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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7期|赵剑颖:朝山
来源:《草原》2025年第7期 | 赵剑颖  2025年09月01日08:26

登顶

从沣峪口进山,约一个小时就到了秦岭分水岭,拐上林场管护站旁边的砂石路上行,我们直接去往光头山。

没有攀爬过程,乐趣却并未减少,森林风光在车窗外一帧帧地滑过,像走进画卷,越深入越俊秀,越曲折越幽静。左手边是深谷,长满了油松、华山松和栎类,右手边为山梁,也是松与落叶树组成的乔木混交林。树荫遮蔽头顶,洒下来斑驳亮点,放下车窗玻璃,松香味扑鼻而来。棣棠蔓沿着路边的岩石向高处攀缘,柔蔓上点缀着明黄色的单瓣花。现已过了春季植物的花期,但高海拔地的物候期会推后一段时间,半山可能是三五天,山顶可能推后二十多天,所以这里还能看到春花。爬山更像是在寻找逝去的春天,偶尔粉红野蔷薇一闪而过,在一丛红透的苦糖果枝子上啄食的鸟受到惊吓,扑簌簌地飞离枝头,叽叽喳喳召唤着附近的同伴,一同飞上高枝头,引发一阵喧嚣。片刻之后,车驶离,鸟回归平静,苦糖果枝子晃动得更厉害了。

远远就看见山巅上的电台转播塔,它坐落在光头山制高点,一个围栏挡住了去路,只好靠路边停车。开了车门,凉风扑面而来,深呼一口气。我们不走盘山路了,从草甸斜坡直接登山。

光头山像个小名,毫无诗意,但比较贴切,山顶没有乔木,只有草甸,远看可不是座“光头”山嘛。这应该是民间称谓,叫久了被当作正式名字沿用至今。对名字心存疑惑的人看见了山都会释然暗笑。阳光下的草甸绿得发光,踩上去无声无息,草蔓软绵绵地牵着裤脚,摩挲着脚踝。眼前是无边的草坡,四周群山如黛,在云雾环绕下梦幻般地时隐时现。我们不着急,慢慢走,享受迈出的每一步,落在草上的足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草站直腰身,仿佛我们没来过,仿佛它们不曾承受过比空气、雨水、鸟鸣、风要重得多的分量。多么好,来过不留痕,草甸把我肉体的重量传递给大山,用自己冷峻的岩骨撑起一切,我对它来说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正是我要的结果;我来了,带着要洗礼的灵魂,带着缄默的虔诚;我走时,除了干净的灵魂,除了具象的虔诚,什么也不会拿走。野草就让它自由生长,自然丰茂,自然死亡;野花就让它自由开放,自然凋谢,落花成籽;鸟就让它自由飞翔,饮尽朝露,看遍晚霞,留下滑翔的弧线;兽就让它自由飞奔,肆意打闹,消化时间,让它站在铁青的火山岩顶,俯视沟壑与远山;云跑过头顶,就让云歇歇脚,低成雾,落成雨,凝成雪……阔大而起伏的草地啊,是万物的舞台,就让它们尽情发挥,尽兴表演,放声呐喊,群山会送出无数折返的回声。

你好!

好——好——好——

沿山脊向高攀缘。

山脊线是地理位置的分界线:南坡缓和,覆盖着厚厚的腐殖层沉积成的土壤;北坡陡峭,沟壑纵深,有小路可以下到翠华山景区。

山脊线也是植物分布的分界线。南坡就是我所在的草甸,灌木和乔木分布在各自适生的纬度,到海拔2600米这里,只留下匍匐的禾本科草,低洼处杂生着一些高山植物。我见到正开花的红花高山报春花、野韭菜,即将开花的野葱、龙胆,以及很多不认识的草类。山北侧近处是茂密的杜鹃灌丛,每个枝头都长满了花骨朵,山下高山杜鹃已开败了,这里矮杜鹃却还未绽放。爬一回秦岭可以欣赏四时景致,从山脚向上,从夏天到暮春,从暮春到初春,移步换景,这就是秦岭的魅力所在。杜鹃群落下方是冷杉林,它们呈现出梦幻般的蓝青色,与靛蓝的天空相互辉映,枝梢还缀着去年的果实。再低处是落叶乔木林,沟谷通往一个村子的道路旁边是箭竹林,竹林深处可以看到村里的白墙红屋顶,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从路上驶过,淹没在林海,转过一个弯,声音再次响起,在空谷回荡。

