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8期|皮小蓬:浪柴
皮小蓬,本名彭小庆。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散文研修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长江文艺》《散文诗》《延河》等杂志。
1
江边,废弃的候船室大门上红色的油漆像鱼鳞片片翘起,锈蚀的铁锁沉默地垮拉着一截锁链。这是九十年代末期,公路四通八达,慢条斯理航行了多年的客轮船前几年已被自然淘汰。穿过候船室门前的水泥路就到了一段通向趸船跳板的台阶。趸船随江水晃荡,跳板也跟着扭来扭去。江浪敲击趸船发出的轻响,像曾经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化作的叹息。
趸船左边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小船,停航的,检修的,报废的,用缆绳栓了锚定在岸坡上。趸船的右边,大片鹅卵石江滩一路铺展过去。离趸船不远的地方,两个老太在江边探出身子打浪柴。江浪一层层不紧不慢地荡漾到岸边,江中有船破浪经过时,它们才欢快起来,高高低低地拍打鹅卵石坡岸,激起白色的水花,推送来一簇簇枯枝、朽木和短木节,把它们打捞起来晒干了就是浪柴。
她们用短耙收拢那些被浪尖推搡到卵石滩上的柴禾,扒拉到旱处,等水稍微沥干,就一一拾起来装进脚边的竹背篓里。五月的阳光斜斜地铺在江上和岸上,也照耀在她们身上,逍遥又自在。
其中一位身量高大的是凌家婆。两位婆婆无忧无虑地和江浪争夺浪柴,不知道岸上凌家婆的孙女凌霜一直在看着她们。
从门楣上镶嵌红五角星的候船室拐过街角,就是亮着三色光柱的理发店,顺着理发店一溜儿排列过去是装潢讲究的音像店、服装店、早餐店,空气中流淌着时兴的粤语歌曲。凌霜是趁体育课请假出来理发的。
她正想走下台阶去确认打浪柴的人是不是她婆婆(方言,指奶奶),理发师探出头来叫:“嘿,该你了!”头发修理了一半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两位老人家从台阶那里缓缓升起来,走到了马路上。马路通向她的寄宿中学,学校前面是车站,那里有一条国道通向小码头镇,她们的家就在那里。
果然是婆婆,她身板笔挺,穿着立领斜襟盘扣蓝布短衫和宽大的蓝布裤子。这样的装扮走在楼房排列、车流交错的街道上,让凌霜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走过来的是一个旧时代。她背着竹背篓,里面塞满龇牙咧嘴的柴火和细铁丝耙子,她身边的老人家,和她打扮相似,也背着一样的柴火背篓。她们步履健硕,相谈正欢,和十七八岁的姑娘们相约走在街上一个样。一眨眼,镜子里就看不到她们了。
这两位老人家是如何来此地的?走路还是乘汽车?她们平时都不大出门,为何要到这么远的上游大码头镇来打浪柴?太不寻常了。
下游小码头镇边上,有一处屋产挨着一片幽密的树林,那就是凌家婆的家。老头子走了近三十年,她都快不记得他了,在这个镇郊村子里,她是资历最老的守寡女人。她把浪柴背到廊下,顺着墙脚一溜儿往上码放整齐,等着它们慢慢干透。反正不急着用。
凌家婆爱整洁,白墙黛瓦的房子里,有锃亮的深灰色水泥地面,宽敞的堂屋正面放着黑色长案几,案几旁的角门过去就是厨屋,屋角待用的柴火也码得齐齐整整,雪白的抹布晾在竹竿上,四角周正。煤炉子放在后门边,砂锅里煨的汤微微冒着热气,让回家的人感到心安。
凌家婆的意思是寡妇也要有个寡妇样,不能说没了男人就过得臊眉耷眼的,一脸神慌。她的牙齿很白,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耳后别着黑色的钢丝发夹。她身体一直硬朗,做事麻利爽快,每天在屋子各处忙忙碌碌,留下肥皂清洗过的蓝布衫淡淡的香味和穿布鞋的大脚走过水泥地面的哒哒声。
出了后门往左拐一脚就是通向菜园的小路,小路铺了煤渣,干燥平整。凌家婆会做买卖,早在八十年代,上街兜售自家菜蔬的人还不多,她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菜篮子。她叫卖的时候一点也不扭捏,只把心思全放在捯饬蔬菜上,她的菜泥洗得干净,菜束捆得体面,总是一摆开摊就被抢空。她便去给凌霜买点小零嘴或小玩意,再从街对面的小台阶爬上堤坝,穿过堤坝走青石阶梯下到江边,在码头附近的鹅卵石江滩,打一篓浪柴悠闲地背回去。
如今,生活早已变成了新的模样,她这样的老婆子走在街上总显得过于陈旧,江边更是很少有人还去打浪柴,可凌家婆这一辈子,看着江里先是跑划子、帆船、木船,后来又有了驳船、轮船,可浪柴依旧是浪柴,她不能不去打捞。
凌霜回到家站在后门屋檐下喊婆婆的时候,凌家婆正在园里扯青菜,她回头说:“今天你放假,你爸也回来,我们弄羊肉包面吃呢。”两人一番叫嚷惊醒了炉旁椅子上的大猫,它跳下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呜喵一声,优雅地从凌霜身边掠过去,像是家里的小主人。“你神气个啥!”凌霜假装去追它,它一溜烟跑掉了。凌家婆端着青菜走回来说,你这丫头又欺负我的猫子!
