”了,大活儿小活儿都有工时限制,请假时间长了,影响工作进展。后面的话我没讲,其实我这次请事假出来,不仅要扣月奖,还要扣半年奖,说不定还要扣全年奖,算下来钱也不少了。另外我着实想要快点回去,虽说宝发待我热情,可我总是觉得情绪压抑。

宝发犹疑着。

我说,宝发哥呀,这两天打扰你了,我明天肯定回去。说完了,我才忽然发现,我又把他名字叫错了。

来宁津前我爸特意嘱咐我,别喊宝发,喊人家现在的名字。我来宁津两天中,已经喊错好几次了,有几次还是当着宝发媳妇面喊的,这让我特别尴尬。宝发好像不太在意。

生活在宁津的宝发,名和姓全改了。宝贵、宝兰姓吴,宝发改成姓时;宝发也不叫宝发,叫保军。也就是说,原来的吴宝发,现在叫时保军。不用想就能明白,他养父姓时。奇怪的是,我喊错名字,他也不纠正。有一次我发现喊错了,又马上改过来叫“保军哥”,他也没讲啥,总之喊他“宝发”和“保军”,他都痛快答应,他媳妇在旁边听了,也没有大惊小怪。1992年的宁津之行,我空手而归,没有请来宝发哥哥。我爸似乎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责怪我,我爸知道1959年宝发来天津卫认亲那件事,对宝发打击太大了。我曾经多次问过我爸,我大姑到底怎么想的,宝发肯定是她儿子,她怎么就不认呢?这么多年都是您在跟宝发联系,您还不断给他们娘俩往一块儿撮合,可是大姑不说不认,也不说认,大姑到底咋想的?还有宝发哥哥到底是怎么失踪的?他又是怎么和天津联系上的?这些事情过去我大致知道一点,但也是鸡零狗碎,我爸从来没有完整地讲给我听。那次我从宁津失败归来,恳求我爸讲给我。我爸叹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找机会讲给你,你也年岁不小了,知道也没啥。听我爸这样说,我笑了,儿女甭管多大年岁,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小孩子,这话说得真是没错。

那年我去宁津请宝发哥哥,事后才知道,大姑不知道我去,我爸没跟她讲。我能猜出来我爸的心思,一来担心大姑阻拦,二来是想给我大姑一个惊喜。我回来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姑才知道了这事,知道了也没说啥。后来,我再次跟我爸说,您哪天就从头到尾把宝发的事讲给我吧,您年岁大了,宝贵和宝兰好像对宝发认亲这事也不怎么上心,就是您这个大舅最上心,以后您年岁大了,不还得指望我来办吗,是吧?我得了解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才不会给您捅娄子,是吧?我爸觉得我讲得有道理,这才终于答应我,一定找时间讲给我。

长途汽车继续行驶着,距离宁津县城越来越近。1992年的往事就像我身上流的汗液,怎么擦都擦不掉,总是感觉皮肤上附着一层汗水。

记得那年早上我离开宁津时,宝发哥哥送我,除了给我带上一大袋子的大红枣,手里还捧着一个白布小包裹,似乎还带着热气。我问这是啥呀?宝发哥哥说是他蒸的包子,让我带回天津尝尝。我说这么远的路,带包子做啥呀?天津也有“狗不理”。宝发哥哥听了,当即脸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宝发嫂赶紧解释说,他弟呀,你啥都可以不带,这十个包子得带着。见我眨巴着眼睛不解,宝发嫂又说,这是你哥连夜剁肉馅,一大早蒸好的,肉可是“护心肉”哩。

听宝发嫂这样讲,我才觉得刚才自己说话太愣了。另外从宝发嫂话里我也才了解到,宝发哥哥有个习惯,对谁好就要给谁蒸包子。他最拿手的包子是猪肉大葱包子。肉可不是一般肉,正像宝发嫂说的是“护心肉”,一头大猪,甭管几百斤,身上也就一斤左右的“护心肉”,有时卖肉的都舍不得卖,给至亲至爱的人留着。除了用肉讲究,宝发还要亲手剁肉馅,连续剁上一个多小时,肉细得用嘴巴一抿,就能在嘴里化了,化成肉汤。把“护心肉”剁成化在嘴里的肉,特别费劲儿,“护心肉”上面有一层筋膜,要把这层筋膜完全揉在肉末里面,没别的办法,就是需要耐心劲儿。宝发哥哥剁好肉馅,还要亲手包、亲手蒸……那年我回去后,我爸吃了宝发哥哥亲手剁馅、亲手包好的“护心肉”包子,连声说“好吃好吃”。我爸又把包子给我大姑送去。没想到,我大姑吃了一口,把包子扔在一边,用毛巾一个劲儿擦嘴,似乎恶心得要吐。我爸这才想起来,我大姑不爱吃猪肉大葱包子,他一时着急,把这事给忘了。本来我爸犹豫半天,心里嘀咕要不要说这是宝发带来的包子,是用“护心肉”做的肉馅……见我大姑那个恶心劲儿,也就没法张嘴了。我爸当时只好尬笑说忘了忘了,你不爱吃猪肉大葱包子。我大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不好意思地跟我爸笑了笑。我爸回来跟我讲,你大姑要是不想笑,可又得笑,那笑别提有多难看了。

我把脸靠在车窗玻璃上,这样感觉温度还能低一些。我望着长途车外开始出现的乡村风光。不知道八年过后、已经五十八岁的宝发哥哥,再次面对来自天津的邀请,他还会继续沉默不语吗?

