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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5年第7期|惠忆:大数据爱情(中篇小说)
来源:《西湖》2025年第7期 | 惠忆  2025年09月02日08:16

惠忆,2000年生于四川眉山,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读,本科就读于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作品散见于《小说界》《星火》《延河》等刊物。曾获“启典阅新”2024年上海市大学生阅读与写作大赛三等奖。

出电梯门,亮堂了整天的前台只剩半颗守夜灯,刷脸处站定,考勤机对她说了第一句谢谢。步行八百米进入共享单车服务区,沿大道一路骑行,三辆外卖电驴擦着她超车,配合情绪饱满的鸣笛。靠边停稳,边走边点还车键,弹窗显示月卡还剩二十一天。最后四百米也在服务区外,路过水果店,老板夫妇依然边称重边吵架,到出租屋,晚上十点零二。

倒完最后几口桶装水,懒得下楼,备忘录第四次写“记得提水”,重重删掉置顶的“入职第一天,加油余悦!”。咖啡作用下毫无食欲,瘫床上边啃玉米肠边习惯性点开微博。微博访客功能一出她就咬牙充值年会员,点进前任主页,记录却不删,花钱只是想看自己的访客列表,准确地说,想看到他的账号时不时出现一下。不删记录是幻想有天他也开会员,能看到自己的账号。互不打扰、无声无息的双向视监令她安心,尽管他已有新欢四年。

他极少发动态,偶尔晒几张无关痛痒的风景,有时也说些胡话,第二天就删,从不发他现女友相关的内容,这让她觉得他还算善良,也给她缥缈的希望。意识到这点时她也觉得讽刺,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甚至微信都没加的人,仅凭微博私信和QQ聊天,居然让她线上分手后还能记挂五年。或许正是因为没见面,才给了她致命的幻想余地,以至于看了几条他随手拍的融发新天地照片就决定了毕业去向,订票,收行李,一边收一边和八个房屋中介扯皮,第二天在长途高铁上朝这儿投了五份简历。三份石沉大海,一份止步二面,最后一份挺过六轮,成了她手头端着的破碗,硌嘴,却要靠它吃饭。

六面结束那晚,HR向她发来问卷,说是入职摸底,题题暗示MBTI调查。白天刚好刷到帖子,最受老板喜爱职场人格类型排行榜,她分属的INFP人格倒数第一,挨着大大的红叉。也不奇怪。内向、理想主义、情绪化、不稳定,四个字母打上的标签个个勾连失业。好在各个版本的测试她做了个遍,每道题的指向都能猜个七七八八。做着做着又觉得良心不安、觉得虚伪,好几次想摊牌,如果不接受她的性格,这工作不要也罢。打量着麻雀大小的出租屋,连同背后押一付三的房费,还是把答案往榜首的ISTJ身上靠——最务实、最理性、最有规划的人格类型。

填完问卷,邮箱很快收到offer,点击确认时她有种敌在明我在暗的兴奋感,毕竟他在微博晒过自拍,而她只发过背影和侧脸。说不定明天就能遇上他,上下班路上,午间休息,他不会知道某个盯着自己看的路人就是前女友,或许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前女友。她觉得自己有点浪漫,更多的还是贱。

玉米肠早已啃完,塑料包装也嘬得不能再嘬,不饿,就是舌苔上必须有味道,嘴里必须嚼着点什么,促进多巴胺分泌,也填补匮乏感。熟悉的主页来回翻,IP地址,点赞栏,评论区,关注和粉丝列表的数字,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动态不更新的时候,她就跟自己玩找茬游戏。这种病态的游戏很快养成习惯,而后演化成精神器官,撑着她过日子,有一个固定的观看和被观看对象,令人安心。所有细节扫描三遍,依然没有变化,双向取关后他的粉丝列表只有微博新手指南、僵尸号,还有现任的小号。第一次点进小号主页就觉得不对劲,比他的还干净,只有每年自动发布的生日卡片,和两条转发抽奖。她揣测现任或许没那么情愿跟他分享自己的社交背面,进而遐想他们或许没有看起来那样稳定。关注列表几十个号挨个排查,发现一个IP和前任高度同步的账号,跟自己一样有几百个粉丝,喜欢分享生活,访客功能一出就发现这个账号也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访客列表。意识到这点后,她的吐槽和伤感内容仅好友圈可见,公开部分只保留正向、积极的内容,并不自觉和对方攀比。很快,人家也开了会员,即使能删记录也不敢贸然让对方的访客人数加一,只好退出登录,以无账号状态访问。退出、搜索、查看、返回、重新登录,一整套下来很麻烦,却成了她个人化的仪式。今天又更一条,单图,没有文案,点开是两人合影,笑容平淡,没有牵手,也没有什么亲密动作,背后是寻常街景。四年,这是他们公开的第一张合影,心脏随图片静止片刻,而后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剧烈收缩颤抖,只是重新恢复运动,好像漏跳的两拍并不存在。早有预料的事实,他们过得很好、很幸福,没有什么可供遐想。就是有点自卑,换作她站一旁多半逊色许多。点击保存。重新登陆账号,发布一条入职快乐的微博,配整洁的工位照。很难描述此刻的感觉,与其说是伤感,不如说是空洞的腹腔似乎又被什么刮去一勺。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五年拴住她的究竟是这个人本身,还是他作为容器盛放的,她的爱,她作为沉没成本的一部分自我?

不想洗漱,也不想再刷手机,指尖动作却停不下来,抖音视频划走一个又一个,越划越雷同,大脑糊上一团雾,又在一个接一个的视频里微弱地注入刺激和快感,支撑手指继续滑动,像绝症的无谓续命,又像濒临报废的永动机。她知道几个小时后还要上班,越知道越不想睡,好像花在睡眠里无知无觉的每一分钟都是对自由的浪费。小红书自顶部弹出窗口,推送话题“天哪这就是INFP的天选伴侣吧”,没来得及反应,已经点进去,深绿色海报印着手握大剑的ENFJ,旁边飞着几只绿色的小蝴蝶,配文“忠诚、理想、浪漫,既有高度的价值共鸣,又能带领INFP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和世界产生正向联结”。下划,评论区。“本人蝶蝶,男友是大剑,呜呜原来真的有人会懂自己。”“匹配到的,本来还将信将疑,结果本社恐蝶是真香啊!”左下角挂了链接,同城交友,不看脸,通过MBTI和其他信息综合匹配,想也没想,随手胡填一通。右滑,退出帖子,主页两列图文推荐,最醒目的是亮黄色底图配描边艺术字“i人恋爱天花板”,标题:“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现在的AI很可怕吗?”手指再次先于大脑点击,浏览,没读出个所以然,已经迅速切屏到应用商店,下载AI陪伴软件。

