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5年第8期|老剑:南极笔记(节选)
德雷克海峡的天空精灵
去一趟南极,这是一个在内心埋了太久的愿望,今天上船了。
“南纬60度以南没有法律,只有德雷克。”老水手在乌斯怀亚酒吧的预言被晨雾裹着,落在我的绿色冲锋衣上。阿特拉斯探险邮轮的舷窗外,信天翁正用灰白翅尖切开混沌的黎明,德雷克海峡在阴云下露出铅灰色的獠牙。
今天是穿越德雷克海峡的第一天。现在的波涛不太汹涌,海天交界处有一道红的天空,但是看不到太阳。现在3:30。天已经亮了,天空乌云密布。我们的这艘能承载180人的不算大的船在抵抗波浪,已经行驶两夜一天了。
德雷克海峡的洋面呈现的是蓝黑色。波峰和波谷互相扭结在一起,没有规律却又节奏鲜明地纠结在一起。现在3:45,刚才的一大片乌云,现在反倒成了整个天空的几块斑点儿了。现在4点钟,天空比海洋更亮一些。天空和海洋都是灰茫茫的青色。最后的海天之间还有一点点红。
怦然之间,一只信天翁张开翅膀,从我的阳台一闪而过。哦,忘记它们了,白天就看见它们在船的四周翻飞。它们整夜都在海上飞吧?噢,这德雷克海峡上的精灵!
我跑去六层的前进甲板。船首切开一道道浪峰,浪花向两边散开,我发现这些海鸟始终悬在浪尖上方三英寸处。它们像被某种磁场托举着,任凭成千上万吨海水在身下炸裂成青玉碎屑。当船体被抛向浪谷深渊,总能看到几只漂泊信天翁忽然收拢两米长的羽翼,如白色闪电劈开铅灰色云层,又在某个不可思议的仰角重新展开双翼——这近乎神迹的平衡术,让人类无比惊叹,仿佛有一个陀螺仪在我的身体里发出羞赧的蜂鸣。
探险队长在简报会上说我们赶上了德雷克难遇的温柔,可即便这三四米的浪涌,也足以让整艘船化作暴风雨中的松果。午夜经过合恩角时,冲上甲板那刻,我看见月光正从信天翁的尾羽间流泻而下,它们的翼梢掠过南十字星,在靛青色天幕划出银色航迹。我的眼里只有信天翁,只有这精灵古老的密码,在风与翼的共振中显形,或许这正是水手们传说的“西风带诗篇”。
德雷克海峡航行的第二天,早上3点钟醒来。开始看德雷克海峡的日出,日出看不到什么,只看到天边的一线红。到海面上陷入光芒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只有信天翁,还在一刻不停地飞翔,令人信服。无论夜光下还是日光下,它就一直那样在海上翩翩起舞。
8点钟吃过早餐之后开始了回笼觉,睡到10点。在去往南极的船上睡觉,只会觉得特别奢侈。10点钟开始听讲座,今天的讲座内容有两个,一个是南极海上皮划艇,一个是南极露营。前个没听清楚多少钱,后一个听明白是750美元一个人。皮划艇参加条件是得过英语门槛,能听懂指令和交流,两个都听完,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多少有点沮丧,60岁的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登岛去看企鹅吧。
上船之后这两天吃得太好。美食和美酒超乎预料的好。早餐和中餐是自助餐,晚餐是点餐。早餐也可以单独点餐。啥都有,服务又超级好。房间的冰箱里饮料、果汁和啤酒,管够。昨天去三层试了靴子的型号,学会了登岛服装的穿戴。按照要求把上岛用的旧服装拿去做生物清洁,这个必须要做,而且要签名,要不然不允许上岛。
今天和昨天海上都没怎么有风,但今天的浪的确比昨天大不少。躺在床上看窗外,轮船的摆动幅度还是非常大的。我们的516房间,随着船体的摆动,一直有一种墙体承压的那种吱吱的叫声。晕船的感觉,昨天早上有,但是后来越来越好了,现在基本都没事儿了,只是在船上走来走去,会像一个醉汉一样。
今天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在第二个讲座马上开始的时候,船上的广播突然说在船行进的右前方出现了两头鲸鱼。大家立马从影院讲座的现场向外狂奔。扑到舷窗之后发现,大家都扑了个寂寞。哪里还有鲸鱼的影子。
据说下午到傍晚就进入南极海域了,就能看到冰山了。
现在快到南极了,但是我觉得海水越来越灰。不蓝,不绿,不黑,是一种干干净净的灰。最好看的也不是浪,是贴着水面在波峰与波谷间翻飞的信天翁,它们飞得太好看了。 仔细看,海面上还有些海燕,黑白相间,很花、很小的样子,贴着水面飞的时候,偶尔会落到海面上,而信天翁我没有看到它接触水面。我们坐在4楼的餐厅巨大的舷窗前看海,现在的海水看起来真的是有点汹涌,3米以上一定是有的。
