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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山下 
来源: 《十月》2025年第4期  | 谢络绎  2025年08月27日14:02

传说朴河水由澄明山最深处流出,那里长年覆盖着冰雪,当冰层沉重到极限,一滴雨水落下来都能使它断裂。这样的事总在轮回。在那些爆发的瞬间,硕大的冰块纷纷坠落,持续发出撼人的撞击和碎裂的声音。所有这些都会止息在温暖的山脚,换成柔和的不易察觉的消融。透明清泠的水就这样被变幻出来,银色蛟龙般沉吟着游弋着,一路向东来到朴河村。

少年汪勇被这个传说蛊惑,某日偷偷逆行而上,想去那个纯白的世界一探究竟。可他走了三十多里路,走得脚上磨出泡来,所见也不过是另外的村庄。这些村庄顽固地相像着,不分你我,一个挨着一个,站立在茫茫大平原上。汪勇越走越泄气。等他原路返回,爬上自家建在户区最北边的老屋房顶,他先是看着眼前平阔的田野,再望向远处模糊的,有着相似轮廓的村舍,心中升起莫名的惆怅,是不是无论走多远,这个世界都只是这样?

百无聊赖间,一个女孩由河对岸走来。浮桥摇摇晃晃,她跟着飘渺不定,风一吹,好似冬日河面升起的薄雾。汪勇一时看入迷了。即使女孩白色的身影隐入了林间,他仍要伸长脖子,不停寻找最佳位置,透过枝叶间细碎的空隙捕捉她。空隙中的阳光具有不停变换的光圈,调皮地忽闪着,犹如动物灵活的眼睛。

这些眼睛骤然一闭,万物归空,又马上于瞬间酝酿起来,一时间风云涌动,却又无比寂静。汪勇由这黎明前死亡般的寂静中起身了。

他轻咳一声。这是一个梦,但又不是一个梦。梦中的女孩、女孩走过的桥、少年汪勇和他渴盼的俯视的目光,以及盘绕在他胸间的对这个世界的初始困惑,全部都是真实的,是他亲身经历和感受过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景以梦的形式缠绕起他,断断续续,不曾离开。而今他已至知天命之年,早就认清了世界的庞然与复杂,从前因为阅历不够对这个世界产生的误解早就被颠覆了,他那些幼稚好笑的感受也理应随之消散了才是,却一次又一次被神秘的梦的力量提及,如胎记般在他这里保存下来了。汪勇不能理解这件事,两年前,他开始找人释梦。

每一次他都像今天这样,梦醒迷糊一阵后抬起手臂,去摸床头柜抽屉上的把手。他的动作急促但有力,带着某种神经质的跳跃。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页零散的纸张。

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名单中有声名显赫的心理学家,也有不同朋友推荐的四处讲课的风水大师和隐身于某条老巷的算命先生,还有一位是一座历史悠久的道观的住持。汪勇随机从名单中拉出一个人为他释梦。他们当中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他即将遭遇桃花劫,需要捐些钱财化解。有人说他一年内会有一个女儿。这些话汪勇都是不信的。他是一个机谨慎重的人,不会让桃花成劫,他不允许。再者,做生意嘛,香火钱本就不会断,初一十五是个节都要拜一拜的,但凡有个什么事,他的经验是,临时抱佛脚不如直接在事儿上砸钱。女儿什么的就更扯淡了。他做的是地产生意,修路造房子的时候不知道挖了多少人的祖坟,他觉得人呢,无论生前多么显贵,终了不过白骨一堆,想留下什么都是白瞎。从子女的角度讲,也是各有各的业障,他们不过借着前人的精血而来,修自己的福度自己的劫,人生很难因为受到什么荫蔽或干扰而有什么不同。说白了,各是各的人生。如此说来,传宗接代那一套属实是平凡的人类最虚妄无知的念想了,汪勇自识早已看透,也怕麻烦,除了前妻,他跟谁发生关系都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以免有人不自量力地纠缠。他现在已有一儿一女,足矣,还能再有什么女儿呢。除此之外,有人认真盯着他的眼睛说,可能有点难为情,但这就是真相,你爱上了朋友的妻子。汪勇回应那个人礼貌的疏远的笑。更为离谱的是,有人问他是不是那方面不行了,与之相对的是,有人笃定他一定是性欲旺盛却无处宣泄。那人对他说,这就奇怪了,你应该机会很多的吧。开玩笑。汪勇在心里哼一声。很显然,那人在假设一个纯洁的禁欲的灵魂以匹配汪勇如今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可圣人要么坐在菩提树下,要么坐在三千弟子中,汪勇是商人,坐在钱上,关于这个位置上的事是不可想像的。多说无宜,汪勇照旧礼貌地疏远地笑着。笑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很多时候他心里明镜一般,但很少能将了悟到的内容说出来。会心与言语真的是两套系统。当需要汪勇说些什么而他又没法说出来时,他就笑。

汪勇十八岁从农村出来,没上过什么学,奈何命好,一路上无论做什么都如有神助,加上他天生通透,什么事在他这里过一道,他就能将其中的奥妙掌握个七八分,如此他经一事长一智,就好像能自动升级的电脑软件一样,每一天同昨日比,旧躯壳内已然有了更先进的运算程序,这一点很难为人所察觉。大多数人认为,汪勇的成功不过是因为赶上了好时候。

他们会说,在汪勇奠定基业最为关键的八九十年代里,大家都没什么文化,机会却有大把,财富就跟榆钱树上的叶子一样,只要肯花力气,就能摇落无数。汪勇倒不反对这种说法。机会好是事实嘛。甚至他发现,在人前强调天时地利人和等客观原因起作用,比说自己聪明更受人待见。他于是各种装傻充楞,落得了忠厚实诚,没什么花花肠子的名声,事实上这些品质跟上没上学真没什么关系,但人们就是容易这么认为。汪勇扮猪吃老虎,越来越得心应手地用他的积累驾驭专业人才,那些人大多有着他们在某一方面的专长和极大范围内的局限而不自知,汪勇没上过几年学,反倒不容易被普遍的经验框住,也似乎没有什么可输的,如此一来,他就总能做到全力以赴,用人也只考虑那些人的可用之处,至于人人都会有的狭隘、偏执和贪婪,他看到了,并不去当回事。

对待这些为他释梦的人也是这样。他们说汪勇不行和没处宣泄,他就真的不行和没处宣泄了?汪勇呵呵两声,并不计较。他付给这些人一些报酬,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画一个叉。这份名单现在只剩下了一个人。汪勇给他打电话,称他为何医生。

“兄弟,你要知道,没分析过的梦就像没有阅读过的信一样。”

这是汪勇最开始决定释梦时听到的话。一位心理学教授听说汪勇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揽住他的肩膀,颇具醉态地对他说,不要浪费人生的馈赠,信和梦都是馈赠。汪勇突然间就鬼迷心窍起来。他为教授端着的白酒杯里又添上一成酒,以示敬重,然后碰杯说,那咱们就分析一下吧。

那次相识源于汪勇的一位焦姓朋友,他是一家商业银行的副行长,汪勇称他为焦行,谐音交行,时常调侃他能把交通银行也管起来。这位焦行长的儿子有意报考本市一所高校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汪勇与这所高校的校长相识,就做东组了一场饭局,结果汪勇跟校长带来的心理学教授一见如故,第二天就去了他的办公室。可惜这位教授并没有讲出其他让汪勇心动的话来。他一直让汪勇描述那个梦,补充各种各样的细节,还颇不自信地一再强调他掌握的可是弗洛伊德的精髓。最后,为了能尽快离开,汪勇编造起来。“既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到你心里去,干吗还要坚持呢?”何医生听了汪勇的讲述,小声嘀咕起来,像在提问,又像在调侃。

汪勇晚饭后才有时间来找他。他迅速对眼前这位眼睛圆溜溜,人中短小,看上去还很稚嫩的心理科医生丧失着信心,尽管能上他的名单的人背景都不一般。这个家伙问出这么没头脑的问题已经说明了一切。看来得另拟一份名单了。汪勇傲慢地晃动一下座椅,不耐烦地说:“这不就是原因吗。”

何医生立刻皱起鼻子笑起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但就在汪勇感到无聊,感到浪费时间之时,何医生开始重复汪勇强调过的那句话——就像没有阅读过的信。思虑片刻,他端正上身,平静地问:“现实中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封信?”汪勇锁起眉头。何医生望着他,追问:“有吗?”

汪勇换上他的招牌笑容,答非所问地说:“这个梦其实是真实的,不过内容只有这么多。”何医生说:“我问的不是这个。这个梦的内容和特点,真实、反复,我已经很清楚了。”

汪勇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像在努力回忆。当他停下来,他依然说:“没有什么信。”

何医生做了一个挑动眉毛的动作,垂下眼睛去看摊在桌上的笔记本,似乎那上面写好了谈话的步骤。他转变话题问:“梦里的那座山叫做……澄明山?”“对。”“也是真实的。”

“是。从朴河村过去,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我已经把整座山都拿下来了,还在做规划,打算开发成旅游景点。”

何医生微微抬头,两只眼睛向汪勇投去赞赏的含着笑意的目光,说:“有意思,你现在可以随心所欲了。”

汪勇不免得意起来。他的得意带着意兴风发之人普遍都有的自视过高和理所当然,但表面上看,他算得上是谦逊的。他摇着头说:“哪里。一开始不过是好奇,后来过去一看,就是一座荒山,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朴河源头。”“哦,有点失望对吗?”“谈不上,小时候看到的世界和现在看到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样的。”“时过境迁吧,也不可能一样。”“所以现在谈论澄明山,我好像也没什么感觉了。”

“那么……那个女孩呢?你去找了梦中的澄明山,还要开发它,你去找过梦中的女孩吗?”

“去哪里找?朴河村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很早就去外地打工了,人不像山,山不会动,人会跑来跑去,找不到的。”

“你说你记不起来梦里的那个人是谁,但从你的讲述来看,你好像知道她是谁,因为你对她的状态做出了限定——跑来跑去。”“不是,我是真不知道,我只是在说一个普遍现象。”何医生点点头。他说话时恰当的停顿让汪勇感到他们还能进行下去。

可他马上用食指和中指连续弹动桌面,随意但坚定地说:“这个梦的关键不在梦本身,而是那封信。”

汪勇一时火冒三丈。他凭什么这么说呢。原本汪勇感到同他聊天还挺有意思,现在倒叫人反感了。汪勇有些赌气地朝门口走去。在他身后,何医生说:“你不是想要一个关于梦的真相吗,但如果你本来就抗拒真相呢?”

汪勇在门口打了个转,面对何医生站好。他看着何医生,不知为何,他虽然生气,却并不想这么快离开。

但何医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今天先这样吧。”他起身送汪勇,客气地说:“下次可以试试催眠。”“再说吧。”汪勇粗鲁地挥动一下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绝对没有下一次了。汪勇在下行的电梯里想。

他厌恶何医生猝不及防结束谈话的方式,一切全由他掌握,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病人。他不过是帮着释梦的工具人而已,说了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吗?什么也没有,到头来还是要跟以往的那些庸碌的医生一样搞什么催眠。催眠,催眠,好像那是一副仙丹。汪勇早就对这种貌似神秘,实则神经兮兮的挖掘潜意识的手段见惯不怪了。每个医生都以他是典型的不易感受者来解释他们的失败,一开始他并不理解,后来他听到一种说法——所有沟通都是催眠,瞬间就明白了,他是一个经常催眠别人的人啊,通过一些方式,通常是他张口就来,语气坚定的言语输出,或是联合一些人做局,让其他人相信和接受他所传达的讯息……这不正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就好比刚才在回答何医生的问题时,他说他要开发澄明山,这件事一度是真的,但现在,他同前妻离婚后,他便将自己这边跟澄明山有关的一切都转让给她了。这自然是因为利益,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件事和其他任何事情一样,若非事件中心地带上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实情。而在舆论场上,更多人愿意相信什么,什么就是实情。汪勇因为深谙其道,便从来不管什么实情不实情,只看他想要达成什么目的,不同目的之下,他能讲出不同的实情。

今天的目的是讲述梦境以破解梦境,做同样情节的梦是一件奇异的事,去寻访梦中之物就是奇异中的奇异了。以前汪勇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开发澄明山的动机,跟何医生聊着聊着,他似乎就明白了,是的,他是一个奇异的人,无人能及,任何时候他都需要向别人证明这一点,以此求得一份基于自恋的满足。澄明山的开发权已经不是他的了又如何,他就是要把一些事情弄的不清不楚,不好辨别,如此才能在任何一种情形下,找到一个对他有益的方向去解释和操作。这是他的催眠术。他是那个出招让别人感受的人,反过来自然很难流畅地感受别人。然而刚才,他显然落进了何医生出其不意的观察和推断中,节奏大乱。太他妈讨厌了!走出大厦,汪勇立在门口精致的金属垃圾桶前吐了一口痰。

司机眼疾手快,将车开了过来,待汪勇转身,正好可以一弯腰跨上去。车辆刚刚起步外面就下起了雨。雨滴由疏到密打在车顶上发出呯呯的声响。窗外的世界很快就变得湿漉漉又亮晶晶的。汪勇的脸上忽明忽暗。往常一上车他就睡觉,再不然就是打电话,这一次他发起呆来。

