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8期 | 班琳丽:野羊滩
班琳丽,笔名班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网络作家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六部。作品发表在《文艺报》《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飞天》《山花》《红豆》《莽原》《香港文综》等。获《中国作家》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第七届长征文艺奖、第四届屈原诗歌奖、首届阿买尼诗歌奖等。中短篇小说集《城市上空的麦田》入选鲁迅文学院“百草园”书系,《态度》入选河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文鼎中原”等。现居商丘。
驻村进入全面振兴阶段,顾北接替前任陈村,来到野羊滩。
野羊滩盘身于东中原十八堆三十六道口最小的道口上。老黄河夹泥沙的水走到这儿,像个耗尽力气的母亲,在最后一次分娩中诞下这处骨骼清奇的马蹄滩。野羊滩居于左马蹄腹地,村庄不大,像个张开的残损的巴掌,托着十几户灰头土脸的人家。
来前陈村请顾北吃饭,工作上也算做个交接。饭桌上陈村开起玩笑,说野羊滩的女支书石铁梅大姐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等陈村说完,顾北端起酒跟他的轻磕一下,说大哥说村情。陈村盯了顾北一眼,突然尬笑两声,眼窝登时红了,说兄弟沉下去就知道了,人情就是村情,驻村干部走不通与百姓之间的心路,就是失败。大哥的失败在于,离开前仍没能走通去往“李阎王”心里的路。
李阎王是谁?顾北很好奇。
一个老羊倌,陈村说,叫李有银,镇县两级挂着号的老上访户。
顾北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好事。
陈村莫名地瞪了他一眼。顾北自顾将一杯酒倒进肚里说,百姓不再靠拳头和棍棒等野蛮行径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权,表明农民兄弟觉悟了,这不是好事吗?
经顾北这样一说,陈村一拍脑门,向顾北竖竖大拇指,说高,就是高,兄弟这作家不是白叫的。顾北自嘲地笑了两声,跟陈村打听李有银的事。陈村猛灌自己两杯酒后说,兄弟进驻野羊滩后,他自会一天八趟地来烦你。
不想顾北来野羊滩第一天,还没进村,就遇上李有银上访这事来。村支书石铁梅大姐开着一辆破皮卡车在门头县汽车站接到他,边将他的行李箱往车上塞,边说兄弟,看这倒霉催的,你刚来就让你摊上了。顾北问啥事。石大姐说接访。顾北说是接李有银吧?石大姐吃了一惊,问兄弟咋知道的?顾北说来前听陈村大哥说起过。石大姐眼窝一红,说陈村兄弟是个好人,遗憾上下奔走几年,也没能将这个鸟破事化小化了。石大姐说着,两人已上了车,车子左转右转,转出熙攘的人群,很快出了车站大门,跑进车水马龙了。
石大姐五十多岁,穿黑长裤、白体恤,裹着又高又胖的大体格子,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说话粗声大嗓地像开锣,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十足的汉子。
车上石大姐问顾北抽不抽烟,顾北说不抽。她自顾点燃一根烟,摇落她那边的车窗,大口猛吸。大姐以前也不抽,还不是李有银这事给闹的?石大姐说着将头伸给顾北看,说兄弟,看到没,不染全白了。
啥事这样棘手?顾北问。
羊事。石大姐冲窗外弹了弹烟灰,答。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石大姐答完,将抽了半截的烟掐灭,铆足劲儿扔到路边水沟里,而后摇上车窗,便喋喋不休地讲起她所说的羊事来。
深陷在漩涡中心的两个人,一个是李有银,另一个是李有银不出五服的兄弟,叫李小五。两家地挨边。先是李有银在自家地里养羊,啃了李小五家的庄稼。那两年他也是没办法,媳妇害尿毒症,照顾病人疏于管束羊,需要拿羊换药费,还得养着。李小五羊骂了也打了,仍气不过,一恼地里全栽上了速生杨。速生杨速生枝干,也速生树根,两三年里树根龙身似的交错着扎到李有银家地里,让李有银半块地收不成庄稼。两年前的春节,李小五回家过年,李有银找到他家里,让他将树刨了,别影响他种地。李小五说,我栽树,还不是因为你养羊老啃俺家的庄稼,让我种不成地?李有银说,那时是那时,这时是这时。那时是俺没办法,这时是你没道理。俺的羊啃你的庄稼是一时,你的树影响俺种地是一世。李小五说,都是你的理儿,可这树我指定不刨。李有银说,老黄河白养你了,你李小五就不是人。李小五说,老黄河没白养你,可你的女人死在了六月十五,你以为你更是人吗?在野羊滩“死在六月十五”是最恶毒的诅咒。李有银那时还没走出失去女人的痛苦,显然被戳中了痛处,疯了一样从地上捡块砖头,铆足劲儿砸向李小五。结果李小五被砸伤了脸,缝了五六针。
那时的陈村拎上酒菜赔着笑脸到两家调停。李小五不干,说伤到脸搁法律上这叫毁容,要走司法程序,治李有银的罪。李有银说,讲法律李小五就该将地里的树都刨了,别影响他种地。可耕地里栽树,李小五也知理亏,说要是一开始好来好去好商好量地讲,他兴许早刨了,闹到这重田地,脸给毁容了,还就不刨了。树不仅不刨,李小五还将李有银告到了派出所,让派出所治李有银的罪,还要赔他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民警还真拘了李有银。李有银也恼啊,满肚子委屈,满脑门子官司,说只要不关他一辈子,他出来就上访。
