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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5年第8期|杨道:白日将尽(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滇池》2025年第8期 | 杨道  2025年09月01日08:15

即便是现在,梅烟有时凌晨五点醒来,还是满心恐惧。她会赤着脚急匆匆地跑到南边的房间里,怕海城又突然醒来。他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每一次半夜醒来,没看到她在身边时,他就会跑到窗边打转,寻找可以跳下去的豁口。有时她在黑暗中摸索。遍寻不着手机时,突然听到洗手间里传来的“滴滴嗒嗒”的水声,她才惊觉,她离开那个“家”已经五年了。

2017年10月30日,是梅烟的30岁生日,也是她得以拯救的日子。那天夜里,她从家里逃了出来。她说逃出来时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我向来迷糊,怎么也想不起曾经有过她的电话。我们是邻居,梅烟似乎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她在瑶城的朋友也不多。我一个人在家时,邀她来家里喝过几次茶,这里说的事,也都是她来喝茶时偶尔提起的。

在逃出来之前,梅烟和海城已经谈了十二年的恋爱。她自小在西北一个封闭的小镇子里长大,对于山那边的城市一直有着无限的憧憬。十一岁那年,她代表镇里的小学到县城参加作文比赛,拿了一个大奖。当时的奖品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杯壁上有马迭尔冰淋淇图案的陶瓷水杯。这个水杯上的马迭尔冰淇淋成了梅烟整个少女时代的梦想。

那一年的除夕,小镇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黄昏时,梅烟和哥哥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起走在安安静静的乡间小路上。雪花无处不在,温柔地落在尚未冻结的大地上。路边的水塘里,枯枝上,也都落满了雪花。天渐渐地黑了,大雪落在他们留下的脚印里,就抹掉了所有往来的印记。清晨时,一切柔和如常。少女梅烟对于这一切,有一种深切的感受,她对着被抹掉的脚印,会想起杯壁上的马迭尔冰淇淋。在西北这样偏远的小镇上,没人知道马迭尔冰淇淋是什么。当她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捧读从语文老师那里借来的萧红的《呼兰河传》时,十一月便这样到来了。

梅烟觉得萧红就应该是属于十一月的。下着雪的十一月。语文老师说,十一岁的梅烟就能读懂萧红,将来的梅烟也一定是个文学洛神。

梅烟以孩童的热情笃信了老师的话。同时笃信的还有梅烟的父母和兄长。他们极尽所能地给梅烟买她想要读的书,晚上,也不用她做家务,除了上学、做作业,梅烟就读书,时不时地托着腮,思考一些关于文学和洛神的事。萧红的书,她觉得亲近,书中描写的那些场景,有一些是她熟悉的。她想着自己可能要比萧红幸运一些,父母没有逼婚,还努力地供她读书。

无论乡村的生活怎样单调贫乏,因为有萧红的书以及关于文学洛神的梦想,梅烟从儿童到少女时代都是一段绚丽多彩的时光。时间到了梅烟考大学时,在七月,天气变化无常,但梅烟的成绩是稳定的。她考得很好,以当年那个县第一名的成绩被西京的一所名校录取了。

进入大学的第一天,就是海城接待的。他是比梅烟高一届的同系师兄,而且同是西北老乡。海城长得清俊儒雅,头发微卷,很有著名诗人徐志摩的样子。巧的是,海城不仅写诗,还写诗评,已经是西京高校诗歌界小有名气的人物。梅烟觉得她在看到海城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她使了十分的劲儿想让海城明白她也对诗歌有着很深的情结。这一年的11月19日,海城带着梅烟参加了西京诗坛举办的一个活动,纪念诗人徐志摩的。31岁就去世的徐志摩,一生中也许有很多可以深入研究的,他的诗、他参与创办的新月诗社……但大家似乎都更关注他与张幼仪、林徽因以及陆小曼三个女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梅烟与海城旷日持久的爱情就从这一场四人行的八卦中开始。