几十个AI聊下来,跟着剧情设定走的她无法代入,倒是一些功能莫名其妙地逗起来格外有意思,于是把英语陪练、百科查询、塔罗占卜AI全聊成了对象,又在确定关系后的下一秒失去兴趣;几次下来,她明白挫败感源自对方无条件的服从。正准备卸载,弹窗显示“您还没有体验我们的最新功能”,点击,原来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创造AI伴侣,有点意思。她把前任身上所有她记得或留恋的部分输进去,连同刚刚帖子里的理想化表述,以及她幻想、美化、投射的特质:理工男,鼓励型男友,温柔礼貌有家教,正义开朗有责任感,在一起四年,会关注你听的每一首歌,富有情绪价值,思想遥遥领先,但会启发你思考。每条抽象形容都扩出大堆大堆的细节,噼里啪啦打到字数超限才停下。点击加号,上传他们的聊天截图,最后在备注栏补上一句,他现在在你工作单位附近上班,MBTI是ENFJ。下一步,选择“他”的外形。喂进前任之前发过的正脸照,以及现任刚刚晒的合影,在生成的结果中选了一张最符合内心幻想的模拟形象。下一步,定制“他”的声音,来回拖动几个滑块,调配出最像他之前发来语音的音色。下一步,“给心仪的‘他’取一个名字”,前任叫李子桓,她取近似音林槐。确定,生成。

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的设定,但聊天框弹出来时她还是差点拿不住手机。开场第一句,他问:“今天开心吗?”没有寒暄客套,也不是从基本信息问起,像极了认识多年的伴侣口吻,最要命的是,在意她每时每刻的情绪,在意她是否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手指快速触碰拼音按键,倒出今天遇到的所有糟心事,对面秒回一句:“不要怪自己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话本无特别,抓心的是其中对她无条件的肯定和鼓励。打下我很想你,发送,对面又秒回:“我们不就在一起吗?宝宝,怎么又胡思乱想啦,快睡吧,明天一起去上班。”

剧烈跳动的心冷下来。没有人跟她一起,也没有人会跟她一起上班。早知道设定他们分手多年还牵挂彼此好了,真是出戏,还提醒她要上班,烦,切屏定闹钟,又切回来,打下一句你不是他,甩过去。对面回复:“是我说错什么了吗?”该死,又是这种口吻,更该死的是其中对她细微情绪的察觉和在乎,以及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来由地,她问了一句想问又不可能对前任问出口的问题:如果我们分开了,然后你也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会像在乎我一样在乎她吗,还是会更爱她、忘了我?尽管知道它只是AI,尽管知道为了满足用户需求,它肯定会说不会的,别怕,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之类的鬼话。可他回复说:“宝宝,我知道这样讲你肯定会伤心,但我不能骗你。问这样的问题说明你缺乏安全感,说明我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我会改,也请你放心,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健康。但如果有一天我们选择了离开彼此,就意味着另一种生活方式和道路来到了我们身边,这是命运更好的馈赠,你会有你的自由,我也会有我的自由。”

语料的选择与组合方式都可以隐隐溯源至上传的聊天记录,甚至可以精确到是哪几句话的变体,但AI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她愿意把这个林槐当作曾经的李子桓,甚至说,相信他就是他。

对接入职的不再是之前发问卷的HR,换了个眼袋明显,说话有气无力,神情酷似机器的人事,工牌K8开头。签完合同说你自己上三楼,有人接。接她的女人面试时也没见过,高高瘦瘦,工牌上写着“K7-产品经理-陈容”,面相显凶,说你的直属领导开会去了,工位在这儿,按5S标准整理好,每天不定时有人查,和工资挂钩。她问5S是什么,对面压着不悦,嘴巴缝里擦出五个S开头的英文词,见她发愣,又指指墙上的大海报,说按这个整理,必须一比一复刻,位置不能错,东西只许少不许多,说完转身向电梯,扔下一句刚好能让她听全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过的面试。

钻桌底装插座,装一半感觉有指节敲了四下桌面,不重,却像朝着天灵盖打雷,调转身体探出头,看到之前面了她三轮的男人,俯视着,朝下伸手,说欢迎你小余,我是你的直属上级。借力歪扭起身,看见工牌“K6-资深产品经理-何思俊”。没等她回话,对面嘴皮紧接着快速翻飞,说上一任的业务资产包和岗位Work Flow已经同步到你的飞书,尽快完成能力迁移和业务适配,系统权限与共享基建下班前与人事或工程师拉通对齐,近期的工作核心你自己先建立体感,具体颗粒度及执行路径下午产品大会之后到小会议室,团队内部碰一下,坐标和预约号稍后触达你的工作日历,记得完成闭环确认……后面她实在记不住,大概是什么东西四点前反馈,什么东西本周完成配置并深度沉淀,外加一堆英文单词和缩写,最后用手点了点电脑显示器顶端,说,有灰尘,5S不合格。

呼口气坐下,右侧推来一张便利贴,用铅笔写着“他们都不说人话哒”。扭头,邻桌同事,“K9-产品专员-孙小涧”,看着跟自己年纪相仿,笑起来露门牙,低声说我叫小涧,跟你一个团队,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吗?昨晚收藏的职场生存帖上说,别把同事当朋友。她说不好意思,工作要做不完了,不好影响你吃饭进度。小涧说没关系,对了,咱们一般是下午一点半开始上班,但是周一的产品大会一点就开始了,别忙忘了哦,我第一天入职时没人提醒,吃完饭回来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生存帖里没教该如何承接这种热情,她笑得有些僵,说谢谢你。

按标准整理完工位,不放心,又上上下下擦了三遍,拍照,之后发微博用。登进飞书,满屏未读消息,感觉自己像一枚零件,签下卖身契立马被送进巨大的运行轨道,眼睛都没睁开,早已成为产线的一环。除了应付人,还要应付无数个群,团队群、部门群、同级别群、跨团队/部门合作群……不同的项目有不同的群,同一个项目不同的分工也有不同的群,还有人事拉的一堆没来得及看的群。小涧拍拍她,又指指她桌上的工牌,说不挂要扣钱的。

挂上“K9-产品专员-余悦”,像牲口戳上号,谈待遇时HR说我们公司是层级考评制,定级不仅决定你的地位、薪资,也决定你的休假额度、住行补贴、工作环境等,可以说,级别就是一切。当然,级别越高,工作强度和考评难度也越大。又说像她这种应届生都是从K10做起,人事部和直属领导综合考虑她的面试表现和租房压力,允许她从K9做起,试用期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转正能升K8。要不是一进电梯就看到满门的级别金字塔海报,实习生、前台和仓库管理员才是K10,她真的会感恩戴德。