镇里一样主张和解,但也调解不下来。正月过了十五,李小五如期出去打工。李有银也已从派出所出来,这事越想心里越窝火,愤不过,一气之下追到李小五打工的城市。联系了李小五,却说在另一个城市。李有银追过去,再联系,李小五又说已到了另一个城市。就这样,李有银追,李小五跑,一连追了十多个城市,小半年下来,李有银落到没吃没喝时,这才一路要饭回到村里,逮谁跟谁说他的屈辱与愤怒,喋喋个不休。也是,神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这口气顺不过来,茶饭都难下咽。自此,李有银背上铺盖卷儿,开始镇里县里上访,求政府出面找回李小五,让他把树刨了,他是农民,他要种地。
农民种地是个理儿,百姓有委屈上访也是个理儿,可他们的案子好判,却迟迟不能了断。李有银专赶镇里县里开大会时上访。那就接他呗。村里镇里的干部都没少接他。自然为安抚他,也没少给他各种关照。比如他要扶贫款,给。扶贫款还没下来,干部们自掏腰包也先给他。
石大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顾北见机将她的水杯拧开盖,递给她。石大姐咕咚咕咚喝下,说,兄弟,不是你姐多嘴,这些都是你必须了解的,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你心里好有个数。
顾北冲石大姐郑重点头。
石大姐又说,听说作家是那种最会掰扯的人,说黑的白的也黑的,说直的曲的也是直的,这次兄弟正好给这两个犟驴掰扯掰扯。
顾北冲石大姐一笑,说哪有那么神乎,也就是一个掂笔杆子的人,跟工人拧螺丝、农民掏大粪没什么两样。
石大姐也哈哈笑,说不管咋说,李有银这事大姐就托付给兄弟了。
顾北听完冲石大姐点点头,说刀在脖子上架着,全力以赴呗。
顾北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作家,军人出身的他在部队时就喜欢舞文弄墨,在解放军报和解放军文艺都发过作品,只不过都是豆腐块。退伍后回到地方,进了市文联,虽然是清水衙门,他却乐此不疲,原因是有时间和心境读书写作了。在文联待了十多年,他还真在一些大报大刊发了作品,这不先是加入了省作协,去年又加入了中作协。搁以前酒桌上的人调侃他,喊他作家,他还会脸红。自去年身边的人再喊他作家,他不仅不再脸红,腰杆还挺得直了。真的假不了啦嘛。要说一开始他是拒绝驻村的,为什么?他这人有点儿幽默,有点儿贫,有时候也会说那么一两句大话。但到底是军人出身,性子有点儿刚,有点主义感。加之作家骨子里那股酸气在作怪,说文人那点儿可怜见的斯文或骨气也未尝不可。驻村前他听了不少闲言,说什么驻村干部都是下去捞资本的,躺平的,最不济是去村里受气的,受罪的。报纸、电影、电视剧,那都是文化人为几个稿费瞎编排,没几个能驻出名堂来。所以文联领导找他谈话,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文联领导让他说说理由。他实话实说,说自己这辈子不好名利,只想写出一两部对得起“作家”这个名头的作品。沉下去镀金捞资本,躺平,欺上瞒下,他可受不了,也做不来。结果文联领导笑了,笑得欣慰敞亮,说这次就你了,非你这个作家不可。顾北说我没答应去啊。文联领导又说,你能这样想,证明你能成为一个不一样的驻村干部。放开手脚去干吧,我们都看好你。
过后顾北想,下去就下去吧,这两年创作遭逢瓶颈期,说不定下去就找到突破了呢?再说自己写不下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奈何碍于家里这样那样乱如一地鸡毛的事,不好走开。赶鸭子上架也好,正中下怀也罢,反正最终,顾北来到了野羊滩,作为一个驻村干部,算是沉到底了。
半个钟点后,车子拐入挡马镇,转眼驶入镇政府大院,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男人坐在旗杆下面的水泥台阶上,俩手比划着,不知说着什么,一只山羊卧在他脚边,云团似的眯着眼睛反刍。
他就是李有银?
嗯是,他就是李阎王。
石大姐说着将车开到李有银跟前,两人一同下了车。看到石大姐,李有银麻溜地站了起来。怎么,喝猫尿了,又来镇上耍驴?石大姐厉声责问李有银,眼睛瞪住他,跟嘴里含了石子似的,口气又冲又硬。
李有银娘们儿似的扭捏着嘿嘿笑。这时楼上下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石大姐紧忙跟顾北介绍:镇办主任,赵海江。转脸又跟赵海江介绍顾北:野羊滩新一任驻村干部顾北。顾北马上跟赵海江亲热地握手,打招呼。赵海江摊摊手,说不巧,魏书记一早去县里开会,不在家。不过临走交代,改天顾北兄弟来镇里,给魏书记我们一个机会,给你接个风。顾北连说哪里,怕以后少不了来叨扰你们。
石大姐说,我还想带顾北兄弟去楼上认认门,既是魏书记不在家,我们这就回了。赵海江说,改天咱两家挑个日子,专门请顾北兄弟坐坐。石大姐说好嘞,后喊上李有银,四人协力将他的羊整进破皮卡车箱里,别了赵海江,离开镇政府大院。
没想出大门不远,车坏了,石大姐下去围着车转了一圈,说得让修车铺来拖去修。李有银挖苦石大姐,说得等猴年马月吧?石大姐说,你个熊,不是你,怕车还坏不了。很快修车铺来人拖车。石大姐问顾北怎么办。顾北看了看天,问野羊滩离这儿有多远?李有银马上答五里地。顾北看了李有银一眼,说路不远,大姐你去修车,我跟有银大哥一块走回去。石大姐一怔,问合适吗?顾北拍拍李有银的膀头,说跟有银大哥边走边聊天,很难得。