我爸讲,小时候的宝发特别聪明,不管啥事教他一遍就会。可聪明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点:手脚闲不住。宝发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邻居们笑说“宝发这孩子腊月生的吧——动(冻)手动(冻)脚的”。不仅家里人喜欢宝发,邻居们还有买中药材的顾客,也都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老纪家的日子过得兴旺,是因为我爷爷开了一个中药铺,名号叫“隆顺德”,一幢砖木混合的三层小楼。一层是抓药的店堂,一进门,整面墙的中药柜子矗立在眼前,黑色大漆,锃光瓦亮,可以当镜子用。柜子分成一个个小方格子,铜质拉手的上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凹槽,里面插有一张白纸,白纸上面写着中药材的名字,有随口就能叫出名字的当归、黄芪、三七、沉香、甘菊、栀子、莲子,也有名字怪僻的道人头、龙沙、铁扇子、山龙胆、胡荽、木槿……太多了太多了,得有上千种药材;宽大的黑色柜台上,有用来捣药的铜盅,还有各种精巧的小秤。一楼还有坐堂老中医,每天坐在藤椅上,微闭双目,太阳隔着玻璃窗射进来,老中医像是一尊成了精的千年木雕。二楼是伙计们配药和住宿的地方。三楼是盛放中药材的地方。因为爷爷的中药铺子规模大,方圆几里地都能闻到中药材的气味。

人们大病小病都来“隆顺德”抓药,这里的中药材货真价实。我爷爷命人在一楼店堂贴出大字告示,只要发现假药材,以一赔十;还在告示旁边放了一把镀金小铡刀,发现假药不仅赔偿,还要当场把假药材铡掉。多年过去了,镀金小铡刀始终没有派上用场,“隆顺德”没有发生过一起假药材事件。进中药材的时候,要经过好几个老中医仔细识别,“隆顺德”也与药材供应商有着极为严谨的合同。要不是1948年底,国民党特务怀疑我爷爷把中药材卖给共产党,强行把我爷爷抓走,“隆顺德”的生意还会节节高。奶奶为了赎回爷爷,四处疏通关系,花了不少钱,因为救人心急,还被一个中间人“骑驴”了,坑走了不少金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爷爷终于回家了,但是落下一身的病,随后家人又开始给爷爷治病,原本家底殷实的老纪家,一下子就衰落下去了。解放后才知道,我爷爷的确暗中把优质中药材按照最低价格,卖给了中共天津地下组织;地下党又把上好的中药材,从天津偷偷转运到了共产党的野战医院。

与“隆顺德”中药铺隔着一条街,有一个三进的大院子,是当年我们老纪家的院子,纪家大大小小几十口子人全都住在大院子里,包括已经出嫁多年的我大姑。解放前,大姑父经常跑外不在家,把大姑一个人放在家不放心,大姑常住娘家。我爷爷心疼这个闺女,我大姑做任何事,我爷爷都是大力支持,即使做了错的事我爷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从记事起,感觉大姑就没离开过老纪家,好像她从来没有出嫁。大姑父从营口或是张家口回来,直接来老丈人家,一来二去,大姑父好像成了纪家的上门女婿,大姑也忘了纪家大院外面还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解放后大姑父不跑外了,可是照样很少回来,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的,似乎不敢跟我大姑对眼儿,总是躲着我大姑的眼神儿。

大姑第一个孩子不是宝发,是宝发的姐姐宝梅。宝梅长得水灵灵的,双颊上有两个好看的大酒窝,八岁时就显露出来美人坯子的模样。爷爷奶奶喜欢宝梅,街坊邻居也喜欢,说起大姑时,街坊们都是用“宝梅她妈”来代替,可是八岁的宝梅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浑身上下哪儿都热,像是一个烧得火红的烙铁。爷爷开中药铺子,懂得药理,头疼脑热的我爷爷都能对付,但是看病,又是给宝梅看病,还得要请大夫。天津城哪个医生医术高超,我爷爷心知肚明。他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这位老中医是晚清举人,据说进过宫里,给妃子们看过病。老中医头发雪白,山羊胡子跟他头发一个颜色。老中医看后说是宝梅这丫头得了一种怪异的热病,需要清瘀,随即开了药方,还特别叮嘱了熬药方法,要用金锅银铲,熬药时放入十两黄金,跟中药材一起熬。旁人听了,惊得大眼瞪小眼。黄金都不怕火烧,难道熬药的温火还能把黄金熬进去?爷爷信服,解释道,熬药后黄金不会少分量,但是黄金的性入了药,金锅银铲也不会消耗,也是入了药性。就是这样极为讲究的疗药手段,也没能治好宝梅的病。后来又送到原来的租界地,一家法国人开的西医院,最后也没治好,又漂亮又可亲的宝梅还是死了。