这只狸花猫是凌家婆和凌霜一起去江边打浪柴时捡到的。在离码头稍远的青石滩,石缝里有很多汛期过后留下的凌乱柴禾和各种杂物,小猫就巴掌大,冻得瑟瑟发抖,在那些破烂上来回叫唤。凌家婆把一篓湿乎乎的浪柴背起来,蹲下身把它轻轻薅在手里,带回了家。没想到那只不起眼的小东西,长大了有一身抓老鼠的好本事,想必也是泼辣的凌家婆教导有方。
凌家婆的儿子凌志勇十八岁那年子承父业去了江轮上工作,隔一段时间才回一次家,没有规律。这次被放假回家的凌霜碰上,老的少的都高兴。
凌家婆进屋来了,凌霜问:“您老人家上个星期怎么去大码头打浪柴啊?”“喔,你怎么晓得呢?”她愣了一下,又没事一样去洗菜。“我在江边看到您了,没来得及跟您打招呼。”“你这个小女子倒是眼尖哦。”凌家婆一笑,转身又出后门去了。
凌霜连忙追上去,接着问:“肯定不是为了打浪柴吧!您干什么去了啊?”凌家婆回头看她一眼,说:“你肯定不是只看到我一个人噻,我是和对门方家婆婆一起去买点东西,看那边浪柴好多,顺手打了点嘛。”凌霜还想问她买什么去了,又猜到再问指定被骂,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凌霜是凌家婆一手带大的最疼爱的人,不过她天生文弱,多愁善感,一点也没像婆婆。有时候急性子的凌家婆会朗声埋怨:“你们这些人呐,哼哼叽叽,有气无力!看我老婆子,到时候就是死,也是要扳命的!”凌霜听了这话,脑子里出现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
“连我的猫子都不如!”凌家婆最后总结道。
她的猫就扳过命。那一次它中毒了,口吐白沫浑身痉挛。凌家婆先给它灌了一瓢清水,然后去切了一片仙人掌来,剜掉刺,捣成泥。猫子开始还颤栗着在地上蹭,过一会儿竟没了动静,凌霜连声喊婆婆,它死了!凌家婆一把捏开猫嘴把碗里的仙人掌汁灌进去,然后又往猫嘴里填了一些仙人掌糊糊,她大喝一声:“嘿,猫儿子,争口气!”
猫子被当头棒喝,又开始在地上扭动,果然挣回来一口气,没两天又活蹦乱跳了。它的命劲儿确实很像凌家婆,对于婆婆临死也要扳命的说法,凌霜深信不疑,她老人家就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担心的人。
2
父女俩吃午饭时,凌家婆在厨屋里听见凌志勇和凌霜嘀嘀咕咕的声音,她猜凌霜要告密,后悔没有提前收服她。嘀咕完了,凌志勇哈哈笑道:“我说今天的包面怎么这么香,原来是烧的大码头镇的浪柴啊!”