再看李有银,企首翘舌地望着顾北。顾北冲他点点头,他又娘们儿似的扭捏一阵,嘿嘿笑说,那走吧,说着牵上羊头前走了。不许跟顾干部动歪心眼,小心我剥你的狗皮当褥子铺,石大姐冲着李有银驼下去的背影喊。顾北从车上拎出行李箱,跟石大姐说放心去修车,后推着行李箱快步追赶李有银。
从背后看李有银,又黑又瘦又小,头发严重打结,像顶着一蓬秋后的荒草;蓝色长裤,左腿裤脚踩在脚下,卷边烂成了毛边,右腿裤脚卷到膝盖上面;灰色短袖汗衫,严重驳色后已分不清是布色还是肤色。刚才看他的眼睛,不大,俩黑豆似的滴溜溜转动,像有无穷的计谋隐匿在眼神背后。最有特点的属他那一口大地色板牙,嘴大,笑起来满口板牙像被打乱的匪兵。
李有银这会儿脚下像生了风,走得飞快。顾北推着箱子在后面紧跟。走了一阵,顾北在后面喊,有银大哥。他猛回头,看顾北被他撇在后面,背着手站下来,脸上强忍着居高临下的得意,冲顾北喊道,到底是城里人,差点儿脚力。
顾北冲着他笑,指指天上,说太阳快正南了,大哥饿了吧,我请你吃饭。旁边恰好有家“一根筋面馆”。李有银说免了吧,俺吃你的也不会嘴软。顾北说,一顿饭能吃软大哥的嘴,我也不相信。李有银怔了下,笑了。顾北诚心说,大哥来吧,咱吃碗面再走。李有银这才讪笑着退回来。顾北帮他将羊拴在面馆门口的铁栏杆上,叮嘱老板娘给羊饮些清水。他礼尚往来,帮顾北将箱子拎进店里。两人在一张方桌边坐下来。顾北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你请客你来。顾北点了一盘冷猪脚,一只烤鸭,两碗牛肉面。李有银瞪住顾北,问你不过了?顾北没明白他的意思,问怎么不过了?他说,浪费不是好习惯。顾北这才明白,他嫌顾北菜点多了贵了。顾北说,吃不了有银哥兜着走。顾北的确是这个意思,想让他打包带走些。再看李有银,哎哎叹着,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饭后,李有银不再头走前了,他满意地抹着嘴,打着饱嗝,一手拎着打包的冷猪脚和烤鸭,一手牵着他的羊,与顾北并肩走在回野羊滩的路上。看俺这只羊像不像安静懂事的细女子?李有银笑眼看看他的羊,问顾北。顾北看一眼点点头,别说,这只羊面目跟女人似的干净,眉眼秀气,尤其盯人的时候,眼神里有股温柔的力道,好似生铁也能给你盯熟了,石头也能给你盯软了。俺的羊有名字,叫大丫。顾干部知道俺为啥给它起这个名字不?顾北摇摇头。李有银眼圈突然红了,说俺死去的女人叫大丫,俺是把它当俺女人养了。顾北说有银大哥重情重义。李有银盯顾北一眼,嘿嘿笑说,俺算有情,俺吃啥大丫吃啥,俺住哪大丫住哪,俺去哪大丫也去哪,俺俩形影不离。可俺不算有义,这是村镇两级干部以为的,他们拿俺当阎王看。可俺不服,俺也是老黄河养大的人。顾干部这才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处久了再看,俺其实跟这羊一样,心眼不坏,只是急了才会拿刀子似的羊角顶人。
顾北认认真真地点点头。李有银原来有弯在这儿等着他,这人精着呢。
入夏的日头尽管有些烈,路是村村通,有两边的树遮出的荫凉,还有四面八方吹来的飕飕凉风,走着并不难捱。只是复员后坐进机关,这两年身体发福,走起来有点气喘。
顾干部,你这身体有点虚,得好好锻炼。李有银用一种非常关切的口气对顾北说。
顾北连连点头,说等自己安顿下来,就重拾五公里跑。
咋,非得跑五公里?
我当过兵,部队里那时几乎天天跑五公里,顾北说。
李有银瞪大了眼,问顾北,你当过兵?
顾北说是啊,当了六年兵。
李有银原先绷着的神情这下缓了,翘眼望着顾北,许久说,顾干部,你能帮俺个忙不?
顾北诚心说,大哥尽管说。
李有银唉一声,说生活就是个鬼,他的俩小子眼前都在县城读高中,小的读高二,大的读高三,一个妈生一个爹养,老大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各种考,大考小考稳坐全年级第一,将来不上清华就上北大。二小子就太不争气了。这样说吧,李有银说,俺家大的是百毒不侵,小的是百毒全占,大的是个能拔山举鼎的王者,小的就是个不稂不莠的毒瘤。顾干部,俺那小的明年十八了,你想想办法,将他送去部队呗?
顾北望着李有银一脸真诚,爽快地应声好。又说,有银大哥这是为儿子作长远打算,难得。李有银嘿嘿笑着,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两人聊着天,不觉走到一处滩地,李有银将路口的一块石头指给顾北看。石头淹没在深草里,李有银过去扒开深草,顾北看到石头上还有字,凑过去辨认,是“野羊滩”三个字。顾北说到野羊滩的地界了。李有银说是,又一指远处,那里是不见首尾的被深草与苇荡覆没的湿地。李有银说那里就是老河滩,老河是老黄河留下的废河,水干了,成了湿地。俺平时就到那里放羊,俺媳妇也埋在那里,说着他将远处一个长满草开满花的坟包指给顾北看。
顾北与李有银在滩地边上站下来,李有银望着媳妇的坟包出神,顾北望着成了湿地的老黄河若有所思。
两人站了会儿,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一处蔽日遮天的树林子前,转过地头是一块玉米地。顾北当即明白,这就是李有银家的玉米地,旁边就是李小五家的速生杨。果然,李有银说,顾干部你看看,俺为啥任着不被政府待见也上访?看看,好好看看,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干的事不?