我正走着的山脊往梁顶这段路是平缓的坡道,爬起来不怎么费力,往下延伸到冷杉林那里就变成了突兀的岩石。岩石形成了一段龙脊模样的山脊梁,铁青色的肋骨清晰可见,周遭岩石神似狮子、马、鸟等动物形态,围拥着龙脊。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成就了秦岭,成就了秦岭的无数座山头和沟谷,收纳了无数的动物和植物,还有多少被隐匿的事物,还有多少未被发现的精灵。这山系就是造物主给予大地的偏爱,赐予我们的宝藏。走在山脊上,群山在脚下,云朵拂面而来,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吹散了额头微汗,吹散了疲乏。多少人在登山的过程中突然觉悟了,胸中块垒瞬间瓦解。自然有治愈一切矫情的力量,无声而深入。

登顶了。

光头山的山顶就是一块巨石,常年风吹日晒,已经风化,但骨气不减,屹立于群山之巅,正面看像一把椅子,侧面看像极了一头骆驼,旁边不足百米的电视转播塔是这里唯一的人工建筑。南面的秦巴山区尽收眼底,背面的关中平原一览无余,离天最近的地方离风也近,云团飘过,忽地就落下一阵雨,一场大约三十平方米的局部降雨,离天最近的地方离阳光也近,云散雨住,阳光依旧灿烂,草甸越发碧绿。

从山腰到山巅的坡地,到处是游人挖野葱留下的坑。野葱的地上部分茎秆矮矮的,据说营养成分全在肥硕的根部。人们带着铲子、铁锹、小镢头,深挖土地,撬走葱根时,还会带出一小片根茎交错的草皮,留下遍地的坑洼。这些坑洼恢复成草甸可能需要几年、十几年,也许永远都不会恢复。一场大雨过后,裸露的泥土受冲刷而流失,坑洼会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小沟壑,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看着那些兴高采烈举起战利品的人们,一种说不出的忧郁在我心头,挤压着心脏。人们因为无知而活得轻松随意,也因为知晓太多而变得沉重。我与他们一起走进自然,攀登同一座山,但我看到的风景与他们看到的却截然不同。他们索取的我蔑视,他们漠视的我奉为珍宝,我们不在一个思想维度。我不仅是一个林业工作者,还是一个自然主义者、环境主义者,我追求的是万物平等,我向往的是互不干扰前提下的和谐共处,这样的愿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完善,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来修复,需要伤及筋骨的痛来铭记。

我深切意识到人类无知的可怕,并因此沮丧不已。保持自省与克制对我来说,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而这远远超出大多数人的认知范围,需要社会层面认识的普遍提升。现在,我只能以一种支离破碎的眼光看待生活,做好自己和周围人的工作,我的同学们在我的带动下,爬山时不再攀折花草,不再留下垃圾。就像今天,看到别人挖野葱时,会说:“这能吃吗?野生的最好不要随便挖。”只能做到这些,我观望他们越久,便越发感到难受,我所体会的悲哀在晴空下如此微弱。在此,我是多余而无用的人。这种认识带来的孤寂,令我倍觉感伤。