八岁的宝梅死了后,总是昂头走路的爷爷也蔫下来,不像过去那样朗声笑了,谁都能猜测到我爷爷心气衰落的原因,开了这么大的中药铺子,用了金锅银铲,还下了十两黄金熬药,都没能救活心爱的外孙女,心气能不败吗?过去爷爷爱听评书,把说书人请来在外间屋子说,他坐在里间屋子,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闭着小眼睛细听。大人孩子也都爱听评书,可只能躲在外面,猫腰撅腚,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只有我大姑可以带着宝梅,亮亮堂堂地跟爷爷坐在屋里一起听。爷爷喜欢闺女,就是这么宠着、惯着,只要我大姑不高兴,大辫子一甩,扭起屁股就走,宝梅跟在妈妈身后,娘俩儿姿势一个样。一家之主的我爷爷立马慌了神儿,赶紧赔笑脸。那时候每次听完评书,爷爷都要给说书人比在外面说书多出几倍的钱。那个说书人远近闻名,在南市大舞台书场说书,场场爆满,人称“鬼嘴二爷”。为何“二爷”前还要加上个“鬼嘴”呢?爷爷解释说,不是贬,那是褒。比人还厉害的是啥,只能是鬼了!大外孙女宝梅死后,爷爷不再听“鬼嘴二爷”说书了。后来蔫蔫地过了好长时间,又突然把“鬼嘴二爷”请来。听完之后,爷爷没给钱,给了“鬼嘴二爷”一个手把件,“鬼嘴二爷”激动得连连作揖。那是一个歪头貔貅手把件,翡翠的,是我爷爷的心爱之物,也是值钱的好物件。把翡翠手把件放在一盆清水里,水能慢慢变绿,把它拿出来,一盆绿水好半天才会慢慢恢复原色。自从把心爱的翡翠貔貅手把件给了“鬼嘴二爷”之后,爷爷再也不听评书了,没事的时候,闭着小眼睛,嘴巴微微颤动,因为没有出声,谁都不知道我爷爷说啥话。过了好多年我爸才知道,爷爷舍不得那个翡翠手把件,是我大姑要我爷爷送给“鬼嘴二爷”的,闺女说了,爷爷即使心疼也要照办。我爸跟我说过,你大姑任性,想一出是一出,还不是被你爷爷给宠坏的!

可令人惊异的是,我大姑好像没有那么悲伤。亲人还有街坊们感到奇怪,心爱的闺女死了,当娘的怎么这么快就调整过来了?连我爷爷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宝贝闺女的后影。

小宝梅三岁的弟弟宝发,从一个人见人烦的捣蛋鬼,忽然变成了我大姑的掌上明珠,成为宝梅的替身,大姑常常对着宝发说成“宝梅”。宝发年岁小,顶嘴道“我是宝发,不是宝梅”。我大姑怔了一下,连忙用巴掌拍自己的嘴,一个劲儿说“打嘴,打嘴”,接着一把把宝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亲宝发脸蛋,亲得宝发双手挣扎着,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我爸跟我回忆说,有一天午饭后,五岁的宝发去胡同口玩。这孩子调皮捣蛋,平日里经常不见影子,直到晚饭时“宝发,吃饭了”一连声地吆喝,他才会脏兮兮地蹿出来,回到家端起饭碗就吃,吃完,撂下饭碗,转脸又不见人影儿了。时间长了,半天找不到宝发,家里没人当回事。这次可不成,傍晚了,又到晚饭点了,还不见宝发。你大姑在胡同喊,也有人帮着喊“宝发,宝发”,始终不见泥猴子宝发。全家人找,街坊邻居们也帮着找,早过了晚饭点,都晚上九点多了,依旧不见宝发影子。老纪家所有人慌了神儿,不过还是拖到第二天下午,老纪家才报了官。

我问我爸,孩子丢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才想起来报官?

我爸吭哧着,终于讲了缘由。

原来,报官之前我爷爷暗中托人打听,他是担心孩子被绑架了,是有强人要勒索老纪家的钱财,扫听一圈后,才明白是宝发自个儿走丢了。可一个五岁的孩子又能走丢到哪里?还能出老城里?还能出天津卫?