两人离开西京时,海城是博士,梅烟是硕士,学校的名头都大,梅烟的专业还是外语,属于稀缺人才,到任何一个城市找工作,应该都不会太费心。海城说,他从小就对海有一种深沉的情感,所以他在写作时给自己取了个笔名“海城”。梅烟对于生活的城市倒是没有太多的挑剔,海城决定了去哪儿生活,她总会努力去适应,她认为两个人要长久地在一起,总得有一个人要做一些妥协。

经过无数次投币、磋商之后,海城决定去瑶城。瑶城就在一个岛上,四面环海。他认为海洋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地方,看似寂静,实则暗流汹涌。在开放的海洋上,海浪如此混乱——无数不同的波浪阵,混合、追赶、超越,有时彼此吞没。它们移动的方向并不相同,却常常冲撞交集,一些注定不能抵达海岸,另一些也许经过长途翻卷,穿越大半个海洋,才能最终在某个遥远的海岸上冲击成功,在轰隆巨响中溶解。

海城喜欢这样的矛盾混乱,看似毫无希望,实则充满大量惊人的秩序。瑶城的生活似乎也是如此,跟内陆城市有着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人们生活节奏缓慢,大冬天里也穿着人字拖鞋,在街上啪嗒啪嗒地走,像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的人物。对于定居瑶城,海城有自己的野心,他希望每天面对大海,用诗歌构建起一部海浪的生命史。

海城从小喜欢古诗词,尤其喜欢苏轼诗词里的豪迈和那种乐天知命的达观,有一天,他读到苏轼的《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对诗里的海就存了一种隐秘的向往。那一年,他十三岁。他把苏轼的这首诗完整地抄写到他的日记本里: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

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

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

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

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对于苏轼的这首诗,他反复地阅读,几乎每一句诗的场景他都了然于心。他在诗中的“海”字下面画了无数条波浪线,以示与海亲近的决心。

在前往瑶城之前的那个夜晚,梅烟从一本西方关于海洋的著作里看到斯温伯恩的这句诗:

只要有太阳和雨水,它们都将继续存在,

直到最后一丝海风拂过

翻起海水。

那个时候的梅烟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诗人,并已开始尝试翻译外国的一些文学作品。在硕士毕业之前,她已在西京拿到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诗歌奖。梅烟长得娇柔娟秀,说话也温温糯糯的,有一种江南女孩的婉约,倒不像传统记忆里的西北姑娘。她有一双流动着音乐旋律的眼睛,黑色天鹅绒般的眉毛,薄唇皓齿,当她对某件事感兴趣时,神情专注,非常迷人。

海城和梅烟投给瑶城一些单位的简历,陆续收到了回复。他们到达瑶城的时候,时间来到了八月末。这个季节的瑶城,天气变化无常,台风不期而至。整个夏天非常炎热,公园里的花都开得甚好,姹紫嫣红的。酷热的天气对鱼等海里的生物可能不是太有利,但对于喜欢享受阳光的人而言,却是再理想不过了。这个夏天瑶城的游客人数创了纪录,许多人特意坐了飞机来,带着孩子。大太阳下的瑶城街头,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梅烟在到达瑶城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它没有那么规整,街上的人和车看起来有些无序,混乱,却有一种来自土地的原始的暖意,在这里,她似乎可以触摸到家乡小镇的温度。和海城在一起后,因为海城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海城对于她在小镇的家和家人似乎是有些嫌弃的。她为了爱他,也渐渐地回家少了,和父母兄长的联系大部分时候只限于电话,每一次哥哥寄了生活费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都含糊其词。到了寒暑假,她也以课业为由,留在西京,和海城待在一起。她和海城一起回过海城在兰州的家,学着做饭讨海城父母的喜欢。但这似乎也算不上是办法,海城的母亲是个医生,天生有洁癖,对于梅烟做的菜,横竖能挑出瑕疵来,不是太油腻就是味太重,实在这两样都尚好,那就是掺了水,这掺了水的菜还能吃么?——