晚上,凌志勇问凌家婆:“您老人家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打浪柴呢?”“管得宽哦。我个人想去哪就去哪。”凌家婆心虚地回答,凌志勇不以为意,继续说:“您养我一场小,我养您一场老,要对您负责啊。”凌家婆说:“去去去,哪个要你负责了,各人自己负责自己。我现在要负责自己的瞌睡喽。”凌志勇无奈转身出了门,凌家婆从窗户瞥见他去了斜对面的方家,呵呵,方家婆啥都不知道,她长舒一口气躺下了。
凌志勇走到方家稻场边的土路上,踩了一脚药渣,这是方家谁病了吗?从方家出来,凌志勇回去敲开凌家婆的房门,说她肯定是身体不舒服,不然吃什么中药。要不要带她去市里看医生。凌家婆撸着猫背淡淡地说:“我已经去大码头镇看了医生啦,就是糯米吃多了胃不舒服呢,小问题不值一提。”那只猫一向性子野,也不耐烦被撸来撸去,呜喵一声从她腿上跳下去跑了。凌志勇听母亲和方家婆婆说的一样,也就放心了,嘱咐她好好吃药,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要跟他说。
这些天来,凌家婆已经慢慢有了心理准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她今年七十二岁,过完年正好七十三,该去了。
想想这辈子,心里还有一个疙瘩没有抹平。凌志勇其实并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大哥家里的老二。大哥本是江上跑自驾船的,志勇两岁的时候,大哥终于厌倦了一家人挤在狭小船舱的漂泊生活,而且就算挣了钱也买不到粮食。他卖了船,带着一家人去江洲种地,铁了心要定居当农民,可刚定居又被抽调去上游修防洪堤。那时大嫂正怀老三,生活很吃力。
凌家婆跑去江州说:“嫂子,你太辛苦了,我把老二带回去帮着照顾吧。”大嫂非常感激地答应了。一段时间后,大哥回家探亲知道了这件事情,在返程时特意去看望自己的妹妹和二儿子。凌家婆搂着孩子说:“大哥,我没有孩子,能不能……”说着把凌志勇的小手拿着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两下。大哥愣了一下,说:“好吧,她一个人带几个孩子也困难,老二跟着你还享福些。”大哥点了头,凌家婆就欢天喜地告知了嫂子,给孩子改了名姓,当成亲生的养了。
凌家婆那时候刚二婚。她和前夫离婚的主要原因就是没生孩子,前夫经常打她,她还手,婆婆就来帮忙一起打,她也能一个人对付两个,直到有一次把婆婆推倒,摔折了腿,然后被退婚。二婚后,她过得也不够硬气,不能生养始终是女人的一个心病,是婆家手里的把柄。
就这样,她终于有了一个儿子。虽然大嫂后面又生了好几个孩子,这么多年来也没责怪过她,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嫂,事到如今,她很想去跟大嫂告个别,正式地讨个谅解。
打发走凌志勇,凌家婆关了灯重新躺下。整个村子都静了,旁边树林的猫头鹰咕咕叽叽的声音响起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家婆闹腹痛已大半年,七十几的人了下面突然流血,她又羞又气,搞不清楚是为什么。上个星期她终于下决心约方家婆赶个早去了趟大码头镇,八公里的路,她们是走着去又走着回的。她让方家婆拿着背篓在医院门口等她,说进去开点胃药就出来。
又是抽血,又是做机器检查,最后,那个女医生说考虑是子宫癌。她听得浑身一激灵,忙问:“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哇,我老婆子一辈子都没生个伢,子宫怎么就坏掉了?”医生好声好气地回答:“这个原因有很多,和生孩子关系不大,比如说,你老人家抽烟吗?”她说以前抽,现在很少抽了。医生点点头,建议她和家属一起到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嫂子的弟弟就是癌症走的,查出来半年人就没了,市医院省医院全看了个遍。当时,她还替嫂子去照顾过一段时间,她太知道癌症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定了定神,问医生自己还能活多久,医生迟疑了一下,说还是去大医院全面检查后再下结论,然后介绍她到楼上中医科先开点中药调理。
看个鬼打架!她跑到医院卫生间里气得直发抖,她最见不得污浊,最不喜欢龌龊,却得了这么一个腌臜病!说不出口,不体面,还不如得个急病,让她即刻就死掉。没生孩子的屈辱加倍地袭来,守寡三十年的艰辛全部反刍,她不懂医学,却感觉自己遭受了最恶毒的嘲讽。她的铜烟袋锅子没有带来,她想狂吸一袋烟,再用烟锅子狠狠地敲敲天,敲敲地!