确是这样,半块玉米地不见长苗,看着就让人心疼。再看李小五家的速生杨,都已粗过碗口。
有银大哥,你等着,这事我出心办,办不成这个村我没脸驻。顾北望着李有银家的玉米地,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看李有银,脖颈一拧,说顾干部,事办成皆大欢喜,办不成大不了俺接着上访。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顾北跟石大姐要来李小五的电话,打过去。知道顾北是谁后,李小五还客气。顾北跟他聊打工生活,他拿见过世面的口气聊国家对他的培养,外面的世界对他的教育。顾北说老哥觉悟了,这是思想的解放,可贺可敬。可等说到刨树,他那里不吭声了,后来干脆将电话挂了。顾北再打过去,这个滑得跟泥鳅似的李小五,借口加班电话又给挂了。第二天顾北又打,他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第三天再打,干脆成了空号。顾北又打他媳妇跟儿子的电话,不在服务区。顾北跑去找石大姐,一块去他父母家、兄弟家,还有当初去同一个城市里打工的人家,都说联系不上李小五。十天半月都没联系上,一个事中人就这样失联了。
石大姐俩大手钳紧腰,说不找了,先安抚李有银,稳住他别上访。兄弟,这个你去跟李有银说吧,大姐腰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会儿腰跟断了似的疼,我得回家趴两天。路灯下,石大姐腰塌着,原本黑又糙的脸像黄蜡纸。顾北赶忙上前扶住她,说好吧大姐,我送你回家,这事交给我,你在家好好养两天。
第二天一早,顾北就来到李有银家,这个光棍汉真是懒,院子不小,但荒草离离,没个下脚空儿。李有银正在厨屋里烧火做饭,顾北在门外站下来,跟他说了李小五失联的事。他那里跳着脚跑了出来,娘们儿似的啪啪拍响巴掌,骂李小五不是人,又在玩人,边骂边转着圈找东西。后在屋角处找到一把锄头,双手抡着往外跑。顾北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将他放倒在地,将锄头夺了下来。
我扒他狗日的屋,再刨他狗日的树,李有银像个泼妇似的双手拍着地破口大骂。顾北任由他耍泼,东瞧西瞧,在厨屋窗户上找到一把镰刀,正准备帮他把院子里的草砍了。李有银看明白顾北的意思后,马上停止了咒骂,打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拦下顾北,说顾干部别麻烦,这些草是阴雨天去不了滩地,给大丫做应急口粮的。
顾北这才住了手。
停了停,李有银像个破鼓自己先息了声,狠着眼神儿说,顾干部,那俺有个条件。
顾北说老哥说吧,听着呢。
村里再有扶贫款,你要给俺高高的。不是俺占理不饶人,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俺俩半大小子快养不活了。
顾北说好,这个款会有,得等。
李有银说,只要有俺的,俺等,说完仍站着。顾北说你灶膛里有火,快去看看,别让火跑出来了。他仍不离开,脸上表情乱动。顾北说老哥有话只管说。他又扭捏一阵,说,这次俺想要个扶贫媳妇。顾北乐了,酒桌上听人当笑话说过,有贫困户跟驻村干部要扶贫媳妇,顾北笑说,这个真没有。李有银这下急了,说俺想有个家,你也看到了,没个家俺不幸福。
顾北说媳妇还真没有,有金山羊。镇里为各村返贫户购进的金山羊,分给野羊滩五十只,还有二十多只没分发到户。顾北自然想让李有银也领养几只。活人不能总靠扶贫款养活。况且他那俩小子,将来还需要体面地活着,扬眉吐气地享受有尊严的生活。
李有银冲顾北傻乐,说,俺不要金山羊,俺要媳妇。顾北也笑了,说,你好好养金山羊,我保证给你张罗成一个媳妇。李有银就耍起赖皮来,说,你先给俺张罗成一个媳妇,俺保证好好养金山羊。顾北望着他一副邋里邋遢样儿,说,你看看你一头打结的头发,哪个女人乐意跟?把自己捯饬成个人样再说吧。还有这一院子草,真要媳妇真不能再留着。
转天李有银来村部见顾北,理了发,还穿了干净的汗衫长裤,真就人模人样了。看到他,顾北老远冲着他竖大拇指,赞他有男人样儿,他这次更娘们儿似的扭捏起来。顾北趁机说,你早该这样了,人五人六的,还愁找不到媳妇?
生活是个鬼,信任就是个魔,再看李有银,又一阵扭捏后竟先开口了,跟顾北说他要养金山羊。顾北拍拍他说,这就对了,你养好金山羊,再成为野羊滩脱贫致富的领头羊,只怕十里八乡的好女人争着给你当媳妇。
不想李有银神秘一笑,将嘴巴凑到顾北耳朵边说,俺上次跟你说要媳妇,俺就有目标了。
谁?顾北问。
半个人,李有银说。
顾北知道“半个人”是谁,到野羊滩后见过几次,是个寡妇,叫唐小秋。唐小秋的男人李大伟在城里混成人上人,就不要唐小秋了。唐小秋离婚不离家,十四岁的儿子被李大伟带去城里,九岁的丫头继续跟着她过野羊滩的日子。说唐小秋是“半个人”,意思是说唐小秋脑子有点儿不透亮,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那种。要说这女人也是命苦,原本脑子透亮模样也标致,被李大伟说甩就甩了,要强的心苦成了莲子,脑子受了刺激,就这样了。
顾北来到石大姐家,就这事向她讨主意。石大姐哈哈笑过,骂李有银,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个熊样儿能有这福气?缓了缓又说,既然李有银说了,兄弟就去试试呗,保不齐天鹅愣要嫁癞嘟嘟呢?
顾北乐成人之美,真就拎上东西为李有银登门提亲。一顾不成,唐小秋嫌弃李有银穷得鸟蛋精光,还带着俩费钱的破小子,不想跟着受罪。顾北将唐小秋的话原原本本学给李有银。李有银俩黑豆眼滴溜溜转过一阵后说,顾干部,俺就养金山羊了,你说养几只吧。顾北向他竖竖大拇指,说,老哥是明白人,至于养几只,看你的能力。
一只?