真有那么一封信。

他想起来,那封信是梦中那个女孩写给他的。当然,那不是梦,这也意味着,信也是真实的。与此同时又存在着一股没来由的阻力,使他只能看清一个云影般的画面:女孩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而那些具体的信息,时间、地点、信的内容,甚至那封信到底有没有交给他,一概没有涉及。这让他躁动不安,想马上找点什么事去盖住内心的起伏。他催促司机开快点。十五分钟后,他走进自家的酒楼,同焦行长、建筑公司老板老王等人汇合,搓起了麻将。

这以后再做那个梦时,汪勇感到他似乎没那么迫切地想要求解了,好像他已经了解到了什么,又或者再往前存在着什么危险,他本能地停下来。如此一来,他跟何医生的第二次会面就显得遥遥无期了。但这也恰恰说明何医生并非徒有其名,至少在固执地寻找释梦者这件事上,何医生只见了汪勇一次就治好了他。

一年后的一个初秋的清晨,汪勇再一次从自己真实的经历中醒来。他迷糊了一阵儿后就将它如虚假梦境般置之脑后了。

女人自称姓陈,声音明显不年轻了,但由于疏忽和一些机械的礼节,秘书仍称她为陈小姐。

汪勇等的是陈小姐的电话没错,但不是这个陈小姐。他晾了另外一位在机场认识的陈小姐两天,料定对方今天一定会找他,便故意关机,约上一起打赌的老王,坐在办公室有的没的开玩笑,只等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按开免提,待陈小姐急切寻找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他尽可以装作忙碌和不知情的样子,说几句安慰话,再约个时间地点,这个女人就算基本搞定了。可那天的剧情不是这样演的,秘书认错了人。“我找汪总。”“请问您姓陈对吗?”秘书问。

汪勇的公司拥有诸多子公司和项目部,每处都有秘书。秘书们平时配合各自的领导工作,汪勇来了,就唯他是瞻。汪勇不常到一线去,去的话就像巡山的大王一样,能让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紧张到变形。这个秘书就是这样。汪勇刚吩咐如果有陈小姐的电话就接进来,这个女人的电话就来了,秘书没头脑地直接问人家是不是姓陈,她不知道,如果这个人确实是老板正在等的那位陈小姐,她这么问,恰好暴露了老板的心思。这样的话,汪勇跟那位陈小姐之间的游戏就玩不下去了。除非陈小姐装傻,主动进套。可一个游戏,半真半假才好,汪勇假,对方真,全都假还有什么玩头。自从被老王拖下水,汪勇沉迷于类似的游戏不可自拨,这里的前任秘书就是被他这般花花公子作派吓走的,他同前妻离婚也有部分这个原因,新来的这位还搞不清楚状况。“是。”对方回答得犹犹豫豫。秘书被一种急于交差的紧张心理趋使着,马上说:“好的陈小姐,稍等。”

那时汪勇正同老王闲扯,聊着聊着说起了早上的梦。他同老王说起这个梦时的状态跟他同何医生讲的时候完全不同。汪勇肆意说,妈的,又来了。一年来这个梦来了两回,每一次他都有意无意地说给老王听了。老王将之视为寻常谈资,每每听到都心不在焉。汪勇说你晓得不?老王说晓得晓得,不就是那什么,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暗恋人家吗。他胡扯起来。你这个梦啊,说明你还挺有良心,念旧。汪勇说我也就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到底是谁,是个什么模样完全搞不清楚了,名字也不晓得。老王附和汪勇已成习惯,他不假思索地说,时间长了,换谁都记不住。正说着,电话接进来了。

待这个被错认的陈小姐讲出带有浓重的湖北嘉州口音的问话时,汪勇惊得皱起眉头。他自己讲话也有嘉州腔。有时他以此为傲,有时又感到自卑,看他面对谁。对方报出姓名,陈新荷。汪勇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什么没有印象了,什么连名字都不记得了,往事就像一间紧闭的黑屋子,就怕被谁推开,让光照进去。与陈新荷这个名字同时被唤醒的是汪勇内心对这个人的渴望。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她。与原本在等的那位陈小姐不同的是,汪勇对待那一位,是游戏的无所谓的等,但强烈地想要争取一个结果。对电话里的这位却是极为深沉的,念念不忘的等,可惜并不能做什么。往事如烟,人是不能倒回去重新过的,只能向前,对待故人也只能如对待所有未来可能见到的人那样,在某种随机的秩序上随遇而安。“你记得我吧?”她问。“当然当然,你怎么样呀?”汪勇下意识让自己说出的话带有一种很爷们儿的洒脱劲。“哎,就这样吧。”

她的语速极快,语音语调和情绪都十分粗粝,只有当她叹息时,才隐约带着点女子的尖细。这让他感到极其陌生。她并未察觉出他的为难。她大概是打电话前认真想好了要讲什么,有一套程序,又很紧张,并不关注他做何回应,只想照着腹稿把该说的都说了。

“我有事找你啊,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干大事……我是为了我儿子,不然这点小事不好意思的。”她说得语无伦次。他痛快地答应下来:“行啊。”

“那我去看你呀,带些桃子给你,新摘的。”她讲得十分腼腆,好像在问他要桃子而不是要送给他桃子。她快速补充说:“买不到的。”他说好,然后问她知不知道位置在哪儿。她说知道,广告牌上看到的。

“你们卖的房子,在一个广告牌上,上下高速都能看到。那上面有电话,就是我打的这个电话,也有地址,就是那个地址对吧,啊呀,你现在是大老板啦,是名人。”“嗨,莫调笑我。你记一下地址吧,我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哪一块广告牌。”“啊,好。”

他感觉在听一位乡亲讲话,尽管她的确算是他的乡亲。他每年过年回老家时,会有众多乡亲迎来送往,他们很热情地站在他的面前,弯着腰,不大敢于直视他。他给他们发红包、散烟,他们接了,谢他,目光仍是飘忽的。有时候他们向他借钱,他知道给出去多少都会有去无回,便在内心略略斟酌,看人布施出一些。这些人带着卑微的狡黠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他觉得她不应该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一样。

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在陈新荷报数字时,汪勇态度积极地扯过手边的便签,一笔一划记下来。他报地址时也极尽耐心,将每一个字都组一个寻常的词,引导对方记下的信息准确无误。他们约定两天后,也就是周六下午三点见。最后她说谢谢啊,他说嗨,你跟我客气什么。电话放下,风卷残云般,她来了,又不见了。汪勇什么事没遇见过,这会儿却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冲老王瞪了瞪眼睛,幽幽地说:“搞邪了。”

老王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他还停在电话里。他以为自己早就百毒不侵了,包括老王刚才说他挺有良心,他心里默默想的是,有个屁的良心,他不需要有良心,有钱就行。有钱才能谈感情,反过来的话,就只有獠牙和一地鸡毛。但此刻,他被一种深深的混合着甜蜜和酸楚的感情激荡起来,一时间轻飘飘的。以他现在的情况和他所持的观点看,他倒是有资格谈感情,问题是,当一个人的内心自动涌动起某种感情时,怎么就突然讲不出逻辑了呢。目前为止,陈新荷与他产生交集的时间都在三十年前,那时他的口袋里可是干净得很哪。“怎么了?”老王很是纳闷。汪勇抬起头,说:“是梦里的那个人……”

但那并不是一个梦,是事实,汪勇再次强调。他知道从前他讲,老王是不大信的,现在总该信了吧。他像是提供证据一样说着电话里的那个人。老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本来等着看好戏。

一周前老王同汪勇一起由成都坐飞机回来。他们坐在头等舱。陈小姐来晚了,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经过他们身边,往经济舱走。汪勇扭头看了一眼陈小姐窈窕的背影,回过头来,正好与老王的目光对接上。两人心领神会。飞机落地后,汪勇同陈小姐搭讪,轻而易举要到她的名字和电话,并递上自己的名片。

汪勇有好几种名片,看人发。其中一种专门用来给陈小姐这种身份模糊或是复杂,未来同他的关系走势十分不确定的人。两天后,陈小姐的电话来了。听她说是在银行上班,汪勇马上说可以转几百万过去支持她做业绩。她果然像之前的每个女人一样,听到这种话时吓了一跳,也如他所料地不安地说不用不用。两小时候后汪勇的玫瑰花就送到了。她正高兴,他打去电话,表达了只要她高兴,他可以送她任何东西的意思。接着他就邀请她吃饭,她答应了,等着他安排时间地点。这一等就是两天。他故意让她找不到他。接下来的剧本是,待她费了番工夫找到他,他假装忙忘记了,并马上推掉工作陪她。他们会一起吃饭,然后上床。上床即结束。

老王同汪勇打赌,若是汪勇三天内就能搞定这位陈小姐,那么他输,搞不定的话,超出一天汪勇给他一万块,七天为限。未到七天,来者不拒,去者不追。超过七天,来者俱拒,也就没有所谓的去者了。要是今天按照这个套路尘埃落定,老王能拿到两万块。同样的游戏,这次是汪勇做庄,下次就是老王。两个人今天你给我几万块,明天我给你几万块,无非是左手换右手,钱没大的出入,只为一个字:耍。这就好像林中狩猎一样,带给汪勇的是不必当真,却又享受了全套刺激的满足。这一次同往常一样顺利,没想到最后关头闯入了另外一位陈小姐。不过,这其实对于汪勇正在玩的这个游戏并无多少妨害。真正的意外是,他竟然在听到对方的名字时,瞬间对正在上头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汪勇吩咐秘书,再有什么其他陈小姐的来电一率不接。与此同时他打开手机,看着不停冒出的未接信息,找出机场认识的那位陈小姐,将她的电话拉黑。做完这件事,汪勇拿起桌上的便签,对照上面的数字,认真将号码存进了手机。老王看着汪勇做这一切,会过意来。汪勇走到窗前。

他留给那位随机成为猎物的陈小姐的电话号码,不过是楼盘项目中心的电话,是流动的,而且还需要秘书转接。在他与这些人之间,进退都由他。像是这个项目,上周开盘即售罄,项目中心很快就会被撤销,到时候这里可能会被建成业主活动中心,也可能会租出去建银行,开酒楼,办钢琴培训班之类的学校。这里跟那些只要望着他的名号就扑过来的女人们一样,是他打一枪就会换一个地方的战场。这个战场目前位于十字路口,盘踞东侧,门前有个小广场。项目开盘时,十字路口的车水马龙与小广场上的热闹融为一体,不断有车开进开出,人群顺着铺着红毯的大道,由巨型充气拱门涌入。现在门口这些烘托气氛的设施全都撤了。

汪勇望着楼下。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抓起电话打给秘书:“门口的红地毯呢?再给我铺起来。”老王在一旁唏嘘:“你这……来真的啊。”汪勇傻笑一声。“嘿。”老王摩挲了一下脑门,“你不是不知道她是谁吗。”“突然之间就对上号了。就是她,不会有错。”汪勇回到窗前。一切恍然已不是从前所见。汪勇十分惊慌,但又好奇着。

第一次,他不是作为梦中人,而是成为一名看客,以一个奇异的视角观赏自己的梦,梦中原本黑暗的一切犹如夜空中的星星,时候到了,也就齐齐亮了起来。五少年汪勇站在嘉州一个被大大小小的湖泊包围的村庄里。

他的母亲已经病逝,家中有两位兄长,他们遗传了父亲的先天性耳聋,听不见声音,自然也就讲不话来。兄长们的到来像是专门为了陪伴父亲,父子三人成为一个闭合的,他人无法理解的小世界。汪勇一度为自己不能进入这个小世界而愤怒。忽然有一天,当他感到厌倦,从他们面前转过身去时,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个家庭中最为幸运的那一个。从此他背离家的方向不停向远方眺望。多少次,他一个人由西向东一口气跑过去,跑进一片高高的竹林。那里是村庄的最外围,总是很僻静,也有些阴森。竹林以南先是一户落单的人家,再往前有三家并在一起,陈新荷家是其中一户,在最东头。接着是六七家一排,然后是十几家,这种排面继续往前蔓延出十几行,形成一个长方形户区。户区里有一横两竖三条巷道,最外面是一片护堤林,林外就是朴河了。村庄因临着朴河而叫朴河村,对此汪勇甚为疑惑,河有两条岸,河对岸的村庄不是也得叫朴河村?这个问题很快就因为他的一次远行被破解。他去找澄明山。

据说朴河水由澄明山最深处流出,汪勇逆行而上寻找源头。他看到河对岸的村庄另有一个边界,另有一种相临,村庄也就跟着那种相临——一片广袤的野橘林叫起了橘村这个名字。这大概是他此行的唯一收获。在他看来,不管是橘村还是朴河村,都还是村庄。他往外走了三十多里地,看到的都是这些。这些村庄顽固地相像着,不分你我,一个挨着一个,站立在茫茫大平原上。他不免有些泄气。等他原路返回,爬上自家建在户区最北边的老屋房顶,他先是看着眼前平阔的稻场,再看看远处模糊但轮廓相似,不用猜就知道依然所是的稻场,心中升起莫名的惆怅。是不是无论走多远,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些?