梅烟垂着手,憋住眼泪,储着满脸的委屈看向海城。海城在家里向来不大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她们,一丝淡淡的鄙夷与冷漠使他的眼睛看起来过于深邃,覆着一层寒霜,梅烟在其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时间到了九月,瑶城的夜里也有了一些凉意。海城已进入一所大学教书,他每天都处在备课的高强度状态。从学生到老师,角色与身份的骤然转换让海城有些焦虑。学校经常开会,对于新进的老师有很多的培训,有时海城回到家来,坐在窗前,一边用吸管喝着新鲜的椰子水,一边发呆,脸上表情凝滞,仿佛在忧伤地回忆过去。

因为海城早前患过抑郁症,并且他们家族中有抑郁症病史,梅烟有点担心,但又不想给海城压力,便以自己生病为由,让海城陪着去了一趟医院。医生后来给了肯定的答案。

那年秋天,梅烟比任何时候都郁闷。为了照顾海城,她把刚满试用期的工作给辞了,接一些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在家翻译。

海城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在他给学生上课时状态还可以,他自己便一直坚持。梅烟不放心,要上课之前,她会把他送到教室门口,然后在走廊里等着他下课。梅烟看着在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会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他们其实离开校园并没多久,但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有时想想海城的病,她心里觉得害怕,又有些心疼,心疼海城,也心疼自己。在她这样的年纪,一心躲在诗歌铺满花朵、漩涡、忧伤而又隐秘的世界里就可以了,如今却像一粒微尘在斜阳里没有目的地横冲直撞。

白日里,在学校的海城看不出什么异样,才华横溢的青年老师,很得学生们的喜爱。下课了,海城被女学生们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各抒心意,海城面带微笑,保持良好的教养。等学生们散去,海城就朝梅烟走过来,走到梅烟身边时也不停留,直直往前,目不斜视,眼神空洞。梅烟赶紧收拾手中的物什,紧紧跟上。下了楼,左拐进一条小巷,便是回家的路。进了小巷的海城显然开始放松,有时他会故意用脚去踢周边的墙脚,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停下来,等着梅烟。待梅烟近前时,他则像一个幽灵般迅速穿过去。但无论如何冷漠,白天时的海城总是安静的,看起来像个谦谦君子。到了夜晚,海城就像一只困兽,对各种声音都充满警戒。天黑之前,梅烟关上窗子,把外面的声音都隔离在他们的耳膜之外。

午夜,海城离开书桌,马上蹬掉脚上的拖鞋,手脚摊开躺在床上。等梅烟也上了床,他把头枕在梅烟腿上,听她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她像哄孩子一样,用平和低沉的声音来哄他入睡。有时他身体里有了欲望,就把梅烟手里的书拿开,手脚再摊开仰躺在床上,等着梅烟来给他解决。每一次用自己那双修长、苍白的手帮助海城解决欲望时,梅烟就觉得自己走进了家乡小镇那条古老的小巷,小巷里阴影杂乱,有蘑菇腐烂的气味。她有点发晕。

梅烟的爱有点沉默。把海城哄入睡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小房间在海城卧室的东面,很小,几平方米大的空间,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一张70厘米长的书桌,角落里搁着一把吉他,这房间就满满当当的了。每天早上醒来时,梅烟总是碰巧睡在一块阳光之中。她睡不踏实。海城经常夜里醒来,在窗边徘徊,她需要随时关注他的动态。她总是担心窗子的哪一处没防护好,海城一时兴起,纵身一跃……这个场景经常在她的梦里出现,她惊醒时,总是一身的冷汗。然后急匆匆地跑到海城的卧室,直到看见他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她的心才落回实处。

…… ……

节选自2025年第8期《滇池》                                                                         

【杨道,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天涯》《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文学》《诗刊》《扬子江诗刊》等,著有散文集《终古凝眉》、史地集《珠岸碎影》。短篇小说《飞蛾之死》获南海文艺奖文学奖、海南晓剑青年文学奖文学创作奖,散文作品多次获中国新闻副刊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