缓了好一会儿,凌家婆把检查单都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提着中药包笑容满面走了出去。方家婆歪在长椅上打盹,她摇醒她,两个人说说笑笑到街上去扯新布,凌家婆顺手就要最好的黑白两色棉布料子,那价钱让方家婆啧啧直咂嘴。走到江边照相馆,她又要进去照遗像。
方家婆说这个像你着么子急?凌家婆说这里照相馆比我们那里照的好,好不容易来了,照一个。方家婆撇嘴,说她不照。凌家婆笑说:“那我以后比你好看,你别眼红。”老板听说是遗像,特地拿了件深色外套给她换上,还答应给她加急洗出来,过一会就可以拿,两个婆子便走下江堤打浪柴去了。
没想到被凌霜那个小女子瞧见!凌家婆听到孙女和儿子都问自己去大码头镇干什么,不由得心里一咯噔,这世上还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悄悄买了两大捆草纸和几瓶花露水藏在柜子里,每天认真地收拾自己,不打算向任何人展示她的病痛,也不愿任何人来表示对她的怜悯。不过她知道,病到最后也藏不住,嫂子的弟弟到最后就成了纸片片一样的人。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3
凌志勇和凌霜一起走了,志勇媳妇每天早出晚归,去做地里的活儿,还帮人打零工,她刚开始来的时候和凌家婆不怎么对付,现在还算是一个勤勉利索人,与凌家婆关系也还和洽。孙子在上小学,是媳妇的宝贝疙瘩,凌家婆不用多管,只需要每天按时按点给他俩做好饭就行。
她不打算再去卖菜,卖菜的小钱攒够了,起码丧事可以用自己的钱料理,还能给他们剩一点。菜园的蔬菜一茬接一茬,主屋旁的猪圈里有一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肥猪,鸡舍里有十几只芦花鸡,足够酒席用了。这是她非常满意的结果,以后说起来大家还能念她一句不添麻烦的好处。
后门右边的屋檐下有一个用三条长凳架着的大家伙,那是凌家婆早就准备好的寿材,一直盖着油布遥等她寿终正寝呢。当年老头子说走就走,急得她到处去给人磕头谋棺材,后来她就知道自己的那一份得提前备下,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她揭了油布,每天抽空打磨它,给它刷桐油。她的猫以前就喜欢趴在棺材盖上睡觉,现在更是在旁边窜上跳下,看她做事,缠着她捣乱。家人回来的时候,她就把油布原样盖上去。
凌家婆打算趁身体还算硬扎,自己把后事一一安排妥当。凌家婆要强,她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她活得像个男将,根本不像是女子,她才不在乎。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人人都饿得眼冒金星,她男人在船务局跑货船,很少回来,管不了家里的事。那年凌志勇才十岁,放学后,他跑了一大片田地,一颗一颗捡回来一把蚕豆,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那就是他的晚饭。他把蚕豆小心装在茶缸里,放在灶台边上,捱着饿去接母亲下工回来帮他炒。凌家婆心疼儿子,大步流星地赶回来炒蚕豆,可那不待见她们母子的小脚婆母已经把蚕豆炒了,正坐在灶下一口一递地吃着,杯子里还剩了一两颗。凌志勇又饿又急,一头栽倒在地上。米缸里什么都不剩,一点儿供应粮小脚婆母都吃完了。小脚婆母笑着对她说,我儿子养我,你养你儿子。你个子大,脚大,肯定能找到吃的。
凌家婆觉得婆母说得有道理,她咬咬牙安顿好儿子,然后转身去了码头,和一群男人一起往拖船上搬石头。搬到半夜,她扶着腰一脸黑汗回来了,手里紧紧捏着一小袋玉米。她总记得坐在灶下用手推磨把玉米磨成粉、煮成糊糊的那个夜里,她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只有活着才是人。
