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无论业务是否繁忙,小姨夫每天都会站在办公室北窗前观望一会儿外边的景物。他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天生一脸目空一切的神态,双手合拢着搁在小肚子下端,好像抱着一只大号铅球似的。当然,他确确实实就是这家殡葬公司的老板。我还知道,也正是全面领略了殡葬所涵盖着如此这般的暧昧与微妙,小姨夫才要随时随地都显现出老板的姿态来。公司清洁队队长吴芳芳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姑娘,不管每天工作多么繁忙,她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自把老板的办公室打扫得纤尘不染,尤其要把北边的平开窗擦拭得好像没有玻璃一样。她知道老板有个怪癖的嗜好,就是特别喜欢站在干净明亮的北窗前向外张望空中飞行的大群蝙蝠。当然,只有我知道小姨夫之所以喜欢观看这种飞行力超强的翼手目哺乳类动物,是因为他懂得这些蝙蝠都是吸血鬼的化身,所以才会像游子恋家一样喜欢在火葬场的上空飞翔。
窗外远处是错综复杂的城市轮廓,不管是在有着薄雾的早上,还是在光线浑浊的夕阳时刻,城市的景象都像一个悬浮着的暧昧谜语。尽管小姨夫的办公室宽敞得令人惊讶,但那张超宽超长式巴西花梨木大板当做老板桌也显得太长大了。老板桌的背景墙上张挂着我表弟莫迪利亚尼仿作的油画《最后的晚餐》。在这个变化多端的时代,我们小城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达·芬奇是谁,更没有人能猜到这幅庞大的仿作油画挂在这位身份有点骇人的老板办公室里是何寓意。反正我一进小姨夫的办公室,就会觉得这幅画只有挂在火葬场老板办公室里才能产生要多贴切有多贴切的效果。我不过是一名资深放映员,虽然看过各种各样的电影,但每次来到小姨夫的办公室里,面对着这幅油画,以及宽大的老板桌上摆满了画着各种几何图形和互感电动势图的草纸,我的内心即刻就会充满敬畏、阴森、庄严以及莫名其妙急欲哭泣的情绪,不知为什么。
事实上,小姨夫张望窗外飞行的蝙蝠并没有什么哲学意义,更不具备抒情味道,只不过是他一上班就把所有精力高度集中于各种几何求证题和互感电动势图的演算上,大脑极度疲乏了需要放松一下而已。我自然知道几何学只是小姨夫的一个业余爱好,他早就习惯于用稀奇古怪的几何学来稀释繁杂的火葬场事务带给他的种种压力;而物理学和互感电动势图之类的东西则是他业务上的重要法宝,火葬场里的冰棺和遗体冷冻柜甚至智能火化机等等机械玩意儿一旦出了故障,根本不需要请厂家专业人员前来维修,他总是自己手到病除。而且在闲暇时间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喜欢拆卸和组装那些吓人的玩意儿,每次成功的拆卸和组装都使他愈发坚认自己的高端智商,要是解决了一个有几分疑难的障碍,在那好几天里他脸上都挂着得意洋洋的蔑视和微笑。
窗外和办公楼只有一道围墙之隔的是一个小型运动场,这是由公司出资修建的,按照我们这个小城制定的相关政策,连同地皮都属于公司的资产。这个小型运动场差不多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周边满铺砖红色的塑胶跑道,环围着一大片碧绿的草坪。颜色漂亮的跑道看起来好像并不漫长,但要是跑上一百五十圈,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啻于一场酷刑般的考验。尽管塑胶跑道经过专业测试机构检测证明完全符合新国际标准,但那些由聚氨酯预凝体以及橡胶颗粒之类合成的材料,其原生气味还没有挥发干净,尤其在施工过程中使用的复杂溶剂虽然经过两三年的风吹日晒,依然还残留着一种惹人伤怀的异味,刺激得人不停地流眼泪。当然,这种已经由市环保局测试证明无害的异味在漫长的岁月里总会消失殆尽,就像人的生命无论多么坚强都有走到尽头的这一天,都会来到小姨夫的殡葬公司这样的地方向纷纷攘攘的尘世做个永久性告别。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怀疑这种过于诡异的气味就是奸诈的小姨夫特意做蛊的,因为在等待遗体火化的亲眷们进入运动场舒缓悲伤心情时,不需要弄虚作假调动情绪就可以肆意流泪。
