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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
来源:解放日报 | 郑宪  2025年09月02日08:10

他从一片雾里钻出来,问:“是上海来的吗?”腰板挺直,双目炯亮,快乐的涟漪漾在脸上。

雾遮去了景象,也让景象有了另一番意味。我们相识于偶然,相交于雾中。那天,苏格兰古城圣安德鲁斯云雾缭绕。大片浓雾在身边涌来散去,雾的幕布略略一开,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博物馆二楼露台,我们望见了刚刚还隐匿雾中的王争。他1982年出生,从小因受意外电击失去双臂,身材则健拔。这个曾经的浙江农家娃,现在是苏格兰邓迪大学年轻的经济学教授。前后不同的身份,却是同一个人的努力和倔强。

他乡遇国人,亲热复感怀。我说:茫茫雾霭,你在这里干什么?“观雾。”他正用贪恋的眼光,在大学博物馆几百平方米的露台上,观望弥漫雾景。

人在旅途,雾会遮住许多景致,属于“扫兴的遮挡”。我们这次在苏格兰几日,“一路雾随”。前几日在爱丁堡,看城堡,看海拔135米的死火山岩顶……抬头低眉皆雾。走过一幢幢中世纪的古老石头建筑,原来是烟熏灰色的教堂外墙与民居,在浓雾中更添一层历史的厚重面纱。浓雾中,有风笛声声长鸣。走近,相隔十几步,方能看清吹风笛者,他戴高耸的黑色绒帽,一身红黑格子大氅,背靠褐黄厚重的方砖墙石。悠长笛声,是他用了很大的气力,心无旁骛,鼓着腮帮,脸红耳赤地吹奏而出。而吹奏者面对的,是有着900多年历史的圣吉尔斯大教堂,教堂高耸的王冠尖顶也在雾的层层环绕中。

爱丁堡是世界闻名的雾都,但离开爱丁堡,车行到400多公里外的圣安德鲁斯,人依然在一片浓雾中。圣安德鲁斯历史悠久,是“高尔夫故乡”。但因为雾,我们连参观世界上最古老、最先进的高尔夫球场的兴致也没了——雾,遮蔽了苏格兰高地壮观起伏的碧绿球场。

浓雾中,我们转身,去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圣安德鲁斯大教堂——曾经的苏格兰最宏伟的中世纪建筑。早在8世纪,圣安德鲁斯就有了这座大教堂。如今,教堂仅剩相隔千米的首尾两个塔尖大门。在教堂乱石周围,排列了一座座墓地,墓碑高大,傲气地站立着。我们一步步走近,辨认墓碑上的刻字,上面“古老的刻字时间”超过600年。

而我们到圣安德鲁斯大学,则是受“美”的驱使:这里可见苏格兰最美的海滨,有令人沉醉的海滩。这所悠久校园,曾培养出6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但浓雾一样地锁住大学,锁尽大学周边的所有美丽,让我们索然。在此物理空间,在失望的情绪中,我们见到了专门赶来此地的“观雾者”王争。他是在这天清晨,从邓迪大学赶来,到达圣安德鲁斯大学,并直奔大学博物馆二楼露台。他说:“此地观雾甚好,视野高阔。”

这里,属于大西洋北海的法夫东海岸,三面向海,难得遇见这般大雾的。这一路从爱丁堡追赶而来的大雾,气势壮观,不弃不离。就比如,在中国的江南,在上海,很少能遇见鹅毛般的密密大雪。“就如你们见那大雪,要欢呼:好雪,好雪!我在这里一样要说:好雾啊!”

哦哦,竟得到这般解释——物以稀为贵。那我们要想看被雾遮蔽的瑰丽景色呢?

那容易的啊。为弥补我的缺憾,无臂的王争匍匐下身,用他一只脚的大脚趾趾头,灵活地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一步步操作,展开画面,给我看曾经在此露台上拍摄到的“水光潋滟晴方好”的美照:蓝天白云下,绿草美屋外,碧蓝海水,汤汤天边,中间还隔一块狭长水洲,上有秀美多色壮观的田畴林木。美哉!

同时让我震撼的,是无臂人王争灵巧的动作。他从中国浙江大学到英国,已长达16年。身体残疾,一路辗转英格兰和苏格兰几个城市,现在,他终于成为受人尊敬的经济学教授。

一路坎坷多?王争云淡风轻一笑。

还是讲了一件事。几年前,孩子出生时,他突遇人生几乎迈不过去的坎:在国内的母亲与在英国的妻子同时被确诊患有危及生命的恶疾。有一段时间,他白天跑医院看妻子与新诞下的女儿,半夜回家,胆战心惊地看国内母亲的病情及化疗进展。绝望之际,身边的英国朋友伸出援手,自发组成“接力车队”,制作了一个“轮班表”,确保载他去医院或紧急办事的车子随叫随到。社区的英国邻居精心烹饪了他们“心中的中餐”,给他和妻子吃。好在,之后一切“雾开云散,日出大海”。

在古老美丽的圣安德鲁斯,因为雾,我们少看了几处美景,但雾中,见到了中国来的王争,他的展示,我的倾听,让缺憾顿失。

半年后,我在网络上见一讯息:(浙江大学)经济学院2025年度全球校友论坛举行,其中写道:英国邓迪大学国际经济学讲席教授、经济学学科带头人、2001级校友王争,分享了其关于全球航空连通性对双边贸易影响的最新研究成果。并看到了他在台上侃侃而谈的照片。

我微信联系王争。他说:“我刚刚回到英国呢。”

他还告诉我,一直在浙江乡下的母亲远行了。从今往后,他会经常回国,因为,母亲在此,他最后的家应该在此。

想起半年前,我在苏格兰浓雾中的行走,见雾中挺立着无臂的王争,向我问道:“是上海来的吗?”

——是游子炽热的心,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