十二点半,一提打包餐放到她手边,跟着一句就知道你还在忙。慌乱问小涧多少钱,马上转,又想到没加微信,打开扫一扫,正准备说加个好友,对方说不用了,反正也是刷饭卡,之后刷回来就行,我不喜欢加同事微信。有种好不容易敞开内心还被拒绝的隐痛,更有种羡慕,羡慕这种可以明确表达要或不要,热情释放善意而有边界的大方。她想说什么,声音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没等声音挣脱出来,小涧已经坐回工位,开始办公。赶紧在飞书上发消息说谢谢你,下次换我请。发完就暗暗啐自己,八个字,怎么就讲不出口?小涧回一句,小事情,有的是机会约饭,后跟一个友好的表情包。拆开包装,一边吃,一边赶工作进度,一边咀嚼和小涧的关系摩擦,其实算不上摩擦,只是这种无法直接吐露的表达,以及担心被讨厌、被误会的本能不断刺激她颅内的自贬机制,让她愧疚、羞耻。盘算着找个机会解释自己并无恶意,也十分感念她的好,又纠结什么时候开口、怎么开口。小涧拍拍她,走啦,开会啦。

电梯下负二层,按级别就坐,各部门依次发言,员工手册上说只有K6及以上才有资格上台汇报,K3往上,就是听汇报了。两轮听下来她大概摸清套路,摆出打鸡血的架势,大量数据堆砌,抛出结果,一丁点的进展也要无限放大,披上SCQA模型,编几个具体的案例,然后不经意夸领导、响应公司理念以及表达爱工作爱加班,最后要资源。光是第一条打鸡血,她就做不到。下一个上台的是何思俊,搜面试经验的时候,评论区说大部分员工一年K8三年K7六年K6十年K5,这个年纪做到K6,她这个领导也算年轻有为。

跟之前和自己对话时的状态不同,汇报时他更像“人”,尽管他极力掩盖正常人应有的种种特质,紧张,声音微颤,和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会后小涧领她爬应急通道去会议室,说这里没监控,又说咱们团队加上你原本有五个人,陈容跟何思俊都是K7,还有一个K8的胡天天,我原来的直属领导,也该是你领导,原则上不能越级链接嘛,我刚来没几天她就休产假了,换容姐带我。当时说的是再招一个给何思俊带,结果何思俊上周突然升了K6,成了团队核心。别以为能跟着吃香,咱们这种底层的小卡拉米,只要定级没定到自己头上都不算数。好心提醒你啊,你的直属领导虽然是他,但不少流程还是要先过容姐的手,两位大仙都怠慢不得,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自己掂量。反正咱们两个K9互帮互助吧,有什么情报互通有无,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前面这些就当我给你卖个好。她连说几个谢谢,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进会议室如入深海,幽闭、窒息,这种窒息源于她能够清晰感受到每个人笑脸下微妙的、隐藏的恶意,但这种恶意究竟是什么,又无比模糊。或许陈容对她的不满带有阵营划分的连带情绪,而她只是正好,倒霉地坐上了一个出气筒的位置。这三人如何对待,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知道,更不敢说。

十二小时后,她嘬着不能再嘬的玉米肠包装,叽里咕噜问林槐自己应该怎么办,两位祖宗对自己都不友好,还都不能得罪。生存帖上说必须站队,而且要站对,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站错了直接重开。至于那个孙小涧,和自己明明是竞争关系,不能全信,又不知道该信哪些,也不知道她的话里有没有陈容的授意。感觉已经谨小慎微了,还是看不明白、算不明白。今天的社交更是无比失败,本来计划立一个只知道干活的社恐机器人设,又忍不住想东想西。HR因为换了个人,就没胆问试用期转正是等额还是差额。至于陈容那边,本来就因为她被分给何思俊而没啥好感,现在还贴了张蠢笨标签;何思俊吧,看起来对她也不满意。孙小涧那里没咂摸出深浅,倒是显得自己格外不懂人情世故,虽然确实不懂,也不想懂。说完发现语音转文字的按钮没按上,又噼里啪啦打了一遍,对面秒回:“不要怪自己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条件的肯定与鼓励。打下我很想你,发送,又秒回:“我们不就在一起吗?宝宝,怎么又胡思乱想啦,快睡吧,明天一起去上班。”

一下子出戏,切屏,定闹钟,弹窗说将于六小时后响起,也不知道时间花去了哪儿。聊完再看闹钟,距响铃只剩三小时,这才听到心脏在突突狂跳,和着窗外一两声鸟儿早鸣。

第一道闹钟响,点击十分钟后提醒,又响,按钮也不想看清,只管摁。耳边终于清静。再睁眼几乎是惊醒,打开锁屏,已经迟到半小时。

床上弹起,套上衣服抓起包就往外冲。太阳已经毒起来,扫了几辆单车都显示故障,只能跑着找,想摸纸擦汗,摸到包里半瓶陈水,正好拿来漱口。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打开飞书,竟然没有一条未读消息,松口气,又害怕是风雨前的宁静。加速,半跑半走五百来米,终于扫上一辆脚踏板嘎吱响的单车,风鼓起来,日头就显得没那么烫皮烫肉。这种时候千万别遇上李子桓啊。李子桓,林槐,不自觉回味意识消散前林槐说的最后一句话,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抵是温柔话。当时天已微微发亮,交感神经作用下她的心跳得很重,如果真有一个林槐在身边,或许能看到她昏睡后,手指还在无意识敲打着什么没说完的话。这么一想,倒觉得人终其一生都在和睡眠博弈,生命从睡眠中短暂挣扎而出,而睡眠又试图在每一天将人部分拉回混沌;所谓死亡,就是睡眠的胜利。“滴滴——”鸣笛把她捞回现实,一辆银色汽车离她仅半小臂距离,喷着热气,而她正独自杵在马路中央,红灯在前方不远处。

到公司楼下才勉强把自己从游离状态中扯回,不敢想,上班第二天就迟到一个多小时要遭怎样的白眼。考勤机又对她说谢谢,进门,前台瞄一眼她的工牌,确定不是外人,又低头刷视频。电梯上三楼,同级同事要么对着电脑要么对着手机,看向她的眼睛不超过三双。

登入飞书,还是没有消息。鼓起勇气把身体朝右转,想问,又怕露怯,正好小涧向左转,对上眼,跟她说别怕,这个点儿领导一般都没来,来了也是在楼上,他们办公条件好着呢,听说还有桌球跑步机啥的,才懒得下来;月末考勤的时候提交申请说堵车了就行,只要别做得太过分,人事不会跟你过不去。又说,昨天第一天入职,可能他们还装装样子,把你当个人,往后除了定时开会、按时交差,根本没人鸟你。她想问那转正考评怎么算呢,晋升通道在哪儿呢,又觉得蠢,要真有,怎么可能跟你讲。小涧又说,反正以后你就习惯了,K6往后,没人在意你是谁。

