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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旦:妻母的故事
来源:《青海湖》2025年第8期 | 才旦  2025年09月01日08:03

才旦,男,藏族,50年代生,青海卓仓人。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啄木鸟》《长城》《清明》《黄河》《莽原》《红岩》《当代作家》《鸭绿江》《小说林》《北方文学》《芳草》等数十家刊物发表中篇小说60余部,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专著《安多秘史》《我的文学人生》《菩提》《香巴拉的诱惑》等,共计700余万字,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现为青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协会员。

边巴按约定时间来到城外玛尼滩的那棵已经死去很久了的干标本一样的塔松下时,塔松下的草地上却空寂寂的不见邀约人的影子。

边巴怔了怔,点燃一支烟后就倚着干枯的树身无聊地站住了。

滩地中央的玛尼堆似乎比三天前又增大了不少,但还有去圣地朝圣的虔诚的信徒路过这里时,不断地将一颗颗从远方带来的拳头大的圆白石放到那上面去。

太阳热辣辣地照晒着,滩地上没有一丝风。

远处的山顶上积着一片雪,雪洁白洁白,那是前天夜里下的。六月的夏日晒了两天,也没有把它晒化掉。

抽完一支烟,时间过去了十分钟,再抽完一支烟,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但还是不见邀约人的身影。边巴的心情烦躁起来,天底下最难熬的时间莫过于等人,但边巴原谅了邀约人的不恭之举,邀约人是个将不久于人世的患有绝症的人。

边巴无聊地望着那条自东至西通向圣地的土道,土道上牛粪一样地走着稀稀拉拉的去圣地朝圣的信徒。

边巴是第二次来这棵枯死了很久的塔松下的,第一次是三天前来的。三天前,边巴是和女朋友妲妲来这里处对象的。也就是那天,边巴和初次相会的女友妲妲“拜拜”了。

事情过后,边巴又有点后悔了,因为妲妲实在是个不错的老婆人选。但他又没办法,要是那个没见过面的未来的丈人不是汉族,不比自己小两岁,他是无论如何会承认这门婚事的。

边巴极喜欢漂亮的妲妲,至今还喜欢着。

边巴三十四岁了,是个作家,长得也极帅。凭着这些条件,边巴原本是可以不把终身大事拖到这个年龄的。可正因为他是作家,这一写就把什么事都写忘了,到想起来时已经迟了,已经三十四岁了。

于是,三天前有人从中牵线把边巴和妲妲约到玛尼滩的塔松下见了面。

当时,天很蓝,草很绿,风很柔……

于是三十四岁的潇洒男子和二十五岁的漂亮女子就这样一见钟情了。

“能说说你的家庭吗?”边巴搂着妲妲说,“其实,我是不怎么看重家庭问题的。”

“我也是的。”妲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边巴,“这是我们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一共有四个人: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和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紧挨着坐在一张沙发上,漂亮的妲妲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五十岁女人和三十岁男人的身后。

“看得明白吗?”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呢,你阿妈,你阿哥,你妹妹。不过,你阿哥怎么可以和你阿妈并排着坐一起呢……”

“哦哈……你错了,你错了,他不是我阿哥,是,是我阿爸……”

“你阿爸?他是你阿爸?这怎么可能呢,他好像还没有我大……”

“比你小两岁。”

“比我小两岁?比我小两岁能当你阿爸?”

“他是我继父。”

“……好像,好像还不是藏族?”

“是汉族。”

……

边巴难以接受这个严峻的现实:一个三十二岁的汉族男人给一个三十四岁的自己当丈人,这……

远处,一个身背行李架的信徒跪在玛尼堆前,吃力而又艰难地将一颗石头放到了玛尼堆顶上。

“妲妲,我们,散了吧。”

“你……就因为丈人比女婿小?”

“还有,他是个汉族,汉族怎么可以给我当丈人呢?而且他还是个小汉族。

“可你娶的是我呀!”