塑胶跑道上用手推式打标机划好了长跑和短跑的标线。为了避开那种讨厌的气味,小姨夫总是选择在毛毛雨的天气里在运动场上跑步健身,而且,他每次都要跑上一百五十圈,可见他有多么变态就有多么执着。我见过好几次,他冒着毛毛雨在起跑线那儿装模作样地摆好起跑姿势,好像一头正在吃草时突然受惊的牛一样,在那儿迟迟疑疑地停了约摸五六秒钟,才抬起右手食指向天一指,等想象中的发号枪响过之后,他才像运动场的领跑员也叫定步员那样匀速跑动起来。专司这个小型运动场清洁卫生的黄大叔打着一把黑色雨伞,远远站在跑道边缘凝望着在毛毛雨中从容跑步的老板。这个五十岁上下的清洁工长相特别像老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个从芳林嫂手里逃脱的鬼子松尾。毛毛雨中,十几只灰老鸹和麻雀之类的鸟儿们在草坪上一边嬉戏一边觅食,它们等待蚯蚓和甲壳虫从逐渐湿透的草根里钻出来。当跑步者接近时,鸟群并不惊恐,只是有几分悠闲地扑嗒嗒飞移到远一点的草坪上。在转移中,只有极少的三两只鸟儿叼着粗大的蚯蚓或者肥胖的甲壳虫昂然飞起,在毛毛雨中如同流星一样飞向远方喂食幼鸟去了。我每次看到这儿,眼前就会出现神秘的幻觉:猛然间,小姨夫先是一个踉跄,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疾速的踉跄,最后一头戗在塑胶跑道上,就像摔烂一只酱油瓶子一样啪的一声死掉了,接着,有个头带孝帽的长脸大耳员工推来推尸车载上死尸,行云流水一般把他推进了智能火化机里。当然了,真实的情景则是:毛毛雨里的小姨夫依旧匀速跑动着,他没有大口喘息的迹象,只是那张黯淡的脸上结满了细小的水珠。
小姨夫是我们这个小城里殡葬行业的大佬。
也许是从事的这份职业所致,或者按照我们这座小城里从未绝根的迷信说法,他长期浸泡在浓重的死尸阴气里,所以他天天都是一副吸了粉儿似的的萎靡样子。纵是这些杂七杂八的说法都有百分之百的过硬道理,那又如何?这些鬼魅妄断丝毫影响不了小姨夫的愉快生活,他在和我小姨妈吵架时依旧像个超级丑角,言行里充满了恶贯满盈的幽默和让人恼怒的诙谐。尤其在和我姥爷聊天时他总是纵情谈论各种葬礼规格和他公司的高级殡仪馆以及吊唁大厅如何豪华,每次都谈得手舞足蹈喜气洋洋。现在想起来,那会儿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东西。我姥爷大概一百好几的年纪了,他有着漫长而令人尊重的革命经历。经过一百余年的时间侵蚀,姥爷早已骨瘦如柴,他天天都很惬意似的躺在那张罗汉床上,身上盖着小麦色薄毯子,那形状很像用半干半湿的沙子掩盖着一节腐朽的木头。好长时间以来,俺们这些亲眷都觉得他那副状态好像单等着挂掉了,但一直到今天老先生也没有挂掉。想当年,小姨夫在床前就像个业务熟练的推销员一样,眉飞色舞地解说些什么净身穿衣灵车接运灵堂布置入殓化妆火化入盒骨灰入葬等等,直说得唾沫翻飞天花乱坠。当时,姥爷枕着高高的枕头半躺在那张古董般的铁力木床上闭目养神,他显然被小姨夫既放肆又嚣张的演讲打动了,苍老的双眼睁开后竟然目光炯炯,微笑时还放一个响亮的短屁,好像恨不得让这个小女婿马上就给他操办葬礼。坐在沙发上的小姨妈好像中了邪似的,接二连三朝小姨夫吐了一阵子破解恶咒的口水之后,泪流满面地谩骂起来。小姨妈的谩骂花样百出,能让人由衷地展开丰富的想象。小姨妈从事的工作是那种难以诠释的特殊教育,通俗说法就是智障教育,她所在的那所学校有一个好听的校名,叫做“天使启智学校”。俺们这群亲眷全都知道,小姨妈天生就没甚主见,但她无论什么时间骂起人来,这位天使启智学校最优秀的老师在刹那间就变成了该校最糟糕的学生。小姨夫对此习以为常,他哈哈大笑,神情怡然地享受着小姨妈的谩骂,好像小姨妈妙语连珠的谩骂超能激发他巨大的智慧。好在这时候大舅妈把午饭端了上来,除了专门为老先生熬制的一碗延年养生的虫草金龟汤,还有一大盆酱得让人馋涎欲滴的牛骨头。别看小姨夫面相黯淡不太像个活人,但他在啃食自己最喜欢的牛大腿棒骨时照样啃得咔咔作响,完了还要伸出狗似的长舌头舔舔嘴唇,再用一根环绕着一篮一红两条细线的塑料吸管把大骨棒里的骨髓吸食干净。我绝对没有一点夸张,这都是我数次亲眼所见。小姨夫刚刚进入俺们这些亲眷的视野时,还是市里民政部门一个副科长好像,他的言谈举止包括长相都特别像老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男主角李克那样英俊洒脱,如果不介绍,狐狸精也想不到他主管着全市的殡葬行业。我姥爷之所以像溺爱一只宠物狗那样特别喜欢他宠爱他,首先就是中了他这副英俊长相的毒蛊,其次才是被他插科打诨般的诙谐之邪才迷住了。自从辞去公职因势乘便干起殡葬这个行当以来,小姨夫的外表和言行举止特别是气色都逐渐变得和他从事的这个行当极其匹配了:面容发青,眼窝深陷,周身阴气好似布满针眼的水包一样四下漫溢,整体相貌活像印度干尸或者美国瘾君子。
小姨夫从事殡葬行业二十多年了,业务流程自然熟能生巧,说起那一套来也是环环相扣滔滔不绝。他所说的一切都极具形象化,好像一闭眼一睁眼就能看到一样。他说遗体在智能火化机里的感受就像发高烧一样,一阵高似一阵,一会儿就烧迷糊了,你不知不觉间一睁眼就到那边了,那边全是你从未见过的新景象,公鸡在下蛋,母鸡在打鸣,老猫背着小耗子到处溜达……他说得活龙活现,就像亲身体验过好几次了。总结起来,小姨夫之所以能在这个诡秘的行业做得风生水起,除了硬件设施一流,服务态度一流,主要因为收费也是严格按照民政部门和物价部门好像还有卫生防疫部门审订的标准,肯定是合理的。所有特色鲜明的服务项目,在炎热和寒冷两大死亡旺季也都在电视广告时段滚动播放过的。可是,根据那撮仇人般的同行们千方百计搜集的情报显示,小姨夫能成为我们这个小城里殡葬业的龙头老大,除了上述可以上电视的那些特色服务,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那项只能悄悄流传不能广为宣扬的神秘服务。