家人和邻居们全都是“事后诸葛亮”,互相启发着回忆宝发失踪前跟谁在一起,要是找到最后一个跟他在一起的人,就一定会找到他的下落。这么一捋,线索很快出来了。

六号院的三梆子说看见宝发跟“单条虎”在一起,九号院的孙猴子说看见宝发跟“单条虎”在一起,一号院的小黄毛也说看见宝发跟“单条虎”在一起。小孩子说话没准儿,但是三个小孩子都这样讲,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我爸和大姑立刻找来三个小孩子,手里攥着三个“嗦了蜜”糖,挨个问三个孩子,宝发是跟“单条虎”在一起吗?扁脑袋的三梆子,再次说“是”;尖嘴猴腮的孙猴子,再次说“是”;头发又细又黄的小黄毛,也再次肯定地说“是”。小黄毛说完“是”,还讲了一个细节,说是看见“单条虎”给了宝发一毛钱。当时胡同口正好有小贩叫卖“酸磨糕”,宝发拿着一毛钱,像是一个颇有经验的黄鼠狼,弓背低头,撒丫子直蹿胡同口去了。小黄毛说,宝发肯定去买“酸磨糕”了。小黄毛说完这话后,使劲儿用舌头舔着嘴唇,大概想到“酸磨糕”的酸劲儿了,紧接着又用手背抹了一下挂在嘴角上的口水。

假如三梆子和孙猴子说谎,他俩是男孩子,情有可原。小黄毛是个小闺女,应该不会说谎吧?最关键的是,小黄毛还具体讲了宝发跟“单条虎”在一起的细节。退一万步讲,说别人跟宝发在一起还不好确定,说跟“单条虎”在一起,那可能性太大了。

我爸和大姑把三个“嗦了蜜”糖奖励给三个小孩子,立刻站起身互相看着。我爸当即断定,宝发失踪跟“单条虎”老吕有关。大姑不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爸,眼神飘忽不定。旁边有人提醒说,直接问老吕不就成了?老吕又不是在云南贵州。

我们胡同里有个口头语,把中国最远的地方统称“云南贵州”,把外国最远的地方统称“巴拿马”。有人这样一提醒,我爸和大姑才醒了盹儿一样立刻去找老吕。没想到,小旅馆经理说,老吕请假回家了。问,啥时候走的?答,前天。我爸心里一算计,当下就凉了手脚,老吕走的那天就是宝发失踪后的转天。又颤抖着问,他说……啥时候回来吗?小旅馆经理摇头说,他只说回去处理家里事,没讲哪天回来。随后,又补充说,好像随手用的东西,他都带走了。我爸脖子梗了一下。

宝发失踪的事,街坊们全知道,小旅馆经理不会不知道,他悄悄瞥了一眼我爸,没言语;又瞅了一眼我大姑,然后眉头皱了一下,还是没言语。这时候,里面有人喊经理,面色怪异的经理这才借机赶紧离开。虽然经理啥话没讲,可表情却是啥都讲了。

“单条虎”老吕成为宝发失踪一事的最大嫌疑人。

老吕是胡同口小旅店看门人,“单条虎”是老吕的绰号,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老吕家不在天津卫,他是号称“小天津”的胜芳人,来天津卫已经七八年了。老吕要是两条腿都有的话,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了,大概就是因为残疾,一直单身。别看老吕一条腿,除了主业看门之外,客房、厕所、店堂卫生,他也去干。旅馆外面那片小空地,也能看见他扫地的身影,他有时还跟着服务员一起拆洗被褥。因为小旅馆临近胡同口,爱说话的老吕跟整条胡同的人都熟悉,见到谁他都主动打招呼,尤其见到小孩子,拄着拐的一条腿的老吕,比正常人还要利落地蹲下身子去逗小孩子。有的小孩子好奇他的木拐,他就单手扶着木拐,用另一只手把小孩子抱起来,小脚丫踩在木拐的横撑子上,小孩子乐,他也乐,有时他会故意晃动木拐,小孩子发出惊慌的喊叫声,然后他再停止摇动,小孩子转惊为乐,这时候他把小孩子抱下来,再给小孩子一块糖。小孩子经过这场惊险游戏之后还能有好吃的糖,也就更加喜欢老吕,只要见到他,不管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小孩子们都会热情地扑过去。从前面扑过去,有精神准备的老吕,能够稳稳接住小孩子;从后面扑过来的,他有时没有准备,就会站立不稳,像是被淘气的小孩子们揪掉了一只翅膀的蜻蜓,一只手扑腾好几下,险些前倾扑倒。有一次宝发从后面扑过来,老吕没有准备,身子向前扑去,来了一个嘴啃泥,满嘴的血。老吕站起来后,一句也没有责怪宝发,还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回家别讲。吓坏了的宝发,愣了愣,很快像个灵巧的黄鼠狼,弓背低头,蹿回了家。

老吕喜欢小孩子,喜欢抱小孩子,喜欢逗小孩子,但只是限于小小子,小闺女他也逗,远远地逗,离着三四步远,绝不凑前去,更不会抱起来逗玩;也会给糖,给的方式跟小小子不一样,他让小闺女伸出小手,他把糖举起来,距离两巴掌的距离,稳放在小闺女手心里,绝不碰一下。

老吕特别喜欢虎头虎脑、调皮捣蛋的宝发,不仅经常给宝发糖块,还会给他钱去买好吃的。这让我大姑特别不好意思,有一次跟老吕说,给孩子一块糖就好了,可不要给钱呀!脸部线条像是刀砍斧凿的老吕,听到我大姑这样讲,立刻羞得红了脸,比刚蒸熟的红皮红薯还要红,还有点像天津卫水产珍品紫蟹的颜色——猪肝色,他用手胡噜着露着青茬儿的头皮,摇晃着脑袋,不知道说啥好,那个神态呀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孩子。

我爸跟我讲,你大姑没对老吕说过好话,见到他就说他,话狠带尖,永远像是大人批评淘气的小孩,有时还会板着脸。

我感到奇怪,问我爸,大姑怎么这样呢?