穿行林间

从山巅,我继续往下走到林间更深处。

薄薄一道山脊岩石犹如刀片,最宽处不过二三米,左手悬崖,右手密林。我走在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路上,躲避着横生的枯死枝子,脚下的腐殖层上落满松针,树梢摇摆的幅度很大,但林间只能感觉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吹来混杂着泥土味道的香气。我深吸一口气,想要分辨花香属于什么植物、草味出自哪里。松脂的香来自我们正在穿行的油松林和冷杉林,花香来自林间一大片浅蓝色的裂叶紫堇,正午阳光穿越枝子,落在裂叶紫堇花上,让它们有一种妖冶的美。路不时被突兀的岩石挡住,必须攀上岩顶再下去。我伸出手,让风牵引我,让光斑引导我,一步接着一步,我走在理想之境、梦幻之城,我走在由一块硕大无朋的岩石构造的山上,交织叠加的枝杈和盘根错节的根系严严实实地裹着石山,植物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把自己与山紧密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整体合力。林间十分昏暗,深处有草色、树洞和暗流水的味道。树根在黑暗里游荡,从一处处石缝露出虬龙般的形状,因为充满汁液而鼓胀起来,把岩缝撑得更宽,鸟把种子播撒进岩缝,新植株落地扎根,向光而生,长成大树,松树、柏树、鼠李、朴树、榉树、野樱桃挤在一起,迎风招摇。

继续下行,转入一条废弃的小路。路原本通往林场的作业区,伐倒的木头从这里运到山外,造林的苗木再从苗圃运到这里栽植。护林员走过这条路,羚牛、麂子、青羊走过这条路,鸟走过这条路,风走过这条路。每个来过的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被砍头的树桩子上长满木耳和地钱,成为小动物的营养。原始次生林空隙中补植的油松已经长成大树,郁闭了空地;屎壳郎正在搬运羚牛粪便,也许昨天羚牛来过这里,也许刚离开。一小堆羊粪也许是青羊留下的,我站在山巅时,在冷杉林旁的岩石上看见过一只黑羊,它静静地伫立高处眺望远方。鸟带来野樱桃种子,在路边形成一片樱桃林,等樱桃挂果了,就是鸟类和松鼠巨大的果盘。风吹来草种,覆满路面,凹下去的车辙形成一个个小水坑,蚋虫在浮游,蜻蜓与蝴蝶在啜饮。没有一物被靡费,没有一粒尘埃虚度光阴,没有一丝风白白吹过,没有一滴雨落成寂寞,所有的事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彰显来过,留下痕迹和气息。我们所见、所听、所闻、所想,无不源于这片森林与幽谷,无不受到它们的启发与关照。

老树长出新的嫩芽,形成一片柔软绿意,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林间还有许多被风折断、被水冲走倒地的树,根系露在外面,树枝没有受灾难影响,纷纷苏醒,像一只手受伤的人用另一只手高举酒杯,比谁都郑重地阅读过时间历史的绿意,从早春开始读起,不,从冰凌下开始,深知时间在不同季节的表达。夏天到了,森林斑斓的花朵结实、坐果,为来年的花蕾蓄藏养分,看似平静的树木内部,汁液日夜输送到每个叶片,黑暗的泥土下,矿物质被吸收进来,也送到每条枝梢。还有什么?植物生长所需的全部元素都在无声地合成制造,成就了终年不败的绿意。高大而通直的松树、冷杉维持着不变的铁青表情,赤裸地献出自己。裸子植物,来自远古的天真如此执着,不因日月变迁而转变,被大地沉默的力量深深吸引。在风中飒飒的枫杨、桦树垂坠着柔荑花序,回响在掌形、心形叶片的影子里。在树林下面,光线稀薄,草植黄色、白色的花散发出极浓的香气,邀约爬虫与飞蝶。草植下面点缀着蘑菇,它们喜欢潮湿、阴暗的角落,像鬼魅般神秘,令人费解,早上它们才打开的伞形菌盖,到了中午却突然爆裂,发射出浓烟一样的孢子,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变成一滩污渍,隔天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些侥幸的孢子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蘑菇,然后爆裂后再次消失。