凌志勇十三岁的时候,凌家婆的男人生病去世了。小脚婆母逢人便说她是灾星,命硬,克夫,难怪生不出孩子。凌家婆那两年脾气暴躁,调皮的凌志勇没少挨打,有时候她手里拿着铜烟袋锅子也能敲下去。饿肚子的年份刚过去,小脚婆母也过世了,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这下子更坐实了她命硬的说法。
一个冤家嚼舌根说这大脚寡妇,怕是抱来的儿子也养不住。
凌家婆冲过去就是一个大嘴巴扇她脸上,两人泼妇一样撕扯打闹了一场,旁观的人不当一回事,假意劝解,看足了一场好戏。等她拐着腿回家时,抬眼就看到稻谷还在稻场敞着被鸡吃,没人收。正巧凌志勇捞鱼摸虾一身泥水淋淋地跑回来,凌家婆抄起门后的竹竿就要抽他,痛骂他是不是想做个短命羔子水下鬼。志勇东躲西藏,桌上一瓶子豆酱被扫到地上打碎了,她更加恼火地举起竹竿,凌志勇也不躲了,一竿子恰巧抡在儿子背上,断了。
两人都呆住了,凌志勇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转头跑出家门。凌家婆满心悔恨,跟着追出去,顺着长江一直往下跑,她知道自己伤了儿子的心,他肯定想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就在下游那个小洲上。
凌家婆一边扶着伤腿,一边追赶他,眼看着天空就要收起最后一丝晚霞,突然,她看到三码头上一个光不溜秋的孩子在岸边徘徊,像一截子黢黑的浪柴。孩子没有钱买船票,哪里都去不了。凌家婆一阵后怕,如果没有了儿子,她在这世上又算什么呢,也是江里一根东飘西荡的朽木吧!凌家婆站在树下喘着粗气,眼泪止不住地掉,好险为那些个不相干的外人和流言把儿子弄丢了。她擦干眼泪去买了两个热烫烫的肉饼,走过去递给儿子,摸摸他的背,牵着他回了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对孩子动过手,只在外面变得越发强悍,没人敢随便欺负她们娘俩。
后来也有媒婆几次上门要给她重配一门婚,她咬定了没松口。这辈子就没靠得上哪个男人,再嫁一个三长两短的,莫不是又要怪她命硬。自己的命就是得硬一点,护着儿子平安长大,才算对得起哥嫂,才算没白活一场。
虽然不卖菜了,浪柴还是要去打的。到了江边,她的心里更亮堂些,看着往来的船只,想着凌志勇现在不知道在哪条船上,船行到了哪片浪花里。那些飘飘荡荡的浪柴,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她有时候会猜,这是哪里的路桩松了土基从崖上掉下来了,这是什么地方的林子又被大水冲了,还有一些房子上的木料,不知是塌了房还是遭了水淹火烧。它们碰巧飘到岸边她能够着的地方,被她捞起来晒干点燃,烧熟一锅饭菜让人吃下去水灵灵地活着,这是多么大的缘分啊,也算是人和柴彼此都圆满的功德。
她望着长江下游的方向,去嫂子家,以前坐班船得三个小时,下船后还要走个把小时才能到。现在坐汽车去,加上中间过轮渡,也得两三个小时,一天只有一趟班车。且不说她现在有没有力气舟车劳顿地去,就算去了怎么也得住一晚才能回来,嫂子肯定还要留着住好些天才会让她走,那得病的事就保不住了,何必又去惹得他们白白地担心和着急。她叹了一口气,逐渐硬起心肠,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没打多少浪柴就往回走,时间长了,怕血污脏了裤子被人看见。有一次在家里就被凌霜看到了,她跟凌霜说,人老了也有偶尔重新来红的,还好凌霜信了。往后怕是越来越难出门,还是在家里待着撇脱。方家婆也不多见了,四邻看出她的病态,关心她的身体,她不多解释,只说是胃疼吃不下饭闹的。到了这个年纪,大家听了也不怎么大惊小怪。
凌霜回来了,给她带回来一个新东西,叫卫生巾,鼓鼓囊囊的彩色塑料小包。凌霜在房里向凌家婆演示怎么使用,还说:“婆婆,现在的人都用这个,这个好。”凌家婆说:“咦,是好呢,不过这个贵,你再别买了,自己多买点书吧。”凌霜又说:“婆婆,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我打电话喊爸爸回来吧。”“哎哟,小女子关心婆婆啦!你放心,婆婆好的很,就是这两天夜猫子多,吵得我没睡好。你可别叫你爸。”凌家婆笑道,三言两语把凌霜打发了。