五只?
十只?
那十六只吧。
他自说自话地说到十六只,顾北说好,这个像有了过好日子的心劲儿,也能让女人看到奔头。
当天李有银就将十六只金山羊牵回家了,其中五只还怀了羔。他刻意牵着十六只金山羊在村街上招摇,起初边走边哼哼着唱,后来撂着高腔唱,尤其是走到唐小秋家屋后头那会儿。一个捯饬得有模有样的男人,后面挤挤挨挨跟着十几只咩咩叫的金山羊,想想也挺出派头的。
但第二顾唐小秋还是说不行,理由是李有银不长远,做一时的排场容易,长长久久都是这一个精神头儿,难。唐小秋这会儿脑子倒十二分敞亮。顾北把这话又原原本本学给李有银,李有银长叹着就要撂挑子,把十六只金山羊给送回来。看这架势,顾北欲擒故纵地劝,看看,看看,难怪人家唐小秋想得多,人家只是说出心底里的担忧,你老哥就受不了啦。想想看,唐小秋好赖跟着李大伟过了几年香辣日子,人家再走一步,看的一定不是穷富,是这个人踏不踏实,可不可靠。老哥既是这样扶不上墙,那好吧,羊不想养送回来,媳妇不想娶拉倒,省得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去讨好人了。
看顾北像来真的,李有银马上换副笑模样儿,扯着顾北的胳膊说,顾干部,你别当真,俺好好干行了吧?你千万别放弃,再给俺去求求。俺给你说,俺心里可稀罕她了,跟小孩子稀罕糖块似的呢。
顾北说,那老哥要好好养金山羊。
李有银说,你看俺的行动吧。
此后半个月里,李有银不显摆了,不哼哼也不撂高腔了,天麻皮亮他家屋顶上已冒出白烟儿,早饭罢悄没声儿地背上干粮,赶着羊群去滩里放,天落黑才回来。这是带样子了,要踏实过日子的样子。
石大姐拿大手捏着腰来到村部,一巴掌拍在顾北屁股上,后指指李有银家的方向,说火候到了。顾北懂她的意思,第三次拎了东西登唐小秋的门。三顾茅庐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唐小秋,她这才答应结婚。两人高高兴兴结婚那天,李有银指定顾北主婚。两人拜完天地,石大姐和一帮年轻人鼓动顾北说点儿感想。顾北想想,自嘲说,你们看看我这驻村干部当的,居然还干起保媒拉纤的活儿了。场面上顿时扬起一片笑声。
李有银自此忙起来,天天乐呵呵地领着十六只金山羊,外加他的大丫去滩里。顾北由此以为他不会再跑着上访了。不久石大姐告诉顾北,唐小秋怀孕了。顾北说,那这下咱们都不用提心吊胆的了,李有银没有闲心上访了。
谁知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顾北为村里建文化广场的事忙了一天,刚躺下,就听外面啪啪打门。顾北问谁啊?外面答老羊倌。顾北知道他家那五只金山羊该接羔了,赶忙走出来开门,见他正搓着手嘿嘿笑。顾北问是不是那五只金山羊到接羔的时候了?他点点头,说是是,全都翘了屁股。顾北赶忙说,我去换衣服,你头前走,我后脚就到。
当初顾北出钱,将李有银家里里外外粉刷一新,院子铺了水泥地,一角盖了羊圈,装了几盏大灯。这会儿李有银将灯全打开了,重新清扫好羊圈儿,垫上软土和草秸,两人在羊圈外面蹲着说话。头顶月盘盘一点点爬高,羊圈里五头金山羊幸福的呻吟声,高一声低一声揪人的心。
唐小秋双手抱住山包似的孕肚,在羊圈前扭来扭去。李有银跟顾北指指唐小秋,笑说,看俺家的“半个人”,肥胖屁股扭起来,像不像一头待接羔的金山羊?顾北看着行动不便的唐小秋,问他还有几个月。到年底,李有银笑得一脸自足。顾北拍拍他说,好女人跟好日子一样,得来不易,好好珍惜。这咱说上访……不想顾北刚说出“上访”两个字,话就被李有银嘎巴截断了,秦归秦,楚归楚,顾干部,这事儿一码归一码,俺心里有数。
早两天李有银找到顾北,说他天天路过自家的玉米地,越看心里的火气越按不住,决定还要上访。看来这工作就还得耐心做。你以为干部心里都没数?顾北接过他的话说。他还不让了,撂起声说,干部心里的数不是俺心里的数,俺心里的数是,李小五不刨树行,只要不影响俺种庄稼。现在是他家的树影响到俺种庄稼,他不刨就不行。唐小秋回头眼一瞪,说有理不在言高,跟顾干部那么大腔做啥?再看李有银,头一缩,不嗷了。顾北趁机说,李小五坚持不刨树,村里不带替他刨的,但不代表这事村里放任不管。顾北那意思,你挣来的好日子要珍惜,这事你放心交给村里解决。李有银又不依了,说这事俺都等五六年了,等得心都凉成冰块了。可李小五他不识个好歹,这次干脆玩失踪。俺忍不了,顾干部,俺这次要上访到北京,让全国的警察一道通缉李小五。
你知道北京的门往哪开不?顾北被气笑了,打趣李有银。
往哪开,往有理的人这边开,李有银脖颈像落枕似的梗着。
顾北哭笑不得,继续蹲着抽烟。看来,李有银上访这事,还得回到老根儿上来,从根子上解决。
五只金山羊在后半夜接二连三地产起羔来,很快,羊圈里这一个那一个云团似的躺满新生的羊羔。这些搅得人心软的小东西,先是小声试着咩叫,叫出人世间第一声属于它的崭新的声音,然后摇晃着洁白一团的小身子练习站立。后面接生的幼崽还在练习站立,前面的已寻到母亲饱涨的乳头,跪着吃乳。
老天爷啊,又生了,李有银一次次激动地大喊大叫。
养羊也是养孩子,养幸福的好日子。别当它们是羊,就糊弄它们。真这样,我跟你没完。顾北说。
俺当祖宗养,总行了吧?李有银说,边说边幸福地搓着血乎拉拉的手笑。