耳边响着源源不绝的私语,走在温暖甚至湿热的林间,我两手空空,不能抓握住任何有形的事物。我不停地走,带不走一片腐叶、一丁点泥土,不论谁走过,它们都会驻守在这里,但森林里所有事物形成的某种看不到的东西,已经在我身体里形成,进入血液,在生命中循环,输出春天才有的物质,复活沉睡了许久的东西。没有形体的事物隐藏在我们内心深处,沉静却不死寂,冰冷而不腐朽,只需一个小小的触发就会引爆一连串活力。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相信这个人还是个真实的人,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这也是我们热爱森林的原因。生活如此忧郁、沉重,唯有内心鲜活才能度过阴沉时刻。四周散发着香味,掺杂了清苦的香味,我熟识的艾蒿,高举佛焰苞的天南星,垂坠着流苏般花穗的中华绣线梅,一起把夏天缓缓推进到我眼前。我沉浸其中,忘了自己,忘了时间刻在眼角的皱纹,我回到了童年,走在去往外婆家的草地上,有鸟,有鹿,大灰狼英俊善良。

野芍药

我打算顺西南的一条沟向下走走,这条路也是以前的林业生产路,现在已经废弃。路上长满了禾草和灌木,深陷的车辙印被车前子、牛筋草和黑禾草填满,脚踏下去时能感觉到坑洼,也能感受到地面柔柔的暖意。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放声歌唱,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是森林里最活泼灵动的因素。

越往下走,林木越密,草植越高,拐弯处一枝红花吸引了我。快步赶过去,路边山坡下,我发现了一枝半开的野生赤芍,红色裂瓣,金黄花蕊招来了几只野蜂。其花的大小、颜色跟人工种植的几乎没什么分别,我才知道,人们对芍药的引种培育不像牡丹那样花样繁多,而是保留了绝大部分的原始性。让我惊喜的是,这是一大片赤芍地,几乎覆盖了整个坡面,约有一千平方米。如果它们一直在这里,林场工人肯定看见过,但普通游客可能没来过,否则不会保存得这么完好,一株挨着一株地不留白地。它们该有亿万年生活史,与杜鹃、冷杉、松树、忍冬、荚蒾一样悠久,是秦岭原住民。在没有人工干预的情况下,植物会保持生长习性不变。这片赤芍,我看到的也是唐朝人看到的,也是《诗经》时代的人看到的,那时候气候温润,他们看到的花可能比我看到的更艳丽吧。

芍药是一种古老的花卉,《山海经》记载了芍药的产地,曰:“条谷之草多芍药。洞庭之上多芍药。”可见,芍药在江浙一带生长得十分繁茂。《诗经》中的《国风·郑风·溱洧》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汙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诗中提到的芍药,是传情达意的信物,这是古人的浪漫。春秋时代范蠡所著的《范子计然》中记载道:“芍药出三辅。”一些古籍还记载了山区人们把芍药当食物。但我没有看到过关于秦岭芍药的记载,可能其分布没有那么广泛,也可能因为其隐藏得比较深而未被发现。

花朵零星地开着,几乎是相同的模样,可见这是一个赤芍家族,它们经过漫长时间的繁衍,在这处偏僻山坡有了自己的领地。其间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我只需知道它们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我收下这份心意。但芍药最美之处不是花朵,而是花萼和颀长且柔软的花梗。花萼是变态叶,在花朵尚未开放时保护花蕾不受侵害,花开后退化至花下,不被人注意,但芍药的花萼也很美,呈心形叶片状,其参差交错,紧密地包裹着花蕾,等它们绽放的那一天。长满细绒毛的花梗可以长到30厘米以上,拖着硕大的花蕾,被压低再压低,低到几乎挨着泥土,便形成了绝美而充满诱惑想象的弧度,无风也摇曳、颤抖。

这片野芍药,多数花还只是一个个骨朵(我突然觉得“骨朵”这个词无比贴切,还好听、独特,很中国化,很有诗意,也很亲切),包裹在暗绿色层层叠叠的萼中,即便不开花,骨朵缀着长梗摇摆的样子也令人赏心悦目。

一些骨朵就要打开,矜持地向一侧垂首,我静静守在旁边。20分钟后,花蕾慢慢裂开,蜷缩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像即将蜕变的蝶翅迎风招展,露出里面蜷曲的花蕊,不要急,还得等一会儿,花蕊也会舒展开,整朵花就全开了。花瓣边缘泛着粉白色,靠近蕊心颜色越浓,红,深红,直到紫红。

