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4期|贾梦玮:不见峰
贾梦玮,文学博士,现任《钟山》主编、《扬子江文学评论》主编,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散文委员会主任。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有散文随笔、文学评论若干见于报刊。结集出版的有散文随笔集《往日情感》《红颜》《南都》等。获多种文学创作、文学编辑、文学评论奖项。
不 见 峰
□ 贾梦玮
先入为主是人类思维的惯性。顺着惯性,人就常常犯错误。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水岭,华山名气大,且以险著称,我一直认为华山是秦岭的主峰。后来到了太白山下的眉县(不是四川的眉山),才知道太白山才是秦岭的最高极。
巍巍太白,古往今来引来无数人朝拜。看望一座山,你必须走到山的面前,甚至必须一步步登顶,移步换景,顶礼膜拜。有人说“山高人为峰”,当然是豪气冲天。其实,山峰的峰与你何干。狂妄也是人的一种惯性。在征服高山的过程中,总是会有人倒在中途,人总要为其狂妄付出代价。即使那些登顶的人,你就是“峰”了?
到了太白山下的眉县,才知道眉县还有一座高峰,一座思想的高峰,“关学”的代表人物张载。他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不少中国人背得很熟,一些大人物也把它作为座右铭,激励人生。文天祥、曾国藩以及共产党人李大钊等都曾借用这四句话,立志明心,倡导于同仁间。这四句话,我小时候就会背,有口无心,更不知道张载是在太白山下的眉县著作讲学,授业解惑。四句教的主语不明,主语心心念念的天地、生民、往圣、万世,显然都不是“我”,那个近代以来所不断放大的“我”。这个潜在的主语对外部世界,对天地、生民、往圣、万世,确是深情款款,还有满满的使命感。人类的历史某种程度上是不断释放自我的过程,束缚似乎越来越少,外部责任越来越小,自我膨胀。人,却越来越孤独,甚至忧郁、癫狂,也越就来越无法理解这个“我”,把握不了这个“我”。而且要做大写的“我”,为了自己的“大”,往往就要把他者变成“小我”和“小人”,否则自己无法“大写”。世界最长寿男性、英国的鲍勃·韦顿总结了他跨越两个世纪的所见所闻所思,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世界上的所有麻烦都是因为有些人太把自己当回事造成的。人类最惨的时候:天地——乾坤颠倒,生民——生灵涂炭,往圣——被革命,万世——人们担心文明的中断。这些,还不都是人自己造成的?那峰,最高峰,太白山见证了一切,但山无言,峰不语。
革祖宗的命,是中国人思维与行动的惯性,一切现实中的不幸遭遇,往往都要到祖宗那里找原因,坚信是传统出了错。好像不如此,就无法立于天地之间,无法走向未来。多少年来,张载一次次被批判、清算,但他,仍然是一座山、一个峰。过往就是一座山。中国人甚至要移走一座山。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太白山仍将巍然屹立,俯视人间。张载的思想仍将被中外的学者研究,“气”的创建性思考也仍然是思想家们必须翻越的山头。
对待高山与峰峦,无论是自然意义上的还是精神意义上的,作为自然之子、精神主体的人,都得有一个合适的态度。对待自然界的高山,让它成为它自己的样子,少打扰无破坏,遵守自然规律,取之有度。对待精神意义上的高山,把它放到原来的时空中考察,不拔高不苛求,为先人曾经的努力而骄傲,以同类在历史上犯下的罪恶为耻辱。山高人为峰,如果是精神意义上的峰,我们首先要了解这座山,达到他的精神高度,也才可能吸收其精神养料,获得前行的力量。
“文革”过后,中国人豪情万丈,也有不少豪言壮语,比如:“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意思是要抓紧时间搞科技、抓教育、促经济,时不我待,因为中国被耽搁得太久了。但稍想一下就明白,不少物质的东西可以夺回来、抢回来,而最不可能夺回来的就是时间,逝去的就永远失去了。还有一句话至今仍在耳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当年,中国人在科技、文化上已经落后西方国家太多,要迎头赶上,弯道超车,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直接站到人家的肩膀上。殊不知,那巨人的肩膀是那么容易上得去的么?弱小之人,连巨人的肩膀都看不见。即使仰视可见,又如何能攀援而上呢?你终于掌握了攀缘术,那巨人愿不愿意让你上去呢?
