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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8期|吉米平阶:遇见波密(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8期 | 吉米平阶  2025年09月03日08:23

吉米平阶,藏族,曾在北京、拉萨等地工作,现居成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北京藏人》《藏地履痕》,文化散文集《寻找朗萨雯波》,长篇纪实文学《高原明珠日喀则》等。曾获西藏“五个一工程”奖、青稞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遇见波密

◎吉米平阶(藏族)

1

因为在昌都驻过村,我在318国道川藏线路段往返的经历,虽比不上那些吃运输饭的司机和吃旅游饭的导游,但跟大多数人比起来,还是值得拿出来“炫耀”一番的。

318国道曾经是我们国家最长的公路,它东起上海市黄浦区人民广场,西到西藏日喀则市聂拉木县中尼友谊桥,全长5476公里。它横穿北纬30度线,四跨长江,连接“魔都”上海、江南小桥流水、湘鄂泽国、天府盆地,抵达地球第三极,揽括了海洋、平原、丘陵、盆地、山地、高原景观,被评价为“最美国道”“中国人的景观大道”。

我跟这条通道的联系与生俱来。我的出生地四川康定,老318国道穿城而过,与平行的折多河一道划分了康定东西两部分。成年之后,离家远行,直到再回西藏,才延续上和它的缘分。

那是1986年,大学毕业不久,我参加中央讲师团第一次援藏,在拉萨中学当老师,教学之余,得到一个任务,进行全区普及教育调研。我跟一个援友搭伴,他个高,黑,曾经是八一排球队的队员,我是个小白胖子,一到基层,人家都抢着跟他握手,用藏语寒暄,他就连忙把我推到前面:他,他是藏族。由此他叫我“叛、叛徒”,他有点口吃。我们搭伴走了不少地方,北上那曲,西至日喀则定日,最后要去东边的林芝。当时教育厅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车,简直超级待遇,每次从拉萨出发,都有搭便车的,不是教育厅的干部家属,就是司机的亲戚朋友,后排座挤四个人,一天下来,腰酸屁股痛。好在年轻,睡一宿就好了。

要说到波密了。那一次去林芝,沿318国道东行,翻米拉山,在松多吃饭,到工布江达住一晚,第二天摸黑才到地区所在地八一镇。照例是超员,苦不堪言,援友倒是兴奋,“八、八一跟我有缘、缘分。”他坐前排,自然轻松愉快。在八一镇完成任务,我开始了艰难的思想工作,想说服司机师傅开车去一趟波密。

“那不可能,要翻色季拉山口,要过通麦天险,再说单位核定的汽油也只到八一。”司机师傅一口拒绝,理由很充分。在此之前,我已经做了很多铺垫,比如给他孝敬过两盒小口径步枪子弹。司机师傅是退伍兵,四川人,开车很专业,任劳任怨,随车带着一把小口径步枪,中途休息打尖的时候总拿出来比画,天上飞的大雁,地上跑的兔子草狐狸,都让他两眼放光,但总舍不得开枪,我这两盒子弹是相当有分量的。援友问我:波、波密有什么好,值、值两盒子、子弹?

如果放到现在,我会滔滔不绝给他说上半天,它的海拔、它的植被、它的冰川湖泊以及它的难以抵达。那时我心心念念只有一个理由,我的一个舅舅曾经在那里工作过,在他的嘴里,波密四周雪山环绕,清晨雾气氤氲,圣洁晶莹,远可眺望南迦巴瓦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就在不远处,还有号称“亚洲第二大泥石流群”的通麦“死亡路段”……看到我眼巴巴的神情,援友答应司机师傅由我们负担去波密的全部油料吃住费用,最后还是被当地的同志阻拦,理由只有一个——太危险。