那就是,他可以让频临死亡的弥留者带着一个至亲提前和早到那边的亲友和仇家做一次面对面会谈,会谈时间则是按秒计费的,尽管这是一项超高消费服务,但这项服务超级受消费者欢迎,而且每一个享受过这项服务的客户回来后都是一副如释重负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快点死过去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尤其是我姥爷特别欣赏小女婿这个好像很神秘其实充满了迷信和荒唐元素的服务项目。老先生经常要求小女婿免费送他去那边和他青少年时代的木匠师父以及他想见到的任何一个战友或仇人聚会洽谈,回来之后还要给俺们这群亲眷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会见过程的诸多细节,比如他师父被汪伪军的一颗流弹击中了要害,一下子倒在高粱地里鼻口流血,就像被敲了一棒槌的草鱼一样翻翻白眼一句话也没说就死掉了,这次相见师父的鼻口还在流血,老人家捂着胸膛上伤口一个劲地龇牙好像疼得很厉害。还有他的连长,塔山阻击战那么激烈,敌人弹如雨发都打不死他,反而被敌军飞机投下的一颗炮弹直接砸死了,这次见面老连长口口声声大喊真他娘的窝囊……听得俺们这些亲眷瞠目结舌,好像傻乎乎地观看古老的鬼电影《地狱变》一样。讲真的,作为一个资深放映员,我也特别想作为至亲陪同姥爷去那边开开眼界,但每次陪着老先生去那边的一个至亲当然首选就是我大舅这位妇科名医。我大舅还是个饲养稀珍龟爱好者,缠绵缭绕的医学让他相信复杂的科学,而那些呆头呆脑的稀珍龟却让他大是相信灵性之说,所以每次回来后他脸上总是刻满了矛盾的皱纹,令人怜悯,令人唏嘘。
我们都以为,小姨妈作为他的太太,尤其作为一名从事特殊教育的工作人员,她最有资格解释清楚小姨夫的这个神通。岂料她每次都像服食了特殊药丸一样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十五年前要说打电话也可以看到对方,如同面对面说话一样,任何人都觉得这是神话,是天方夜谭,是做噩梦!结果三十五年后的今天怎么样?两只老鼠都可以视频交谈一番。神话和噩梦变成了现实。人的智商和心灵层次经过复杂有效的发展和变化,这一切都成了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琐事。时代也在飞速变化,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眼看着就要到那边的老年人去之前和已经在那边生活多年的亲友会个面,比和美国屌毛特朗普会个面容易多了……切,我真不愿意和你们这些天天就知道吃油条喝麻糊的凡夫俗子讲这种高端科学,给你们讲这些有趣的学术知识,比我在学校里给孩子们上课还要累人。
头脑简单的小姨妈在课堂上也充斥着这类天使般的梦幻语言。她不仅天天在微信朋友圈里晒这些,而且在亲眷们聚会时她更要炫耀自己讲课之所以特别受学生们的欢迎,就是因为她的讲课给那些特殊学生起到了开启智慧的巨大作用。她瞪着泪花朵朵的大眼睛,伶牙俐齿地说道,我们班五十二名同学,入学时从一数到十三就算了不起了,现在,每个同学都能从一数到二百八十九了——这简直就是开启智慧产生的奇迹!俺们这些亲眷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小姨夫闲谈间一提起小姨妈的这类言词,脸上顿时涌起醉酒了刚呕吐过的神态。他认为小姨妈做这份工作纯粹是浪费教育资源,他大言不惭地说,到那个学校里上学还不如直接到他公司上班好了,一个人智商不管有多高有多低,但都是有限度的,因此,凡来他公司上班的他一概不管智商高低,即便牛津剑桥的文凭在他公司里同样连一张擦腚手纸都比不上,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智商,谁也不可能自己爬进智能火化机里还能操作火化机正常运行,要是真能那样,海水就会倒流,地球就会丧失转动规律,我就能真的见到鬼了。
他妈的,也只有天天当老大的人头脑里才能分泌出这样的经典话语。小姨夫就是一个当惯了老大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在何种高级人物面前,他的老大意识就像艳阳下含苞欲放的花朵一样竞相开放。这种意识神秘而邪恶,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这种邪恶的思想,他时常棱噔着眼珠子目中无人地演讲道:不管高官富翁还是乞丐清洁工,在我眼里都是推尸车上的一具遗体而已,转眼间就推进了火化机里,我几乎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化成一撮灰渣,眼睁睁看着这撮灰渣的灵魂活像一股轻烟似的消失在斜风细雨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姨夫瘾君子似的形象更加严重。