百无聊赖间,他看见住在朴河村东头的陈新荷由河对岸走来。浮桥摇摇晃晃,她跟着飘渺不定,风一吹,好似冬日河面升起的薄雾。汪勇一时看入迷了。即使陈新荷白色的身影隐入了林间,他仍要伸长脖子,不停寻找最佳位置,透过枝叶间的细碎空隙捕捉她。这天之后,汪勇首先去接近与陈新荷要好的郝芳。

那时他们不过十六七岁,本该读书的,却没有条件,也没有意识,和村里同龄的孩子一样,在小学混过两三年就懶散起来,渐渐地不去上学了。他们不识多少字,但生存经验丰富。在汪勇家,农活基本上都是父亲同两个兄长在做,汪勇负责变现,卖粮、卖鱼。由于汪勇长期混迹于集市,不在家,在家的又都是些不会说话的人,他们家就同邻居们十分疏远。

与陈新荷要好的郝芳便是汪勇的邻居,两家住斜对门,很少打交道。汪勇每日早出晚归,沉默寡言,虽然村民们知道他是他们家唯一一个正常的,却也只当他同他的父亲和兄长们一样,是个用不着言语的人。这样一来,村里有什么事,大家七嘴八舌讨论时,就会自动跳过汪勇家。汪勇觉得这样挺好,不用多余讲话。他只在必要的时候露出还算活泼的样子,比如在集市上跟人讨价还价时,比如主动接近郝芳时。

与安静到仿佛不存在的汪勇家不同的是,郝芳家总是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咒骂和摔打声。在朴河村,人人都知道这是郝芳的后妈在教训她。这些声音在郝芳夺命而逃,跑向护堤林时才会消停下来。护堤林漫长而密实,是一个能将人隐没,在暗中使一些事情变得浓郁的地方。林间有楝树、针叶松,还有几棵桑树,常常一到季节,桑树从最下面一圈叶子开始,慢慢向上,被人摘个精光,树下的野花也被踩得稀巴烂。一种丛枝低矮的夹竹桃,它们浓艳的桃红色花苞即使零落在地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汪勇留意到,只要郝芳跑进护堤林,不一会儿陈新荷就会赶来安慰她。

汪勇在郝芳再一次跑进林中时,假装路过,问她怎么了。她认识他,又是在脆弱的时候,便将他视为一个安全的人。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根金灿灿的小麻花。

整个集市仅有一个外乡人隔三差五来卖麻花。这种奢侈的过油食品,一根只手指头一般长短粗细,却要一毛钱,若不是有什么喜事,或是得了外快,很少有人去买它。汪勇自然也舍不得买,只因前些时候他将父亲炸好的菜籽油拖到集市去,卖麻花的见他年纪小,哄着他赊了两桶油,后面一直各种托辞不付钱,这天眼见汪勇又来讨钱,卖麻花的想躲没躲掉,便抓起几根麻花塞给汪勇,说这可是好东西,在你们朴河村,也就村头的佟爷买得起,小子,你还没吃过吧!汪勇不要,推搡着说他只要钱。卖麻花的说要钱没有,这玩意随便吃。说是随便吃,汪勇想多要点,他却不给了。汪勇本来忿忿不平,见到郝芳,他便马上忘记了。郝芳两眼放光,叫:“天哪,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一口吞掉整根麻花,噎住了。这时陈新荷走进了树林。郝芳转过身去,费劲地往下咽。汪勇从包里又取出一根麻花。陈新荷瞧了一眼,并不为所动。自从那日汪勇在屋顶上注意到她,他在她的身形之外就仿佛能看到一层洁白神圣的光圈,使她像个神仙一样让他无法直视。他就那么举着麻花,呆呆的,直到一只颖雀俯冲下来想要叼走它。他的手一收,抬头再看,颖雀已经无影无踪了。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汪勇吹起呜嘟。这种用黏土捏成的形似小鸟的乐器,汪勇不仅吹得好,还做得好,不像别人,做出十个能有八个吹不响,吹得响的声音也浑浊不清。汪勇制做的呜嘟,凭谁吹上一口都好似能在空气中划拉出波纹一样,那样清明,独一无二。汪勇乐得在女孩子们面前显摆。

她们也很识货,带着欣赏的目光打起拍子,轻轻跟唱起来。这成了他们每次约在林间必做的事。

汪勇还将集市上见到的是与非说给她们听。说是有个专门的贩鱼的区域,鱼价定多少根本不由各家,有恶人在背后操控着呢。但他把恶人说得又很威风,说你只要听他们的,他们就保护你。郝芳问汪勇是不是也想当恶人,怎么听起来像是很崇拜的样子。汪勇赶忙摇头说,不不不,还是要做一个好人,好人再弱也是好人,不会被人背后骂娘。她们很快就嘻嘻哈哈告诉了他关于两人相见的秘密,说是她们曾在林间救过一只受伤的颖雀,颖雀伤好后,只要她们当中有一个人到林中来,它便飞去寻另外一个人。她们指给他看那只颖雀,但他每次刚一抬头,颖雀就从原本落脚的枝头飞走了,他到底没能看清楚。

通常情况下,陈新荷不怎么讲话,来了也只是静静陪在郝芳身边,或在郝芳被后妈追打之后,轻轻卷起她破破烂烂的衣袖,查看她的伤情。这时汪勇就会偷偷看一眼陈新荷,觉得她像他死去的母亲。这感觉让他对她的情感变得更加浓烈了。他给她们一人做了一只呜嘟,给陈新荷的那一只,他在吹孔边暗暗埋进一粒小小的红豆。他看陈新荷把呜嘟放到唇边,心里激动得不行,感觉她将他也包进了嘴里。

三月的一天,他们在林中闲聊,不多会儿,郝芳向陈新荷打听已经被传开的五百块钱的事。在那个年代,五百块钱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听说是阿端家里寄来的,妈耶,那得多少钱,是不是真的?”

阿端家紧临竹林,是朴河村落单的一家。正因为如此,他家的那块地一开始没人敢要,觉得寡,风水不好。不过凡事总有不信邪的,阿端爷爷姓佟,本是外村来的上门女婿,后来与丈母娘闹得不合,单另出来盖房子。因为没有地方可选,就在那一处尖尖地上打下桩子。安下家后,佟家倒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非但没有不好,反倒像是烧了高香,运势惊人。首先是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再然后,佟爷老家的一个什么人在外做官,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找个避人处寄养家中长子。佟爷一口答应下来。这孩子就是阿端了。好像就是从那开始,佟爷就总能收到从外地寄来的东西,吃穿用样样都有,不仅能保证阿端的日常用度,帮衬整个佟家都不在话下。

陈新荷家在户区的东侧边缘处,她家同另外并排的两家距落单的阿端家最近。很小的时候,陈新荷叫阿端哥哥,跟着阿端家的那对龙凤胎,带着自家弟弟新卫,到林中来玩,男孩子们爬高上低掏鸟窝,她和佟家小妹在河堤上架上火,只等男孩子们捕来猎物,一起烤熟了吃。陈新菏十五岁的某一天,阿端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将阿端接走了。

前些天,有传言说佟爷收到一笔巨额汇款。多少?窃窃思语的人们互相传话。五百块咧!听的人眼睛珠子猛然一凸。

陈新荷自然也听说了。她母亲跟奶奶在夜里闲聊,说阿端人虽被接走了,但那家人良心实在是好,仍会给佟家寄东西,这一次竟然直接寄钱了,而且是那么多钱,可见当初说他们占的那块地风水不好很荒谬。奶奶说,风水这种事只能对普通人起作用,也许佟爷命硬,扛住了,凡事只要能扛住,运势就会轮转,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郝芳说:“是真的,说是阿端参加工作了,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不可能,”汪勇说,“一个月哪能挣这么多。”“谁知道呢,反正都在说。也许外面的钱好赚一些?”汪勇不甘示弱:“你们晓得不,我去过外面。”“不就是去外村收鱼嘛。”郝芳不屑一顾。“不是不是,我试过往外走,走了好远。”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的陈新荷突然问:“你看到啥了?”

“啥也没有,跟咱们村一样。”汪勇本意是想说阿端虽然在外面,但也没什么,用不着高看他。可他也由此想到了自己的那次溯源经历,有点泄气。树、庄稼地什么的,全是这些。

两个最远只到过村外中学的女孩子沉默了。她们对远一点的地方没有概念,可阿端一家寄来了那么多东西,那么多钱,这些在朴河村,或者再扩大点范围,在散落着亲戚的附近几个村都是见不到的,也没人听说过,那是不是说,还有更大的外面?陈新荷问汪勇:“你都到过哪里?”

“我想去朴河的源头澄明山,”汪勇说,“可是走了好远还是眼前这些,天底下都是一样的,无聊死了。”陈新荷说:“还是不够远吧。”汪勇说:“再远怕回不来了。”陈新荷说:“你还想着回来,能走多远呢?”

汪勇转头看着她,她正低头摆弄手中的呜嘟,这句让汪勇十分震惊的话不过是她随口一说。

一年来第一次,汪勇打电话给何医生。

他告诉他梦里的人来到现实中了,他因此想起一些事来。何医生说是吗,你确定?确定。那还真是有意思啊。汪勇说我感觉现在倒像是在梦中了。何医生说这可真说不准,我们醒着的时候也许才是在做梦。何医生的话让汪勇想起好几年前,他跟随几个官员和富商去国外考察,途经香港时见到一位据说能看到前世今生的大和尚,对方只望了汪勇一眼就招呼他走近一些。随后,大和尚说汪勇面相非凡。那样的场合,汪勇不敢冒尖,大和尚的话让他胆战心惊,后面大和尚再说什么,汪勇都笑嬉嬉不当回事地引到其他人身上,说他算什么,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不一般。大和尚后来给每个人写了幅字,送给汪勇的那幅写的是:颠倒梦想。汪勇接过字,感受到千斤之重。那时他的心境就跟此刻一样,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不是在头上,而是在心上,一扇门由此洞开,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那扇门又重新闭合起来。“……颠倒梦想。”汪勇疑惑地说。“啊对,是这个意思。”何医生直点头。

可不管是在那个梦里,还是在这个梦里,确切无疑的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汪勇对陈新荷有着有不同寻常的感情,为什么就是想不起她的样子呢,只有一片光。何医生说:“试一下催眠吧。”

时间还没定下来,秘书敲门进来,紧张兮兮地报告汪勇说,有位焦先生给他打了好几遍电话都没人接。汪勇拿起手机看了下,未接电话全是焦行长打来的。汪勇先在座机里回何医生的话,说今天晚些时候吧,定下来我发消息给你。再给焦行长回拨过去,说刚才在开会。焦行长同汪勇是十多年的老交情了,当汪勇还没干出什么名堂,当焦行长还只是焦处长时,他们就厮混在一起。焦行长急匆匆地说,接密报,老杜喜欢吃甲鱼。

这天晚上有个饭局,是汪勇专为焦行长“转正”的事而设。为这事两人已经谋划了一个多月,主角是新上任的杜副市长。江湖规矩,当面称呼的话还得是杜市长,私下朋友间提起就只管叫老杜。汪勇说:“我早备好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准备甲鱼,关于这位从外省调来的副市长,大家都还缺乏了解。但遇事这么说已经成为汪勇的一种条件反射。这套话术一再让他因为显得神通广大而获得了格外重视。焦行长说:“不早说。”汪勇说:“这么细节的事你管什么。”焦行长说:“大领导都讲究细节……注意莫搞腥了。”汪勇说:“放心,大领导,时候一到,咱们现杀现用胆汁抹,一会儿我亲自去后厨检查,要是准备得不充分,我自个变成甲鱼给领导们助兴。”焦行长呵呵笑起来,说:“要不怎么你能赚大钱。”放下电话,汪勇给自家酒楼打了个电话,吩咐他们备甲鱼。停了一会儿,他决定直接去酒楼候着。玩笑归玩笑,晚上的接待还真不能出差池。

汪勇的酒楼在沿江一片旧租界里,由一幢俄式三层小洋楼改造而成,南向有个小花园,北面临街。时间还早,汪勇由正门步入大厅,再绕到厨房门口。里面的人正往一只脸盆大小的甲鱼腹部划出十字样的刀口。

这时候焦行长再次打来电话。汪勇退出来,接听电话的同时走进小花园。秋初的淡淡清凉中,这里开满了蔷薇。它们当中粉色的居多,有些挂在墙头,再从墙边蔓延到窗前。中间有一些淡黄的雏菊,花瓣上挂着露珠,看样子才浇过水。

焦行长说差点忘说了,这次不要叫林小悦。林小悦是省报的记者,跟焦行长见第一面就对上了眼,此后只要汪勇请焦行长吃饭,他都会让汪勇通知林小悦,时间久了,焦行长不打招呼汪勇也会叫上她,他们二人在汪勇这里已是标配。听到焦行长这么说,汪勇赶忙打电话给林小悦,说晚上的饭局取消了,改天再聚。林小悦和和气气地说好啊。电话挂断,她又跟进来一个,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汪勇说能有什么事。林小悦说汪总,有事你可要告诉我啊,焦行长我可得罪不起。汪勇说你想多了,啥事没有,放心。挂了电话,汪勇在花园里坐下来。粉色蔷薇摆动,天真的,又是柔媚的。汪勇越过近处的花枝,透过它们交错的空隙去看远处的一朵。那一朵因为他的心境,而有了与别的花不同的美了。汪勇想念着陈新荷。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俗气、紧张和疲惫,仔细回想,似乎更多的是岁月磨砺的味道。有着这样声音的陈新荷,其实已经不好被人称作陈小姐了。汪勇清楚地记得,她比他小两岁,那就是说,她今年四十八了,应该称为陈女士。当她提到找他是为了儿子的事时,他问她儿子多大了,她说二十一了。这些信息都让汪勇感到迷惑。

怎么就四十八了,怎么就儿子都这么大了。他感觉就像看一本书,上一次看到十几页,这一次打开一看,中间的页码不见了,直接跳到四十多页。缺了那么多页码的书可不就显得空空荡荡吗。

正如汪勇猜的那样,焦行长不让叫林小悦,必定是要带其他女人过来,这一回他一拖二,其中一个汪勇见过,叫吴春娇,做茶叶生意,另一个第一次见,吴春娇介绍说是个大学老师,管招生的,叫陈娜。两个女人很要好的样子。陈娜有些年纪了,比吴春娇和林小悦都大,但保养得好,谈吐稳重又不失幽默感。汪勇看出她同杜副市长关系不一般。他还看出焦行长对吴春娇也不同以往。

吃完饭,三位男士趁女士们去卫生间补妆的工夫,在茶室把一些事情讲清楚了。女士们回来以后,吴春娇坐在焦行长身边,汪勇坐在他们对面,陈娜坐在杜副市长对面,一起斗地主。汪勇故意输了很多。他自嘲主要是因为没有佳人相伴。焦行长说你没有?你是太多了,不知道翻谁的牌子。又将头凑到汪勇跟前,小声说前几天遇到他前妻了,状态不是很好。“该关心还是要关心一下。”焦行长说。汪勇马上对吴春娇说:“快管管你们家老焦,是个女人他都要关心,那还得了。”

吴春娇哎呦一声,很配合地假意拍一下焦行长,说,就是。焦行长说做人不要那么狠心嘛。汪勇说我狠心,我是怕不过,他妈的她差点把我一个售楼部烧了,我敢招惹她吗?焦行长说人家真烧了吗?汪勇说敢情我还得谢谢她手下留情。焦行长说,哎,对了,有些事情没酿成大祸,你还真得连菩萨带小鬼都要拜一下。汪勇说得,她去找你了吧。焦行长说,还不都是你留的尾巴,我早说了,那个地方砸进去多少都是打水漂。吴春娇不晓得这中间的原委,好奇地问:“什么地方啊?”