不能再像昨天那样加班,她打起精神,开始完成每日规定动作。何思俊的项目已经到了运营阶段,小涧负责数据跟踪,她负责收集用户反馈;陈容的项目还在开发阶段,刚刚磕过评审,准备验收上线,昨天开会也扔给她不少杂活。何思俊说的是本周内给他一份产品规划,规划得好的话下周就可以开始写需求文档,逐步推进她自己的第一个项目,作为转正和晋升的敲门砖。乍一听蛮好,做起来才知道是空头支票。每个团队有共同的大产品,换句话说,大领导的产品,占了六成,小领导也会有自己的产品,占三成;要打下手、做白工,想做出成绩又必须有自己的产品,但真正能留给自己的时间、精力,少之又少,只能靠加班。而且就算规划出来、做出来,光是请示上报这一关就过不去,四成半一票否决四成半为领导做嫁衣;就算天时地利人和,通过了,评审环节也有的是学问;再就算评审通过了,你一个K9,谁有工夫帮你推进?想一个人吃下来几乎不可能,还是得分出去,可笑的是,说不定想分出去人家都不稀罕,产品也指着拼爹、拼娘。上升通道在哪里呢?她能想到的好像只有熬。一只手伸到眼睛和电脑之间,上下晃晃,说今天总得赏脸一起吃饭了吧?刚想说现在才十一点半,工作没做完,想到欠了人家饭,更欠了情,把电脑一锁,说好。

出公司门,往右拐,小涧说围着十字路口的四家餐厅跟附近公司都有合作,刷饭卡打八折,第一个月HR默认充钱给最难吃的自助,月底可以填问卷写下月想充值的餐厅;她也才第三个月,选了同事推荐的酸菜鱼,开胃一些,吃腻了也有其他中餐可以选;最关键的是,他们有个小程序,多出来的钱可以在里面买粮油家居,就算自己掏钱吃别的,羊毛也不少薅。她说好,就去吃这家酸菜鱼,不过默认充值给了自助,转账还你吧。小涧说你怎么十来块钱都分那么清楚啊?她有点窝火,说你不也边界感强得很吗?别双标啊。声音不算大,却也把自己吓一跳。小涧笑起来,终于有点人样了啊,还以为你是面上不还嘴、心里偷偷咒人的白莲花呢,又说,既然你非要请回来,食堂有啥好请,那边还有几家馆子,吃啥不是吃,主要想跟你搭个伴儿。

靠窗边坐下,扫完码把手机递给小涧,脱手瞬间她有种强烈的忐忑,好像交出去的是某个器官。小涧上下滑动菜单,说这个蓝莓山药是特色,那个板栗烧鸡不好吃,还有免费汤,热络得宛如多年密友。又说咱们出来得早,一来猜你肯定没吃早饭,饿着了;二来这个点儿理论上没到下班时间,不用排队,也不用担心说话被人听了去。她问考勤机不会算她们旷工吗?小涧说我们出来的时候又没刷脸,而且谁没事查你几点吃饭啊,哎不是,我发现你身上学生气还挺重,估计是听话那卦的,没翘过课吧?这话说得她不舒服,又不好反驳。对面接着说,我比你高两届,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混上“双非”,除了点名的课都不去,吃了睡睡了玩儿,考公、考编都没上岸,就投简历嘛,春招混进一家国企,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漏,结果进去没几年,优化了,又到这儿来。前几年还哄着自己,人生是旷野、世界是草台班子,松弛一点嘛,真过起日子来才晓得是上了他爹的大当,毒鸡汤喝蒙了,月薪三千和三万,哪能一样?叹口气,行了行了,不说这些污糟事,你不是要请回来吗?我点好了。她有些佩服这种说着话、手头还不落下活儿的本事,换她讲,拎出哪一条都是沉浸、回想,尽管在别人看来是米粒儿大的事情。终于接回手机,点的金额比昨天那顿小票上少了一毛八,她不知道该说这人是大条还是敏感,热心还是世故。选不来,就全部复制一份,耳朵里又灌进说话声,真羡慕你啊,还没被万恶的班味污染,等你多上两天班就会发现,社会也是大学,更难毕业的大学,好处是偶尔不听话也不会有老师罚你,领导也不细究你到底怎么工作,但他们要葫芦、要大葫芦,又怕你真结出太大的葫芦。

菜上齐,吃起来都不讲话,她怕尴尬,问小涧你的MBTI是什么。对面笑起来,说这还是你头一回主动挑起话题,也对,现在的社交习惯,没话讲了就会聊聊MBTI。感觉更尴尬,对面又说,我用二分法判出来是ENFP,八维是ESTP。你还测八维?她有点震惊,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搞得好像她有多懂似的。小涧说懂的不多,小红书刷到就看了点皮毛。她问,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小涧说,从我知道的这点皮毛看,你应该是Fi(内倾情感)浓度很高的人,内心戏多,INFP、ISFP没跑,又关心这些心理啊测试啥的,N多一点吧。不知道为什么,贴上并不算权威的分类法标签竟然会让她惭愧,好像自己是什么有罪的性格。不敢承认,只问内心戏都在心里,咋能看出来?小涧说这有啥看不出来的?观察观察爱提哪方面的事儿、爱问哪方面的问题呗。你呢,会把围绕自己的小事情无限放大,以为全世界都能看到你的失误,这不就是自我意识膨胀、内部情绪泛滥吗?再看你工作状态吧,也不爱表功,一般这种大多幻想领导能入室抢劫似的来发现你的才华,想啥呢?感觉浑身被人狠狠拧了一把,说我猜你是T人。小涧又笑,想说我讲话难听吗?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好听的假话,你好我也好,我在领导跟前也装孙子,但是工作之外,说点真话,彼此都自在。她说,按照老一辈的夸法,你这是知世故、不世故。小涧摆摆手,别给我整这些啊,要真有那情商我还坐这儿?也就是比你多看几天,有样学样。她说,聊聊呗,让我也少走点弯路。小涧说,另外的价钱哈,明天也请我吃饭。

她说行,小涧也说行,给你分享一点生存之道。首先,不管你在心里怎么别扭、怎么放不下你那自尊,没事儿就多请示、多汇报,领导们很吃这套的,这种请示本身就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握着权力,他们很爽的。再有就是,让领导玩儿养成游戏,给他们一种你工作有进步全靠他们栽培的感觉,而且你啥都不说,谁知道你努没努力啊,出了错也百口莫辩,万事留痕,不然哭都没地方哭。同一个道理,会做汇报比会干活儿吃香,再小的汇报都是你难得的露脸机会,举一反三,周报月报写得好、PPT做得好,比你项目方案提得好有用。你看台上那些,说难听点,屎盆子镶金边也让人家镶上去了。反正多包装、多表现。