十一月初下了霜,早上的空气钻进脖子里寒意凛凛。凌家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抓些浪柴渣把煤炉子点燃,蜂窝煤火旺了,热水就有了,一会儿面条也能做出来,不用动大锅灶。她每天坚持做家务,和之前一样生活。凌霜喊弟弟起床,弟弟猛地掀开被子一角说:“看,我的猫儿子还没睡醒呢!”凌霜笑他乱了辈分,这是他猫爹,是婆婆的猫儿子。
凌家婆拿着鸡毛掸子过来朝他屁股敲去,数落他:“你又让它上床!说不听是吧!”弟弟跳起来抓了衣服就跑。猫子不慌不忙地跳下床,先拱高背,又趴下去撅着尾巴,抻长四肢,好似做了一套体操,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往厨屋找炉火去了。
凌家婆现在气力不足,嚷不出大声,就像灶膛里只剩最后一星柴火,火力微弱,锅里翻不起大泡泡。她的脸干瘪暗沉,皮肉逐渐松垮,笔挺的背变得佝偻,就连蓝布罩衫也比以前皱巴,少了精气神。凌志勇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要带凌家婆去检查,凌家婆仍旧不肯去,在菜园里悠哉地伺弄青菜。凌志勇站在煤渣小径上喊她一起去医院,检查清楚了听医生的安排认真治疗。凌家婆头也不回,说别浪费钱,治不好不说还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不痛快!凌志勇隐约猜到这个病不同寻常,而且母亲应该是知道的。他说:“你不去,那我就告诉所有亲戚你得病了,让他们都来劝你好吧。”凌家婆站起身看着他:“你敢说出去我马上死给你看,保证不麻烦任何人!”
凌志勇买了很多劈柴,一捆捆搬到灶下码放好,一板车煤球也都存在了廊檐的棺材底下。凌家婆念叨:“不如浪柴好烧。”说完叹了一声,“好久没去打浪柴了。”凌志勇说:“劈柴天经地义就是柴,浪柴只是意外做了柴。人生了病就治是天经地义的事,坚决不肯去治才是意外。”凌家婆呵呵笑了,说:“你泥腿子进城长了学问噻。”
她听出儿子还在生气,也觉得自己之前话说的太重,便好言宽慰他,告诉他自己心里有数,这个年纪了,真的不想去医院折腾。自己的命自己捏着,不让家里打乱仗,才是最好的安排。她问凌志勇:“你不记得你舅舅当时的情形了吗?”话说到这个地步,凌志勇明白为时已晚,他心里堵得难过,恨自己没早点察觉母亲的变化,早点解决问题。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家上船去了。他打算去几天,把工作做个交接,就请个长假回家来。
4
凌家婆躺在床上最后一次盘算,六尺八寸的寿材,上好的杉木,八尺料,十二斗,码头上最老道的罗师傅上门来做了好几个工。虽然没有雕龙画凤,但也是精雕细作的手艺,榫卯万年牢,上了桐油锃光瓦亮。遗像配好了相框放在衣柜里,和寿衣一起。上次从大码头镇买回来的布料王裁缝也说好,做完衣服,剩下的布头正好做一双大脚鞋。她那天看到里外三件套黑白搭配的成衣,翻来覆去,越看越高兴,最后多给了二十块工钱,王裁缝乐得说了一大堆吉利话,祝她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没想过。小脚婆母死了以后,她也将信将疑总是怕自己又克了谁。好在志勇两口子和孩子们都还好好的,后辈平安才是她此生最得意的成就。
她突然想起那件可怕的往事。
凌志勇十六岁的时候顽劣大胆,过年时弄回来一些雷管当爆竹放。她突然听到一声震聋的巨响,手里的饭碗险些吓掉。接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跑进屋躲到大门后,她呆了几秒,才看清那是谁。她扯着嗓子喊:“勇伢子!勇伢子!你干了什么好事!”凌志勇指指门外还在炸响的爆竹,又指指喉咙,然后双手捂着脖子,一动不动,血从他的手指缝淌出来。
她扔了饭碗,拿来布条缠住他的脖子,好在没伤到大血管。她飞快地跑去对门方家借了板车,抱出来一床厚被子铺上,拖着他就往街上的卫生所跑。那还是六十年代末,卫生所的医生看到这个血人,连连摆手,让赶紧到市里去。她转身就去邮局挂电话给交管站,嫂子的弟弟在那里当站长,她对着话筒喊道:“亲家哥,看在我嫂子的面上,借我一条船救命,救儿子的命!”