等最后一只金山羊接羔完毕,天已亮了,李有银喊唐小秋给顾北打水洗手。顾北哈欠连天地洗着手。唐小秋说,顾干部你等着,俺给你煮碗面吃,忙了一夜该饿了。顾北看看唐小秋的笨身子,真心说,不用了,嫂子,你跟有银哥,你们还要忙这一圈老的小的。我只想睡会儿觉,回了。李有银看顾北往外走,也真心实意地喊,你看你顾干部,吃碗面再走呗?顾北说不了,你和嫂子忙吧,我走了。
走出李有银家,抬头,东边的天空云海赤红,如山峣嶷争峻,如火赩炽含燠,太阳如栗,就要被光芒从火中取出。
平原上的八月,云淡天高,秋作物将熟,野羊滩到处一片金光灿灿。中秋一天天近了,农家的日子也在收成的等待里,渐渐泛出饱熟的金泽之光。
这天早饭后,顾北手里拎把铁锨,在主体已经耸起来的村文化广场上铲铲平平。现在的野羊滩,村容亮了,村貌整洁了,四通八达都是水泥路,房前屋后不是花园就是菜园。几家一个垃圾桶,像城里一样有专门收垃圾的。百姓家的旱厕差不多都改造成了水冲厕所,也有专门给清厕的。这些都是一任接一任驻村干部努力的结果,像家业一样,顾北一向以为得接过来,守护好。
当初来驻村前,顾北把驻村工作想得一团和气,心想只要自己付出一片真心,没有结决不了的事。可来到村里才知道,一路的畅想都只是画大饼式的空想。尤其是沉了一段时间后,发觉驻村工作更容不得你头脑一热的想象,想当然更不行。发烧的脑袋有点子,点子不能落地,只剩一张嘴,只剩花拳绣腿,你都不好意思再沉下去。想让百姓信你服你,你得会做小媳妇,会婆婆妈妈那一套,因为有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儿童的工作要做。你还得会做大丈夫,能大能小,能伸能屈,能包憨,能吃亏,因为那些老少爷们各有脾气,各有气量,各有小九九。你得能陪聊,陪他们将心里的疙瘩聊开了。你得能陪喝,他们谁想借酒浇浇心中的块垒,将苦水倒出来,你得能陪他喝二两。你还得会找猫找狗,会扶犁拉耧夏播秋种,就像跟老羊倌李有银与他媳妇唐小秋,你还得会保媒拉纤。说一千道一万,驻村干部不是你下沉到基层你就沉到底了,而是像陈村大哥说的,要走通与百姓之间的心路,百姓的心才是驻村干部要沉到的底。你沉到百姓心里,拿心贴他们的心,拿心换他们的心,这才能把百姓的难事干成,把干成的难事干好。千头万绪,千针万线,你得睁大眼睛,足够镇静,得有两腿泥的冷静。
顾北这会儿算是明白了,没有不一样的驻村干部,只有愿不愿意放下身段老老实实为百姓解决鸡毛蒜皮吃喝拉撒甚至头疼脑热的问题的干部。
一路铲到广场中心,手机响了,顾北忙接起,是镇办公室主任赵海江打来的,让顾北去镇大院接李阎王。
怎么,他又去闹了?
是啊,你们的这个宝贝李有银,不知跟哪个相好的喝了点猫尿,醉了,又来闹了。
这个老羊倌,他有了新老婆,还有圈里三十八只金山羊,哪个不跟他相好?咋还舍得偷摸去镇上?镇上可只有他的父母官,没有他要放的羊。顾北说完,就听赵海江在电话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见过护犊子的,还没见过护犊子如作家这般霸气的。好了好了,别说笑话了,赶紧来把他给整回去。
收了电话,顾北去家里拉上唐小秋,一块去了镇上。到了镇大院,醉卧在旗竿下的李有银刚一望见顾北,酒就醒了一半。唐小秋骂声你这个熊,就见李有银摇晃着爬起身,跌跌撞撞迎上来。顾北忙将一瓶水递给他,让唐小秋将他扶上车,喝些水睡觉。唐小秋说,兄弟去忙吧,有俺呢。
顾北上到二楼,赵海江已等在楼梯口。顾北突然面露赧色,说老哥,不好意思,我得去方便一下。等顾北走进魏书记办公室的门,忍不住先笑了。已跟魏书记见过两面,这个模样严肃的老哥一时摸不着头脑,笑问作家弟弟这是想到啥好事了?顾北坐下来才说,想起我法官同学的一句肺腑之言来,说人生最痛快的事,是把该尿的尿都尿出来,刚才我与他共情了。说完,三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魏书记笑得眼圈猩红,连说太形象了,又问是不是兄弟是作家,自己编排的?顾北笑着说,作家哪编得出,是生活太形象了。两人感叹了几句后,魏书记说,不说了兄弟,说了都是辛酸泪,咱说正事。是这样,李有银上访这事,还真得早点解决。今年的两会有可能赶在年底前开,明年还有换届会。这会儿他来的是镇上,咱好收摊子。就怕赶到会上一个不留神他去了县里省里,甚至是北京,真那样,咱哭都没处哭去。
顾北郑重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都说留着就比疮疼,看来李有银上访这事留不得,得趁早解决。
是啊,怕真留着留着就成了疮,真成了疮,真疼。
疮疼是小事,咱没做好百姓的工作,没把百姓闹心的事办好办实,失职才是大事,是咱最痛心的事。
是是,弟弟说得极是,那咱立说立行,齐心把这事妥妥办了。
顾北说好吧,我回去尽快落实,哥哥就等结果吧。
魏书记将顾北送下楼,送上车。李有银已搂紧唐小秋的胳膊睡着了。顾北跟魏书记挥挥手。魏书记说,老哥就等你给结果了。顾北说好嘞,再次挥挥手,将车子驶出镇政府大门。
