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青春
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我的家乡沧州献县韩村镇,曾经是一个县的县政府所在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韩村入读小学一年级。几间已成危房的泥土教室位于村子中央,校长在课间做全校动员:村里要建新学校,放学后全体师生一律从村南搬砖到村北的烈士塔……不久,村里就建起一座红砖墙的新校园。
我就在烈士塔下的校园里读完小学。
我所见的烈士塔共两层,已经陈旧,杂草长在翘檐的泥土中。一层的木门经常敞开着,能看到里面的石碑,一架摇晃的木梯通往二层。塔旁住着一对看塔老夫妻,他们讲着有别于当地的口音,每天阻止新搬来的学生爬塔。可是这些学生,特别是男孩,正是登高爬低的年龄,稍不留意就爬上了二层,旋即拎出一条小蛇,吓得仰头观望的女生一片惊呼。这让男孩们更是得意,描述二层的“景观”如何如何。终于,有大胆女生跃跃欲试。后来我也难抵诱惑,爬上木梯,看到二层全貌。石碑上密密麻麻刻满烈士的名字,伸手抚摸,其间有“马本斋”三个字。
放学回家的饭桌上,我对全家描绘我的登塔“壮举”。这时,父亲放下手中的饭碗,目光悠远地穿过院子,仿佛回到从前的某个时日。他讲起了与家乡抗战相关的故事:一个关于取材于献县一带的抗日小说《战斗的青春》,另一个则关于以韩村为县政府所在地的建国县。
彼时的我,听得懵懂,只记住《战斗的青春》的作者雪克是献县人,父亲还见过他。更让我吃惊的是,我们三姐妹的名字竟取材于这部小说中的几位女性人物,许凤、秀芬和小曼等。我将她们牢记心中,还有李铁、胡文玉,滹沱河、沧河等人名和地名,以及一件件发生在身边的战斗。犹记得父亲痛心疾首地说:“雪克最后让许凤、小曼、秀芬三人牺牲了,整个韩村人都感到特别惋惜,纷纷给雪克写信,想让他修改结尾……”
当时的我虽刚刚识字,却立即向父亲讨要这本书。书早年传阅后就不知去向了。离家读书前,我曾下意识地四处寻找,但即使后来升学到石家庄,在新华书店仍遍寻不见。直到2007年我去清华大学进修一年,入学第二天就扑进图书馆,终于得见真容——一本发黄卷边的《战斗的青春》。这时,距离我的小学时期已有30多年。
我所在的韩村,虽属献县管辖,但一年级时的我对行政区域毫无概念,献县或其他县名在我面前并无意义。当我长大后再回到韩村,听父亲讲到这里的历史,才觉得很受震撼。
1939年,献县这片抗日热土上,诞生了一个特别的行政区域——中共冀中区献青沧交中心县,焦建国担任中心县委书记。
那是1939年4月,八路军一二○师来到我的家乡,东渡子牙河,挺进淮家镇(今淮镇)。为了开辟抗日根据地,冀中区党委、冀中区行署决定在献县东三区(崔尔庄、杜生、韩村)和河间县(今河间市)两个区(景和、黎民居)以及交河县少数村庄成立中心县。我家所在的韩村,被确定为最初的县政府所在地。
那段残酷血腥又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英雄辈出。饶阳县人焦建国,早年参加革命,辗转于冀中大地进行抗日斗争。早在1938年5月,上级就特派焦建国进驻中共献县县委,加强津浦铁路西侧的抗日力量。担任中共献青沧交中心县委书记后,焦建国与八路军一二○师密切配合,以中心县为根据地组建了抗日自卫军十八大队。他率军民拆铁路、截火车、炸碉堡,沉重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点燃了中心县一带的抗日烽火。不幸的是,1941年春,焦建国遭叛徒告密,在一次会议中被敌军包围。他沉着指挥十八大队与敌激战,在最后突围时,为了掩护战友不幸被子弹击中头部,英勇牺牲,年仅29岁。
为了纪念焦建国烈士,他战斗过的献青沧交中心县以他的名字命名,并且在韩村村北建造了一座烈士塔。
烈士塔于1946年建成,至我读小学时,已经三十多年风雨侵蚀。后来我高考升学到省会,放假回到韩村时,才了解到政府拨款不但把学校迁往村南重建,还在学校旁专门辟出一块园区,将烈士塔郑重地迁来,至今已经成为一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一本书,一座塔,一名抗战作家,承载着献县这片土地之上无数铮铮铁骨和不屈战魂。李铁、许凤他们仿佛就在我身边,说着家乡话,穿着粗布衣,却在强敌面前视死如归。许凤三女侠英勇就义时雕刻般的面容,时时令人泪目。全书结尾处,许凤有一句响彻天地的呐喊:“活着的人们,要战斗到底呀!整个世界就要天亮了!”
雪克,这位献县作家,在家乡的这片热土上,不仅以笔为刃,也亲历枪林弹雨,谱写了一曲昔日建国县滹沱儿女的青春壮歌。今天重读,依旧激情澎湃、热血奔涌,那是历史的大义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生不息。艰苦的抗战岁月中,被日寇蚕食的大片国土上,正是李铁、许凤们付出青春乃至生命的战斗,才有今天的和平安宁。
后来的某天,我发现了《战斗的青春》的电视剧版,剧情在无意间让韩村人“心愿”得偿:编剧抛开了原著,没让许凤牺牲,而是跳湖就义时被李铁救起,成全了二人的革命伴侣之路。
这个暑期,我回到韩村,特意瞻仰了烈士塔。睹物思人,热血沸腾:许凤、小曼、秀芬,我的亲人!声息可闻的先辈们,毅然决然地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黑暗中,只为更多人能看到中华民族的天亮。我们,不曾忘记他们,更不曾忘记那些战斗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