暮色四合,江上渔火陆续亮起,凛冽的寒风裹着湿冷的水汽呼啸而来,凌家婆独自一人拖着儿子在江边等船,背上的汗水就快要结成冰。她颤抖着对迷糊的儿子说:“你可给老娘挺住了,休要说老娘命硬,克了你!”
嫂子后来听说了这个事,大惊失色,叹息她当时肯定急死了。她说:“急是急,最怕的还是江上起雾停航,那就死定了。”好在没起雾,拖船的鸣笛声也及时响起,凌志勇的命被她捡了回来。嫂子说:“真是难为你了,拿得起事,救了志勇一命!”她哈哈一笑,说:“嫂子啊,难为亲家哥帮我找船,难为我妈当初没有给我裹小脚,我才跑得动。”说完,两个女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不是灾星,我没克谁的命。”凌家婆心里想着,翻了一个身,现在翻身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情。她想象过的死,是激烈的,是光彩的,是可以光明正大和阎王爷较量一番的,不承想却是有些窝囊。早在几个月前,她就想好了至少三种自我了断的方法,这也算是扳命,那她可神气了,到死都能做自己的主。可是她又不能做这个主,人都说女人的一生就是从父、从夫、从子,她十岁出头母亲亡故,父亲娶了后妈就抛下了他们兄弟姐妹;前后嫁了两个男人,一个也没靠上;现在老了,所幸还有一个儿子,她得从一从。她两眼一闭是舒坦了,儿子以后怎么做人呢,旁人又会怎么嚼舌根,说他刻薄死了养母。
这个命,扳不得,只能捱了,咬紧牙巴骨忍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走向腐败,像她打捞枯朽的浪柴一样,只等着阎王爷快把她打捞了去。但这最后一口气,她得撑着。
天刚透亮的时候凌家婆又醒了,四肢麻木,那种钻心的疼痛已经感受不到,它们驯服了凌家婆残存敌意的身体,也可以说是凌家婆舍弃身体抵制住了它们的敌意,她的脑中满是刀枪剑戟的搏斗声。她又想起了哥哥嫂子,她深深地敬爱他们,她借了他们的儿子,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站在了哥嫂门前,对他们说:“哥,嫂,我走了,多谢你们!”嫂子追着她问:“你怎么说走就走呢!”凌家婆回过头对她们笑,笑着笑着就醒了。
凌志勇几天前把凌家婆的棺材拖出去上了黑漆,如果按母亲的意思用原木色,他觉得过于简省了。凌家婆没有坚持,葬礼关系到儿子的面子,还是随他。
快了,就这两天,阎王爷的耙子就要捞到她了。她躺着一动不动,屋外来来去去凌乱的脚步声听着热闹,她很喜欢。他们做了元宵喊她吃,明天是正月十五好日子,赶上个好日子走,也算这几个月的苦没白吃。
凌霜进来好几趟,问,婆婆,你醒了吗?她就转一转眼珠,在心里响亮地答应她。
明天,凌家大门要敞开了,报丧的鞭炮声短促地响完后,左邻右舍帮忙的人会立马都赶来,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门口的灵棚在天黑之前一定会搭好。
黑漆棺材会摆在堂屋正中偏左的位置,盖上黄色的棺罩,棺罩正中绣着一只彩凤,凌志勇给她看过了。三面墙上会一个挨一个靠满各色花圈,凌霜肯定会整理好那些纸花和挽联,归置家什。这是她交代过凌霜的,可别把丧事办的乌头糟脑。堂屋右边留了通道,从后门通向厨屋和菜园,那里是架大锅灶的地方,要准备酒席,猪啊鸡啊菜啊果然都是现成的,凌家婆心里有数。
棺材前的灵桌上会供着凌家婆的遗像,就是在大码头镇照的那张,藏青色翻领春装里的白褂衫领子笔挺地立起来,扣着盘扣。方家婆子肯定会来的,她会拿着旧帕子擦眼泪,夸这照片照得真好看。
然后吊丧的人慢慢就来了,吹打班子“十番鼓”也到了,咚咚两声,丧鼓先动响,唢呐、梆子、钹都跟上。棺材两旁和脚头会围一圈女眷,丧乐一响,她们就要开始撕心裂肺地号丧,她们会唱尽棺材里的人一辈子的哀歌。