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很多该死的封建迷信分子,其中有些是他同行,他们都说我小姨夫烧死人太多了,阴气把他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都渗透了,他像个活干尸一样,还整天高兴得吃了鬼屁似的。这些屁话仍然没有影响小姨夫的乐天派性格,更没有影响他渐次发福,因此他变得喜欢衣着打扮注重仪表,言谈举止尤为得体,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个有修养的官员或者儒商,特别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任何场合都能突如其来展现的各种幽默与诙谐。比如,他就是这样笑眯眯地对我姥爷说:老爹,您老在这边的人生终点和到那边去的另类生活新起点,都离不开我这个起转承合的要角儿,所以,咱爷俩一定要好好配合一下。可以说,小姨夫之所以深受我姥爷喜爱,就是因为他善于和老先生畅谈生与死这两个人生必定项目的所有玄妙与奥秘。老先生和他交谈这些时神情起起伏伏,满脸沧桑的图案变化莫测,好像他真的看见了小姨夫给他描述的生与死的种种真相,他惊讶,他震怒,他狂喜,他悲伤,他终于无奈地妥协了,最后脱下鞋子,苍白无力躺在那张古色古香的铁力木罗汉床上,好像就等着挂掉了。小姨夫望着姥爷一副沮丧的样子满心欢喜,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了,从他脸上渗出的贼兮兮的固执神态上就可以看出他每天做梦都想把老岳父推进智能火化机里。当然了,小姨夫的这个执念也好愿望也罢,并不是出于对我姥爷的仇恨,恰恰相反,连他自己也经常感叹“老爹”对他太好了,他太想用自己这份前途光明的职业在亲友们的人生末端尽一点绵薄之力,也就是说,他急于用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并且得心应手的技艺报答他所敬爱的岳父大人。
尽管姥爷怀揣着复杂的糟糕情绪躺在床上的形象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就像凄风苦雨中孑然而立在大河边的长腿鹭鸶一样潜藏着上帝的微妙启示,所以特别能深入人心,因此,我表弟莫迪利亚尼能用特殊技法画出姥爷躺在床上的那幅肖像画,后来能被巴黎的橘园美术馆收藏,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针对赫赫有名的橘园美术馆收藏自己的作品,莫迪利亚尼脸上挂满了狡黠的讥笑,因为这幅画也是他的仿作而已。有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和他看望姥爷后回家路过市政府旁边的华膳楼,这个特别有个性的小丑非要小酌几杯,结果他一时兴起喝了十六瓶啤酒,接着不由自主地坦承了姥爷的这幅肖像画不过是他对那幅著名肖像画《床上的乔·布斯凯》的摹仿而已。
莫迪利亚尼是我小姨夫唯一的儿子。
这个长相活像还没长大的鸵鸟般的小年轻,眼光独到且超有耐心地发挥他的摹仿天才,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莫迪利亚尼就是显著的证明之一,仿佛他吃准了改成这个名字更能提高他对诸多名画的摹仿天赋。在我早期的印象里,莫迪利亚尼从小到大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平时连小姨夫和小姨妈都很少见到他。俺们这些亲眷们没有人知道莫迪利亚尼是在哪儿学的画画。不过,大家都亲眼见过他每天背着那个橡木画箱在河边在树林里在动物园里在某大商场楼顶上画画。最后那一阵子,莫迪利亚尼在城里交通最繁忙的一个十字路口安全岛边上画画,那个大个子中年交警让他走开他置之不理,他那种神经病似的的固执态度让那个雄壮的交警不得不强制驱离他。第二天,他骑着电瓶车特意过来送给大个子交警一副油画,大个子交警当时气恼得头晕脑胀好大一会儿,因为他看到一条雄壮的警犬全副武装指挥交通。现在回想起来,那场追逐差一点酿成多起交通事故,莫迪利亚尼骑着电瓶车全速奔逃,大个子交警驾驶警车跟踪追迹,大街小巷迂回包抄,终于在西郊的火葬场里追捕成功,但到了最后大个子交警也只好不了了之,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都追到这儿了还有啥话好说嘛。
这些都是在莫迪利亚尼加入小姨夫的殡葬公司并成为专职的逝者画像师之前发生的故事。这段故事就像一小片软塌塌的粗纹生宣纸,转瞬间就被岁月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没有多久,在竞争激烈的十好几家火葬场想方设法争抢业务时,莫迪利亚尼为死者画遗遗像成了小姨夫家火葬场一个无法撼动的强硬底牌,一个绝对不能简化掉的标配项目,几乎所有逝者亲眷都特意提出必须让莫迪利亚尼为死掉的亲人画一幅遗像,否则,“俺爸就不搁你家烧了”。莫迪利亚尼为死者画遗像之所以能取得这般奇异效果,论说起来也全是他舍生忘死为市长家祖母画了第一幅逝者遗像奠定的扎实基础。那个我们在电视和手机上经常见面的市长用白嫩的大手胡噜着相当精干的平头,一开始并不同意面前这个相貌有几分小流氓似的年轻人为他挂掉的祖母画遗像,但是,莫迪利亚尼一顿专业性很强并且富有几分哲学意义的言说让他改变了主意。
