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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8期|汪君艳:习得性修仙梦想
来源:《散文》2025年第8期 | 汪君艳  2025年09月02日08:11

我脑子里常常有只鹤出没,背景是布满盛大祥云的天空,随机配以山峦、竹林,或溪流、松树……虚虚实实,是先验主义的味道——因为一直到目前为止,我其实并没有近距离看到一只真正的鹤呢。

可能的解释是:文化,携带着古老的集体记忆,让数代人共享一套精神系统,而人如植物,被文化的空气和土壤天命般的包围,仅靠呼吸就能完成不同程度的继承。对我来说,每每莫名热爱又不想细究时,这种感觉就变成了—— 一只鹤。

一套优雅的符号系统

前几年看新闻,说画家张大千在台北故居养的鹤还活着,四十岁,据说理想状态下可以活六十到八十岁。这个寿长是很能震惊古人的——那些很古的人,比如文明早期的那些有权神化动物的人,以文字形式记录在仅有的那几本书中,“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或者变成图案、雕塑,用于礼器,早早地变成意象化的存在。如此,即便没见过鹤的人,也可在幼年学语背诗、看美术画册的时候就认识它,就像是在梦中学会了一种语言。

八十年的寿命可以用来大做文章。汉朝人搞创作,夸张得厉害,他们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有这样漫长的一生,干什么都来得及,包括修仙。东汉道教出现,那些想通过修行、纳气、吃丹药突破寿命极限的人,自然也对鹤加以力捧。在他们的计划中,超越骨肉凡胎得道成仙的一刻,须得骑上鹤才是正宗的飞升。鹤的大翅膀和细长的黑脚杆,视觉上也具备了承载这种想象的基础,于是从此干脆被称作“仙鹤”。

权力系统也青睐它。明清两朝一品文官官服胸背补子的图案就是鹤,代表着人间仕途位极人臣的顶峰。另一方面,文人隐士们也爱其高洁,将“梅妻鹤子”作为理想生活伴侣。中国文化极度优待仙鹤,鹤以血肉之躯与龙、凤、麒麟这些纯想象中的神兽媲美,在朝在野,以及彼岸世界都代表了最高境界,并进而将影响力朴素又普遍地贯彻至全民,漆器、陶瓷、织物、绘画、诗词……处处见鹤,最终形成一套关于优雅的符号系统。

在这套符号系统里,无论何种阶层和身份,都将自己的主观精神投射于此客体之上,让鹤具有了象征主体属性的功能。飞鹤、立鹤、团鹤,各种鹤纹都是一种集体创作,古往今来谈鹤画鹤写鹤绣鹤刻鹤的人,以及看到鹤纹就升起某种情愫的人,其实都参与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创作。

高水准里安心做基本款

我算是加入比较晚的。第一次被群鹤飞舞场面震撼,是在杭州中国美院的民艺博物馆,博物馆大厅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其上印画着十几只飞鹤,像是来自宋徽宗的《瑞鹤图》。一眼望去,鹤们像是在庭院里的瓦屋顶和高树上盘旋,与天空浑然成为一幅画,将一幅古画的元素变成现代的装置作品,这是设计师高明的显露——鹤,被天空激活了。那一刻,我愿意相信,宋徽宗看到的正是同样一幕,古人与今人,就这样亦虚亦实亦真亦幻地并处一个场域:北宋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那个晴朗的早上,或是我来到民艺博物馆的这个阴天下午。

另一次见鹤入心,是在广东梅州。五一假期住民宿,老板是个热爱户外的人,入住当天下午就跟着他开车到附近废弃村落,走小溪、稻田和一些很久没人住的村屋。见我对旧碗、旧竹篮和破木头感兴趣,回城后他便从厨房里掏出一只老罐子给我,说是以前装猪油的,没有盖子了也不知道能干啥。大概是村民搬家时嫌太旧丢弃了,被他习惯性地捡回来直到顺手转送给我。这一件相当普通的东西——后来判断为民国时期的民窑器——却让我大感惊讶:上面竟然正正经经地画了三个团鹤纹,虽说不是博物馆里见到的那种精工细作,但是青花绘制认认真真——翅膀和脖子圈成规规矩矩的圆,羽毛的层次、质地和填色一丝不苟——该费工夫的地方一点都没有偷懒,罐口和底部该有的圈纹也都有。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它曾经的“普通感”,做罐子和用罐子的人都没当回事,没有艺术创作的矜持,也没有“我是大户人家用的好东西”的骄傲。