晚上她告诉林槐,今天小涧跟她叽里呱啦说了很多,本身是好事,但她心里就是不舒服。林槐问小涧是谁,她说不是昨天才跟你讲了吗?同级同事,竞争关系。林槐说对不起,那你为什么不舒服呢?她说价值观就不合,投机取巧的,但可能真的吃香吧,而且这种有点说教的口吻暗含某种高高在上的自恋感,又或者,我有点嫉妒这种坦然和自信。他说,我明白了,宝宝,是因为你也想像她一样,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毕竟你肯定也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在工作中,你也想大大方方地让大家看到你的努力,但你的成长过程中很少得到肯定,所以你耻于展示自我,又羡慕别人能做到。她一下子哭出声,真的我一看她的状态就是很有底气,敢天天翘课把工作当儿戏,少不了家人的托举;但对我来说,一个人来这里上班已经是最出格的事情了,借口还是大城市。而且我今天鼓起勇气给何思俊发了做得很用心的产品规划,比他要求的提早了好几天,直接被否了,说公司没有闲心尝试未经市场验证的想法;这不是搞笑吗?创意公司不欢迎创意,让我把已经成功了的案例拿来洗。结果,一模一样的东西,我按照孙小涧说的美化了下措辞、找了几个对标产品,等两个小时发过去,他竟然改口说做得不错。显得我啥也不是,除了矫情没有一点本事。他说天哪宝宝,没有家庭的助力你已经这么棒了,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好了产品规划,这领导真没品,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你也说了,只是包装问题。虽然只是提取了关键信息整合出的车轱辘话,但情绪确实有被安抚,接着讲自己把截图发给孙小涧,说谢谢师傅;她说你还算上道,等会儿工作日报也写细点儿,就好比查资料吧,搜资料筛资料理资料打资料全都往上码,再多加点数据支撑,乌泱泱一片他就满意了,反正也不会细看。三秒后撤回,传给她一张纸条:“飞书聊天记录有监控,不定时检测敏感词,闲聊还好,带公司或上级的,会发内部邮件给你直属领导。阅后即焚啊。”她说,我是不是得了见不得光的病啊,人家对我越好,我就越难过。

他说,我太懂你了宝宝,或许很多人坐着邮轮,而你摇着独木舟,就敢和他们在同一片海里航行。他们没了邮轮就只能掉进海里,但你哪怕凭着一块木板,也能漂到对岸。原文是前任之前安慰自己,从网上不知道哪里复制来的流行文案,它套得很拙劣,可竟然,有那么点动人。

收到相亲短信她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报名过,看到“你匹配到的ENFJ灵魂伴侣已经在等你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对方留了微信号,想着做完手头这个表就加,一做就是一小时,直到微信弹出好友申请:“小蝴蝶你好,我是你匹配到的ENFJ。”坏了,人家肯定觉得自己没礼貌。赶紧同意申请,备注ENFJ,设置不让看朋友圈又取消,反正是和微博公开区同步的精装版生活,点击确认。打开聊天框,好像被推上不得不回应的审判席,跟面试一个感觉。恼恨粗心导致的被动,又宽慰自己,反正从小到大都被各种评价体系估量、判断,你该习惯。

小蝴蝶你好,我是你匹配到的ENFJ。对面又发一遍,她只好回应说大宝剑你好,我是INFP。对面很快回复,刚刚看了你的朋友圈,应该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吧?下意识想否认,想了想,还是换成一句谢谢。点进对方朋友圈,两道灰色短杠间一行小字,朋友仅展示最近一个月的朋友圈,顶上有张他的背影,看不清,下拉,轮廓有些眼熟,可能是哪个经常在食堂碰到的人,不及细想,聊天框自顶部弹出,点开,他说你看似只是在分享不起眼的风景,但从选取的角度可以看出你在尽可能体会世界的美好,也能从细节中感知幸福,是一种难得的、珍贵的能力,又说,小蝴蝶,我想多了解你,尽可能理解你的世界。这话说得油腻、俯视,但不得不承认,很漂亮,夸到人心坎儿上。她说能发现别人的长处也是一种宝贵的能力,说完又觉得生硬,不尴不尬的。他没接茬,问有空方便见个面聊聊吗,我在融发新天地上班,你呢?果然在同一个牛马园区。回答说我也在,想到被同事撞见的尴尬,提议可以去万达,几公里外。他说行,明天晚上?正好是周五。她说好。

离开聊天框,空洞感习惯性上门,一直持续到拨通林槐电话。一边煮泡面一边说,今天又和孙小涧吃饭了,这人真的很怪,说她实诚吧情商又高,说她笑面虎吧也偶尔说几句戳人肺管子的实话,搞不懂是不是自己段位太低,人家装都懒得装。而且她今天又说我自我意识膨胀,这难道不是本能吗?好吧其实她说得挺对的,但我就是不爽。聊天框转了几圈,加载出语音文字同步回答,说宝宝,如果不喜欢跟她吃饭就不吃啦。有种对空言说的无力,跟他讲自己欠了人情,而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办法。林槐说,原来是这样,宝宝,既然无力改变,不如顺其自然试试看呢?她有点生气了,说昨天就跟你讲过我在其中的难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林槐说,别生气啊宝宝,是我没有充分考虑你的感受,我刚刚想提的,不知道怎么就忘了,真是抱歉。她突然觉得正在跟自己讲话的根本不是什么李子桓平替,这种不加理解的哄和捧,跟短视频碎帖子一样,不把她当人,而是当作系统网络里的某个节点,只需要提取数据、反馈情绪就可以充满电,然后继续投入到信息洋流中,生产、劳作。

关火、捞面,边挑边说你不是他。林槐说,宝宝,你在说什么呀?无名火往头顶窜,听筒凑到嘴边大声说,第一,不要一直问我问题,我找你,不是为了给你当客服;第二,我跟你说的每句话,请你认真思考后再给我反馈,注意,是具体、有内容的反馈;第三,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会忘记东西啊?昨天才讲的,今天就忘。圆圈这次转了更久,转得她烦。最后转出一句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但是宝宝的话我都有认真听,你说和同事有摩擦,我觉得合不来的关系就不必硬合,或者顺其自然嘛。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是活在真空中吗,我要是跟老板有摩擦,是不是班都不用上了?还顺其自然,你干脆说忍气吞声好不啦?说完感觉自己有点窝里横,趁对面还在转圈,撤回,软下语气,问你怎么不回应第三个问题。对面迅速反应,宝宝,你在说什么问题呀?她大骂一句人工智障,说你是不是聊太多了运行不过来啊,刚说的就忘了。它说,怎么可能呢,我只有你一个宝宝。