莫迪利亚尼当着虎视眈眈的市长极其亲眷们侃侃而谈。当然,他首先从美术的角度分析了照片作为遗像这一传统模式在迅疾发展的当今时代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即便装裱上昂贵的像框,一张照片仍旧改变不了它的单薄本质。咱们都知道,对于亲眷们来说,遗像本应具有多重的纪念意义,但照片的单薄本质使这种宏大的多重意义一下子削弱了,只剩下看上一眼的单一意义,而油画肖像作为遗像则理直气壮地克服了这些缺陷,因为油画肖像没必要成为逝者相貌的逼真翻版,只要取对了一点极端的神似,就会让亲眷们看着遗像产生广阔的联想,就会想起亲人生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样以来,纪念意义的空间就会无限变大,纪念意义的层次也随之提升数倍……大画家莫迪利亚尼信口开河如此云云。
习惯胡噜平头发型的市长是个善于吸纳具有开拓性先锋思想的好官员,在他脑洞大开浮想联翩里,他祖母的肖像变成了圣母的肖像,在白云飘飘中和老天爷闲聊起来。根据经验我们知道,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有好多大事都是在看似妄诞的闲聊中办成的,私下里还有点迷信的市长当然也对此深有体会了。也就是说,市长同意莫迪利亚尼为挂掉的祖母画遗像了。不过,谁也说不准市长是真的被莫迪利亚尼说服了,还是我们这座小城里风起云涌般的某种习惯让市长就范了——在我们这个细说起来也算比较朴素的小城里,谬论的魅力一直压倒性的优越于真理的魅力。当然,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谬论的受众总是原子分列式地大于真理的受众。这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按照我们这个小城千年不变的习俗,三天后在殡仪馆大厅里举行吊唁活动时,以油画作为市长家祖母的遗像张挂在大厅正墙上。稍具美术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莫迪利亚尼的这幅作品十分明显地有着那个真正大画家莫迪利亚尼的艺术风格:都是瘦长形女性,都有着活像大丝瓜一样突出长大丰满的脖子。市长家祖母的这副肖像除了面孔之外,显然就是仿作了莫迪利亚尼晚期名作《带扇子的女人鲁尼亚·节科夫斯卡》。吊唁的客人们顿时鸦雀无声,接着就是一阵子嘈切的低语声,好像春天到来大群蝼蛄正在钻出地面一样。市长望着这副形状瘦长但贵族气质溢于画面的遗像愣了半天,终于拿定了主意之后方才失声大叫:哎呀,我奶奶三十八岁的照片就是这个样子的!
本来就以漂亮的平头发型和洁白的衬衣因而显得年经干练的市长把祖母的油画肖像当做逝者遗像这件事,不仅使他的官员形象在广大市民心目中更加干练年轻了,还给我表弟莫迪利亚尼带来了神鬼难测的巨大声誉,自然也给我小姨夫的殡葬公司添加了意想不到的收益。既然都这样了,那么,我小姨夫和莫迪利亚尼在长年累月中形成的针锋相对的父子关系变成了友爱互助的平等关系也就可以理解了。俺们这些亲眷们眼见为实,历来喜欢独断专行的小姨夫,如今终于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和莫迪利亚尼平等对话一下了。这让我们不由得十分感慨,顺嘴瞎聊起国际关系以及月亮和太阳的关系,包括老鹰和雏鹰、老狼和狼崽子的关系。如果非要挑剔这对父子在交流有关绘画问题时观点很难统一,那也是因为小姨夫的美术知识过于短缺的原因。小姨夫虽然是个美术小白,但丝毫不妨碍他和莫迪利亚尼在谈论婚姻和爱情时观点高度契合。小姨夫认为所谓爱情就是男女同时产生了特别想结合在一起的强烈愿望,理想的婚姻就是灵魂的结合,现实的婚姻就是肉体的结合。而我表弟莫迪利亚尼则认为很多人虽然沉迷于理想婚姻的迷雾里,但总能及时在现实面前低下执拗的头颅。而所谓爱情,莫迪利亚尼坚决认为就是两种生殖器自愿和谐摩擦并产生强烈快感的结果。“哦”,莫迪利亚尼眯着畜生般色迷迷的小眼睛说道,“如果能够同时高潮那就是完美极致的爱情了”。 他们是在小姨夫哪间宽敞的办公室里研讨婚姻爱情这个在如今显得特别傻特别无聊之话题的,父子两个在那张用大板衍化的老板桌前相对而坐侃侃而谈,谈得手舞足蹈春风扑面。为了排泻相见太晚之浓厚恨意,小姨夫还拿出一瓶好酒和莫迪利亚尼连碰了三杯。莫迪利亚尼为了答谢高堂盛意,当场打开画箱取出笔墨画具,打开画架绷上一张出厂时就已涂好胶底层的优质亚麻布,口出狂言,信誓旦旦,给老爹画起肖像来。想必有点美术常识的人都知道,油画肖像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画好的,在等待的好几天时间里,小姨夫急躁难安,总觉得时间过于漫长了,好像在某个瞬间他还隐约意识到莫迪利亚尼是公司专司逝者遗像的画师,接着他十分清醒地嘲笑自己居然会产生这种荒诞不经的迷信念头。最后,小姨夫哈哈大笑着挥动手指果断地把这个念头弹飞了,就像小时候玩玻璃弹珠一样。在电光火石般的短暂瞬间,他竟然还想起小时候有很多玻璃弹珠都被他弹到看不见也找不着的犄角旮旯里去了。等到莫迪利亚尼把完成的肖像摆在小姨夫面前时,他当然看不出简直就是男版的蒙娜丽莎,只是觉得在谈论婚姻爱情时自己难道就是这样一副嘴脸,贱笑嘻嘻的,或者奸笑嘻嘻的,两只小眼都眯成了宛如刀片划下的一道缝儿。
