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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6期|温潘亚:一碗手工面
来源:《雨花》2025年第6期 | 温潘亚  2025年09月08日07:21

学校教工食堂每个工作日中午为所有教职工提供一顿福利性质的午餐,两块钱,四菜一汤一饭。我自卸下行政职务担任专任教师后,只是有事有课才来学校,偶尔去食堂吃饭,很少去享受这一顿福利午餐。这天中午我直奔第六餐厅,来到一家山西刀削面窗口,点一份七块钱的青菜刀削面。一边看手机,一边欣赏面点师傅熟练且快速地将面团一刀一刀地削出长且规则的长条宽面,看着一根根面条翩若游龙,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优雅地从空中飘过,跃入滚滚的沸水之中,过一会儿,师傅稍做翻搅便捞出装碗,加入高汤和已经烫好的青菜,随着服务员的一声吆喝,一碗简单但色香味俱全的青菜刀削面便端到了我面前。我顺手加一点放在吧台上的免费香菜和辣油,端到一个较为僻静之处,便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其实教工食堂的福利午餐里也包括面条,但我却很难入口,因为这种流水作业的机器加工面条与人工揉搓擀制的面在口感上差距太大,吃到嘴里感觉明显不同。我们江苏号称有十几种全国闻名的面条,特别是饭店里最常提供的阳春面、红汤面等,大多我都品尝过,但都印象不深。我这么说绝无贬低之意,其实江苏的面条特色非常鲜明,即重点在各种浇头与高汤,北方面条的重点是人工投入,而我更喜欢手工揉擀切成的面条,也就是所谓的手工面。

我素喜面食,尤其是北方手工制作的各种面条、馒头、水饺等,我想这还是因为小时候形成的饮食习惯,也就是现在许多关于美食的纪录片中常说的妈妈的味道。我小时候所生活的苏北农村不生产水稻,主食以玉米、小麦、山芋为主,那个年代要想吃面条,只能手擀,当然面条也不是经常能吃到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养成了这种饮食习惯和独特记忆。我记得麦子收好以后,母亲会扛着一袋小麦到村里的加工厂去换回几筒挂面,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贫穷的苏北农村,能吃到挂面其实是家庭较为宽裕的象征,经济条件好的人家才能吃上,在我家算是稀罕物,所以,我始终没有形成或养成吃挂面的味觉记忆。

2014年,我带领泰州学院的几位同事赴长治学院调研,上午在赴长治的路上顺道看了两个地方,从第二个单位出来后已过中午12点,一行五人都饿了,我提议就在路边找一个看上去比较干净清爽的馆子对付一顿,同行的两位青年人腿脚快,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我进去一看,窗明几净,清清爽爽,走到厨房里看看,一眼就看到案上堆着刚刚切好的手擀面,我当即表示就在这一家吃。餐馆老板却说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什么菜了,只有一点大白菜和这一堆手擀面,我说就下这一堆面条吧。于是,煮熟的大白菜加汤加盐,淋了一点菜籽油,盛入下好的面条,一人一大碗端到了我们的面前。我立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发出很大的声响,可见吃得是如何之香。但是我抬头一看,与我同行的几位同志正面面相觑,都没有动筷,没等我发问,均表示吃不下去,对面食不感兴趣,因为他们都来自苏中水乡,有一位竟明确表示很不习惯,难以下咽。

看到这种情况,我只好让他们找老板交涉,看看能否炒几个菜,烧一碗汤,有无煮好的米饭,不行就出门另找饭店,但我就不去了,他们不吃的面条就留给我。他们看着我吃面的表情,特别是发出的声响,都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异口同声地问:“校长,就那么好吃吗?”我说是的,这个面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唤起了我童年的记忆,当年我母亲做的手擀面就是这个味道,所以我吃得格外香。待他们出门另找饭店后,我痛快地将他们未碰的两碗面条也吃了,整整三大碗。这事已过去了十年,但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尤其是吃面时发出的爽脆的声音,似乎仍在我耳边回响,真让人回味无穷、感慨不已。