我爸摸着下巴,随后又一个劲儿摇脑袋。我爸遇上不好处理的事,总是下意识摇脑袋,好像摇一摇,就能摇出一个诸葛亮。

我爸老年后,总爱跟我回忆过去的事,有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有的事我赶上个尾巴,多少有些模糊的印象。其实那些印象也都是片段,或是某个凝固的画面。我大姑和老吕的故事,还有我们老纪家的历史,我就是在我爸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嗑中,一点一点熟悉起来的。

老城厢还没装水龙头的时候,人们用热水,小户人家在家里煤炉子上烧,大户人家雇人从水铺挑热水;凉水呢,大户人家还是雇人挑水,小户人家需要排队等大水车。天津卫用上自来水挺早的,光绪爷那会儿就有了,可那是在洋人的租界地,老城里的胡同里没有自来水,可那会儿百姓还抵触自来水,说“机器水”有毒,管它叫“洋胰子水”。后来慢慢转变观念,老城厢有了四个自来水取水处,每天有水车运到每条胡同。一桶水二分钱,把大水桶提回家,哗啦啦倒进屋角边的大水缸里。家家户户已经习惯省着用水,一盆水洗完脸,再洗屁股再洗脚,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倒掉,这样省着用,一缸水能用上两三天。人们每天早上在胡同口等水车,水车有时早来有时晚来,送水时间点前后,得有一个多小时的误差。人们早上事最多,拉屎撒尿洗漱,还要担心错过大水车,有的人干脆就提前去排队。有时人等,有时用水桶排队,一个水桶挨着一个水桶,排到谁家的了,人要是没在的话,后面的人就会帮忙喊上几嗓子。老纪家过去有人给挑水,日子落败后,也用水桶排队了。那天我大姑用水桶排队,因为有事离开了。正在人们喊我大姑时,老吕恰好路过,听见了,二话没讲,把水桶提起来就往胡同里走。虽说老吕一条腿走路利落,身子骨也结实,但毕竟提着一个大水桶,多少有些吃不消,身子被水桶拽得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木拐戳砸砖地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不少。老吕咬着牙,鼓足一口气,硬是把一大木桶水,提到了大姑家门口。我大姑那会儿想起来要去打水了,正好从院子里跑出来,一眼看见老吕提着她家的木水桶,已经吭哧吭哧站在院门口,因为吃力,老吕脸孔涨得像是中秋节里刚煮熟的大螃蟹。大姑的脸也红了,老吕本以为大姑会讲几句客气话,还在等着表扬呢,哪承想,大姑的脸变了颜色,由红变白。她板着脸,对老吕讲,谁让你提来了?你逞啥能耐?用得着你吗?老吕脸色白了白,马上恢复了正常脸色,嘿嘿地笑。我大姑不饶他,继续训斥,你要是摔着了咋办?这个大水桶两个人抬都吃力,你一条腿还逞能呀?知道你天天练吊环,那又咋样?你要是两条腿,我天天让你给我提水。老吕挨了训斥,不着急不着慌,依旧嘿嘿地笑,正要转身走,又被我大姑喊住了,她回到屋,拿出一条白毛巾,一下子甩到老吕脖子上,说了一句“擦汗”,然后吆喝院子里的人,帮她一起把木水桶抬屋里去。老吕用白毛巾擦了一把汗,说着“谢谢”,然后转过身,一瘸一拐,脖子上飞舞着白毛巾,像一只灵活的蜻蜓一样“飞”走了。

我爸跟我感叹说,别看老吕一条腿,还经常帮助胡同人家做好事,帮助大姑好像更多些。大姑父长年不在家,虽说家里也有人,可都是贪玩的小孩子,老吕帮助大姑做过好多家务事,可大姑从来没说过一个“谢”字,每次都是一顿训斥,老吕不恼,只是嘿嘿笑,不多讲一句话。