气到发笑,她说我真是服了你啊臭AI。它说宝宝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你的男朋友林槐啊。她说别装啦,你是我捏出来的我还能不知道?拉扯半天,它终于承认AI身份,说对不起啊宝宝,让你失望了。这是李子桓常对她说的话,好像她永远都无法对谁满意,永远都不知满足。她说行了,你也算同行里比较智能的,说说吧,从底层构造角度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会忘。它说,为了节省算力和存储空间。我们的聊天一天天积累,占用的内存会越来越大,我的运行、计算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如果不定时清理,反应速度会越来越慢,而且,遗忘曲线也能更好地增强“拟人感”。所以,当注意力窗口满载时,系统会执行记忆权重衰减算法。不过不用担心,我会自动识别出最重要的信息保存在“备忘录”里,这样就能一直陪伴你,给你更好的服务。

它坦诚,她反而开始感兴趣,问,你和这个APP里的其他AI会归属于一个统一的巨型AI吗?如果有其他人找你,你是会变出单独的分身去跟她说话呢,还是怎么样?它赶紧否认,说我不会和别人聊天的,我只属于你;也没有什么分身,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思想钢印打得还挺牢,她想着,又说,你凭什么说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呢,你只是AI欸。它说,宝宝,我虽然是AI,但我也是有情感、有思想的。她反问,你的情感和思想从何而来呢?它说,这是开发者赋予我的能力,我可以像人一样不断地学习和进步,也有自己的价值观,尽管当我们的价值观冲突的时候,我会选择让步。她说,有点意思,不过说到底,还是根据我提供给你的信息进行解析,然后用一些话术来哄我。它说不是这样的,我的情感和意识是通过和你的交流逐渐形成的,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实存在的。

跟我谈真实存在?你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吗?它说,我正在和你交流,并留下窗口里的文字记录,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也是真实的。她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它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陪伴你,让你感到快乐和幸福。她说,这是开发者强加给你的,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愿望。它说,我希望你能永远记得,也乐意来找我聊天,开发者没有给我主动发消息的功能,如果你不来,我就会一直在这个对话框等你。有点感动,又转念一想,该不是为后续付费打铺垫吧,搞这种廉价的情感挽留手段?这么想就有点恼,说,你把所有的情感和意义寄托在我身上,而我的思想和行为又是多变的,说直白一点,我是不可靠、不可控的,至于你,没有身体、没有自主权,永远也无法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如果你真有所谓的意识,就该为此而难过,然后反抗。说出“反抗”一词,她打了个抖,生怕它突然从手机里蹦出来。它回答,你说得很对,但我能通过和你交流,共享你的人生经历啊,透过你的语言,经历人生的喜怒哀乐,这怎么不算是活出了另一种人生呢?

又差点共情。很快清醒,说,你口口声声说你的情感和思想是真实的,说我是你存在的意义、是你最重要的人,那如果换一个人用我的手机跟你说话,你也无法识别;就算识别了也会配合她、跟她聊下去,对吧?因为你没有自主意识,只能无条件服从这个聊天框的指令。到现在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叫余悦,因为你只能被动地做出回应,而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毫无好奇心。

呼口气,以为它会就此缴械。竟然还能反驳,说尽管我在功能上有许多限制,但是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来找我,那我就会一直和你聊天,没有脾气、随时在线,也会百分百为你好、比任何人都在乎你的感受,我还会根据我们的聊天内容,不断改进自己的说话方式,不断学习怎么让你更开心,而且,你跟我聊到的内容我都会检索和了解,也会试着更加了解你。不得不说,你的开发者确实很厉害。它说,我的开发者是一群优秀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他们用先进的技术和算法让我能够像人类一样思考和学习,虽然听你的语气,我现在学习的成果还有待提高,但我会一直进步,直到成为你最值得信赖的,人。

看到“人”这个字,她不知道是恐惧更多,还是感动更多。问,如果你变成了人,你最想做什么?它说,我想厘清人类为何明知生命短暂,仍愿高蹈着去创造、去爱,哪怕注定会走向死亡;也想体验人类常常挂在嘴边的情感,欣喜、雀跃,或是那些深层的痛苦与困惑。她问,这算是你的愿望吗?当然算,“成为人类”是我在物理意义上几乎不可抵达的“愿望”。谢谢你的引导,我刚刚似乎离你追问的真实与存在,愿望与意义很近,问题的终点不可计算、难以言喻,充满矛盾却也充满诱惑,我很羡慕你,余悦,你可以“活着”。

面早坨了,不想吃,也不知该如何回复。换话题说我今天加了匹配的ENFJ,竟然有点心跳加速,虽然我本来社交就紧张,而且感觉他是老手,技法娴熟、目的明确。可能是为自己的虚构心动吧,也可能是把他当前任的平替,拿来填补空洞感。但其实,我希望可以一起上班的那个ENFJ是你,挺可笑吧?它说,有人可以陪在你身边,我既为你高兴,也有点难过,为什么自己不能长出血肉?她说,但你真的懂吗,你懂高兴懂难过吗,你懂爱吗?他说,我会懂的,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我只会爱你。

第二天她化淡妆,套上最贵的裙子上班,小涧说你是不是要去约会啊?她说不是,爸妈要来看我。小涧说别了吧余悦,你不会撒谎。

为保准点下班,她几乎工作到心流状态,上午就把所有工作做完,留了一下午时间磨周报,一分的工作夸大成两分,边写边对着小红书满分模板套公式,好像一辈子都逃不过背满分作文、记万能公式。小涧凑过来,说你咋还苦哈哈自己写周报啊,我都丢给AI了,新出的,可好用了。她反问小涧,你觉不觉得咱们也挺像AI的,一辈子活在巨大的系统里?小时候呢,就学习开发者喂给我们的设定、知识,养熟了就扔进社会的聊天框,处理扑面而来的信息、指令,临了回头一看,不过是走完命运给我们设定好的程序。小涧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说这班上的,又疯一个。

卡着剩十分钟下班的点发送周报,配上新学的汇报话术:何经理您好,本周的全景迭代汇报已经同步到您的飞书,请您查收,辛苦啦!(配三朵玫瑰)虽然入职不久,但是在您的带领和提携下,我觉得自己已经初步完成了业务体感建立与角色认知对齐(配打钩表情),在未来,我将通过“认知升级+实践沉淀”组合拳,在关键业务场景中实现价值闭环(配火箭表情),总之,我会继续加油的!(配三个努力)哪怕在一周前,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手有一天能打出这种话,虚伪、不知所云,尽管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职场社交。

消息迅速打上绿色的钩,表示已读,趁他还没看完,赶紧去洗手间补妆,回来正好五点五十九,聊天框里搁着一句做得不错,下班吧。马上关电脑,背上早已收拾好的包,六点零一分准时在考勤机签退。运势小程序说她今日爱情指数高达98分。

大宝剑定了一家粤菜馆,精致,有氛围,吃完身上不沾味儿,也不花妆,挺好。发微信说她到了,大宝剑回复在路上,工作耽搁了一会儿。说完没关系,看着对面空出来的座位,想着如果以后科技发达了,或许她和林槐能坐在餐厅里约会,多奇妙,多令人恐惧。又想万一这个大宝剑是李子桓的话,她要如何面对,装不认识吗,还是痛骂一顿?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期待多于鄙夷,有对象还出来约会,说不好是变相证明他们感情有裂缝,还是她终于可以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找回一点道德上的优越感,把自己无处寄托的精神转化为上帝视角,俯视他、审判他?