阳光很好,我见证了六朵花的成年礼,我很高兴做这样的见证人。

这是我第一次在户外见到这么多野生赤芍药。从观赏性上看,其色不如白芍药、粉芍药飘逸,不如紫芍药华丽;其形不如重瓣芍药华贵,更无法与牡丹相提并论。但出于繁衍的目的,它们做了最好的安排,简而智慧,美且质朴,好而高贵。

残缺而纯美

正午时分,晴空如洗,日光与浮云在山峦、山坡、草甸玩光影游戏,留下斑驳条块、光的弧线和影子参差不齐的闭合线。

我从光头山至高点下来,走出草甸,

跨过一条路,来到一块缓坡地。坡地长满了灌草,比起草甸低矮的草高很多,能没过我膝盖,多是禾本科。它们柔弱而颀长的枝茎上,也结出了花穗,只是这花无人赏识,无虫关注。它们是风媒植物,不需要虫子传粉,它们没有浓郁的香、鲜妍的花,素面朝天,不用等风,风自然到来。

从早上七点到现在连续走了六个小时,所以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吃东西,喝水,空气里负氧离子含量高,并不感到疲乏,我平时到点就瞌睡的午休也自动取消了。

不远处,几只雀鹰在低空盘旋,它们的食物松鼠近在眼前的树林,可能看不见吧,它们并没有掠食的举动。冷杉静默,一只雀鹰发出尖叫,它起飞时翅膀拍打在树梢上。一群寒鸦窥探着这只笨拙的幼鸟,跟着它升起,在气流编织的看不见的密网上悬停着。雀鹰笨拙地拍击翅膀,与灵活的寒鸦不可相提并论,但追逐者们最终放弃了,只是想戏弄它而不是袭击。它们一直跟着雀鹰,飞到山脊上方,然后,回到了冷杉附近山坡上的巢穴旁。

两只松鼠在一株严重偏冠的松树上张望,它们大部分时候都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蹲在阳光下,偶尔跳荡着从这个枝头跃到那个枝头,在树皮上搓搓前爪,再返回来。也许巢穴就在附近,或许就是这株树的某个树洞,树胸径足有三十厘米,枝叶茂密,适合隐藏,适合居家。午餐时间已过,它们吃饱饭在享受日光浴。它们肯定看见我了,但毫不在意,我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晒太阳,与它们一样惬意。我相信它们能看懂我做的事情,没有恶意,没有攻击性,但它们也没有试图下地接近我,只是看着我摆弄手机,从背包里取东西,整理帽子,它们与我保持着安全距离,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信任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它们懂得与人类过于亲密将会带来致命危险。这幅宁静的场面,令我莫名欢喜。爬山多年,见过许多松鼠,每次它们都如临大敌,像鬼魅一样,在我还没有真切看见时就逃离了,只留下一抹褐色、灰色的虚影。有一回,我专门带了些花生,放在一只松鼠路过的地方,它居然选择绕道躲开,比起食物的诱惑它更在意生命安全。因此,今日的融洽让我格外感动。被异族信任,被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无视,这才是大自然的真谛、才是生命本来的样子、才是生命之间交流的最高境界。野生动物在它们的世界其乐融融,如此真实。出生时,没有盛大的生日宴会,只有母亲的鲜血与虚弱;死去时,没有花圈和悼词,只有风无声吹过皮毛时的波动。比起人类无止境的追求,它们质朴、简单,微不足道。

阳光从树林的空缺处倾泻而下,形成了一个不断转动的光之幕帘,光线落到灌草上、地上,也落在铺满腐朽的泥土里,黑暗中的种子开始萌动,年轻的树木挤进了光带里。在林立的树木之间,爬藤也找到了接近阳光的通道。它们缠着一株野樱桃爬到一株松树上,攀缘而上,抵达丛林高处,它们蛇一样的身体盘成半圆形,弓成弧形,也能笔直挺立,直到攀上高枝,把丛林法则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不开口的树鬼,是植物界的机会主义者、缺陷与漏洞的钻营者,动物把它们当秋千荡来荡去。