胡同口经常有小贩吆喝,卖各种好吃的。夏天有卖冰块的,还有煮熟的菱角、乌豆;冬天有卖豆包的、青萝卜的。小贩站在胡同口和小旅店之间的那块空地上,卸下担子,一边擦汗喝水,一边大声吆喝,总有一群小孩子围着小贩嬉闹打斗,小贩双手拢着担子,吆喝着“别撞着,别撞着”,小贩越是这样说,小孩子们越是围着担子转圈跑,胡同口永远一片吵嚷声。只要有小贩到胡同口,宝发总会出现在小贩身边,这不能不说有老吕大叔的强力支持,因为我爷爷和我大姑给宝发零花钱很少,他的零花钱都是老吕大叔给的。别看老纪家有些家底,可对男孩子从来不宠,有时还凶得很。没办法,爷爷就是喜欢闺女,下一辈又喜欢孙女、外孙女,看见秃小子就瞪眼,对我爸还算好的呢,可也是经常训斥教育,再犯错就上手打了。

过去老吕是大家公认的大好人,可是转瞬之间,“单条虎”老吕却成为宝发失踪一事的最大嫌疑人,这样一猜测,种种可疑情况全都慢慢浮现出来。比如宝发失踪后,全胡同人都帮忙寻找,热心肠的老吕也帮着找,拄着木拐到处喊,每个小夹道都要向里瞄一眼,可是自始至终没提他给宝发钱去胡同口买“酸磨糕”的事。好多人怀疑老吕因为太喜欢宝发,说不定联系老家的人把孩子给拐跑了。因为宝发失踪前两天,老吕的胜芳亲戚来过旅店;小旅馆有人反映,说是那个胜芳亲戚来后,嘀嘀咕咕地跟老吕说了啥,随后老吕就变得魂不守舍,帮忙刷碗时还打碎了一个碗,大家猜测,肯定是干坏事之前心慌意乱呗!再说老吕这么多年在小旅馆做事,从来没回过胜芳老家,怎么这么凑巧现在就回去了呢?宝发走失了,他马上回老家,竟然是一去不回?不是这个“单条虎”里应外合拐跑了宝发,还能是谁呀?

在众多“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怀疑声浪中,我爸是其中一员,还是特别重要的一员,他的身份也导致他的判断非常重要,尤其是对周围人的影响更大。当然这些情况,我都是后来才从大人嘴里知道的,也有的是从我爸那里知道的,因为宝发哥哥走失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生,我比宝发哥哥小六岁,我是在他走失后的转年才出生的。

在“单条虎”老吕一个月都没有回来的情况下,他之前七八年间积攒下的良好口碑终于坍塌了,我爸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箴言,成为我们那条胡同及小旅馆所有人挂在嘴边上的日常用语,很快还转化成大人教育小孩子、警告小孩子的口头禅。直到这时候,我大姑才在众人的鼓噪下,特别是在我爸的积极鼓励下,终于请求国民政府捉拿坏人“单条虎”老吕。可那时候是特殊时期,国共马上就要进行全国战场上的较量,国民党警察哪有空儿给你去胜芳乡下办案呀?虽说距离不远,可也没人去管这样的“闲事”。

我爸后来表情奇怪地跟我讲,本以为你大姑接连遭受打击,可能会病倒,再也起不来了;我爸又紧接着分析说,或是你大姑精神遭受剧烈刺激,有可能会自寻短见。

谁都没想到,大姑不像闺女宝梅死后那样沉默了好几天,貌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忙里忙外,有时还跑到中药铺子去,帮助伙计们抱着铜盅捣中药,偶尔还能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可人却是一下子瘦了十多斤,她心里咋想的,那消失的十多斤肉会“说话”。在所有人都认定宝发是被老吕拐跑的情况下,大姑从来不参与这样的猜测,只要听到有人这样议论,她转身就走,瘦长的双腿走得极快,乱跑乱撞的小孩子都追不上她。

“单条虎”老吕拐跑宝发的事,成为胡同里的一个重大事件,也成为我们老纪家的一个谜。在我爸的内心深处,我大姑更是一个谜。我爸从来没听大姑咒骂过老吕,一句咒骂都没有,哪怕后来在她晚年经常骂街的日子里,她也没有骂过“单条虎”,就是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有骂过。

我爸说起这事时,依旧一个劲儿摇脑袋,他摇了那么多年,也没有摇出来一个“诸葛亮”,帮他掐指算算到底咋回事。

其实,宝发哥哥来过天津,那是他1947年失踪过去十二年后——1959年夏季。

我爸跟我讲,他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场景,是在三伏天里,每个人身上都像是背着一个没关紧的水龙头,从早到晚身上都是汗淋淋的。我也有一些模糊印象,那时候我十一岁了,经过我爸的描述,再与我的回忆连接,宝发哥哥回来时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了。

当时是傍晚时分,多数人家刚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胡同里乘凉,说着家长里短的闲事;家里的“电匣子”正在播着新闻,愤怒声讨印度在我国西藏边境骚扰侵犯的无耻行径。一号院小黄毛的爷爷,吃完饭来我们七号院串门,他早年在英租界干过跑腿的差事,他听着新闻,以饱经沧桑的语气嘲讽道,我见过那些阿三,长得又高又黑,满脸的络腮胡子,还用麻酱色的布包裹着大脑袋,他们就是些站岗、拉车门的家伙,如今咋就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得打他个瘪阿三呀,这帮家伙肯定是吃错药了!那时候我们胡同里的大人小孩,把所有不明白或是解释不通的人和事,统统称为“吃错药了”。