焦行长说:“澄明山,汪老板壮志凌云,想把那里建成旅游盛地,结果呢,五年了还没动,眼看是个赔钱货,离婚的时候转给他老婆了,什么叫老奸巨滑,这就叫老奸巨滑。”

“坏我名声。”汪勇说,“她自己点着要的,还说要在上面盖个庙,她就地出家。嗨,这都什么事。”

“看看你把人家伤的,”焦行长笑着直摇头,“她跟我要五千万,我的意思是你虽然撤了,还是可以帮帮她。”“我怎么帮她,你都说了投多少进去都是打水漂,这不是害我吗。”“你投就是打水漂,现在她来做,不一定。她有新想法。”“个狗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把她睡了。”“睡了就一定要帮吗?”

汪勇偏了偏头,看着吴春娇说:“这种滑头,你可要小心,别赔了夫人又折兵。”焦行长说:“又错了吧,看不清形势,是我得小心她。”吴春娇说:“算你清醒。”

大家笑起来。焦行长说:“你是不知道,她堵了我一个多星期了,天天站我们楼下,见到我就给我递报告。”汪勇说:“妈的,疯子。”焦行长说:“有些事情往往只有疯子能干成。”汪勇说:“你这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呗。”焦行长说:“不然呢,又是烂账一笔,我不得交待啊。”

话说完,他迅速瞥一眼杜副市长。虽然他刚刚因为他的事,在他们之间找到了达成某种默契的可能,但毕竟不算相熟,他觉得自己失言了。汪勇察觉出焦行长的不安,接话道:“哪能。行,我来担保。”

焦行长点点头。这时杜副市长将牌举过头摔下来,打出四个A,说:“炸!”汪勇和焦行长齐声喊:“太狠了。”

玩了一会儿,杜副市长和陈娜先走了。汪勇叫来老王,和吴春娇一起陪着焦行长继续战斗,凌晨两点才散。

汪勇很少失眠,多大的事到来,他都想,妈的,反正老子本来就一无所有。偶尔哪天睡不着,也都是因为人生又有了不同寻常的突破,他过于兴奋。这晚就是这样。他感受到某种向着心底最深处,甚至到了往“他究竟是谁”这种重大命题上突破的程度。人生不该越活越轻松吗,怎么他就越活越严肃了呢。汪勇不由自主地想,他究竟是谁?

有一回,也是因为什么事宴请,席上有个享誉世界的本地画家。画家那阵子画了一批颇具春秋写意风格的以佛像为主题的油画,画中,所有的佛像都没有五官,只有一个笼统的静穆庄严的相。画家当晚喝多了,用手依次点指众人问,你知道你是谁吗?其他人都听笑话一样地打哈哈,并不讲话。点到汪勇时,汪勇说,我就是我啊。那人又问,你在说着谁呢?一瞬间,汪勇似乎的确看到了一个超出“我”的存在,正是这个“我”看着座上的“我”。他愣住了。但也只是灵光一闪。他总是这样,要不香港的那位大和尚说他根器特异呢。莫不是“他究竟是谁”取决于陈新荷究竟是谁?

也是奇了怪,他竟将她忘记了,忘进梦里了。现在她重新跳出来了,是不是也意味着,关于他,又有了新的补充说明?一整晚,汪勇胡思乱想,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睡去。

睡梦中,汪勇惊讶地发现陈新荷的身边除了郝芳还有一个人。他看不清陈新荷的脸,她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雾做的面纱。他转而去看那个人的脸,一下子就认出了他。“魏祥!”他叫出他的名字。

那时朴河村的年轻人都在为新建的竹筷厂招工的事担忧,生怕自己不符合条件被刷下来。竹筷厂的招工启事是村长写的。村长姓魏,人称大魏,乡里话听来像是大鬼,于是人们暗中叫他大鬼。大鬼听起来不好听,其实是个中性词,人们一方面夸他有手段,会来事,另一方面又感叹他太有手段,太会来事。

一开始,村里传出大鬼要建十里八村第一家竹筷厂时,大家并不理解。家家院里都有竹子,村子北头还有一大片竹林,砍下来削一削就是筷子,生在朴河村,若说谁不会做筷子,除非你是三岁小孩,否则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大鬼说,咱们是机械化生产,说白了,不是自己削,是让机器削。咱们做出来呢,也不是自己用,是要卖给汉口人用。这些内容听来是那么新鲜,人们立刻被引领,产生了投身于大浪潮的参与感。竹筷厂需要一批能把竹子送进机器的人,一天两块钱。两块钱!全村人都疯了,参与感进阶成舍我其谁的狂热,纷纷盯紧风声,唯恐被落下。

大鬼的儿子魏祥那一年十七岁,于是,招工条件上的年龄要求定的是十六岁以上。写十八岁魏祥进不了,卡在十七岁意欲明显,容易招人说闲话,十六岁刚刚好。比魏祥小一岁的陈新荷就这样被包了进去。汪勇比陈新荷大两岁,比魏祥大一岁,自然也符合条件。

招工信息张贴出来的那天,郝芳来找汪勇,打算把陈新荷也叫上,三人一起去村里报名。他们结伴往村子南边的陈新菏家里去,不想半道上,远远看到在巷道口倚墙站着魏祥和陈新荷。郝芳正要叫陈新荷,被汪勇拉住,带着她躲起来。他们看到魏祥想拉陈新荷的手,被她躲开了。

魏祥说,看,我对你这样好。陈新荷搓着手不吭声。魏祥说,招工年龄是因为你才定在十六岁的,要不是我替你讲话,我家老头肯定把界限划在我的年龄上。陈新荷低着头。你说话呀。魏祥去牵她的手。她转身背对他。他马上站到她的面前去,说,你要知道谁对你好。汪勇小声问郝芳:“他什么时候缠上新荷的?”郝芳说:“老早了,他不总缠,他的目标有很多,这个缠一会儿,那个缠一会儿。”汪勇骂:“臭不要脸。”

有人朝这边走来。魏祥听见声音,马上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陈新荷在魏祥直起身子的瞬间跑开了。魏祥扭过脸,看清来者是他的母亲和嫂嫂。他母亲骂,婊子养的,跑到哪里去了,稻谷收不完。她的骂声渐渐远了。汪勇和郝芳由暗处闪出来,去追陈新荷。什么特地为她定的招工条件,哄死个人。汪勇愤愤不平。“臭不要脸。”他又骂一声。郝芳说:“他还好,不硬来,他给新荷送搽脸油呢,新荷没要,我给抢来了。”汪勇说:“真不害臊。”郝芳说:“不然便宜别人吗,他喜欢很多人哪。”

正是黄昏时分,汪勇全身阴沉,边角处却闪着金光。他拖着长长的实心的影子一路向北。郝芳跟他在一起,却似乎不存在了。他只念着快点见到陈新荷。他已经能望见她修长的身影了。白色的确良短袖,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在背后甩来甩去。他不由得心跳加快。眼看离得越来越近了,突然间四下一阵躁动,人们起风一样呼呼啦啦出现在巷道上,同汪勇和郝芳一起朝着陈新荷家的方向跑去。

汪勇看到原本已经能瞥见的那个柔曼的身影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掩盖住。他犹豫着观察他们。他们让他由专程去找陈新荷变成了一个跟风瞧热闹的普通人模样。原来是陈新荷的奶奶坠死在自家井里了。奶奶前一天就不见了,陈新荷的父亲以为老人家串门去了,但即使是串门,出门前怎么样也会说一声吧,他担心不已。一大早,他挨家挨户打听,看谁在前一天瞧见过老太太。有人说前一天上午还听见老太太站在门口与人讲话。他遣家人四处去寻,陈新荷就是在找奶奶回来的路上碰见魏祥的。据说是陈新荷的父亲感到井水味道不对,举着一根长竹插入井中,这才发现里面有人。

汪勇和郝芳赶到时,陈新荷的父亲同自家兄弟和邻居佟爷一起,三个人趴在井沿上捞人,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将他们围在最中间。有的人为了看清楚,爬上屋顶和墙头。汪勇转动脑袋将所有人看了一遍,最后才晓得,井口狭小,慌里慌张地,陈新荷被他们吊着双脚倒栽葱放到井里去了,但是她害怕得要死,四肢瘫软,根本没办法徒手为奶奶的尸体套上绳索。参与出主意的人们这才发现,找这个娇小的少女下去根本行不通,虽说能顺利通过井口,且在井中活动余地大,但她气力弱,下井前抓在手里的已经打好结的粗绳沾上水就往下沉,她拖都拖不动,更别提将它套在尸体上了。他们这才将已经僵直的陈新荷拉回到地面上。陈新荷浑身湿透,薄薄的单衣滴着水。她几乎爬行着来到堂屋前的台阶上。汪勇走到她跟前。她听见他唤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傻了似的一言不发。

郝芳也吓得动弹不得。汪勇见状,叫她去村里走一趟。报名的事可不要耽误。郝芳匆匆走了。

重新被放下井的是陈新荷的弟弟陈新诚。陈新荷听见父亲大喊,可以了可以了,摸到了吗。她突然看了看自己的手,举起来又放下去,往地上扒拉。汪勇去灶房前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过来。陈新荷立刻起身,弯腰的同时伸出手。汪勇对着陈新荷一双青春的染灰的手慢慢冲水。她低着头,嘴唇微启,发出若有若无的唏嘘声,长长的眨毛跟随身体微微颤动。

这个时候,汪勇瞥见站在人群中的魏祥,他被他母亲扯着没法走到陈新荷面前来。汪勇看了他一眼,继续为陈新荷冲洗。他冲得很慢,想让所有人看到他与陈新荷如此亲近的一幕。

他不合时宜地感到心满心足。

午饭时间,何医生一边往嘴巴里扒拉东西,一边听汪勇讲述。

他咀嚼食物的声音被手机上的麦克风放大,变成了带有撕裂感的噪音。汪勇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去找何医生。他在何医生的办公室里又睡了两个多小时。一觉醒来,他疑惑地看着何医生,问这是在哪里。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头脑中浪潮一样涌现出的事情。他不确定这些事情是他自然而然想起的还是在家睡觉时梦见的,或者,是刚才何医生通过催眠挖出来的。

何医生说:“你完全不听指挥,不过不重要,如果它们本来就在那里,时间到了,自然会浮现出来。”“我明白你说的就在那里是什么意思,可是,为什么我得这么费劲才能想起来?”

“一个人要往前走,身上带什么不带什么,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管所有东西都属于你。”“开玩笑,我故意扔掉我的一部分记忆?。”“很正常,谁都有不想面对的事情,希望它们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我可不是这样,我可以面对任何事情。”

“那是因为有些事情还不清晰。正确的逻辑是,你知道是什么事,所以决定不带上它们。”汪勇伸展胳膊打了个哈欠。他抬头看看挂钟,说:“我一会儿得回去开个会。”何医生点点头,说:“这几天你的大脑异常活跃。”汪勇说:“好像打通了什么结界,一直处在似梦非梦之间。”

他回味着,越想越觉得不可思异。很快,他恢复无所谓的表情说:“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年少无知争风吃醋的事。”何医生打断他带有防御性质的唠叨,问:“后来呢?”