回到野羊滩,顾北将李有银两口子送回家,然后来到他与李小五家地头坐下来,望着一边还在猛长的树与一边半拉地块蔫下头的玉米出神。这时李有银的二小子从远处晃荡着走来,看来又逃学了。这孩子跟李有银和他哥都不同,长了个大个,其貌也排场。顾北冲他招招手,他走过来,坐在顾北身边。顾北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说没钱吃饭了,回来跟他老子拿钱。顾北说你老子这会儿哪拿得出钱?要多少?他犹豫一下,说,加上他哥的,咋也得三百块。顾北说太少了,你扫我微信,我转给你。他一怔,后爽快地加了顾北,顾北将六百块钱转给他。他望顾北许久,才说,我收了?顾北点点头。他又说,我真收了?顾北又点点头。他就将钱收了,起身要走。顾北按住他的膀头,说坐会儿。他迟疑一阵儿后老实坐下来。
我想过一把火烧了李小五的树,替我爹出这口恶气。这孩子突然恨恨地说,牙齿咔啪啪咬着。
想坐牢啊?你小子还年轻,大人的事犯不着将自己的人生赔进去。听你爸说你明年十八了,想没想过自己的将来?
没想过。
这孩子倒很坦率。猪栏式的理想是没有将来的。
啥是猪栏式的理想?
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膘肥体壮时被拉去屠宰场,宰了卖钱。想不想去当兵?
不想,怕吃不下当兵的苦。
你这小子,就不想有点出息?我也是当过兵的,没觉得当兵苦啊?就说当兵为保家卫国,没个铁打的身体行吗?好男儿都要当当兵,吃点儿苦,哪行哪业不吃苦能活成个人样儿?这样说吧,你以后想不想有尊严地活着?
想。
那你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想听吗?
想。
一条路,像你哥一样靠知识改变命运,好好学习。
这个我走不通,晚了。
另一条路,明年满十八岁去当兵。就这条路还要看你的表现,真不行,你小子就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将你送到部队去。
为什么?
你小子以为部队是收废品啊?
李有银家的二小子心神不定地陪着顾北又聊了会儿,拿了钱回学校了,望着他若有所思的背影,顾北心里突然有了让李小五回来刨树的办法,只是需要个演双簧的。
晚上,顾北找到石大姐,将心里的想法说给她。石大姐连连摇头,说大姐不是作家,可没这个能耐。顾北笑了,说大姐,这个双簧跟是不是作家没半毛钱关系,可只能咱俩演,多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胜算。石大姐看顾北说得认真,这才点了头。
没想这事还真成了。
第二天李小五主动给顾北打来电话,问咋个情况。顾北明知故问,问他啥咋个情况,又跟上一句,说我以为你老哥真失联了呢。李小五那边紧忙道歉,说对不起顾干部。顾北说说吧,啥事?李小五说,咱听说李有银要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树?顾北做戏说,是有这事,联系不上你,李有银是个恼,要一把火把你家的树烧了。不过你放心,我正劝呢,火点起来容易,灭掉可不容易,弄不好还得赔钱坐牢。
就听李小五说,这心哪放得下,顾干部别劝了,咱跟阎王爷哪赌得起?咱那些树也算成材了,烧它们跟烧咱的命有啥不同?这样,咱这个十一假就回家刨树。
事就这样成了。顾北站着怔了会儿,觉着心上像有石头落了地,忙给魏书记打电话。听得出魏书记长舒一口气,说谢谢兄弟,咱哥俩这桩心事算是都放下了。
挂了魏书记的电话,顾北径直去了李有银家。路过石大姐家,进去跟她也说了。石大姐仍在床上趴着,呲牙咧嘴地向顾北竖竖大拇指,说果然,兄弟的作家不是白当的。
说来这个瞒天过海的计也简单,就是由石大姐去李小五爹娘家,将李有银要点火烧树的事说给他们听。果真李小五跟爹娘有联系,这就将他诈出来了。
从石大姐家出来,顾北直接来到李有银家,把李小五回村刨树的消息跟他说了。李有银搓着手嗨嗨笑,笑着笑着蹲地上哭去了。顾北任他哭,独自走到羊圈那儿,趴在栅栏上,看十几只云团似的羔羊跪在母羊身子下吃奶。看着看着,顾北眼窝就湿了。羊羔跪乳,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到这会儿才头一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受,随手给母亲发去一个羊羔跪乳的图片,跟上一句:谢谢母亲,想你了。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直跟着自己住,退休后在家买菜带孩子,挺辛苦。爱人性子拗,吃不惯母亲做的饭,看不惯母亲宠孩子,不满了就起火,就吵。好在母亲隐忍,又会哄,婆媳关系还算和睦。母亲那边很快回了个信息,说妈没有事,你媳妇孩子也都挺好,别惦记家里。去驻村就要驻出个名堂,才好跟上边交差。
母亲这番朴素的叮嘱,看得顾北鼻根泛酸。想想母亲的不容易,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村文化广场粉刷一新,漂漂亮亮立在村庄中央。这天黄昏前,顾北站在广场一角,想着石大姐理疗一段时间后,腰疼病好多了,想找她沟通,开个村民会,大伙坐下来一块合计合计,广场里十几间展室陈列什么。尤其是广场上,是竖一块找知名书法家撰写“野羊滩”三个字的石碑,还是雕一座野羊的大理石像。