然而在今天看来,它庄重极了。那是一种集体性的、流行化的工艺要求和审美表达:一只瓷罐子,被制作时自动获得的基本美学习惯,图案有主题有布局,团鹤纹象征吉祥团圆自在长寿,是清代最普遍的装饰图案,选择它作为主角并无特别的用心,就是朴素地讨一些彩头追求一点美。原始时代那种画个图案就直接跟神灵画等号的谨慎庄重淡化,淡成空气和一种生活习惯。

这点装饰美也无须工匠费尽心机。他们自幼耳濡目染,在不知不觉地继承来的先辈遗产中,拿出个六七分就足够了。就像进了四川地区火锅就不会太难吃一样,整体及格线就是品质保障,这恰恰也是过去民间工艺的动人之处。

这让我羞惭地看到自己身处的时代的粗粝,或者说是自己的粗粝——无论什么时代,总是有人活得精致,我所慨叹的,是那普遍的讲究和合规,一个普普通通、六七十分的人,仅仅是正常地生活在某个文化里,就能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与气质。若以猪油罐子作比,我愿做有青花团鹤标配的那个普通款,直接代表一方风物的美。

平凡器物中的神

人的粗粝常常在于懒惰,图方便怕麻烦,然后时代纵容它,商业利用它,让人丧失了不厌其烦自己动手装点生活的心思。手工之美来之不易,最早,装饰美伴生于对神的敬畏,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有人宁可占用睡觉和追兔子的时间,也愿意多费一点工夫,用绳子、竹编印一些花纹到土陶罐上,然后开动尚未进化完全的大脑和笨拙的手指练习刻画,一步步复杂化,体系化,神系鸟兽、日月星辰的形象都直接跟神力相连,万物都需要神的祝福,都代表着人对神的诚意,所以,尽量要用符号和画面把这个意思表白出来。人的自主创造意识逐渐被充分激发,形状、材质,以及用连续复式回旋纹还是用画面讲一个故事,要不要分出主次重点,都被考虑。春秋时期,有了对人造物主观性的标准“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依然是虔诚卑微的,把天地自然放在巧手之前是普遍共识。

虔诚才能不厌其烦,是曲折和麻烦成就了美和文明——千年以降,还不断有后来者能在某瞬间感受到前人创造时的神力和愉悦,包括最早把仙鹤变成图案的人。

日用器物里的美可作为新神供奉,广博且有渗透性,值得人重新燃起敬意和热情。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说良器能够纯化周围的一切,人们慌乱的心也能因此而趋于平和,若是没有器用之美,世界也将是一片荒芜、危机四伏。被美器成就的世界才是宜居的世界,喝茶时被好茶器降服,带着欣赏和寂清净;写字时为好砚台毛笔动容,带着感激落笔;做饭时锅碗瓢盆结实耐用,手感火候不出岔子,趁手称心,油烟刺啦磕磕碰碰就会变成交响曲。物有诚意,用的人感到被尊重,宜居世界应该是这种氛围。

困于斗室 遨游天地

现实世界之所以令人不安,或许就是日用器太多粗制滥造敷衍了事。

柳宗悦太过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喜欢民艺,不至于非要认为它是社会和人心的良药才行。世界和社会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了,成因和解药都不会简单到唾手可得,但无从下口的问题会变成无形的压力,所以一个具有可操作性切口的事物,对个人来说还是非常必要的。在喝茶和不断尝试新茶具的过程中,我有了用仙鹤纹给自己建构一个微型的民艺器用世界的念头。