汪勇想了想,这才意识到,后来的事情他倒是都记得。

首先是关于陈新荷奶奶坠井之事,警方最后认定是老人家自己腿脚不便,失足掉落井中的。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下去。

不久以后,汪勇、陈新荷、郝芳和魏祥都进了竹筷厂,但很快汪勇就不干了,去汉口张罗起一间小小的餐馆,花了两年时间赚得第一桶金。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说,郝芳嫁给了魏祥。再后来,魏祥去了广州,回来以后,竹筷厂扩建,生意越做越好,可惜魏祥赌钱,竹筷厂辉煌了几年后就给败光了。中间郝芳生气,一个人带着孩子出去打工,不晓得得了什么机缘,落脚香港,在那边做起竹筷生意,不过只能勉强维持,一直没有做起来。魏祥破落后跑去香港找郝芳,与郝芳一起守着一个小门面安生立命。与此同时汪勇用开餐馆赚到的钱倒腾市郊的私房,慢慢进入到地产领域。他每逢过年都会回到朴河村,其他人见到他没有不热情的,唯独郝芳和魏祥,也就点头打个招呼,彼此间并没有什么话。待他们先后去了香港,汪勇再也没见过他们。虽说他们各家的老人都留在朴河村,但慢慢地都逝去了,兄弟姐妹也是七零八落,最终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这当中的黑洞是,只要有关于郝芳和魏祥的记忆,就没有陈新荷。即便是早年他们面对面打招呼的时候,也没见三人中有谁提到陈新荷。而在汪勇这里,跟陈新荷有关的消息一概始于他离开朴河村两年后,也就是他关掉餐馆倒腾私房之时,说是她们一家子都去外地打工了,老宅空了。这种事在那个年代平常得像是朴河岸边的野蒿,并不能引起汪勇的特别关注。

“我来总结一下,”何医生说,“你最近几年反复梦见少女时代的陈新荷,但你并不清楚梦中的那个少女是陈新荷,直到她打来电话。”

“对。”

“你在梦见少女时代的陈新荷的同时,不时会回到朴河村,也会听到一些她的消息,但你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对。”“可你从前暗恋过她,她到底还是跟其他人不一样。”“暗恋她的事我不是才想起来吗。”

“你从竹筷厂出去以后,到你开餐馆赚到第一桶金,开始干别的营生,这中间的两年,你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不是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是想不起来这两年间陈新荷在干什么。”“关于她的那段记忆像是被删除了。”

“对。不过无所谓了,知道梦见的是她,算是已经解了我多年的疑惑。我很想通过催眠看一看她的模样,免得明天见面时认不出她来,没想到还是看不见。”

“记忆这东西,越是重要的越是会以极端的方式出现,记忆深刻和记不住的,本质上都是一类事。”汪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从何医生这边出去后,汪勇先去市里参加了一个简短的大型项目协调会,完了带着会上的一部分人来到自家酒楼。除了招待对象不是杜副市长、焦行长等人外,程序上和需要说的话,包括酒菜样式与前一晚都是相似的。他的生活基本上这样重复着。凌晨两点,汪勇昏昏沉沉回到家。

十一

卡其色薄料西装,嗯,就是这套吧。

为了搭配它,汪勇从摆满领带的抽屉里拉出几条看得上眼的,放在西装上比照。他感觉似乎都好,又似乎都差点意思。在这方面他并不自信。他的个头不高,身材偏瘦,皮肤也比较黑,衣服穿不好的话,容易显得土气。他很快因为犹豫不决而厌烦了,打电话给司机,吩咐他叫品牌销售配好一整套送来。

以前这些事都是汪勇的前妻在张罗。离婚后汪勇的衣柜越来越拥挤,就是因为他总叫人送新的过来。可就算以前省去了这些麻烦,他也并不轻松,因为他其实并不信任前妻的审美,也不喜欢她同他讲话的方式,甚至是只要她讲话,他就打心底里觉得厌烦。她的表情、腔调,总是那么不可一世。可他还是娶了她。

她的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实权单位的一把手,她本人在房地产管理部门的窗口工作,当汪勇决定在地产行业闯荡时,他就示娶她为完成事业版图的一个重要环节。前妻虽然一结婚就辞职做了全职太太,但岳父的人脉和他们整个家族的影响都切实帮助着汪勇。只是,伴随着事业攀升,汪勇同前妻的感情越来越糟糕。她试图控制他,改造他,他低眉顺眼,假意顺从,实则处处都在与她作对。他还在她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再不与她行夫妻之事。他到处拈花惹草。前妻曾带人寻到小三家里,将人打到流产。后面她管不过来,捅到父亲那里让他主持公道。可汪勇的这位高官岳父并不能拿他怎么样。岳父很清楚,在帮助汪勇的过程中,他们已经结成利益共同体,为了拿到结果,有时候会使上一些非正常手段,大家知根知底,谁也威胁不了谁。所以岳父每回教导汪勇都不过是在装腔作势,演给自己女儿看罢了。事了,他并不支持女儿跟汪勇离婚。私下里他劝她说,你让一个身家上几十亿的男人老老实实听你一个人的,现实吗?女儿只要一提离婚他就暴怒,强行将事情一压再压。汪勇和前妻最终分开,是因为前妻疯了般威胁说,如果再不离,她就去炸他们公司当时卖得火爆的一处楼盘的售楼中心。

离婚时前妻分了些钱出去,但不算离谱。没过多久,她不知道听说了什么,还是的的确确有所打算,她联系汪勇说,想要澄明山的开发权。澄明山有好些个山头,牵扯到两个乡和一些散户的拆迁补偿问题。一些村民嫌补偿少,到处举报,使得规划方案迟迟批不下来。这件事前后已经花费了五年时间,情况仍不明朗。前妻既然想要,汪勇便顺水推舟,与前妻补了份协议,将这个项目甩给了她。这些事对外总要有个说法,前妻那边不知道是如何跟别人解释的,但这不重要,这些年下来,汪勇已然发展成为强势的一方,他说的话别人才会当真。他将这件事纳入到他对前妻进行的补偿之中,表示他已仁至义尽。

关于离婚这件事,汪勇自认为处理得还算圆满,他以受到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的迫害,不得已才离婚的形象示人。他四处对人讲女人太可怕了,并将此作为他不想与女人们继续发展关系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不继续发展关系,但基本的两性交流是需要的,在与他熟识的人那里,他并不避讳这一点,不但不避讳,还要大造特造,譬如同老王一起玩的那个游戏,他常常是当笑话给人讲的。在他的圈子里,有一些十分明确,但又不好说得明白的共识,他需要在这个共识之上行事。这么说吧,离汪勇不远不近的女性们,实际上被他分成了两类:解决生理问题和帮助公关的,前者如机场遇到的那位陈小姐,后者如林小悦。从女性角度来看,如何避免被他这样的男人工具化实在是个重要的社会课题。而在汪勇这里,他认为,这个课题无解,因为反过来,男人也在被女人工具化。其实放在大面上来看,谁人不是另一个人的工具?

“也不尽然。”老王听了汪勇的话,小心试探。他自认为已经跟汪勇处成了哥们,哥们之间,利益应该是其次的事,不然好多事情不好办。

汪勇说:“我说的是在大方面上,咱们之间不存在。”停了一下,他补充说:“主要是女人,我说的是女人。你以为她们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她们也想从你这里拿走她们需要的。这很公平。”

老王心知肚明,围绕在汪勇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多则廉,就轻易得不被视为生命对待了。这是他这类极少数拥有巨大财富之人的世界,或者说,是汪勇自以为看清了的世界。处于这种视角下的汪勇与当中的其他人一样,一方面不相信有人能游离于规则之外,一方面又无法不对特例报有幻想。

大约这就是汪勇这么期待见陈新荷的原因。陈新荷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他的人生,却在关键年头不知所踪的女人。她不该是他认定的那两类女人中的任何一类。一个女人的一生唯有如此才安全。一个女人的一生唯有固定在少女时期,不经尘世之销烟,才安全。陈新菏未经汪勇的尘世,停留在三十年前,并以三十年前的少女意象走进了汪勇如今的世界,使他心甘情愿地感情用事起来。九到了约定的时间,陈新荷迟迟没有露面。

汪勇像等候相亲对象那样,端着一股劲,十分正经地,又尽量显得潇洒地靠在椅子上。他特地做了一次皮肤护理,面颊虽黑,但光洁透亮,新理的头发短短的,上了精油,也是服帖精神的。他早早命秘书开足冷气,自己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不时起身望一眼窗外铺好的红地毯。

静候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人。汪勇走出办公室,踱步到门前的红毯上。慢了一拍的秘书不知道汪勇有何用意,慌慌张张跟下来,站在他身后。红毯尽头是小广场的中心,再往前就是马路了,车辆和行人在上面来来往往很是热闹,但又互相保持着一致的正好能擦身而过的距离。这使得马路上的热闹又呈现出默剧似的寂静和秩序来。汪勇留心看着往他这个方向走来的每一个人,几分钟后,他返身回到大厅。大片的项目沙盘和放在透明亚克力挡板中的户型微缩模型已不如刚做出来时那样鲜亮,但依然时尚,富有光彩。这座预想之城已经完成了实物同比放大,快封顶了。这是汪勇创造的奇迹。他不由得挺了挺腰背。

这时候有人打门口那里进来,汪勇用余光关照她,以为是个保洁员。她小声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工作人员问话。那位工作人员同汪勇的秘书一样紧张,注意力全在汪勇身上,一时没有听懂她方言浓重的含乎话。她怯懦起来,不知进退。工作人员反过来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找汪总,你们汪总在吧。她说的是嘉州话。汪勇已经转过头来。他惊呆了。

她的头发短短的,已经花白,身材也走了样,胸部往下直通下去,套在一条灰色碎花连衣裙里,臃肿不堪。这样的身体被一双银色的像是玩具一样的高跟凉鞋支撑着,使她宛如杂耍演员一样。她的五官隐藏在干燥的皱纹中。

汪勇迅速收回目光,假意看向沙盘。但很快,他意识到女人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盯着他看。他下意识向一旁迈出一步,打算离开大厅。与此同时,她的声音响起来:“汪勇,是汪勇吧,是你吧。”

汪勇轻微眩晕了一下。他停驻脚步,转身看她。当他与她对视,他突然难过得不能自己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拂了一把头发,迎着汪勇的目光,有些羞涩、笨拙和不自然,但并不躲藏。她始终是有些胆量的。除此之外,她的表情还带有经历岁月后,年长之人必有的一种沉着,不多,但也是有的,足够平衡她,使她得以走到他的面前来。而她越是看上去带着一些信心,他越难过。她不知道她变成了这般模样啊。这使她的信心看起来有些滑稽。这滑稽既是富于喜感的,又隐藏着很深的悲哀。他保持镇定,用方言回她:“陈新荷?这……完全认出不来了。”“老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我才是老了。”他带她来到一楼离得最近的一处接待区,请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秘书端来茶点。一些炸得焦黄的小麻花、软糯的绿豆糕、切成方糖大小的西瓜和紫色圆溜溜的葡萄。一壶汤水金灿灿的新茶。陈新荷拘谨地看着这些漂亮的吃食,有些猝然地站起身,说:“我带了桃子来。”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看。有人在门口徘徊,大概是看到了这边的动静,那人摩挲了一阵,再出现时,背着一只很大的红蓝相间的编织袋沉重地走进来。“我儿子。”陈新荷对汪勇说。

她冲那人招手。汪勇跟随她的目光扭过头去。他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平头,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和黑色长裤。他背着重物,显得有些吃力。他把编织袋往母亲身边一放,恭恭敬敬给汪勇鞠了一躬。汪勇连忙起身,客气地要他也一起坐下。陈新荷却将他往外拉,让他去外面等。汪勇并不坚持。陈新荷拉开编织袋,让满满当当白里透红的大桃子露出来。她抓起一只放到汪勇面前,说:“看,多好,才摘的。”

她又捧起几只冲旁边的工作人员晃动,要她们也拿去吃。秘书看汪勇脸色,见他没说什么,便应下来,招呼工作人员两三个人一起将编织袋抬走了。陈新荷这才坐下来,明显比先前放得开一些了。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不想被烫得整个面部都扭曲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端起盛放小麻花的碟子让她:“来点吧。”她局促地说:“我不吃这个。那个,你现在是这么大的老板啊,莫笑我。”

他看着她,心疼得不行。但他并不是在心疼她。他的心疼只是一种单纯的心脏受到重击的疼痛。他本来以为他对她的情感是一种真正的男女之情,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

她又端起茶杯,冲着茶水一个劲地吹气。她鼓动的嘴巴周围延展出很深的皱纹。这让他无法将这样的嘴巴同从前那个吹呜嘟的,香喷喷红艳艳的嘴唇联系起来。她的眼神也是心慌讨好的。她的动作粗鲁,但其实已经带着明显的克制。她在努力保持体面。这一切都与汪勇想的不一样。他的脑海中有的只是她作为一名少女从对岸走来,隐入林间的样子,以及她坐在林中身上罩着一层白光,无比神圣的样子。他的目光因为他心有所疑而失去了焦点。她在他模糊的目光中东拉西扯。“你这里好噢。”

“嗨,就那么回事。”汪勇感到尴尬。她像一只蒸塌了撒了馅的皱巴巴的包子被人放在精致的描金骨碟中,他觉得事情从根本上就错了,这个错误使他心中的美好幻影破碎了。他本是一个收放自如的人,这会儿却连最基本的寒暄都进行地别扭。她继续说:“多少年了,我没回过朴河村,不想回去,回去干什么咧,你说是吧。”汪勇失神地点点头。她终于开始说正事。

十二

很多年前,她开始跟着她家男人在澄明山上开辟荒地种水果。

听到“澄明山”三个字,汪勇的心滋啦一声。这是什么情况?一个简短的反复出现的梦,梦里的人物正是眼前这位,梦里出现的山本是他这个做梦的人想要去的地方,眼前人却说她一直在那里。汪勇狐疑起来,感到一阵恐惧。但他有能力一点也不表现出来。他点点头,等着她往下说。