又跑去六楼最前方的船长驾驶舱。这个地方实际上是在我们昨天七楼的观景大平台下边。在这里录个视频,模仿着船长的样子。正前方,南设得兰群岛,南极,我真的来了。
感觉海底有巨大的浪翻上来,海面上无论近处还是远处都有白色的浪花出现。靠近船的地方会看到一团一团乳白色的海水从海底往上翻,仿佛海里有巨大的鱼在跟随我们游动一样。
在德雷克海峡,在南极的冰山出现之前,我的眼里只有一种精灵——信天翁。
在德雷克海峡这片被称作“魔鬼海峡”的暴风走廊中,信天翁以其孤傲的飞行姿态和与人类的复杂纠葛,成为这片海域最传奇的精灵。它们的翅膀划过狂涛巨浪,既是自然的奇迹,也是人类历史的见证者。
德雷克海峡是信天翁的“风暴舞台”。德雷克海峡位于南美洲与南极洲之间,是地球上最深、最宽的海峡,平均水深3400米,最大深度达5248米,终年受西风环流和极地旋风支配,浪高可达20米,被誉为“杀人西风带”。这片海域的狂暴气候与极寒环境,却为信天翁提供了理想的滑翔条件。它们利用大气对流与风能,以长达3.5米的翼展昼夜飞行,甚至可连续飞行6天不眠不休,飞行距离可绕地球一圈。在科考船穿越海峡时,信天翁最喜欢成群追随在船头船尾,成为风浪中唯一的生命剪影。
大航海时代,信天翁被水手视为“灵魂之鸟”,传说杀死信天翁会招致厄运。波德莱尔在诗歌《信天翁》中,以甲板上受辱的巨鸟隐喻诗人自身的困境——翱翔天际的“云中王子”一旦坠落人间,便沦为被嘲弄的对象。这种矛盾形象揭示了信天翁在人类文化中的双重性:既是自由的象征,又是脆弱的存在。
二战期间,美军曾因信天翁的“护岛本能”遭遇挫败。1942年,美军试图在太平洋某荒岛建立基地,却因信天翁群的自杀式攻击被迫撤离。成千上万的鸟群以尖喙、粪便和俯冲阻挡士兵,甚至覆盖跑道导致飞机坠毁。最终美军动用毒气和轰炸仍无济于事,这场“人鸟战争”成为生态暴力的荒诞注脚。
在另一则真实事件中,1942年美军飞行员狄克逊等三人坠海漂流34天,靠捕食信天翁维生。他们用枪射落飞临艇边的信天翁,生食其内脏,甚至意外发现发光的鸟尸——这一细节既凸显人类求生本能,也暗含对自然的掠夺与敬畏。
“这里的信天翁不再是科普书中的插画,而是浪涛与风中的灵魂。”穿越德雷克海峡时,我深信此言。
那一眼万年的南极冰山
刚过南纬66度,遭遇了南极的第一座冰山。我的240毫米的长焦镜头,已经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小企鹅。甲板上的风特别大。那座大大的冰山就像一本翻开的巨大的冰之书,又像是南极给我们的第一封信。呼呼的大风在书页和信纸间穿行,在我的镜头里留下细密的纹路,那若隐若现的企鹅群就在冰山上,像远古的文字,又像未来的密码。
晚上6点钟的酒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刚才5点多一点,摄影讲座还没结束的时候,因为出现了第一座冰山,大家居然一哄而散。说实在话,船上的摄影师将手机拍摄南极讲得非常好,讲到第9点的时候冰山出现了,大家都跑光了,罢课了……
那冰山是凝固的浪花吧?在极昼的阳光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那些光,是十万年前被冰层封存至今的星光吧?我寄望于用镜头去触碰那可见却不可得的世界,我的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触摸到了时间的本质。
去酒会喝一杯庆祝第一次看到南极的冰山和企鹅。早上餐厅的那个小女孩儿继续来给我们服务,送各种小点心和酒。各种各样的小点心非常好看又好吃,但是我都叫不出来名字,才发现红晕的红酒杯子底下有一颗红樱桃。那个唱歌剧的弹奏师已经弹起了钢琴,大家还都沉醉在刚刚见到冰山的意外惊喜之中,海上的信天翁和海燕越来越多。它们在午后阳光照射的洋面上下翻飞。连续两天两夜,你一直感受着它们围着你在飞,它们离你不远,但它们能去的地方你去不到。
阿特拉斯世界航行者号四楼酒廊这个地方天天有这样的酒会,船上的活动五花八门,有点忙不过来了。酒会就是为了庆祝我们到达了南极海域,超级开心。主持露露小姐姐是B团的领队,新疆姑娘,贴心幽默又豪爽。我们夫妻俩的登船照就是她给拍的。露露小姐姐是一个宝贝级的旅行业者。
浪还是比较大。吧台上的弹唱歌手,唱得好听。广播里一直在强调,今晚6点半要召开次日的行程说明。这个时候,海上什么都没有了,刚刚那座冰山,烟消云散了一样。
刚才那座冰山,冰崖那一面有百八十米高的样子吧,不过我的目测不准,可能会更高,另一边有企鹅的地方离海边有一个斜坡,但是企鹅所在的地方还是很高。那个冰山消失了,它好像是南极的一个哨兵一样,它去通风报信儿了吧?