大个儿的方家老幺系着围裙,端着木托盘高声吆喝着“菜来”,叫声一起,所有人敛手敛脚,把过道让给他。他一向走得很快,高举的黑色托盘里有四盘头菜,要托运到灵棚的酒席上。此起彼伏的“菜来”,有力道有腔调。灵棚里的人们谈笑着吃喝,席面丰盛,在寒夜里热气腾腾。
吹打声、哭唱声、传菜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掠过屋脊的风声,交汇在一起,合奏成一曲动人的挽歌。凌家婆闭上眼睛,脑子里回响着那些声音,默默地享受。这些声音,又从她脑海流淌出去,渗透进房屋的角角落落、砖缝瓦缝中,蔓延至屋前屋后的土地和植物根系里,回荡在暮色降临的小树林上空,缓缓飘到浪声清冷的长江边。
凌家婆早先就和方家婆说过她死活不肯去医院的事,方家婆知道她的心思,她会把这个话传播出去,还会找机会对凌志勇说:“志勇啊,你尽孝啦!真是个热闹的葬事呢!”然后村子里的人和亲朋好友都会夸赞志勇和她的母子情深——凌家婆得了善终。
凌家婆满意了,她的葬礼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已经完成,她落入了自己的巢穴,像一粒种子埋进土里等待着发芽。她缓缓呼出最后一口气,悄然闭上了眼睛。
葬礼上,凌志勇和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灵桌旁给来客还礼,儿子懵懂地东看西看,突然指着棺材下面叫:“爸,猫子!猫子!”原来它大模大样跑到灵堂来了,这是不吉利的,凌志勇忙喊人把它弄走,他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因为早年伤了喉管,疲累时说话更显得声嘶力竭。
猫被拎到门前扔了出去,它到底年纪大了,几个趔趄才稳住脚,朝门里呜喵好几声,才一步一回望地走开了。第二天,它待在屋脊上,懒懒地俯瞰办丧事的人群,时不时又支棱起身子眺望远方,乍一看,像人似的站了起来。
头七的时候,志勇媳妇悄悄把老猫抱走丢到大码头镇的江边去了,就是凌家婆曾经打浪柴回来的地方,志勇媳妇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丢猫是因为它日里夜里呜喵个不停,让人不得安生。
意外的是,一个礼拜后,老猫居然自己跑回来了,污糟糟的麻花皮包着一把瘦骨头。这是猫子第一次离开家,还是搭客车走的,它如何找得回来?这件事惊动了邻里,大家议论纷纷,说村子里从来没有哪家的猫能养到九岁这么老,它怕是成精了。有人说猫有九条命,这跑回来的不知道是第几条。又有人说,凌家婆怕是还没走吧,到处找猫又给它找回来了。只有凌霜知道那个地方婆婆曾经去打过浪柴,这么久过去了,猫子还能闻到她的气息一路跟回来吗?她一个人跑到房间里,狠狠地哭了。
回家后的老猫整天眯着眼晒太阳,偶尔缓缓站起身,郑重地抖一抖失去光泽的毛发,去找些吃的。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它孤单地趴在从后门去菜地的煤渣小路上,身体逐渐变冷,阳光和煦,万籁寂静。凌志勇按照习俗把它挂在了凌家婆坟边的老树枝桠上,头向着主屋的方向。顺着这个方向,远远地可以看到房子山墙的檐下,半面墙的浪柴码放得整整齐齐,只露出厨屋的窗户,那是凌家婆最后打回来的浪柴。
凌家婆走后没两年,新的世纪载歌载舞地到来了,上游修建的大坝电站也开始分期投入使用,各种漂浮物都在那里统一拦截处理,自此,长江边再难见到那些颠沛而来的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