莫迪利亚尼用油画技法为逝者绘制遗像成了小姨夫这家殡葬公司的拳头项目,虽然收费低廉到几乎等于白送,但带动了其他项目的膨胀式下单,利润上的孰得孰失空恐怕就是小姨妈学校里的学生都能算出来。小姨夫眼睁睁看到好几家原本就不堪一击的竞争对手在莫迪利亚尼这坨杀手锏下很快就一败涂地了,在得到这个相当确切的好消息这天早晨,他的间歇性肠胃僵滞症突然痉挛了整整一上午,在午饭前终于恢复了超正常蠕动,午饭时他放心大胆地吃了尺半大盘他们食堂最拿手的九转大肠,饭后开开心心地在厕所里享受了一场排山倒海般的畅快。
多少年来,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酷爱喝烈酒又酷爱吃肥肉之名强劲悍霸,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当然,人人都看到了烈酒和肥肉这两种善恶交加的物质十分明显地削弱了市民们原本超旺盛的生育能力,同时这两种物质还看似面带欢喜实则诡诈凶残地为大家布下了随时挂掉的温柔陷阱。也就是说,饮食方面的这种恶习把老天爷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做得相对平衡的生死计划搞紊乱了,结果可想而知,每年因过度食用烈酒肥肉猝死的人数与新生儿人数的比例严重失调。我曾经放过一部老电影,因为内容空洞苍白,电影胶片还有大半卷没转完电影名字我就给忘掉了。但是,我一直记得那部电影里有一位长髯飘飘的谢顶哲学家分析双刃剑的利弊法则,所以,我们小城生死比例失调看似坏事实则也是好事。头脑聪明的笑面虎奸商和智慧过人的心怀诡诈者天生就知道很多商机就隐藏在很多重要问题的缝隙间,我小姨夫就是这撮坏分子中的一个。于是,我们这座小城几乎一眨眼间就出现了几十家殡葬业公司,单单只经营火葬场的就有十余家,其速度之快好似雨过天晴坟地里生出的毒蘑菇。尽管我小姨夫曾担任过市民政部门主管殡葬业的副科长,但在办理复杂的相关手续时,好几个部门的层层审批签字还是让他差点疯掉了。火葬场的审批手续尤其棘手。公安,防疫,环保,还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非常用设施质检局”等等,各个部门的审批程序更是严谨到无法无天的地步。这些无法说清楚有什么道道的繁杂手续就像炼钢似的炼了至少半年时间,直接把本来口才滔滔不绝的小姨夫逼得在那半年多的时间里只要一张嘴就是豆豆豆……直到开业一个半月了他还结巴着,我们这些亲眷们才知道那些害死人的审批手续给他留下的后遗症有多么槽糕。幸亏头一单生意就遇到了一桩蹊跷事情,这才在一刹间就给我小姨夫治好了来源暧昧的结巴。
在我们这座小城里,有一家赫赫有名的“飞行与奔驰”公司,公司老板牛总家老娘挂掉了,按说牛总家里有三四套别墅,但他老娘就是迷上了坐在高层的阳台上一边抽着细枝烟一边眺望城市的风景,所以这栋高层的四十八楼整整一层只好都属于这个肥胖且烟瘾奇大的老婆婆了。富豪人家的老太太生活观念真的不大好懂。从公司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牛总经营的是奔驰以上的高档轿车和休闲款直升机,他自然知道,即便像他老娘一样住在高档小区里,那些业主也根本就买不起他的高档汽车和直升机,因此平时这位老总在小区里进出时如同大明星一样总有七八个好似保镖的随从环围着,那架势要多牛×有多么牛×,但到了按照本地老风俗爹娘死了儿孙辈份低三辈的这时候,业主们的迷信劲头乘机涌上来了,他们严酷地把守着两部电梯就是不让死尸乘坐,起哄似的让牛总把直升机降在楼顶拉上死翘翘的老娘直飞火葬场,他们嚷嚷道,飞机快得很,一眨眼就到火葬场了。牛烘烘的牛总跪下昂贵的双膝给业主们磕头,脑门都磕出三四个通红的大包来都不行,他羞惭无比,只好拨打电视广告上我小姨夫留下的电话。我小姨夫来了订单喜出望外也是应该的,他大脑里失火一样燃烧着生意要火起来的各种信号,牛总嘛,商机嘛,把银联卡插进柜员机里闪烁出长长一串迷人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成为全城殡葬业大佬的小姨夫,每次演说当年他背着牛总老娘的肥胖遗体从四十八楼一步步走下来的创业战役时,就会马上变得满面红光,好像刚刚背下来一块巨大的金砖一样。他每次讲完了都是用左手好似胡噜汗水一样胡噜一下脑门说:办个屌毛手续难为得我结巴了两三个月,等我背着那死肥老婆子走出单元门时,就觉得嗓子眼里一动弹,在那个关键隘口卡了好长时间的一口浓痰喀一下吐出来了,我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莫迪利亚尼你妈的赶快打开车门!你们听听,就是有脏字眼也是一下子就不结巴了,是不是有点神奇!