她说一开始他们种秋梨,还种过一段时间蓝莓,后来是桃子,前几年又增加了冬桃。她的丈夫原本是一位小学老师,多少有点文化,知道去找村委会签承包合同。村委会觉得荒山荒着也是荒着,有人开垦,还给他们钱,就应承下来,一下子签了五十年。五十年间,收益多少他们不管,都归承包人所有,只要按时交承包费就行。

汪勇马上明白了,陈新荷家是澄明山开发项目中遇到的个中阻力之一,且是最难缠的那种。为了让这些难缠的家伙找不到发力的实际对象,汪勇在他还拥有这个项目之时,以一些想要分羹的小公司之名跟不同的对象谈条件,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澄

明山项目是他汪勇做的。现在他将这个项目转给前妻了,他的身份理应更隐蔽了才对,怎么反倒有人找上门来了。

陈新荷说五年前他们就听说有人买下澄明山了,但并没有人找他们,他们以为是假消息。上个月突然来了几个人通知他们搬走,他们去村里讨说法,却找不到当初办事的人了。“你是大老板,这事你总有办法吧。”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可见她并不知道他与澄明山的关系。她只是觉得他事业做得好,见多识广,有能力帮他。她还说有人“买下”澄明山了。这也是他当初放出的烟雾弹,无非是想让他们的开发行为更霸道些。他大概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继续说:“有一回我坐车在高速公路路口看到那种高高的广告牌,他们都说那是你建的,我说这么大个牌子,这么高,怎么立得起来,太厉害了。他们说不是,是那上面的那些楼房是你建的。我的天,那些房子,那么多,竟然是你建的。你晓得不,坐在车上的都不是朴河村人,离着远着呢,可是在那么远的地方大家都知道你,没有人不夸你噢。”

她讲话的时候不时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一口,一口就能喝去半杯。秘书站在旁边,不停给她加水。她的一双银色塑料高跟凉鞋离着这么近地看,能看出是崭新的。这双鞋子跟随她的双脚,在圆形茶几下面一时交叉放在左边,一时松散地放到右边。她重复着电话里的信息,语言匮乏,音调高亢,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显得热情。他看着这样的她,渐渐失去了耐心。她敏感地停下来,说:“就是这么个事。”

他说:“我知道了,我肯定帮你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你说的那个村子我不熟悉,我倒是可以找人问问看,你放心,只是处理这种事情都有政策,政策不对个人,对的是所有人,到头来还得看政策是什么样的。”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整个人黯然下来。他在赶她走了。他说:“要不先这样?有消息我通知你。”

她噢了一声,慌忙起身。但她不甘心,她因为不甘心,便迈不开腿。她对已经起立站在沙发边上的汪勇说:“要是我们自己的事就算了,去年年底开始,我儿子跟着我们一起干了,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汪勇这才想起,陈新荷在电话里说,过来找他是因为她儿子的事。可这算是她儿子的事吗?在朴河村,人人看中血脉庚续,事情只要牵扯到小辈,彼此间就更容易互相帮助些。陈新荷果然是朴河村人,深得此中精髓。这使她彻底跟那些总是想着法跟他要钱的乡亲没什么两样了。他笑着说:“那是那是。”

他将她送到门口。她的儿子蹲在红毯尽头,望着马路。听见动静,小伙子回过头来看一眼,马上站起身。他过于讲礼貌了,显出卑微来。他的目光满怀期待,又带着退缩。她看着她的孩子,脸上露出复杂的,让人感到酸楚的表情。汪勇说:“你们怎么回去呢?”她说:“长途汽车。”“那路上注意安全咧。”“好。”

她朝她的儿子走去。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去年刚刚大专毕业,跟他老子当年一样,其他事情都不做,只想种树。他说他学的就是这个,他懂技术。他果然让山上的桃林长出了比往年好看得多也好吃得多的桃子。他还打算把附近的几片林子都接过来,他说钱的问题可以贷款解决。他总归要比他老子懂得多些。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她仍有些犹豫。她的犹豫让她感应着身后汪勇的动静。汪勇客气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她知道他的脸上堆着笑,虚伪的笑。突然间她转过身来,换了个人似的冷静地盯住他,并且很快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回到他的面前。

她说:“你必须帮我,你欠我的。”十一何医生的办公桌对面,靠着墙,有一张咖色布料长沙发,拐角处摆着同款单人沙发。

何医生坐在单人沙发上,汪勇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汪勇神情沮丧。他完整讲述了他与陈新荷见面时的情况。说到陈新荷突然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要求他时,他愤怒地连连拍打沙发扶手。

当时秘书就在他身后,还有一些工作人员站在门口,他们一定都听到了,包括陈新荷看他并不表态,压低声音跟上的那句——我为你打过孩子!我差点死了!——这种疯话,也必然听到了。若是她没有补充后面这句话,大概事情还有余地,无奈她太蠢了。她果然跟村头那些没皮没脸为了达到目的当众脱裤子撒泼的村妇没什么两样。“她说什么我就要信吗?”“那倒是。她有没有什么证据?除了这句话她还说了什么?”“我能让她继续胡说八道?我马上叫司机给她送走了。”“事后也没有再问问她?”“问什么?没什么好问的?这些人我见的多了,全他妈蹬鼻子上脸。”“你认为她在撒谎,可你有两年的记忆是单单将她除开了的,你忘记了吗?”

汪勇哼了一声,斜着躺下来,说:“这种事即便是真的又如何?我见的多了,还有人故意戳破避孕套非要怀的,就是要钱哪。后面我一直小心防范,再也没有发生过。这些事可不值得我患上……你说的那什么……功能性失忆症。”“那就是有更严重的事情。”何医生示意汪勇躺好,“来,开始了。”

办公室响起水滴声。滴答,滴答,滴答。清脆的,总是不负所望一定会坠落下来,发出碎裂声的水滴声,连续不断地响起来。五分钟后,何医生开始倒计时,并且暗示说:“当我从二十数到一时,你会越来越放松,眼皮变得沉重……”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汪勇瞪着眼睛,直视天花板。

“这样,你听听这个。”何医生起身换了一首曲子。这是他费了很大功夫找到一位民间艺人录制的,但他不动声色。

第一声音符刚一响起,汪勇马上坐起来,疑惑又充满情感地望着何医生。何医生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让他躺好。“吹得不怎么样。”汪勇嗤笑一声。何医生不再说话。

汪勇故意扭动几下身体。在音乐的作用下,他缓慢地平静下来。在进入到一种寂静的境界之中时,他坠入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他像被人大解了八块,每一块都悬浮在空中。他的意识跟着身体的碎块游移着,分辨着。这是呜嘟吹奏的声音。而且是那首被他遗留在记忆深处的曲子。他整个人碎裂了他都能自动跟着唱出来。他强忍着只是倾听那声音。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他的眼珠隔着眼皮快速颤动起来。何医生重新引导他。他一点一点地,继而是光速般地向前飞起来。十二

在布满黑影的林间,汪勇喜滋滋吹着呜嘟。陈新荷席地坐在他的斜对面,时而将手中的呜嘟放到唇间吹几声,时而轻轻放下手臂,露出她柔嫩的,微微开阖跟着哼唱的嘴巴。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郝芳这阵子被后母打折了腿,没办法出门,陈新荷去看她,在门外撞见汪勇。那时他刚由集市回来,十分疲惫,然而一看见她,他立马来了精神。他说我有东西给你呢。其实他有什么,无非是新得的十几根抵债的小麻花。但她马上应下来,说,去树林吧。她毫不犹豫地样子使他隐隐感到,她说是来找郝芳,其实是为了见他,不然她为何选在这样一个燥热安静的午间出门?巷子里除了他,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他兴奋地不时回头看她,一边看,一边取出呜嘟,放在嘴上不时吹上两声,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颖雀。到了林间,他终于第一次只对她一个人吹完了整首曲子。从一开始,这首歌就是要献给她的。曲罢,汪勇从包里取出小麻花,说:“都给你。”出乎意料的是,陈新荷抬起脸来问他:“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这个?”“不是,好东西,我想给你。”他诧异地望着她。她美丽但哀愁的脸让他的困惑。“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扭过脸去。

他连忙转到她面前,想解释或者只是单纯地去问她为什么。但他慌乱起来。她在哭。她这是怎么了?她依然是白色的,衣襟飘荡,身子外面罩着一层光圈。她的哭声使这层光圈微微晃动起来。“你怎么了?”他试着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去。她惊慌地躲开了,痛苦地望着他。“谁欺负你了?”她垂下眼睛,哀伤地说:“我好像刚刚才明白过来,我好难受啊。”“怎么了?”“你不许告诉别人……”她的述说解释了为何阿端家一直要给佟爷家寄东西。

阿端在佟爷家待了三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陈新荷初见阿端时刚满八岁,佟爷家的那对龙凤胎十二岁。龙凤胎中的男孩和陈新荷的弟弟陈新诚都是阿端的小跟班,阿端带着他们用弹弓打鸟、掏鸟窝,去地里偷土豆,然后带着战利品去找等在河滩上的陈新荷和龙凤胎中的女孩,他们都叫她小凤。陈新荷和小凤用石头垒起一个简易的炉灶,将拨去毛的小鸟和新挖的土豆裹上滩泥,烤熟了给大家吃。

一天,她们生好火,走到树荫下等待。阿端自己倒提着两只小鸟的爪子来了。她们问他,他们呢?他说他们分头行动,过会儿就来了。阿端说话间已经走到水边,将两只小鸟放在浅浅的水下,用力让它们沾满河泥。两个女孩跟过来,正要接过小鸟,阿端看一眼她们,用另一只满是泥浆的手去涂离得更近的小凤的脸。小凤觉得好玩,嬉笑着,也不躲闪。陈新荷也跟着笑。她接过阿端手中的小鸟,走向石头炉。待她回头,她看见小凤躺倒了,阿端跪在她身上,双手将她按在泥水中,不停地往小凤身上糊泥巴。他还脱下她的裤子,往她裸露的屁股上糊。陈新荷像小凤一样觉得好玩。她把小鸟放进石头灶后便不甘寂寞地回到他们身边,看他们玩。阿端也脱下裤子,露出他的小鸟。陈新荷的弟弟也有这样一只小鸟,从小穿开裆裤露在外面,有时候天气太热,晚上睡觉,她们一家都会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她见惯了那玩意,没有觉得它跟她的手臂或者手指头有什么不同。她看着阿端憋气用他的手抓住他的小鸟,使劲搓出一些米糊状的东西,挤在小凤的小腹上。直到这时她才感到一丝诧异。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

阿端扶起小凤,宠爱地拍拍她的头,还悄悄给了她一个什么东西,这使陈新荷嫉妒起来。不过第二天就轮到了她。这一次阿端没有往她身上糊多少泥巴。他骑在她身上,双手捧起她因为饥饿凹陷的肚子。最后,他奖励了她一根小麻花。再往后,阿端会把他的小鸟放进她们的身体。陈新荷并不喜欢他这样做,太疼了,但他会给她们更多的小麻花。有时候他也会什么也不干,同她们一起烤小鸟和土豆。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陈新荷去阿端家找他们玩,看见佟爷在打阿端。陈新荷没听懂为什么佟爷要打阿端。她稀里糊涂的,也没跟阿端和小凤说上话就回家了。

汪勇震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缓了缓,他问:“然后阿端就被接走了?”。陈新荷仰起脸,认真想了想,点点头。“然后他们家开始给佟爷寄东西?”

陈新荷做回仰脸的动作,又点点头。片刻,她忧愁地说:“昨天晚上我看到我弟跟小凤……我不知道要跟谁说,我来找郝芳。”

汪勇转过身去,攥紧了手上的呜嘟。狂风四起,他被带到了天上。待他从风沙中现身,脚下已置换了场景。

这是一家崭新的竹筷厂。院子里有人将长长的毛竹砍去头尾,截成五六个竹筒。另外一些人抱起这些竹筒,送到放置着一些机器的室内。从门口开始,有人将竹筒依次放入有着四个大方口的巨型机器中,竹筒从四个大口袋出来就变成了竹条。这些竹条由专人抱到另一台机器前压成筷子长短。这些短短的竹条从机器中出来后落入一个大纸箱里,差不多装满了,就由一个小伙抱走,他身后的另外一个小伙则会拎着空箱子上前补上。几个女孩坐在另一台机器前,将小伙子们抱来倒在传输带上的竹条进行分捡,整齐地放入压刨器中。再往后还有四台机器。朴河村的年轻人在这里蚂蚁一样时而围在一起时而排成长队忙忙碌碌。汪勇依次走过他们。

他看到郝芳。她看上去累得够呛,额头上全是汗。汪勇并不关心她在干什么,很轻易地跳过她。他看见魏祥。这个混蛋坐在陈新荷身边,什么活也不干,只是看着她。汪勇看着陈新荷,心疼得要命。她低着头,双手将已经成型的筷子十支十支收到一起,竖着往下一剁,使它们排列整齐,然后用细麻绳包扎起来。他想上去分开陈新荷跟魏祥,却毫无力气。他去找自己在哪里,找了好几圈都没有看见。

一阵铃声响起来,正在干活的这拨人同另一拨人交接班,他在接班的人群中细细搜寻,也没有发现自己。

十三

当汪勇能感受到自己的时候,他不再说话了。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已经醒来,也可能是手指主动在动,提醒他他已经回来了。他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回忆着。突然,他惊慌地望向何医生,问:“我说了什么吗?”“你没有去竹筷厂。”何医生说。“还有吗?”“都是过去的事了。”

何医生的表情经过瞬间较为明显的躲闪之后,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汪勇却仍处在失神的状态中。他木呆呆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口。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向何医生告别。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何医生挥了挥手,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他知道以后他们不会再见了。何医生最后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说:“我们只管那些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事,嗯,不好的事,严格来说是恶劣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吧。”

汪勇感到自己的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失魂落魄地跟着电梯下行,沉重地抬腿坐到自己的车上。司机见汪勇迟迟没有说去哪里,而一般情况下,这个时间点他们会去酒楼待着,于是他问他的老板,是不是要去酒楼。汪勇抬手挡了挡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说,去乡里。乡里指的是朴河村。司机由后视镜看了一眼汪勇,似乎在问,现在?