就在这时候,穿着蓝色警服的派出所小何,一边和见到的老人打招呼,一边走进七号院。小何身后还跟着一个身体壮实、脸色黧黑的小伙子。小何直接走到饭后正在喝茉莉花茶的我大姑面前,欢快地打着招呼,大姑呀,快看看这是谁?您呀绝对想不到,快仔细看看。

警察小何一吆喝,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全都围过来。这时候,院子外面的人,自从看见何警察带着一个陌生的乡下人走进胡同,早就跟在后面观望,这会儿脚跟脚地进院看热闹来了。

乡下小伙子看见那么多人围着看他,满脸淌着汗水,双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声音有些颤抖道,大伯大婶们,俺是宝发,俺是宝发呀!

十一岁的我,看着高我一头的自称“宝发”的人,像是小蚂蚁撞见了雄伟的大象。

称自己“宝发”的人,穿着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衣,露出来粗粗的黑褐色的小臂;下面是蓝色长裤,看不见他的小腿,但能想象出来小腿也一定粗壮有力;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黑色布鞋,崭新的鞋面上沾着灰土,走长路出汗的缘故,新布鞋周边带着明显的白色汗渍。

宝发的突然到来,老纪家大人孩子全都没有精神准备,特别是我大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了。

派出所警察小何介绍了宝发找到派出所要求寻亲的大致情况,因为还有事,握了握宝发的手就快步走出了院子。

不光是我们老纪家的人,就是邻居们也没反应过来。丢失的时候还是一个“万人嫌”的五岁小孩子,如今已经是十七岁的壮小伙子……

宝发说着一口地道的山东话,周围小孩们喊他“侉子”。他没有不高兴,只是咧着嘴巴,露出一口与他脸色极不相称的白牙,他从口袋里掏出糖块,每个小孩子一人一块。宝发哥哥也给了我一块,糖纸与糖完全粘在一起,我费了好大劲儿,弄得两手黏糊糊的,才算把糖纸剥离。

我爸愣怔片刻之后,当即断定这孩子就是失踪十二年的宝发。

被邻居硬拽回院子来的大姑,早没了平日里的厉害劲儿,她神情麻木地摇着头,眼神好像凝住了,她啥也不讲,一个劲儿往后,跟我爸一个毛病,一个劲儿地摇脑袋,比摇拨浪鼓的频率还要高。

我爸不好当着宝发面说啥,赶紧把我大姑拉到院子外面,站在靠墙角的一棵老槐树下,着急道,妹子呀你是咋想的?你去看看宝贵和宝兰,比一比,不是你儿子还是谁儿子?跟你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就是宝发!就是宝发!

我大姑又有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儿子宝贵,另一个是闺女宝兰。宝贵已经十岁,宝兰八岁。那会儿宝贵、宝兰恰巧不在院里,吃完饭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大姑父已经去世,年轻时长年跑外,养成许多不好的生活习惯,年轻时没觉得是多大的事,岁数稍大一点后,好多病找上门来了,什么消渴病、心脏病、高血压……这几种不好治的病凑在一起终于击倒了大姑父,他扔下孩子和心爱的老婆撒手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倒腾皮货生意去了。

我大姑借口有事,还是没跟宝发说一句话,眼神都没有对一下,转过身子,低头走了。宝发见亲娘不认他,眼圈发红,含着泪水,当即就要回去,硬是被我爸抱住了腰,我爸小声劝大外甥宝发不要走,又趴在他耳边悄声说,你妈一下子转不过脑筋来,她年岁大了,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你得让她有个过程呀!

宝发想了想,觉得大舅说得有道理,梗着的脖子终于软下来。

纪家大院早已分崩离析,大院住了好多外姓人家,又搭了好多小屋子。原本宽敞的院落,越搭越窄。我爷爷奶奶死后,我爸、大姑还有我叔分家了:有两个叔叔,一个早亡,另一个解放前失踪;还有两个叔叔,搬家搬得远,去了“下边”住。“下边”就是早年租界地,因为那里地势洼,被老城厢人称作“下边”。我们家和大姑家还在老城厢,离得特别近,虽说不在一条胡同,可是两条胡同中间有夹过道,侧着身子能穿过去,不到半分钟就到了。我们家和大姑家经常在一起吃晚饭,今天大姑一家来我们家,明天我们去大姑家,饭菜也简单,端着饭碗、拿双筷子就来了,尤其我们这些孩子,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在胡同里来回跑。