一株位于风口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倒在斜坡上。森林中其他的生命立即占据了它的位置,小树苗得以接受阳光洗礼,快速发育为大树。倒下的树正变成一场盛宴,微生物很快腐蚀了它,猫头鹰在开裂的树皮下做窝,朽木在潮湿的空气里待不了几年,它像一块霉斑,很快就会消失不见。新生命在它身体的废墟地成长,以后来到此处的人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像我也不知道它之前这块土地上有什么。生命以死亡的形式紧密相连,绵延不绝,不论是一株树,还是一只松鼠,一个承载了记忆、与其他生物关联的生物一旦死去,对那些依赖“死者”生存的生物来说损失是惨重的,它们必须重新找到另一株树才能活下去。然而,死去的树木通过催化体内和周围的生命创造出新的联系,孕育出新生命。语言难以言尽树木的来生,腐烂、分解、转化、提纯、再生……如此重要的过程都是死亡带来的。

我一直坐到三点多。此刻,风有了凉意,太阳照在身上温暖而柔和。我站到高处岩石上,西北方向冰晶顶的石海反射着明亮的光,似乎能看见登山人的队列和鲜艳的服装。云团横亘在山腰,我看见他们在云里行走,他们如果能看见我,我也是站在云端的人。更远的远方还是山,看不见植物,只有青绿色,也看不见动物,连声音都消失了,凝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只有深入其中的人才知道,残缺也是构成这完美画面的必然要素,包括遗憾与死亡。

朝山者

暮色降临前,天空的色彩更加迷人,赤橙蓝紫尽情渲染,变幻着高贵、热情、黯淡和接近寂灭前的黑暗。青绿森林,枯死的枝丫,都浸淫在黄昏的雾霭里。

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吹过树冠,枫杨与栎类的花粉飒飒落下,味道清苦还有点难以形容的忧郁。一弯新月挂上高天,几颗星子从云层中浮现,我们行驶在下山的弯道上,没有了早晨上山时的兴奋劲儿,不说话,只想着赶快回家,再美的风景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我们跟鸟类一样,向往自由,更向往铺着干燥细草的巢。  

我盯着窗外明暗交替的光影,车子随弯而行,一会儿在阴影里,一会儿在金灿灿的夕光下。纯粹不含任何杂质的橙色光带着轮晕,就在我们头顶,我伸手,光就在我指尖跳荡。一路下来,我有时间看清秦岭植物的分布。秦岭植物垂直分布、分层而居的现象特别明显,从上至下,依次分布着高山灌丛草甸带、针叶林带、桦木林带和落叶栎林带。高山灌丛草甸带植物在海拔3000米以上,低矮,呈匍匐状或密丛状,分枝多,叶子角质层厚,主要的植物群落为杜鹃灌丛,地势平缓地段有禾叶嵩草草甸,就是我们今天所到的草甸。冷杉林在海拔2800米的区域,林相整齐,群落外貌呈墨绿色,结构清晰。红桦林在海拔2200~2800米的区域,是温带落叶阔叶林带与寒温性针叶林带之间的过渡型植被,是垂直带上较稳定的群落,群落结构简单而清晰,夏季林冠层呈深绿色,树干为红色。牛皮桦林是落叶阔叶林中分布最高的一个类型,上接冷杉林,下接红桦林,是在第四纪冰缘地貌古石海、石河上发展起来的,一般生长不良、干矮、多弯曲。栎类林由辽东栎、锐齿栎、栓皮栎组成,广泛分布在海拔1400~2400米之间,是秦岭植被分布带的基础林带,历经多次砍伐,多是萌生林,夏季鲜绿,是较为稳定的一个群系。这些多样性植物群落构成了秦岭完整的植被体系。光头山海拔没有那么高,植物也没有那么丰富,但其分布遵循统一的原则,相互独立而又紧密关联,给养着多样性的动物,形成秦岭山系广博浩大的生物体系。造山运动给大地留下满目疮痍,植物们率先打破壁垒,送出生命的青绿色,衍生出高等动物,而后有了人类,但最初原始的生命还是以一以贯之的低姿态生长着,变化微乎其微。没有这些地球的“拓荒者”就不会有人类和人类文明,我们要向这些不说话的植物致以诚挚的问候。