“我觉得这……妲妲,我们还是散了吧。”边巴说完这句话,就起身撂下妲妲头也不回地走了。

妲妲哭了,哭得好伤心。

今天上午,一开始太阳就奇特地毒热,大地好像被阳光点燃了,满城里翻滚着一股灼烫的火气。

边巴站在板楼外火辣辣的阳台上,望着远处沉闷而烘热的山野,狠狠地抽着烟,心想,下午一定会有一场暴雨,下午哪里也不去。

三天了,边巴没再动笔写一个字。

三天中,边巴就这么忘情地站在阳台上想一天前、两天前、三天前的事情,想那个见不得又离得的妲妲。这么想的时候,边巴总会产生一种杀死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妲妲的汉族继父的念头。

“边巴,你的电话。”

楼下有人在喊,边巴转身怏怏地朝楼下走去。在楼下的走廊里,边巴拿起了

话筒。

“你是作家边巴吗?”

“是的,你是谁?”

“我是妲妲的继父。”

“妲妲的继父?找我有事吗?”

“我们可以谈谈吗?”

“谈什么呢,不谈了吧。”

“还是谈谈吧。”

“关于妲妲的事?”

“不,给你讲个故事。”

“算了吧,我这人生来不喜欢听故事。”

“不,你是作家,应该喜欢听故事才对。”

“这……哎,你的声音好像……”

“我是个病人,我是在病床上给你挂

电话。”

“你得的是什么病?”

“绝症。”

“绝症?”

“是的。”

边巴对着话筒狠狠地吐了一口烟。

“喂,我的要求……”

“我……”

“看在我是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的

份上。”

“好吧。”

两个小时以后的下午,果然下起了暴雨,凶猛的雨点砸得朝圣道上的浮土四处飞扬,荡起一股股的土雾。

边巴紧贴着树身站着,望着铺天盖地的雨水,想起了上午毒烈的太阳。

松树开始漏雨了,边巴的身上落了不少的水点。

雨越来越大,将天地连到了一起。

边巴知道那个患有绝症的重病人再也不会来了。

他不知道在这之前不下雨的两个小时中,那个将不久于人世的非约自己谈谈不可的妲妲的继父在干什么。

自从松树开始漏雨时,边巴的目光就一直一动不动地仰视着头顶上挡不住雨的松枝,当他穿好风雨衣,收回目光准备冒雨回去时,这才发现眼前朦朦胧胧的雨幕里站着一个人。

“边巴……”

是妲妲,她怎么也来了。妲妲的表情极为痛苦,这,边巴理解。

“边巴,我阿爸来不了了……”

“我知道,他是个患有绝症的病人,这雨太大了。”

“不……”

“真的我不怪他。可你来了和没来有什么区别呢?”

“我阿爸叫我给你送故事来了……”

“送故事?”

妲妲从雨衣底下拿出了一架小型录

音机。

边巴觉得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患有绝症的人也太有点那个了,他并没有对妲妲说什么,倚着塔松听起了那个比他小两岁的绝症患者讲给自己的故事。

段波的父亲是50年代随“草原志愿团”从内地乡下来到牧区的。一到牧区,段波的父亲就在一所县城小学里当了老师。不久以后,段波的父亲和一个叫尖洛的当地藏族老师交上了朋友。这个尖洛就是段波妻子原先的丈夫,段波后来的老师。

段波的父亲是在进草原的第二年生下的段波。后来,就是六二年,段波的母亲不幸病故,段波的父亲就把年幼的段波从内地乡下接到了身边。

这时候,段波才六岁。

尽管段波过早地失去了母亲,可段波这个没娘娃,并没有吃过多的苦受过多的罪。当时,身上烂了肚子里空了,父亲就把段波领到他的藏族朋友尖洛家去。尖洛年轻的妻子拉吉卓玛就给段波补衣服做吃的。拉吉卓玛当时只有二十一岁。

段波和父亲每次去尖洛家,父亲就让段波叫拉吉卓玛阿奶(阿姨),段波叫了,拉吉卓玛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以后,每当父亲和尖洛去上班时,拉吉卓玛就把段波领到她家里,也在这时,拉吉卓玛就把段波揽进怀里,用下巴抚着段波的头说:“你阿爸在时,你就叫我阿奶,你阿爸不在时,你就叫我阿且(姐姐),知道吗?我才比你大十几岁。”