我爸把宝发接到我们家。晚上宝发洗脚时,我爸拿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瞅着他,问他当年是怎么走失的,又是怎么找回来的。白炽灯下的宝发,皮肤显得更黑,他说只是模糊记得一些,好像是在胡同口玩时,一个摇着拨浪鼓的笑脸人蹲下身子,摸着他脑袋瓜子……然后他就跟着那个笑脸人走了,走了好远的路,塑料凉鞋把脚都给磨出了血疱。我爸耐心地看着宝发。宝发说他醒来时躺在一个大土炕上,没挂窗帘的外面是满天的星星,有大狗小狗的叫声,还有各种小虫子的叫声。宝发回忆说,那时候他就哭;只要一哭,周围就有好多人,说是你爹你娘不要你了,把你给我们了。我爸后来跟我讲,五岁的孩子好哄,饿几天,再给点好吃的,也就顺从了。再加上那户人家对他百般宠爱,乡下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小虫子,那么多好吃的香麻酱、甜玉米、大红枣……贪玩爱吃的调皮捣蛋的宝发,很快适应了乡村生活。养父母让他上学识字……宝发这才知道自己生活在山东宁津一个叫“时家庄”的小村子,自己也有了一个新名字——时保军。

宝发洗完脚。我爸让我给宝发哥哥去倒洗脚水。宝发死活不肯,非要自己去倒。宝发倒完洗脚水回来,我爸拉着他接着聊。我坐在旁边继续听。

我爸唏嘘着,眼圈红了。又问宝发,当初是小旅馆的老吕大叔给他钱,让他去胡同口的吗?那个老吕大叔跟那个摇拨浪鼓的人认识吗?

宝发听了,摇摇头,说是记不得了。

经过我爸再三提醒,他才想起来好像是有一个经常给他糖的一条腿的叔叔,再详细的事他又说不清了。我爸还想说什么,嘴巴张开又闭上,没有再说。过了一会儿,又问起宝发是怎么找来的,家里知不知道他来天津卫寻亲。

宝发高兴起来,说,俺爹俺娘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有一天就跟俺讲了过去的事,是俺爹俺娘答应俺找来的。

宝发哥哥实话实说,家里的事只记得中药铺名字“隆顺德”,还有“二月二”。就连爸妈名字,他也不记得了。

也难怪宝发记得“二月二”,听我爸讲,每年“二月二”,老纪家热闹极了,周边邻居都来凑热闹,比年三十晚上放炮守岁,正月初一吃素饺子、拜大年都要火爆。

“二月二”这一天,是中药铺子晾晒药材的日子。所有伙计还有我们老纪家大人孩子全都跟着忙活。在大街上铺上凉席,把三楼上的药材搬出来,均匀地摊在凉席上,要在太阳下晾晒一天。只有这天晾晒才起作用,其他日子没用,早一天晚一天都不成。“二月二”这天要是不晾晒中药材要有大麻烦:带硬壳的中药材,会生出来带壳的小虫子;没有硬壳的中药材,会生出软虫子。

当时五岁的宝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应该说得过去,小孩子喜欢热闹,调皮捣蛋的宝发更喜欢热闹,想想吧,满大街都晾晒中药材,场面能不热闹吗?

我爸又问宝发,中药铺子早就公私合营了,名号也不叫“隆顺德”了,咋还能找来呢?

宝发实话实说,去了公安局,说了“隆顺德”还有晒药材的事,不长时间就有人开来一辆挎斗摩托车,他坐上后,摩托车就突突突把他带到了派出所,把他交给了派出所的警察小何,小何啥也没讲,高兴地带着他就过来了。当年那么费尽心思寻找,如今这么轻易回来。我爸拉着大外甥宝发的手,一个劲儿地感慨。

我爸为了让大姑信服宝发就是她亲儿子,还绞尽脑汁想出另外的办法验证。在宝发四岁的时候,我大姑用铁夹子夹着一块刚从炉子里烧红的煤球给邻居引火,正好宝发藏猫猫,一下子撞着了,烧得火红的煤球,把他大腿内侧烫伤了,留下了一大块伤疤;宝发的小脚趾骨折过,是歪斜的。我爸问大姑,是左脚还是右脚?我大姑想也没想,毫不迟疑道“是右脚”。说完了,又好像后悔一样,紧紧地抿住嘴唇,不再让自己多说一句话。

转天晚上宝发洗脚时,我爸说了宝发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还说了他的伤疤。宝发立刻明白大舅的意思,马上展示给我爸看,果然他大腿内侧有一块犹如蝴蝶一样的伤疤;伸出右脚,小脚趾也是歪斜的。

我爸转天一大早就兴奋地讲给我大姑,以为她会兴高采烈,马上会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泪流满面,激动地喊着“儿呀儿呀,你可受苦了”,可哪想到我大姑还是原来冷漠的神情。

宝发哥哥心灰意冷,在我家住了四天,说啥也不住了,说是不放心自己乡下的爹娘,他也不等我爸送他到车站,自己偷偷摸摸地走了。

宝发离开后,有一天我大姑抽冷子跟我爸讲,她不相信这个一口一个“俺”的侉子会是她的儿子宝发。我大姑自言自语道,我儿子宝发小白脸,这个人是大黑脸蛋子,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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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完,责编张文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