当然,这个念头被放置在随缘和游戏的心态背景里,非资本也非专业藏家,普通人忌讳沉溺和疯狂,一旦陷入拮据且充满欲望,也就丧失了乐趣,甚至反被玩物吞噬。靠着一点点积攒的执着,几年下来,我的“鹤系列”家族里,有几十块钱印有宋徽宗《瑞鹤图》的干泡茶席,也有几百几千的手绘仙鹤的茶壶、茶叶罐、盖碗、杯子,以及錾刻鹤纹的银壶和松鹤主题的扬州剪纸,林林总总数十样。鹤还可以有自己的周边延伸,比如祥云、松树、鹿,等等。它们是有所呼应的出场元素,同时出现在茶桌上不过三五样,就可以随性展开一些搭配游戏。比如鹤纹茶壶和云纹小盘子就是一个简洁的干泡组合,叫“野鹤凌云”;而收纳陈列时若将一只刻有松树纹的锡罐作为背景,仿佛一转身,前面杯子上的鹤便会飞隐树下栖息,是“松高白鹤眠”;如是要用情侣杯,鹤鹿是经典CP,送走了留不住的人,就是“只留鹤一只,此外是空林”。

即便它们不同属一种材质一种工艺,陶瓷、刺绣、编织、錾刻、雕塑……图案风格也是唐宋明清、中日朝韩各异,在文化和精神层面,它们仍然能够无碍地自由勾连。在一个平行交错的多重时空,鹤,带着困于斗室的人随时心魂出体神游天外。

打通天地自然、物我古今本是东方文化的强项,虽则现代人普遍认为它对理性世界和现代科学贡献不多,但这种传统的益处实则相当辽阔悠远。它激发人对自己当家做主,将碎片化元素整合为一个世界,如果你掌握了从微小事物中推导出整个星群的乐趣,那就很难被外界风风雨雨打败。如此,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就总有蝴蝶振动羽翅,形成穿越时空的强大生命共振。能作如是观,人们就会发现,那些从未发生过的神话,其实还远远没有结束。

想象力是必须的,仙鹤只是借口

小时候迷恋宫崎骏的动画,向往载人来到奇异世界的龙猫巴士,忘记更小时候背诵的古诗词中,中国人早就有往返仙凡二界的交通工具,画里诗里满是鹤舞翩翩的飘逸形象。无论是童年的空想还是成年后的修道之心,一对白色羽翼都能出入自由。御鹤而行神游万仞,八十岁的时候拿着一只鹤纹杯喝茶,远望青山神思高悬,就能瞬间跟汉朝的道士或宋明文人同享天地能量场,共话长生。大家都心知肚明,老去时,哪有羽化只有衰弱,要活下去,想象超脱是必须的,仙鹤只是借口。

非要拔高意义的话,这也算一种守护传统工艺与文化的方式了。作为收藏,“仙纹”并不是专业主题,它不要求严肃性和完整性,只跟个人的爱好、习惯和想象力相关,是一个让自己与自己亲密无间的私域,也是一个成年人偷偷写给自己的童话与仙侠传奇。

玩乐心态的收藏家和不求甚解的鹤系幻想家最大的优点,是不必逼自己严谨和讲究起来,依自己的能力和逻辑行事即可。头脑里这只鹤已经有了无数细节和情节,跟一只真正的鹤和一套专业知识体系还是天远地远的。现代人的一大困境在于,无论怎么自我拔高,终归大多是一种二手习得。读了各种古人养鹤的故事,依然无法确定跟一只鹤生活在一起会有哪些具体的感受——跟养只猫会有很大的区别吗?小院养老,是很多人的梦想,细化起来包括花花草草和菜地,甚至竹林,有各种尝试和设想,不过应该不会有人把养鹤当成标配之一了。我的小院计划里有枇杷树、橘子树、桂花树各一棵,使君子一架,紫苏和九层塔各一丛,散养猫狗数只,却不知如何安置一只真正的鹤。

据说鹤喜欢生活在湿地,以江河湖海为家,对空气和水质要求极高,以各种鱼虾和水生植物为食,按季节借助气流飞上九千米的高空,为了迁徙可以翻越喜马拉雅那样的大山。

它最喜欢的北纬四十七度,不一定有你所习惯的修养和亲切的语气。

【汪君艳,湖南张家界人,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杂志编辑,近年来一直在全国范围寻访传统手工艺人,立志于中国手工文化的传播与推广。出版作品《手艺与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