我们现代人要完整地登一下太白山,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了,有的是由于身体原因,有的是没有时间。我们那次上太白山,是先坐大巴到了红树坪,然后乘索道到达天圆地方。因起了大雾,接下来的步行就被劝放弃了,登顶也就作罢。我们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次太白山,显然未能登峰,当然也是不识太白真面目。太白山由下到上分为低山区、中山区、高山区三种地貌类型,形态不一,特点各异。低山区黄土覆盖,中山区石峰发育,高山区保留冰川遗迹。你问AI,它马上就会告诉你这些。一山而共四季,“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这是谢灵运的诗句。他是跋山涉水、游山玩水的祖师爷,也是山水诗的鼻祖。为了登山,他还发明了灵运屐、曲柄笠。你要认识一座山,体验一座山,你必须亲身体会,甚至手脚并用,攀爬腾挪,这样也才能知道,什么是山重水复,何为柳暗花明。显然,我们只是草草地去了一趟太白山,而且是:不见峰,更不可能知道太白山的奥妙。李白当年如果没能登上太白峰,即使他能神游八极,也写不出《登太白峰》:“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见还。”登上太白峰顶,他才有资格与太白金星对话。他字太白,也没人觉得突兀。
我想,张载也不是一直呆在太白山下,有没有、多少次登上太白山,没有准确的记载。他要攀登的是思想的高山。我们知道他是理学“关学”一脉的创始人,后来被奉祀孔庙西庑第三十八位。他祖籍大梁(今河南开封),中年在凤翔府郿县(今陕西眉县)横渠镇落户,成为太白山下人。从此一心向学,创立横渠书院,著述兼讲学,人称“横渠先生”。他也曾经像绝大多数学子一样,参加科举考试,以期博得功名,建功立业。他考中进士的那次科考放榜,被誉为“千古第一榜”。同榜生有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程颢、程颐等。苏轼、苏辙、曾巩位列“唐宋八大家”,曾布、吕惠卿、章惇官至宰相,王韶成北宋一代名将,张载则与程颢、程颐同是理学大师。主考官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在这样一个名单中,张载也能闪耀独特的光芒。
像大多数儒家知识分子一样,修齐治平也是张载人生的阶梯与理想。他甚至找到当时主政边关的范仲淹,要投入军队,建立军功。范仲淹看出他的学术慧根,劝他以学为重。张载果然不负范仲淹所望,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张载所创立的“关学”,是宋代儒学的重要流派,主张尊顺天意,立天、立地、立人,诚意、正心、格物、致知、明理、修身,这样才能臻达圣贤境界。主张“实学”,强调经世致用,是“关学”的重要特征。他的学术面广泛,天文、历算、农学、军事等方面都有独到的成果。对于世界的本源,张载认为是“气”,而非二程的“洛学”中的“理”。张载以“气”的概念,构建起了一个独特的“一元论”哲学体系。冯友兰评价其为张载对中国哲学的一大原创性贡献。谭嗣同认为,张载关于天文地理等自然现象的科学理论,不仅早于西方,而且高于西方,不仅合理,而且科学。只有了解张载的科学理论,才能更好地了解天文、地理。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说“(气论)是十一世纪关于感应原理的非常明确有力的叙述”,长期保持着“它的活力”。丁韪良在《翰林集》中称其足以同“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的“以太”“旋涡”说相匹敌。
张载由气论得出“万物本是同一”的结论。他在《正蒙·乾称篇》中把天地、宇宙视为一个大家庭,人应该亲近同类和万物,他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样的世界大同理想也为后世不少思想家所继承。
张载的思想,也吸引了日、韩、法、德、美等国家的众多专家学者,有些人甚至不远万里来眉县张载祠谒拜。1999年9月,首届张载关学与实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太白山下的眉县召开,海内外的120余名专家学者与会,探讨张载的思想成就。德国汉学家将张载《正蒙》一书译成德文出版,新加坡出版了《吕大临易学发微》等关学著作。日本、韩国的一些重点大学,把张载的关学与朱熹、王阳明的学说一起列为重点学科。
不管是对物质意义上的山峰还是精神意义上的山峰,我们还是要从仰视走向平视,这是努力的方向,其间当然要经历一个艰巨的攀登过程。“山高人为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能只是雄心和口号,否则,我们只能是眼里无山、心中无峰,甚至是瞎子谈山、盲人说峰,这样对山、对登山者,都不是什么好事。
普通人如今已经不可能有心思去研究张载的思想。向往着这座“高峰”的人,也往往只是到眉县拜谒张载祠、张载墓。正如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赞美孔子的:“《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对待先贤,我们至少要保持敬意,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