用不着市电视台来报道这件感人肺腑的事情,那个小区业主们的口舌和他们手机传播的速度之快和覆盖面之广,即便用最先锋的电影蒙特奇手法也无能表达。这个有着相当杀伤力的证据说明了我小姨夫的殡葬公司发展之好其原因肯定是不可复制的,一个敢于从四十八楼的高度往下背尸首的老板,加上长期采取几何学和物理学的精髓炼制的大脑里,时时刻刻出现些神奇诡异的念头,从而干出一番伟业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那些竞争者即便用尽光明正大的谋略和种种阴谋诡计,如果能够打败我小姨夫那也是允许的。可是,按照老天爷的旨意,好运气只肯光顾敢于付出血本的善良智者,比如我小姨夫;而坏运气才会频频光临怀有小丑思维的倒霉蛋,比如那一小撮恶意竞争者。
说起这些不争气的竞争者频频出现的事故真让人太难为情了。如果说专营边角殡葬事务的公司出点事故也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那不过都是香蜡纸炮寿衣棺材接送遗体和捧送骨灰盒之类的琐事,最严重的也不过失手摔烂了骨灰盒,损失了一部分骨灰罢了,但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接二连三出事故的是那十余家火葬场,神奇的是,好像他们商量好的似的,频频出现的事故全是一个类型的,也不知道是技术夹生还是设备陈旧老化的缘故,把人家伺候了十几年好容易变成的遗体送进火化炉里不仅没烧出骨灰,还变成高级金属一样焊在了炉膛里,用他妈钢制撬棍都撬不动,狗娘养的,这让人家亲眷们情何以堪!本来人类生存的大地上迷信这个坏东西从未彻底灭绝过,尤其在丧葬这种事情上迷信的面团更像是添加了酵母粉一样。亲眷们闹上法庭理所应当。也不要抱怨人家不够宽宏大量,就是最顶端的冶炼大师也说不清楚这种诡诈的化学变化,当然,更不可能饱含安慰意味地告诉亲眷们他们祖上十八代得做多少善事才能取得把遗体焊在炉膛里这种奇迹。一天下午,十多个大倒血霉的火葬场老板带着寻衅滋事的阴暗心理,厚着脸皮从自家火葬场失魂落魄地来到我小姨夫的火葬场,向同行业里只有神鸟之蛋才能孵化出的这位佼佼者讨教解决问题的秘笈。
当时,我小姨夫正坐在巴西花梨木大板办公桌后苦思冥想,桌子上摆满了令人恐怖的几何演算草图和吊死鬼也看不懂的电路图,猛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又被深渊似迷人的几何和物理迷住了。恐怕也只有我这个资深放映员才知道,实际上这位佼佼者是在集中吃奶的劲头和智慧准备攻克智能火化机的一些缺陷。小姨夫家火葬场使用的这款国产智能火化机在广告中宣称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产品,尤其在智能化方面远超美国同类产品二十年以上。但是,小姨夫则认为这款火化机应当再进一步优化和改进,火化之后不仅要能够自动研磨让人反感的大块骨头,更应该快速降温清扫干净,并自动流进衔接在机身外的骨灰盒里。简捷说来,就是智能火化机吞进去的是遗体吐出来的是骨灰盒,虽然这样也不能丝毫减少遗体受罪程度,但可以大大减少亲眷们痛苦煎熬的时间。无论做什么生意,只有把顾客的利益人性化和最大化,才是生意兴隆的不二法门。这个善良而且优秀的念头把小姨夫折磨得够呛,连发际线都被逼得很明显地往后退了四五公分。那段时间里,相当敬业的小姨夫几乎废寝忘食,天使启智学校的优秀教师我小姨妈如果不到她有点厌恶的火葬场来一趟,根本就见不到他一面。当然,小姨妈压根就没把小姨夫的高级科研项目放在眼里,她更在乎的是如何找到具有奇特良效的好办法为那些智障孩子们开启出更优质的智慧来。小姨夫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科研中,甚至一个多月都不给小姨妈打一个电话,即便莫迪利亚尼每天回家也偶尔说一下老爹的情况,小姨妈也置之不理,她早已习惯于小姨夫首先腆着笑脸低头认错,他不打电话就干脆当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火化了。