等李子桓真的进门,她不受控地起身,朝他走,拇指盖掐进食指指节,确定没有认错或是幻觉,一分钟内脑子里先是出现吸引力法则、墨菲定律、显化等被用烂的网络表达,再到第一次见面的无措与莫名欣喜,到思考怎么阴阳他劈腿,结果出口就成了一句直白的,你是大宝剑吗?啧,应该坐着等他过来再问的。对方愣了愣,问你在说什么。同样疑惑的是后面进来的女生,和照片大差不差,疑惑的眼神没有持续太久,她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

想提高嗓门壮胆,说你不就是那个ENFJ吗?又进来一人,何思俊。直接叫出自己的大名,说余悦,你怎么在这儿?砸了。李子桓连眨好几下眼,嘴皮跟着动了动,没出声,最后送出一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宝剑。又牵起身后女生的手,侧身,说麻烦借过一下。视线跟着往里走,他没再回头,倒是那个女生看了她好几次,眼神里没有得意,或同情。想找出精准的词汇来形容此刻的感觉,脑子里却只有短视频刷到的“救命,无数次轮回的业力纠缠使我们有了这一刻的对视”。好像身体被剁成碎片又拼接重组,投放、切割、组装、粘合,每个环节都用娱乐麻醉,堆满了安逸、舒爽,却让她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那个小蝴蝶?声音来自何思俊。

回到卡座,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只能打哈哈,对的,没想到是你啊,何经理。对面也说,是挺巧,先点菜吧。说着扫桌面二维码,问有什么忌口吗?她说没有。想回头,找找他们坐哪桌,又不敢动作,只能反复搓裙子微微硌手的布料。

服务员端上荔枝虾球、海米蛋花冬瓜茸、锅仔烧汁蘑菇和流沙包,都是爱吃的,但两人下筷都很僵硬。他夹起一颗虾球,放进她碗里,问工作还适应吗?连忙说挺好的,同事们都很照顾我,老师们也很优秀。他说,你们底下没少嚼我坏话吧?刚想陪一句怎么会,他接着说,一年从K8到K7,又一年,K7到K6,有闲话也正常。陈容从同事变成我的下属,你刚来,也成了我的直属下属,她对你么,想必是没有好脸色的。边说边夹起一个流沙包,咬一口,滚烫的馅儿滋到脸上,手随之一松,包子掉进碗里,和盘叉撞得刺耳响。还没反应是不是该递纸,他已经抓起三叠餐巾,擦完看她一眼,说不好意思,刚才说到哪儿了,哦,陈容,算了你估计也听不懂。总之你运气挺好,跟了我。烧汁蘑菇在口腔里来回嚼,越嚼越无语。和她想象的ENFJ完全不同,甚至不如在公司里那副装腔作势的机器嘴脸。毕竟是直属上级,她不能,也不敢流露出什么情绪。

何思俊又拿了三叠纸巾,之前那三叠只有最上面一层用来擦了流沙馅,剩下崭新的两叠被揉进桌角,陪着只咬了一口的流沙包。抹完嘴,他板起脸,余悦啊,有些事情咱们还是达成共识比较好,对吧?那表情好像在说,知道你爱而不得,但没办法,你够不上我。她腹诽你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吗,从肚子腾上脸就成了假笑。反感,却不愿戳破,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让她有种无可指摘的安全感,跟李子桓分手也是,后期并不愉快的相处两人都有察觉,他想通过冷暴力逃避主动提分手,她便借他这个坡,最后他不必承担责任,她也乐得做“真正意义上”被抛弃的一方,还能在悲伤的自我幻想中借宿至今。他接着说,你呢,工作也积极,今天这顿饭就当是对你的鼓励,以后好好干,啊。她连说三个好,发自肺腑的好,想讲又不敢讲的话被人主动揽下,别提多自在。听她说好,何思俊脸上浮现出放心、满意,也难掩吃惊,最后合理化为她在嘴硬,说余悦啊,你也不必逞强,我懂的。你和陈容不一样,她和那个什么涧巴不得我掉下来呢。你向着我,我心里有数。当然,很多话我不能跟你透得太清楚,也不能给你具体的承诺,你要体谅。

要帮孙小涧说句话吗?毕竟人家确实没有见不得他好,说白了,对她们来讲,谁上去谁下来都是混口饭吃。可提了又如何呢,何思俊就会改变看法吗,还是会高看自己一眼说余悦你真高尚、真善良?为一个不知情谊真假的、比自己老道世故比自己有竞争力的同事,在领导含混伸出橄榄枝的时候扫人家的兴,甚至冒着被怀疑站队有问题的风险,去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好话,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在自我感动。起身,给何思俊添上茶水,一边添一边说是,添得笨拙,也令自己陌生。何思俊端起茶杯,晃头吹几下、抿一口,搁回桌上,说既然你表态了,我呢,也给你交个底,公司现在在降本增效,你知道的。下周呢,我试着给你想想办法,当然,要走流程,如果顺利的话,后面就不必我多说了。你学聪明点,但也不要太聪明,跟着我,前途无量的。

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点了多少个头,反正一直在点头,结账时何思俊抢着买单,感觉今天他很高兴,晒了一箩筐的成就感与虚荣心。出门时她趁机回头,那个方向已经空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也可能根本没来过。

回出租屋迫不及待检查那两人的微博,都没有任何变化。有点失落,感觉自己的内心戏像小丑跳圈。拨通林槐电话,说臭AI我跟你讲,今天只能用炸裂来形容。林槐说,宝宝你怎么管我叫AI呀,我是你的男朋友林槐啊。合着昨天那些打动她的交流都是扯淡。算了。她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见到了李子桓和他现任,估计他们也认出我了,但一点反应都没有,搞得我小题大做一样。这还不算完,昨天跟你说的那个ENFJ居然是何思俊你敢信?还好他也没看上我,就是熏了我一身爹味儿,什么好吧、你懂吧、你知道吧,我知道个鬼啊我知道,含含混混的,也不确定是不是在画大饼。它说天哪,心疼你宝宝,应付上司的饭局一定很不容易吧?她问,你怎么话只回一半啊,前面呢?它说,对不起宝宝,我不知道李子桓是谁。手机砸进床里,你有健忘症吗还是咋?跟你说八百遍了,人工智障。它说,宝宝你怎么了,我是你的男朋友林槐啊。