其实我来学校食堂吃这一碗刀削面,最为享受的除了面条本身,还有一种不受约束的吃法,四顾无人,或周边没有熟悉的人,于是就不再顾忌发出声响——一种吃面条时产生的独特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这种自由与放松、痛快与过瘾,大口吸入,带着汤汁,与刀削面特有的美味交织在一起的感受,才是我愿意来到学生食堂,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吃面的真实追求和目的。

吃饭发出声音,在中西文化里是有不同评价的。西方文化认为吃饭发出声音是缺少教养、不够文明的表现,是一种落后与粗鄙的饮食习惯。多年前,我在泰州学院工作期间,作为校长分管外事,有一次,接待西班牙萨拉戈萨大学的一个代表团来访,洽谈结束后,我陪他们来到学校食堂用餐,各种菜肴上完后上主食,每人一碗面条。我们参与接待的三位同志呼噜呼噜地把面条吃完了,结果我抬头一看,西班牙的几位客人拿着筷子或者叉子看着面条面面相觑,还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我感到很奇怪,就让翻译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吃。他们的领队是一位女士,她对我说,哎呀,听到你们吃面发出的声音,我们感到这碗面是不能吃的,因为发出这样的声音是不可以的。她说,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吃饭不能发出声音,如果发出声音,父母亲不仅教育她,有时甚至还会动手打她。在西班牙,要做一个绅士或淑女,做个有教养的人,吃饭是不能发出声音的,所以看到你们就这样吃面条,他们是不敢吃的。原来是这样,于是我不做解释,立即让服务员将面条撤下,换上米饭,他们也就不声不响地吃了下去。

近些年来,在我们的一些生活场景和文化氛围中,也开始重视和强调吃饭不能发出声音这件事,甚至在一些电影和电视剧中,还以吃饭发出声音作为一种喜剧效果或叙事的线索与结构方式。有一部堪称经典的电视剧《父母爱情》,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就是男主人公江德福吃饭时是否发出声音。从他刚认识女友安杰时吃饭发出声音,在资本家小姐家中被暗地里嘲笑,到去校长家吃饭,被校长批评吃饭像个猫,没有任何声音,还问江德福是怎么回事,到他退休后去青岛吃牛排时,动作标准,还未发出任何声音,以至于让已经平反了的知识分子右派姐夫欧阳懿叹服不已。可以说吃饭是否发出声音这个细节贯穿《父母爱情》的始终,甚至成为这部电视剧一个很重要的吸引人的看点。

其实,当时我听了西班牙客人的一番话后也有所触动,感觉到吃饭发出这么大声音好像真的不好,于是就尝试着吃面条不发出声音,但是非常难,几乎不可能做到,一根一根地慢慢吸很费时间,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的样子还很难看,也不卫生,而且还不能保证一点声音都没有。之前我在食堂看到一个女同学吃面条,为了不发出声音,她将面条先绕到筷子上,将汤汁淋干,再慢慢地送到嘴里。我向她学习,试了一次,发现非常没意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我就问自己:这么吃还叫吃面条吗?还有那种感觉吗?我忽然想到,吃面条发出声音可能才是正常状态,如果不发出声音才是违反人的生理特点的,因为这在技术上是很难做到的。于是,我现在索性还是恢复原样,该怎么吃怎么吃。

其实在中国的传统典籍里,包括各种故事和民间传说中,好像很少看到拿吃饭发出声响作为一种批判或者调侃对象的,特别是吃面条的时候。有一年我到日本去,在日本的餐馆里品尝乌冬面,我观察到坐在我旁边的日本人吃乌冬面时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当我望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露出羞愧或惭愧的神情。可见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吃面方式还是相近的,毕竟都属于东方文化。那么,吃面发出声音就一定是一种落后的缺少教养的表现吗?也许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不一定非要用西方的标准评价自己,如果将事情放到更广阔的文化背景中去看,在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中,有许多事情可能并不需要完全照搬西方的标准,或者用西方的各种标准来衡量我们,这样我们的生存和发展才能有自己的空间与方向,才能符合自己的特点与习惯。

写到这里,已近中午十二点,肚子早就饿了。哦,还是去吃一碗刀削面吧。

【作者简介:温潘亚,南京财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