汪勇自顾自望着窗外,目光空洞。司机默默调头,很快将车驶上通向城外的高架桥上。这座高架桥连着高速公路,前年才通车,是汪勇来去朴河村的必经之路,单程不过两个小时,但是当年,汪勇从朴河村到汉口来,可是走了整整五天。

他先是从朴河村跑出来,由于匆忙,他跑错了方向,跑到橘村那边去了,不得已转回来,在护堤林里藏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他专挑小路,一个人埋头隐秘地赶路。等到了唯一的一条大马路上,偶尔有车经过,卷起的尘土有两三个人那么高,像个凶神恶煞的武将。他躲闪着,捂住嘴,继续朝前走。一路上,他寻摸树林或是破屋歇息。他不跟任何人讲话。路上他曾遇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手执一团米糕蹲在路边吃。看见他,他问他是不是要去汉口。他斜睨人家一眼,并不搭话。小伙子跳到他身边,嬉皮笑脸说好歹是个伴儿,他仍一声不吭,渐渐就将小伙子落下了。他松了一口气。走到汉口时,他被人当作要饭的赶来赶去。傍晚时分他来到江边。他的裤衩上缝着一个装满钱的布袋,他脱下裤衩卷起来,仔仔细细藏进草丛里,接着扑通一声跳进江水中,从头到脚清洗自己。五分钟后他回到岸上穿回裤衩,然后摸索着,将不远处一个夜泳的老大爷脱在江滩上的衣服拿走了,躲着换上。这样他才像个人样了。第二天他一路问到著名的江汉路,买了一身合适的新衣服跟球鞋。他留意去看沿街门面上张贴的出租信息,很快就看中一家。他借着这家店在汉口落下脚。

两个月后汪勇坐在已经被他改造成餐馆的小小的店里算账,收银柜台正对大门,午后打烊时间,空气粘湿,有些凝滞,却莫名带着点闲适愉快的气息。算到最后汪勇有些困了,他略略抬起头,赫然看见陈新荷正从门外不远处满头大汗地走来,绕在胸前的麻花辫乱做一团。她走得并不坚定,左顾右盼地确认着什么。汪勇马上缩起脑袋蹲下去,借着柜台下的空间藏起自己。一旁的一个服务员见状,正疑惑,就被已经走到门口的陈新荷叫住,问她这家店是不是一个叫汪勇的嘉州人开的。服务员立刻明白了,说,不是,是宜昌人开的,店老板叫何小琴。她报的是她自己的名字。陈新荷不解地四下张望一番,说,我问过的人都说是这里。何小琴说,我是这家店的我不知道吗。陈新荷叹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何小琴。“是他不愿见我吧。”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何小琴问:“这是什么?”“帮我给他。”何小琴继续明知故问:“给谁?”“汪勇。”“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呀。”“没有你就把它烧了。”陈新荷咬住嘴唇,最后盯了何小琴一眼,走了。汪勇从何小琴那里拿到信,一个人从厨房穿到后院,看四下无人,这才拆开。

汪勇:

我和魏祥要结婚了,时间是下个礼拜二,只剩下三天了,我怎么办?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新荷

汪勇愣在那里。

他感觉到有人走来,马上收起信。是何小琴。他们两个早就互有好感了。何小琴长得好看,笑起来有一对酒窝,说话软棉棉的,没想到刚才反应那么快,沉着冷静,具大家风范,这使汪勇对她又添了几分心意。她问他信里写的什么。他说没什么。她说一看你们两个关系就不一般。他说哪有,不要乱猜。她说不然你把信给我看看,我说的一定准。他刷刷几下把信撕了,扔到将满的泔水桶里,还抓起竖在一旁的扫帚,将漂浮的碎纸片往下压,使它们浸上污秽,成为污秽。何小琴说,看吧,我就晓得见不得人。汪勇一把搂住何小琴,说,什么样是见不得人?咱们这样叫不叫见不得人。他去亲她。何小琴扭捏几下,不但让他亲了,还在他将手伸到她的内衣里时轻轻地愉快地哼唧起来。汪勇在她闭着眼睛的时候十分冷静地看着她。三天后,汪勇仍待在店里招呼生意。何小琴暗暗以老板娘自居了。

不过此后,也不过才过了一年时间,汪勇给了何小琴一笔钱,将她扫地出门,那时他看上了一个新招的服务员,何小琴万般阻挠。

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要不是因为陈新荷,何小琴和汪勇其他无数个被他抛弃的女朋友一样,是泯灭于浩瀚往事中的一粒微尘罢了,姓甚名谁怎会记得?但这一切就这样浮现出来。汪勇想起何医生的话,它们本来就在那里,一惊。

十七

汽车驶进朴河村。

汪勇的双手轻微地抖动着。漫无天际的信息在他的脑袋里电闪雷鸣,那封信、信上的字、陈新荷沉于汗水之下失望又愤恨的表情、她覆盖着白色衣襟的胸前炸毛的麻花辫……过于清晰了,以至于他自己从眉目到心灵也明煌煌亮堂堂的,不容他看不见。原来往事不加选择全部呈现会让人这么痛苦。

一个老太婆认出汪勇的车,停下缓缓移动的步子,轻轻冲黑漆漆的车窗摆手。汪勇放下车窗,问候她,您老出门啦。老太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笑意盈盈的,嘴巴里咕俑咕俑地念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汪勇家那座全村、全乡,甚至说是整个嘉州农村最气派的三层洋房挑着朱红色的角檐,神气非凡地望着他。他来到它的脚下。这座宅子如今只有一个同村的鳏夫住在里面,汪勇付给他钱,请他照看。汪勇的哑巴父亲和两位兄长在过去的三十年间陆续离开人间,除了语言功能有缺陷外,事实上他们的心脏也有问题。他们沉默辛苦的短暂一生让汪勇更多了一些“人生何以”的慨叹,凡事更豁得出去了。在亲人们还未全部离世前,汪勇就开始重金打造祖屋,一方面出于明面上光宗耀祖的需要,另一方面,每到农历年关,他在汉口拜访完一切需要拜访的人脉后,就会空虚下来,感到无所适从。他的心总在那样的时刻将他往老家引。只有回到朴河村,站上自家屋顶,他才会找到某种回到母亲腹中的踏实感,才能平静地迎接一个又一个新年。这是他难得的一次未到年关就回到朴河村来了。

四下静悄悄的,初秋的黄昏悠长、干涩,照着仿佛空无一人的村庄。年轻人一拨拨出门打拼,留下来的大多是些尚能行动,但着实又没有多少活力的老人。他们几乎天一黑就要睡觉,这会儿都默默在家捣鼓晚饭。孩子们也有一些,不多,偶尔能听到稚气的一声高高响起,像是同谁争执着什么。鸡鸣狗叫声稀稀落落。汪勇打开门,鳏夫紧张地从里屋走出来。有传言说这位看门人有个姘头,长期同他一起住在汪勇的老宅里。汪勇当没听见。他家这幢三层洋房,无论他何时来,总是窗明几净,这就够了。不仅如此,汪勇每月还多付给鳏夫一倍的钱,有意让他养得起他的女人。这会儿汪勇心念转动,想,即便未来这幢老宅归了鳏夫也没所谓啊,他的一双儿女都在国外,就算以后他们回国了也不会到这里来,而他迟早也会死去,这里对他来说再重要,也有缘尽之时。他冲看门人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往屋顶上去了。他不自觉要去那里。他的双手刚一扶住栏杆,回向来的凉意就稍稍使他冷静了一些。他像梦中的自己那样俯瞰整个村庄。他感觉只有这样,那些被封印于梦中的往事才可能彻底而完整地从他的体内流出,还他清静。他的眉头紧皱。他看见金黄的稻场,熟悉的朴河被夕阳照出粼光。护堤林如同一团团巨大的黑烟,簇拥在一起,轻轻晃动。汪勇望着那里。确凿无疑,孟婆汤药效已过,关于前世今生的某种遗忘的机制在他身上不再起作用了,他在轮回间坠入黑色树林。陈新荷在那里告诉他的事让他目瞪口呆。他慌张地说不出话来,抖抖索索将呜嘟放到嘴巴上。“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陈新荷伏下身子。呜嘟声停下来,汪勇这才听清陈新荷沉闷幽怨的哭泣声。她猛然抬起头说:“还有魏祥。”“跟你吗?”“是啊,呜呜。”十五他要去找魏祥,将这个玷污自己心爱之人的杂种痛打一顿!他要去找阿端,将这个玷污自己心爱之人的混蛋痛打一顿!

他愤怒得直打转,却也只是原地打转。他的困扰是,打一顿之后呢?阿端远在“外面”,找不找得到另说,魏祥虽然就在眼前,可他是老鬼的儿子,将他打了,他汪勇以后在朴河村还怎么混?且竹筷厂招工在即,他惦记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隐隐约约感到开办竹筷厂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想参与其中,想进厂看看老鬼到底要将他们这些人如何组织在一起,如何去制造那种只给汉口人用的筷子。尽管陈新荷哭哭涕涕又找了他几回,他陪着她,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实际上他看她的目光已经起了变化。这个秀丽的美人,朴河村的女孩子中最惹人注目的美人,竟然已经被两个男人沾过身子,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这日他们又在护堤林见面。郝芳的腿终于好了,回到他们中间。颖雀在空中飞过,汪勇磨磨蹭蹭来晚了,还是没有看清它。他也不打算将它看清了。他琢磨着怎么一步步退出。没办法为陈新荷做主使他看清了现实,现实就是他弱爆了,方方面面都弱,家势、钱……他要什么没什么,这种情况下,还谈什么跟陈新荷好呢,他接不住她。刚在她们身边站定,汪勇就听见郝芳向陈新荷打听已经被传开的五百块钱的事。“听说是阿端寄来的,妈耶,那得多少钱,是不是真的?”听到阿端的名字,汪勇暗中咬牙切齿。“说是阿端参加工作了,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郝芳继续说。“不可能,”汪勇恼怒地说,“一个月哪能挣这么多。”“谁知道呢,反正都在说。也许外面的钱好赚一些?”汪勇不甘示弱:“你们晓得不,我去过外面。”“不就是去外村收鱼嘛。”“不是不是,我试过往外走,走了好远。”一直沉默的陈新荷突然问:“你看到啥了?”“啥也没有,跟咱们村一样。”“你都到过哪里?”

“我想去朴河的源头澄明山,可是走了好远还是眼前这些,天底下都是一样的,无聊死了。”“还是不够远吧。”“再远怕回不来了。”“还想着回来,能走多远呢?”

一瞬间,汪勇产生了一个骇人的想法。他要去外面,去阿端已经去的外面,去魏祥去不了的外面。他如果连这两个人都超越不了,何止是陈新荷,未来所有问题他都没有能力去解决,只能待在朴河村窝窝囊囊一辈子。

他挑了个凉爽的日子行动。这种天气人们都愿意留在田间多做些农活。他光着脚溜到佟爷家。朴河村家家户户都没有上锁的习惯,独独佟爷家不同,可见传言是真的,他们收了阿端家寄来的巨款,总要留心保护。汪勇摸到屋后,这里有一片高大的竹林,摇曳着发出阵阵让人迷惑的幽香。汪勇翻墙而过。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翻遍所有柜子,一无所获。他失望极了,也因此冷静下来,想到这户人家的关键人物是佟爷,应该围绕他来下功夫。他于是转到后厢房,从五斗柜上摆放的一只花瓶入手,细细查看。待他摸到床铺上,翻起铺盖,一条对折起来的碎花棉布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抖开棉布,平铺在其间的一张张好看的人民币纷纷扬扬掉落出来。顾不上多想,汪勇捡干净它们,揣进怀里,手忙脚乱地复原好床铺。这是他去外面的本钱。是本钱也是底气。

他马上平添胆量,并不从进来时的后门那儿回去,而是来到前院,四下望望,爬上院墙。他身手敏捷,很快就跨在了院墙上。他踩落了一些土坷垃,扬起的灰尘使他忍不住咳嗽一声。他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左右扇了两下,却在眼前清晰起来之时,望见窄窄的巷道外,另一面院墙内,一个老太婆吃惊地望着他。那是陈新荷家。按说老人是最闲不住的,早早就会去田里摩挲。这日她吃坏了肚子,晚上起夜拉稀,折腾到早上才睡着。家人早上起来没看见她,以为她先他们一步去田里了,到了田里没看见她,以为她串门去了,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呢,睡了一觉,这会儿感觉好受了些,就想清扫一下院子。

朴河村不大,大家互相都认识。汪勇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口吃一般,说:“我……来玩的。”老人大声责问:“来偷钱的吧!都知道他家里有钱。”汪勇马上跳下院墙。老人紧走几步,跑到门口张望:“是不是来偷钱的?”汪勇跑过来,一把拽住老人,捂住她的嘴,说:“可不敢胡说。”老人挣脱开来,反手锤在汪勇身上:“你要害死我吗!”