与波密擦肩而过。

实现波密首遇,是在将近20年之后。2004年,我第二次援藏,到西藏作协任职,单位在林芝开笔会,首选波密,季节是春夏之交,气候宜人。我自告奋勇打前站。1980年代的泥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拉萨到林芝八一的路程也由两三天变成了一天,大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的春风得意,八一镇一宿,次日便驱车直下波密。色季拉山,我来啦!天公作美,直指蓝天的南迦巴瓦峰如在眼前;鲁朗草原,牛羊遍布,木栅古朴,白马枣红马在远处啃食,宛若仙境;通麦天险,帕隆藏布在左边安静流淌,完全没有夏季的咆哮狰狞;抵达波密,小小县城静卧重山之间,夕照金山,夜色朦胧,和同事在藏餐馆填饱肚子,预备第二天一早去相关部门报到联系工作。波密海拔低,空气湿润,一夜好睡,第二天早起推窗一望,山水间白茫茫一片,好大一场雪,夜里竟毫无知觉。街道已经被厚厚的积雪和融化的雪水覆盖,捡着干燥的地方走,到了目的地,两脚仍湿透。八一镇报来消息,因色季拉山和排龙通麦一线积雪太厚,我们租用的会议大巴无法通行,笔会改在八一镇。只好打道回府。这场大雪,给初识波密的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中国的驴友和自驾人的心目中,波密是个独特的存在,这是我后来在网络上关注318国道得到的认知。我到八宿县驻村,是2012至2013两年间,大家记得一个关于2012年的传说,美国的电影公司还为它拍摄了一部科幻灾难片,名字就叫《2012》。那个传说,信以为真的人找不出几个。但这么个由头,在318国道却引发了一场狂欢——走呀,到喜马拉雅去,寻找最后的诺亚方舟!也不知谁在网络上这么一吆喝,立刻形成阵势,在我驻村于318国道不时往返时,只看见一队队、一行行,徒步和骑行的队伍,蔚为壮观。

我们驻村点属于昌都市,当时叫昌都地区,位于西藏东部,与四川毗邻,骑行或者徒步的队伍从我的老家巴塘离开四川进入西藏,经芒康、左贡,就到了八宿。这么说是上下嘴唇一碰,或者键盘上敲打几下,轻巧得很,要是回到现实中,到达八宿的队伍,已经是驴友中的佼佼者。在此之前,他们经过富庶的川西平原,离开雅安后首先面临的挑战是“高呀嘛高万丈”的二郎山,真正的考验是进入高原的第一座大山折多山,它就在康定的西边,海拔4298米,许多准备不充分的人都在这里铩羽而归,我驻村时有一次在回拉萨的路上捡了两个徒步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告诉我,他们就亲眼看见一个骑行的小姑娘,快到山顶时终于崩溃,跳下自行车把它扔下山沟,临了还踹两脚,大哭着下山去了。那辆自行车可是价格不菲。翻过折多山,一路西行,还有高尔寺山(4412米)、剪子弯山(4659米)、卡子拉山(4429米)、海子山(4685米)、宗巴拉山(4170米)、拉乌山(4338米)、东达山(5008米),在业拉山(4658米),直下著名的七十二道拐,过海拔2740米的怒江桥到海拔3280米的八宿。这还不到一半。继续西行,经过然乌湖、通麦排龙天险、翻越海拔4559米的色季拉山和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到达拉萨。许多人还要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骑行或徒步,前往1500公里以外的阿里。

波密在拉萨和八宿之间,是我们驻村的必经之地,犹记得前往目的地的第一天,通麦天险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我们的驻村点是八宿县林卡乡的三个行政村,12个队员,单位派出三辆越野车加上运送行李的130货车,也算队伍整齐,头天到林芝,打算第二天就进到村子里,却碰到了318国道的“肠梗阻”。一早翻越色季拉山,正值雨季,南迦巴瓦云雾缭绕,过鲁朗不久,在著名的“102”路段,队伍遭遇塌方,前面已经堵上了长长的车龙。

“坏了,这一堵不晓得到啥时候。”单位的老司机王师傅说。之所以起个大早,就是听从王师傅的安排,为了尽快通过通麦天险。王师傅的老司机不是白叫的,他曾经在武警交通部队服役,所在的中队负责102滑坡群和通麦大桥的保通,对这里的路况可以说了如指掌。所谓“102”,指的是排龙到通麦14公里左右路段,通行时间常常需要两小时,每到雨季,塌方、泥石流经常发生,被称为“世界公路地质灾害的百科全书”。而通麦大桥,在群山之间横跨汹涌的帕隆藏布江,可谓318国道上的咽喉。