站在世界航行者号的甲板上,呼吸着零摄氏度以下的空气,这白色世界的第一座蓝冰构筑的绝壁从海面浮现。我忽然理解了古人对神迹的想象,这就是南极冰山的第一眼——那些冰崖在阳光下折射出幽蓝光芒的瞬间,仿佛看见地球正在呼吸——每道冰裂隙里都封存着十万年前的空气,每座冰山都是时光的切片。
到南极之后的第一个行程会开始了,两个行程的安排,很激动。
希而瓦湾,明天上午的第一个行程点,明天下午的行程是波尔多角。这是连接南极大陆的一个点,因为很多鲸鱼会喜欢在这个湾里面捕食。
去往希而瓦湾的水道上,好多好多的冰山出现了,好高好高啊,那冰山像海上的摩天大楼一样。这冰山真的是地球上最超乎寻常的存在,这遥远的,一个连一个的冰山,真的是太震撼了。这一座像一个遥远的绝壁,像是尽头的一个存在。这一座真的像一座古堡,特别特别像,简直是大自然塑造的一个在南极的人类的古堡。这一座像什么啊?像高高的白色的斜坡,一座两座三座,再往远处看,四座五座六座七座……
这露在海面上的巨大的冰山,它下面还有90%存在。海面以下的部分才是它的躯干,海浪在一层一层地翻卷。不知道这冰山是不是移动的?我们的船在继续向南移动,左侧的这些冰山,就像那些列队的士兵一样,远近高低各不同。
如果极昼允许暮色这个词存在的话,在它降临前,我在我的南极笔记上画下一座正在解体的冰山。它倾斜的基座渗出赭红色铁质流痕,就像是庞贝古城最后那具拥抱大地的石膏躯壳。浪涌推来浮冰碎片,在世界航行者号的船舷外荡漾开来,冰晶里冻结的远古气泡次第破裂,我仿佛听到它们发出细碎的叹息。
晚餐进行中,我点的脆皮儿馄饨前菜怎么变成了一个蛋卷儿?管它呢,上什么吃什么。冰山在我的窗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餐桌上到底在吃什么完全不重要。主菜来了,龙虾主菜真的非常好吃,甜点不忍心下手,因为太漂亮了。昨天晚餐时一个来自中国的女服务生来做调查,我们说菜都很精致,但是有的可能不一定符合我们的口味,我们尝试着各种各样的都点一下。今天晚上餐厅经理过来调查,我们就是一个劲儿地“very good”,不是假的,的确是very good。刚刚餐厅里这个唯一的中国女服务生,小彤同学来了。她来自山东,问我们菜怎么样,我们说中午的海鲜炒面、馒头和鸡蛋汤很好,早上的肉包子很好。
探险邮轮切开冰海的刹那,我看见时间在南设得兰群岛凝固。11月的南极白昼没有黄昏,日光在云层后酝酿,而浮冰在浪涌中折射出一种永恒的质地。现在是晚上8点半,所有的冰山都消失了,船还在向前全速推进,海浪还是很大。熄灭引擎的瞬间,世界只剩冰层开裂的嗡鸣,像太古时代传来的钟磬,桌状冰山漂浮如诸神的棋盘,那些被风削平的棱角藏着地质纪年的密码,阳光穿透冰晶时,裂缝里游动着寒武纪的光。
这冰山就像是南极洲的一场巨大的序幕表演,真正的南极洲可能还要等到明天早晨3:15日出的第一眼。
……
节选完,刊于《文学港》2025年第8期
【老剑,原浙大宁波理工学院传媒与法学院二级教授,高级编辑。浙江省新闻传播学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浙江省作家协会理事,八、九、十届宁波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出版《大茗地》《大地红》等诗集4部。策划、撰写、编辑出版《浙里是我家》《我的小康之家》《我家人世间》等新闻调查著作2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