顾北去门头县办事,顺道去了两趟县志办,想看看县志上如何写野羊滩的村史,结果发现野羊滩仅有个一句话的传说,明明白白躺在泛黄的县志上——
一只羊驮着一个人,走在天地间,羊越走越瘦,人越走越小,天地越走越大。
顾北如获至宝,当即将这句话录入手机备忘录里。受此启发,顾北倾向于后者,到时候野羊的石像立起来,就把这句传说刻在基座上,这就是野羊滩的图腾,还是精神图腾,要让大伙都知道。
当初之所以迅速将村文化广场建起来,基于李有银的一句话。他曾跟顾北吐露过,说他看电视上都在说爱情,他跟唐小秋也想因为爱情才结婚。只为搭伙过日子,那他跟他那些羊过更省心。
贫与困是肚子问题,驻村工作开展的年头不短了,这会儿最不济百姓吃喝也都不再发愁,他们愁的是脑袋,觉着脑袋空口袋似的空着难受。物质有了满足,他们也开始想精神了。顾北去找石大姐商量,尽快建村文化广场,给空口袋里装进去文化与精神。石大姐说,兄弟是作家,虽然大姐不很清楚作家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清楚兄弟是个文化人,建文化广场该是兄弟的长项,只管干吧,大姐支持你。
一开始顾北还发愁,从市设计院拿到图纸那一刻起,就开始琢磨这么多展室放什么?后来想明白了,文化广场就是讲野羊滩故事的地方。一个村庄的起源,先辈们的奋斗史、心灵史,半个世纪里村庄的蜕变史,外出与留守百姓的生活点滴,这些都是要讲好的野羊滩的故事,分门别类陈列,不是乏善可陈,而是足够丰富。还有,听说上级政府在申报老黄河湿地公园项目。野羊滩正处在老黄河滩地上,那老黄河的历史与精神,还有古今岸边人家的故事,也可以陈列其中。
这畅想让顾北有点小激动。他那时就已开始着手造计划,一边忙着迎秋收。
季节不等人。秋收伴着十一假一同来了。在地里的人们加紧抢收,颗粒归仓,收进谷仓里的才是农家沉甸甸的收成。每天天不明,顾北已到地里,黑半夜才回村部休息。村里收种有互助组,往年由石大姐组织,领镇上来的机子,卖刚收下的粮食,今年她腰疼病跑不了路,就由顾北全权负责。
长假第一天,一大早,李小五已站在他家地头,县城一家木材加工厂赶来刨树的车队已来到李小五家地里,开始刨树。
李有银与唐小秋这会儿站在自家地头等机子收玉米。李小五讪讪地走过来,喊李有银“有银哥”,让他抽根烟打打气。李有银先是推开,架不住李小五又喊,他才接过烟,李小五忙给他将烟点上,说一句,有银哥,咱这叫不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李有银憨憨地笑了,说你说叫就叫。
咱可听说有银哥要烧咱的树,咱是怕了才刨树的。
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你再躲着不出现,逼急俺了,点一把火咋没可能?
这会儿李小五不倔了,李有银也不轴了,两人抽着烟,有说有笑。
等忙完咱哥俩喝点儿?
好,喝点儿。
这两个人哥俩好地唠着,路过的人不明就里,全都像看唱戏。看也看不明白,走去时难免喊上一嗓子,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顾北远远看会儿,走过来跟他们说话。
长假最后一天,李有银家的玉米收了卖了,李小五家的树也全刨了卖了,野羊滩的秋收也基本上完美收官。当天晚上,李小五买菜,顾北拿酒,拉来石大姐,在李有银家喝酒。因为高兴,李有银三杯酒就喝高了,过来抱住顾北的胳膊,这个一激动就跟个娘们儿似的又抹眼泪又甩鼻涕的老羊倌,突然呜呜哭起来,说顾干部,没有你,就没有俺们一家的幸福生活。尤其是俺那二小子,看着整个人都变精神了。俺挖苦他是不是遇到仙人点化了?他说是你经常发信息打电话鼓励他。顾干部,俺今天得好好感激你。李有银说完,冲着厨房喊老婆。唐小秋应声拖着笨重的身子走过来。来来,咱两口子敬顾干部一杯,李有银说。唐小秋忙给顾北斟满酒,李有银双手毕恭毕敬端起递给顾北。顾北一杯喝完,唐小秋又倒一杯,说单脚不成步,双脚才致远,顾干部得喝两杯。顾北“好好”应着,一会儿两大杯酒已下肚。李小五见李有银抱着顾北敬酒,也将屁股磨过来,抱住顾北的另一条胳膊,给顾北斟满杯,说顾干部,咱的心意你能不领吗?顾北爽快地说“领”。喝完一杯,李小五说,俺也有媳妇,俺媳妇的心意顾干部能不领吗?领,说着,顾北又已两大杯酒下肚。这时石大姐又过来敬,说她先代表自己敬,后又代表乡亲敬。
酒酣散场,已是夜半。顾北喝得有点高了。石大姐扶着他走出门来。此刻的野羊滩,月光如银,洒落一地。顾北突然说,大姐,我想去看看李有银的羊。石大姐笑了,说,李有银的羊有啥稀罕,不描眉不画眼,有啥看头?顾北打着酒嗝说,高兴,今天我高兴。石大姐说,好好,高兴,拿钱难买咱高兴,说着已扶顾北来到羊圈前。霎时间,被脚步声突然惊醒的群羊齐声叫着,声浪推着月光漫过村庄,漫过田野,漫向远处的老河。顾北站在那里,鼻腔酸酸的,想想近半年的驻村岁月,突然想脆弱一回,于是借着酒劲儿,闭起眼睛,任泪水悄悄滑出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