经过王师傅战友们的抢修,塌方路段得以打通,但疏通两边的车流,用了大半天时间,车到险要处,王师傅要我们下车步行,快速通过,他指着狭窄车道的边上,用陕西话告诉我们:“虚的,下面是虚的。”有的地段,河水已经将路基掏空。一边头顶悬崖上林木蔽日,经常会有落石掉下,另一边的帕隆藏布江震耳欲聋,卷起巨大水雾让我们浑身湿透。领教了“通麦坟场”“川藏路上鬼门关”的真正含义。到了波密,已经夜幕四合,县里的联络员次日要在八宿境内的然乌湖边等候,一大早,没来得及细睹波密新面貌,又匆匆驱车前行。

2

网络上有一张很有名的照片——通麦的“三代桥”,照片是无人机拍摄,俯瞰,照片中并行排列着横跨帕隆藏布江大小不同的三座桥,如果放低视角,可以发现它们高低错落。低矮的小桥桥栏上挂满经幡,中型的是一座钢筋悬挂桥,还有一座雄伟壮观的新桥,它们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通麦大桥”。

说是“三代桥”,不太准确,20世纪50年代,解放军修筑川藏公路,第一代桥是简易的木板吊桥,后来技术条件改善,架起一座钢筋水泥桥,通行40多年。2000年4月,易贡藏布堰塞湖溃坝,洪水荡平了通麦至排龙路段的一切人工设施,通麦大桥也被洪水冲毁。想当年,如果我实现了波密之行,就会有幸和它相遇。为了尽快打通川藏线,修桥官兵用时两个月修建起一座简易桥恢复交通,并于2001年1月架起了一座悬索大桥,由武警战士值守,单向通行。这座大桥建好以后,那座简易桥被保留下来,与悬索桥相伴。我们小心翼翼通过的,正是那座上下起伏的悬索桥。

2013年8月,早已过了服役期的悬索桥意外垮塌,318国道阻绝,我们从驻村点返回拉萨,要绕道北上,过邦达草原上317国道经那曲,路途增加了几百公里,由此体会到了通麦天险的艰难和贯通318国道的重要。2016年4月13日,“102”路段整治改建工程正式通车,最为艰险的路段由隧洞和桥梁贯通,通过时间由过去的两个多小时缩短到20分钟,行车事故率大大降低,天险变通途,三座桥在这里并列,是一种无声却有力的见证。

王师傅说,他当兵的时候,除了值守桥头,就是坐在推土机装载机里随时执行任务,每到雨季,这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塌方泥石流,冒着滚石的危险作业,那是家常便饭,长年饮食不规律,战士们几乎都有胃病。驻村期间,往返经过,都有战士们在桥头单边放行,那些载重的大货车,都要在桥头把货物卸下,分批通行,以致桥东形成了小小的人力市场。每次在这里堵上几个小时是常态,如果哪一回顺利通过,就仿佛中了头彩。

想想真是感慨,都进入了21世纪,中国的路桥技术独霸天下,被称为“基建狂魔”,但对通麦天险还是束手无策,可以想象当年的筑路部队,在这里会碰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波密的小朋友张庆冲告诉我一个故事。

1954年3月,解放军修筑川藏公路至通麦排龙一带,当时筑路部队面临三大困难:一是1954年底川藏公路要全线通车,工期紧、任务重。二是通麦排龙一带地处地震带,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灾害频发。三是山高路险,补给运输困难,筑路部队粮食短缺。

在近20天的施工中,由于自然灾害的袭击,一次又一次路毁人亡,梁兴邦、吴才滨等52位解放军指战员牺牲,筑路人员备受打击。西南军区派李达副司令员赶到波密,看望部队,传达贺龙司令员指示:“要稳而快,在稳的条件下尽量加快,避免一切快而不稳的办法,修好一段,巩固一段。”1954年7月,修建司令部在加龙坝(今西藏波密县加龙坝桥一带)召开会议,李达副司令员出席,各师主管干部、工程师等40人参会。会上,领导干部主动担责,同志们统一思想、鼓舞士气、听取意见、总结教训、规划路线。会后,筑路战士抱着誓要打通西藏人民“幸福路”、中华民族“团结路”的信念,再次满怀信心、斗志昂扬地投入到紧张施工中。18军53师指战员不惧困难,不怕牺牲,喊出了“让高山低头,叫洪水让路”的口号,这一充满革命英雄主义的豪迈口号通过《战旗报》的报道迅速叫响,再大的困难都没有难倒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筑路官兵向自然灾害宣战,向困难挑战!硬是在悬崖峭壁上用石块和木头修出了一条汽车的“栈道”,为1954年川藏公路全线通车做出了贡献。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