在这种情况下,前来讨教秘笈的那几个倒霉同行要想得到热情接待,就算他们当做有偿服务缴上大笔学费恐怕也办不到了。不过,我小姨夫还是拿出作为同行业佼佼者应有的肚量,并没有把研究了半年时间也没搞到良方的窝囊气都撒在这十余个已经很不幸的倒霉鬼身上。他坐在大板桌后,面带裱糊上去似的微笑,拿起他喜欢到成为嗜好的那款香烟,只是用眼神问询了一下同行们抽不抽烟,接着自己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边,只见那十余个超有眼色的同行变魔术一样掏出打火机,就像听到口令般,一团马奶子葡萄样的火苗匀速运送到小姨夫的烟头上。小姨夫抽了一口烟,用专管殡葬业的副科长检查业务一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十余个猥琐老板之后,换上另一种含义明显的目光示意他们讲讲情况。在弱者面前,小姨夫历来惯于发挥强者的宽容与忍让,这一次,他居然花费十三分钟聆听倒霉同行们的忧伤故事。等十余个诉说者喷泉一样流完绝望的泪水,小姨夫说:早就警告过你们这几个屌货了,不要再搞他妈迷信活动,殡葬对生者死者都是相当神圣的事情,迷信活动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他妈的,大家还是先放下这几坨子烂事吧。伙计们,马上向我靠拢过来,等咱们一起解开这三道几何题以后,自然就找到解决你们这些烂事的好办法了。
听起来这件真事好像是个笑话,即便就算是个笑话,但其中也反应出小姨夫骨子里还残留着一丝助人为乐的善良。俗话说做好人行好事有好报,经过无数遍的宣传和实践,早就成了亘古不变的三好定律。我敢肯定,那几个倒霉同行连(a+b)²这类最简单的代数题都解不开,如果要是解得开连我小姨夫都被难倒的几何题,那么,人家一大家子花了很多时间精力折腾好久才完成的一具宝贝般的遗体,就不会焊在他们家祖父级别的老款火化炉里了。相当神奇的是,被三道几何题困住的那十余个同行,虽然在我小姨夫这里没有得到能解决他们困难的秘笈,但他们滚蛋时的一阵子胡言乱语却意外激发了小姨夫无意间关闭的灵感小孔。好像突然接到老天爷的秘密指示一样,我小姨夫提着一个中等档次的咖啡色骨灰盒,快速来到特意辟出来供他深入研究图谋改进的那台智能火化机前,满脸兴奋地开始了紧紧锣密鼓的研究与实践。
其实过程非常短暂,就像只要找着了控制阀门,漏气漏水即刻搞定一样。小姨夫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为了将近半年时间,而问题就这么轻易解决了,他又对已经取得的胜利成果充满怀疑。小姨夫用几何学和物理学培植出来的高浓度智慧,相当理性地认为试验的成功不等于真的成功了,只有经过实践检验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这个坚定的原则早就像一颗水泥钉一样,被决心这柄变态的九百磅大铁锤一下子砸进了小姨夫充满智慧的大脑里,一直到躺进智能火化机里他还没有拔出这颗任性的水泥钉。此时此刻,他又有了从未有过的很多新发现,比如,这种智能火化机只要程序启动不完成任务就不会停止,即便人工强行关闭或者拔掉电源,这个程序的钢性原则也是无法撼动的。当然,这个发现此时此刻对小姨夫来说已是毫无意义了。再就是,最初以为令人厌恶的死尸躺在火化机里最先受热的是背部,现在才明白这是个错误的判断。经过亲身体验,证明最先感到灼热的是脸皮和手背,这种逐渐加剧的灼热就像针扎蚁嚼一样,针越扎针头越粗扎得也越深了,蚂蚁的牙齿越来越大越来越锋利,咀嚼的速度也越来越迅疾了。小姨夫在任何时候都不影响智慧细胞的烈性膨胀,即便在这时候他照样想到吴芳芳那么个胖姑娘在夏天还最爱穿短裙,一骨节大腿和全部的小腿上爬满的青筋真是纤细极了。好像他还看到莫迪利亚尼正在给他画第二张肖像。他还想起有二十几具遗体由于遗产问题或者凶杀情杀谋杀之类的案件以及各种官司之类的问题一时半会火化不了,目前还寄存在遗体冷冻柜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看到我小姨妈正在指导学生给家长们展示她新开发的拓展智商的最新成果。他还光速般极端开心了一下,因为终于看到那个干尸般的岳父大人被推进了自己花费毕生心血方才改制成功的这台智能火化机里……最后,那个中等档次的咖啡色骨灰盒被智能火化机提前三十二分二十一秒从屁股底部推出来,就像神话题材的电影里的神秘怪物拉了一泡棱角分明的便便。
如今,对于我小姨夫这位殡葬业龙头老大来说,这个档次明显过于偏低的咖啡色骨灰盒,就放在小姨夫家客厅里那张黑里透红红里透亮的方桌上,桌子上还放着一尊青铜焚香炉,一盘线香经久不息地升起一条曲折的烟缕。方桌后边就是与方桌颜色形成鲜明对比的乳白色条几,真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当初是怎么想的,买家具竟能搞出这种甚是不祥的断崖式颜色搭配。条几上摆放着莫迪利亚尼无法摆脱模仿痕迹的画作,那副活像男版蒙娜丽莎的遗像已经安装了纯正的番龙眼木相框,画像上的小姨夫皱着眉头,眯着利刃划出来似的小眼睛,说不清是打量焚香炉里冉冉升起的细烟,还是轻蔑地凝视着咖啡色的骨灰盒,那样子既像是在鄙夷毫无新意的几何学,又像是审视骨灰盒里那团骨灰经过他亲手改进大骨头研磨功能之后是否变得粗细均匀了。
(全文完,责编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