于是,段波就按拉吉卓玛的话去做了。

大概是段波来草原的第二年夏天,拉吉卓玛生下了尖洛和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长得极招人喜爱。家里添人进口,作为初得儿女的尖洛和拉吉卓玛自然是喜之不尽。段波也很高兴,从此他有了一个隔山的小妹妹。

九岁那年,段波在父亲和尖洛执教的那所小学里上学了,班主任刚好是尖洛。这样,尖洛就成了段波的老师,拉吉卓玛成了段波的师母,可段波依旧按拉吉卓玛教的那样称呼她。

后来,小县城里出了祸事,学校全乱了,已经是校长和副校长的段波的父亲和老师尖洛的厄运来了,每天受到一伙坏人惨无人道的折磨——把两个人卷裹进刚剥下来的湿牛皮里,然后将裹有人的牛皮筒子拖到山头上去往下放滚子……

段波的父亲是外来的。有时候他受的罪似乎比尖洛还要大还要多。后来,段波的父亲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在一个夜里给尖洛留下了一纸“托孤”书后自杀了。

段波的父亲一死,尖洛一气之下带着老婆孩子和段波,回到家乡的草滩上,过起了牧人的生活。

牧人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年。

这十年中,尖洛患上了严重的高原性心脏病和哮喘病,病一犯,连咳带喘的气都上不来。有时晚上还好好的,早上一起来就浑身浮肿得一像水皮袋。

尽管尖洛的病很严重,但他就像在学校里时那样,每天早上一起来就分别给段波和比段波小七岁的女儿上课。上午四节,下午两节,还有早晚自习,从不间断。

如果说那十年祸事是一场灾难,使段波失去了父亲,那么它也促成了段波生活中好的一面,使段波乱中取静,扎扎实实地学了十年文化知识。从这个意义上说,段波是幸运的。

十年后,学校重新恢复了教学秩序,身患重病的尖洛带着老婆孩子和段波又回到了学校里。

由于在过去十年的帐篷生活中段波学到了扎实的文化知识,特别是藏文,于是回到县城后段波就被县委翻译科破格录用为文字翻译而参加了工作。

使段波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他第一次拿到工资准备给身患重病的恩师治病的时候,尖洛突然病情加剧,很快走到了人生的最终点。

临终前,尖洛把段波和拉吉卓玛母女俩叫到了跟前。

“段波,以后她们母女俩就托付给你了……”

这时,拉吉卓玛母女俩呜呜地哭了

起来。

“老师,你放心。我会像待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一样对待她们的。”段波流着泪说。

“不,我死了以后,你就娶了拉吉卓玛……”

“老师……”

“你,听话……”

“老师,拉吉卓玛是我的师母,这十几年她对我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和义务。她是我的长辈,我不能娶她,我不能娶她呀!我当儿子,我会当好儿子的,我原本就是儿子呀!”

“你听话,你听话呀!这是我这辈子对你的最后一点希望和要求,如果你不嫌弃,就娶了她吧,成了夫妻,各方面都方便些,再说,她岁数也并不比你大多少。还有,以往你在背后不是叫她阿且吗?”

……

之后,段波就遵照尖洛临终的遗嘱娶了拉吉卓玛。别看他们年龄悬殊,可他们过得很好,比天底下最幸福的夫妻还要美满幸福。拉吉卓玛虽然成了段波的妻子,可段波还是像敬重母亲那样敬重着拉吉卓玛,尖洛的女儿虽然成了段波的继女,但段波还是像大哥一样疼爱着她。

后来的事情,我们全家就搬到这座草原城里来了…。我实在讲不动了,原谅我这个虽然比你小两岁,但已经走到了人生终点的病人吧。

后来的事情,让妲妲替我讲给你听,妲妲什么都知道……

那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录音机里消失了,耳朵里又灌满了轰轰作响的风雨声。

边巴呆呆地望着妲妲,妲妲的脸上全是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姐妲,关于这个故事后来的情况,我以后再听你说,现在让我们一起去看望你的继父吧。”

“晚了。”

“晚了?”

“就在两个小时前你在这里等他的时间里,他讲完刚才那段话后,就死了……”

雨还在下,满世界是水。

“妲妲,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于是,两个人踏着满世界的水,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