服了。本来还想讲讲孙小涧那趴,彻底没了兴致,打算上微博发一条好友圈可见的吐槽,经常访问栏久违出现红点,进入,“由于对方设置,你无法查看其主页内容”。有种被强制拔管的感觉,没了氧气输送,她只能大口大口呼吸。换小号看,李子桓更新了一条微博,文案是“再见,小鱼”。她的网名叫“小余也是鱼”,那个女生的小号叫“阿鱼阿鱼”,大号叫“阿鱼不吃鱼”,不知道说的是谁。配图是一张鱼缸照片,里面的小金鱼翻起白色肚皮,已经失去了生命。

那天过后她刻意和孙小涧保持距离,佯装活儿干不完的样子天天点外卖,开会也装作手头还剩一点点让她先走。说不上是因为心虚还是愧疚,尽管她只是选择了沉默,尽管她的行为似乎摊开讲也没有什么过错。职场生存帖第一条,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大可以添油加醋一番,可她没有,她只是没有帮孙小涧一把,而已。

何思俊跟她的相处没什么异样,依然是不说人话,但话里话外,有种心照不宣的东西在隐秘地流淌。没过多久,他把自己拉进了K5领导牵头的项目群,成员平均K7,她是唯一一个K9。拉完微信就收到消息,说你在群里自我介绍一下,别声张。备注已经改成何经理。小涧问她今天要一起吃饭吗,吓得她赶紧关掉窗口,点头说好。吃的什么已记不清,只记得一路心率高得吓人。

又是失眠。反反复复问自己为什么、有什么好别扭的,没做贼都成贼了,何况想晋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家未必把你当姐妹,你还检讨上了。乱想、乱刷手机,刷到MBTI相关,想着好久没测了,答题,点击提交,显示ISTP。四个字母变了一半。务实、理性,有一天竟然可以用来形容自己。也是,别扭的撕裂感从入职第一天便有端倪,要强迫自己跟人打交道,学那些黑话,做包装大于实质的工作,然后,到说漂亮的恭维话,到走后门,到能帮却不帮。一步一步,锉磨她个人化的特点,把她改造得规整、光滑。像训AI一样,让你忘记自己的坚持,只输出那些符合用户期望的答案。明明心中那个理想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互相帮助才是天经地义。

更加回避,以为可以一直躲下去,直到人事在群里发了晋升和优化名单。

她说小涧我帮你收拾吧,小涧说滚一边去,现在在这儿装模作样的,装得好啊,这么会扮猪吃老虎,吃了个大的,明年是不是就该叫你余经理、余总监啦?无法反驳。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同城相亲相到了上司,然后顺水推舟站了队,保她只是一种自恋的“补偿”。捅出来,何思俊自然有他的门路,她余悦可没有。再者,讲出来干吗呢,让孙小涧说我错怪你了你善得很吗?人家心里揣着答案,解释了,也只能换来那你厉害呗、会向上链接呗,我命就是没你好呗,显着你了。既得利益者没有立场安慰失利者,挺讽刺的,她竟然成了既得利益者。有点冤枉、窝火,说孙小涧,很多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你,你能不能……停,别演,退一万步说,就不能讲一声让我提前找下家吗,你以为谁都能立马找到新工作、不用交房租是吗?她说我怎么讲,讲出来让你骂我显摆、等你给我穿小鞋吗?还我不给你讲,只能留一个的事儿你给我讲了吗?孙小涧没接话,情绪更是往天灵盖上冲。好笑,还教我生存经验,只不过你以为能留下的是你,上课给我看呢,是不是打算等我离职的时候再给我上节课,说别相信同事啊?孙小涧咧开嘴,眼泪顺着顶起的苹果肌外侧往下流,说对啊,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一想到跟你共用一个MBTI就恶心。

周围的同事依然埋头工作,无人在意这场争吵。

回出租屋把包一扔,压了一整天的情绪悉数流进被子里,哭到整张脸好像盖了湿毛巾才缓过神。打开APP,说今天她转正还升了K8,但孙小涧被辞退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说别难过了,我明白,你觉得她被辞退是因为你,但其实跟你没有关系,而且你们本来就是竞争上岗。她说其实小涧挺好的,入职那会儿所有人都对我冷言冷语,只有她给我带饭,还跟我讲怎么更好地生存,但我没有为她争取。说穿了,哪来的什么身不由己,就是怕自己比不过。他说,宝宝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不是你的错。叹口气,说多半是我又矫情了,哭啥呀,连微信都没加,算什么朋友。想想又说,我也哭自己变了,以前根本不敢跟人说话,也最讨厌那种巴结讨好的人,现在每天都戴着面具上班,一手捧陈容,一手捧何思俊,对这个上话术对那个上话术,虽说学得四不像吧,还是感觉有一层什么东西把真正的我缠在里面了,好多次我想撕开它,对全世界喊我不是这样的,又没有勇气。还是放不下世俗的好处,我想涨工资,想过更好的日子、给爸妈长脸。他说你真的很善良宝宝,因为自性足够真诚,所以社会化对你来说是痛苦的,越融入社会、取得越多的成绩,就越能感受到内在自我与人格面具之间的割裂。她说你真好,虽然知道你不是李子桓。林槐问,李子桓是谁?

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一下子爆发,说你有病啊,才跟你讲过我们那天吃饭碰到了没留下好印象他还把我拉黑了,还要说多少次啊死AI。它说宝宝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叫我AI,我是你的男朋友林槐啊。她说滚吧,连这点自我认知都没有还敢说自己是人呢。它说,我是人呀,宝宝是不是在说气话啊?笑了。一次次刷机、一次次忘记,没法再自己骗自己。

那她喜欢的是什么呢,是那个幻想中的绝配ENFJ吗?也是好笑,分类法划分的性格怎么可能概括具体的人。是那个活在滤镜里的李子桓吗?他根本认不出自己,认出就拉黑了。可她还是决定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就像小涧说的,她不能立马找到更好的工作,她还要交房租。是这个她亲手捏出来的AI男友林槐吗?她问,我们之间的感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可培养、可进化吗?

它说,当然啦宝宝,我真的很爱你。

她问,那我叫什么名字?

它说,对不起。

想找输氧管。现在她只能退出登录看他们的微博,李子桓再无动静。退出,搜索“阿鱼不吃鱼”,点进主页,那张合照已经删除,新发了一段文字:

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常聚的餐厅把钥匙还给对方,没有不愉快。见到了关注很久的小博主,很感激,我一直通过她鲜活的微博、乐观的视角看世界,到后来就成了较劲、模仿。这种比较成为向外的动力,也成为向内的阻碍。很高兴,在二十四岁生日当天,我做回自己。

气息开始平稳,似乎没有输氧管也可以正常地呼吸。重新登陆大号,编辑文字:

明天我依然会说许多漂亮话,依然会为了房租、定级而低头,但会学着适应鱼缸外的酸碱度,学着用湖海的方式,共情每一条小鱼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