车子驶离草甸,路过酷似动物群雕的火山岩,经过箭竹林,箭竹生长的地方乔木稀少,是林地和草甸的过渡地带,连片分布,还在不断向周边蔓延,充满了内在隐秘古老的熊猫基因,充满了看不见的万物仓库,以及万物温暖的坟墓、腐烂的皮蜕。古老的故事有多古老,那就要从海洋说起,从绿藻和蓝藻说起,从苔藓地衣和蕨类说起,从爬行的蝾螈说起,从恐龙说起……我看鸟类,总能从它们那忧郁、毫无表情的眼神里,读出它们恐龙祖先的傲慢与不可一世。箭竹生长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壁立岩体,接近90度。之所以说岩体而不是岩石山,因为这是秦岭山的龙骨,撑起了整个山系,其贯穿东西。今天在这里看见的壁立岩体,之前我在朱雀森林公园、在青峰峡、太白山都见过。我确定这是一条连绵数千公里长的花岗岩岩石带,其随巨大的地壳运动喷出地面,凝成了石质峰峦。这条岩石带也造就了秦岭落差上千米的瀑布群,瀑落成河,河出秦岭,源源不断向前奔流,最后汇入黄河与长江。我曾站在秦岭分水岭上眺望星空,没有雾霾的山顶,星云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旋涡,带着所有的星星在旋转。星星纯粹而明亮,遥远而又近在眼前,我伸手去捉,它们又远在光年之外。我感觉地上的植物死去后与人和兽一样,会变成天上的星,而天上的星幻灭后,会化身地上的植物、人与兽,继续着另一种生命形态。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死亡,只有生命形态不同的表现形式。

绕过几处急弯,路变得平缓,两边是松树与栎类的混交林,林间黯淡无光,能明显感觉到由内往外的凉气。六月初的山里早晚很冷,比起城市沉闷而杂乱的黄昏,这里多么安静。鸟鸣也稀少了,月光给山林笼上了幕布。

路中间站着一位老人,拄着棍子挥手拦车。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轻易下车,便打开行车记录仪,放下窗玻璃询问。老人说他来朝山时不小心扭到脚了,想搭顺风车回城。他身上都是泥土和草木碎屑,衣领和胸前还有呕吐物,可能是发病摔倒时受的伤,但其说话口齿清晰有条理,应该没什么大碍。从这里走到分水岭至少得走一个小时,一个人太危险,征求大家意见,一致同意捎老人到公路,送其上回西安的班车。

问老人朝山干什么,这里没有寺庙也没有神佛。

他说就是爬山,爬山就是朝山。

这让我很诧异,一直以来,我以为朝山是宗教行为,今天听到还有这么朝山的。不管老人的说法是否合理,它恰好契合了我此刻的心境。

面对这座山系,唯有敬仰。我们爬山,登顶,踩在山的胸膛,站在山的头顶,看似征服,其实是被征服,被山沉默而坚定的屹立所征服,被山看似低姿态的包容所征服。我们放纵不自知,贪婪无节制,渺小而自以为是,如果把一个人从人类群体中摘出来变成单独的自然人,该有多脆弱。石器时代太久远,青铜时代早已落下帷幕,铁器时代紧随其后,瓷时代易碎难以保养,终于迎来了纸时代,我们的足迹被撕成碎片,与同样碎成浆汁的楮树皮纠缠在一起。纸时代的文字里有森林的呼号、哀叹、呜咽、涕泪。但纸时代的影响力正在减弱,为思想时代的到来在做铺垫,未来会更好吗?

寒鸦声在空气中搅起了涟漪,记忆开始回溯,文字划过木屑制成的纸张,书写中,我思考着森林的意义。

【作者简介:赵剑颖,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向光而生》《梦生地》《在秦都》《唤醒与回归》《豹》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