汪勇再次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院子,急切地说:“莫再叫了,求你了。”他松开她,跑去关上门。“你干什么了?怕人知道吗?”老人扑过去要开门。汪勇抓住她,她激烈地反抗,一时间,被汪勇揣在怀里的那些钱晃荡着滑落出来。老人抓到了铁证,立刻大声喊叫:“偷钱啦!”汪勇未有丝毫犹豫,将她反手束缚住,拖到井边,一把按进去。十六他必须马上离开朴河村。

他原本的计划是,偷到钱后,仍去竹筷厂老老实实上班,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他,等过些时候,他再伺机离开。可是半路上杀出一个老太太。怎么办?他犯下大事,必须马上离开,现在只有离开是最安全的,当然也是最危险的,只有不被怀疑的离开才能称之为安全。汪勇一整晚瞪大了眼睛想办法。第二天下午,郝芳来找他,告诉他竹筷厂的招工信息贴出来了。他立即怂恿郝芳一起去找陈新荷,说三人要同去报名。他这么做无非是在表演他从未另有打算。另外他也想去陈新荷家打探情况,因为看起来郝芳还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很有可能陈新荷一家也还没发现什么。半道上汪勇看到魏祥纠缠陈新荷,马上流露出真实的愤怒和虚假的讶异。他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郝芳:“他什么时候缠上新荷的?”他暗中盯住一脸臃肿的魏祥,从他那里找到突破口。

他故意在陈新荷家为陈新荷那双刚刚抓过老人尸体的手冲水。他表现得像她的家人。他早就瞥见人群中的魏祥了,那家伙被他母亲扯着没法走到陈新荷面前来。汪勇看了他一眼,继续为陈新荷抓过尸首的双手冲洗。他冲得很慢,想让所有人看到他与陈新荷如此亲近的一幕。如他所料,第二天,魏祥找到他家里来,警告他离陈新荷远一点。

他显得匆忙的样子,草草答应魏祥,接着来到护堤林。他昨天离开陈新荷家的时候,同她耳语,约她留心听呜嘟声,听见了就来林中找他。

魏祥跟到林中,悄悄躲着观察他们。汪勇这一次一见到陈新荷就抱住了她。陈新荷因为奶奶的事惊魂未定,身体冰凉。他安慰她说没事,老人年纪大了,早晚有这么一天。陈新荷说我能接受她死了,但接受不了她是这么死的。汪勇说人生无常,也是没有办法。魏祥见他们腻歪,大喝一声跳到他们面前。他比汪勇高出半头,也比他壮实,加上横行惯了,气势上是足够夸张的。他拽住汪勇的衣领,猛烈地击打他的头部。陈新荷吓得在一边求情。魏祥说我说了离她远点,你找死吗?假如汪勇拼出全力,魏祥也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样,但他不能那么做。他被魏祥打破了头,鼻子也给打出血来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让鲜血挂满整张脸。看看差不多了,他歪着身子,有气无力地说,别打了,我走行了吧。他的示弱拨高了魏祥的霸道。魏祥兴奋地挥动拳头说,给老子滚出朴河村!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警察来查案子,问到最近村里有没有谁突然走了,陈新荷作为受害人的家属,提供出的信息是有说服力的,她说有,叫汪勇,但是……她讲起三人的感情纠纷,说汪勇被魏祥逼走了。没有人怀疑汪勇。陈新荷奶奶的案子按意外死亡了结了。

不过,即便顺理成章,却是血的教训换来的,汪勇不敢再有半点张扬,毕竟身上揣着那么多钱,整整七百块,比传说出的还要多哪!他作为逃犯只能鬼鬼祟祟地赶路。后来在汉口盘下店面,开起餐馆,他仍继续低调,对外从不说那是他的店,只说他在帮人做事,至于背后有谁,没人知道。那阵子唯一知道实情的是何小琴。有天晚上他们二人在床上折腾,汪勇一时兴起,夸口说这家店是他的,他就是老板,将来何小琴就是老板娘。第二天汪勇就后悔了,对何小琴说他说着玩的,店是老家一个老板的,找他看店而已。何小琴说那又怎么样,迟早有一天你会做老板。差不多同一时间,是陈新荷同魏祥结婚的日子。

她母亲一大早推开她的房门,但见地上全是血,血泼中,有个幼小的不细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跟地上的土灰沾上血形成的污块没什么区别的胚胎,她母亲自然没有留意到它。她惊恐地大喊大叫,脚下一滑,将它踩得四分五裂。那是陈新荷偷偷吃了夹竹桃鲜艳的花朵堕下来的,她因此险些丧命。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朴河村,再也没有回来。这事被她母亲压住,不说见血之类的事,只讲,床铺上用被子堆成一个躺着的人形,人不见了。她把事情讲成单纯的逃婚,说不知道是为什么,丫头大了,凡事不由娘啦。郝芳自觉机会来了,知道魏家要脸,跑去找魏祥说她愿意嫁给他,于是婚礼照常举行,郝芳换上红色西装,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同魏祥拜了天地。

到这里为止,汪勇开始刻意淡化陈新荷的形象,并且很快就忘记了那几年关于陈新荷的一切,包括她的母亲和弟弟,因为受不了魏家报复,没多久就离开了朴河村的传言,他也强行在上面压上许多石头。事情就是这样。

二十

汪勇紧握栏杆的手冰凉,额头上沁满了汗。他向朴河村的尽头眺望。最东边依稀可见竹林摆动,然后是佟爷家高大的楼房。

在朴河村,除了最西边的汪勇家,就数最东边的佟爷家气派了,他们家的小凤很年轻的时候得了什么病,死了。双胞胎中的男孩在县城开了一家汽车美容店,家中老少全都过去帮忙,大概是情况还不错,不然不会总不见回来。最早的时候,汪勇对佟爷家丢了钱却不见声张这件事惶惶不解,他离开朴河村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安生,想像明天,到了明天,佟爷总要发现钱不见了吧,却一直未见动静。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要是有事,早就有事了,这才放下包袱。后来他越来越有钱,逐渐建立起作为一个真正的有钱人对待金钱的态度,那就是,无论得到还是失去都不必声张,因为太容易了。他不知道佟爷当年是不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他早就没有工夫去揣测这些了。

从视觉效果上看,与佟爷家相临的陈新荷家猛然一凹,空空如也,就好像不存在一样。那里是汪勇眺望的目标。他被它空洞的黑刺激得两眼胀痛,不得不迅速转过身回避它。这样他就看到了护堤林。

毛茸茸的护堤林掩护朴河水静静流过。河面上的浮桥已经换成了结实的木桥,制成古色古香的样子。汪勇望着这座新不新旧不旧的桥,怎么样也想像不出陈新荷打河对岸走来是什么样子了。他急步下楼,在从前生活的屋子里,从床下拉出一只纸箱。纸箱里堆着旧物。汪勇从中捡出一只呜嘟。他拎着呜嘟朝树林的方向走去。天色已经暗下来,林间几乎看不清路。但他熟悉这里,不用看路就能找到方向。然而,在他熟悉的方向上,他仍走不稳当。他跌坐在桑树下。翻翘的树根处散落着几朵凋谢的夹竹桃,它们柔软的花瓣里插着一些被风吹来的松针。他长时间看着灰扑扑的它们。突然之间蝉鸣四起。这个季节的蝉鸣初听呱噪,细听却有着难以名状的悲恸,似哀兵齐嚎。倘若在春天,蝉鸣必然尖而高,夏天则响而远,这阵子声势还是有的,却失去了气量,变成了哀而寒。汪勇听着听着流出泪来。

他静静坐在林间,月光穿过树冠,投下银色的光芒。一只颖雀在叫,叫声像婴儿一样。汪勇抬头寻找,可下一秒,一切就恢复了空寂。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梦中醒来。他在醒来的刹那忘记了方才萦绕于脑海的梦。一个真正的梦。他伸了伸胳膊和腿,发现浑身浸透了露水。他冻得哆嗦起来,恍恍惚惚打开手机,却看到上百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条让他惊讶的消息。检查院的人在找他。焦行长被带走了。

汪勇立刻关机。这样的时刻他经历过多次了,一些人出事后牵连到他,但他从来都很小心,也舍得花钱养心腹,回回都能化险为夷。不会有事的。他站起身。“哎呦!”他一脚踏空,忍不住叫了一声。“汪总!”司机喊他。汪勇睁开眼睛。司机弯腰捡起毛毯,重新给汪勇盖好。是个梦。没有人来找麻烦。汪勇踏踏实实翻了个身。

他翻进一个狭长的深深的水井之中,清澈的水盖住他的口鼻,慢慢汇聚起腐烂的气味,他呼吸不上来了。他拼命往上爬。还好,他爬上来了。他扶住桑树喘气。此地不宜久留,他们会找来的。他往外走。林中昏暗,事实上天色已亮,他越往外走,越能感受到全新的一天有多清明。他甚至感到脚步都轻快了,尽管鞋子里盛满了水。但这没什么,他刚从水里走出来的啊。他走到树林边,看见河堤上有人。他的司机站在他的车前。这好理解,应该是昨天司机看见他走进树林,就将车开上河堤,远远照看他。这个司机跟了他多年,十分懂事,从不多问一个字,只要汪勇没支他走,即便汪勇不说让他跟着,他也会在一个恰当的距离上守着汪勇,随时听候召唤。但是司机身旁站着一个女人。用不着仔细分辨就能看出那是汪勇的前妻。她蓬松的短发从来都收拾的一丝不苟,身姿自然而然向上,似乎头顶上有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她,使她看上去高贵优雅,却也自负至极。她来干什么?汪勇霎时感到事情严重了。

前妻从司机瞥见汪勇的目光中看出端倪,转过身来。看见汪勇,她抿起嘴展开一个轻蔑的笑,默默等他走过来。待她看清汪勇并没有打算走向他们时,她迈开步子,想要在不远处拦截他。与此同时,河堤的尽头驶来一辆公务车。“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前妻喊,“你走不掉了。”汪勇停下来。

前妻的话简单明了。她说他太狡猾了,而且冷漠无情,事情才会做得滴水不漏,她一直在找机会揪他的尾巴,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能善罢甘休呢。可笑的是,她这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的合法妻子,竟然不知道他一直在做同一个梦。直到离婚后她才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那个梦,了解到澄明山。关于澄明山她听说过,知道那是汪勇同焦行长深度绑定的项目。她去了一趟,发现项目已经运作五年了,仍是一个烂摊子。她明白,只要她搞清楚这个项目是如何烂掉的,就能抓到他的把柄。她以身入局,将澄明山项目接过来。谁都清楚,要想推动项目,必然需要将前面的事情捋清楚,加上她是汪勇的前妻,包括焦行长和老王在内的一干人,没有谁对她设防。

蚀骨的寒意袭来。不过更具穿透力的寒凉昨天夜里汪勇已经感受过了,林间的露水和井中的死水到现在依然贯穿着他,所以现在,这些都不算什么。汪勇转过身。

护堤林在他目光的延长线上,他看着那里,又似乎没看那里。他原本打算一会儿去趟澄明山,看来没有机会了。澄明山不是朴河的源头,也没有巨大的冰块,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似乎直到现在他才确切地相信了他所知道的。而那里并不普通,那里有陈新荷,有陈新荷和她儿子种出来的他未曾尝过一口的红白相间的桃子。桃子已经在编织袋中腐烂,发出在另一个世界才能听到的撼人的撞击和碎裂的声音,继而流出焦黄浑浊的水,源源不断,沉吟着游弋着,一路向东漫过他。若干年后这会是另外一个传说。他扬起脸寻找司机。司机连忙跑过来。他嘱咐他去找陈新荷,给她一些钱。“给多少呢?”司机问。汪勇一向擅长等价交换,这会儿却难以定度。“哎,再说吧。”

他萎靡下来,弯腰上了公务车。他知道这辆车会怎么走,先上高速,再走市内高架桥,在这条清晰的路线上,他一动未动,却已飞速向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摸了摸身上。

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去往汉口的路上突然想起呜嘟,他伸出双手摸了摸身上。他觉得难过,想着带上它就好了。又一想,没带也没什么,他带了那么钱哪。那么今天,同样的,他觉得难过,想着带上它就好了,可是它应该是被他遗落在树林里了。

这时汽车突然一个急刹,像是遇到了什么障碍。左右两个车道上的车还在高速行驶着。汪勇探身向前,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正前方,罩着一层光圈的陈新荷从不远处走来。她一身雪白,满头大汗,绕在胸前的麻花辫乱做一团。她走到车前,与汪勇仅仅隔着一道挡风玻璃。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高高举起。一只颖雀俯冲下来,叼走了信。汪勇连忙拉开车门跑出去,没跑几步就跌倒了,重重趴下来,趴在陈新荷的身上。

就在他离开朴河村的前一晚,他们在树林里相见。她说他先走,过阵子她去找他。他说好。他解开她的衣服,问,他们是这样吗?她扭过脸,不反抗,但并不情愿。他仍问,他们是这样吗?她放声大哭。为了哄她,他告诉她,他给她的那只呜嘟里埋着一颗红豆。“在哪里?”“在这里。”她轻轻张开嘴唇含住它。

一瞬间,只听见“砰”的一声,一切的一切作为一个整体爆炸了,眼前变成了一片巨大的闪烁的空白。汪勇满含热泪,向着这深深的死亡般的寂静里沉沦。

“还回来吗?”有个声音跳出来问他。

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全文完,责编季亚娅、江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