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期待最好的人机相遇时刻
来源:文艺报 | 严 锋 双翅目 吕广钊  2025年08月25日08:12

科技、幻想、文学、哲学,对科幻的讨论从来不止一种向度。当下,科幻文学的意义早已溢出类型文学边界之外,具有很强的现实指涉和思想价值。对于技术时代的文学生活,也需要有更多维度的科幻视角进入并参与讨论。本期科幻圆桌对谈邀请学者、作家围绕科幻与哲学、游戏、人工智能等话题进行漫谈。

——编 者

与谈人

严 锋: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双翅目:青年科幻作家,南开大学哲学院讲师

吕广钊:中国科幻研究中心“起航学者”

用科幻的笔法改编文学经典

双翅目:从契诃夫的《海鸥》到老舍的《茶馆》,选择这些文本改编,最主要的是关联我本身的写作能力。改写已经非常成熟的作品,一方面是我在挑战它,但更多时候是站在它的肩膀上,更清晰地体会它到底好在哪里。比如《海鸥》,我想用科幻的方式把故事架空,放到宇宙的场域当中,假设不同的戏剧以后都放在以行星为背景的宇宙片场中进行演绎,演绎过程中可能有观众,可能没有观众。改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改动契诃夫作品的内核,或者说,我没有办法真正地在艺术内核层面有科幻性的改动。我也非常喜欢老舍的《茶馆》,我想用科幻的方式改写这部中国话剧,背景同样放在宇宙,所有的人物都把姓去掉,比如只有掌柜、二爷、四爷,这样人物更有普遍性。改写后,我的体会是,老舍不愧是老舍,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一些老舍在写作过程中处理的社会问题。

科学和艺术是两套话语体系,但科幻要把这两个东西捏在一起。在写《宇宙尽头的茶馆》时,我尝试融合和叠加,看一看最后能出什么效果。这只是尝试,不能说成功,但尝试本身还是有价值的。

严 锋:科幻不光是技术的、冷冰冰的,它的技术理性中隐藏着极大的激情。科幻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技术细节,但穿过这些细节,能看到背后一种更灵魂化的存在,这是科幻最重要的内核。

我们用科幻的眼睛看《狂人日记》,会发现它在现实和超现实、梦幻和真实当中不断地跳跃、穿行和越界。现在学界还在不断争论《狂人日记》里哪些是真实的场景,其实用传统现实主义的尺度就可能狭隘化了。当我们用科幻的眼睛去看,文本层面很多不同的意义就呈现出来了。再比如《三体》中的游戏,伏羲、周文王、纣王,这部分的描写很像《故事新编》里面的《铸剑》,黑色幽默、时空错杂,这是一种跨时空的狂欢,鲁迅真是太超前了。现在再看《铸剑》,描写对象野蛮血腥,描写本身是冷静的,有一种超越、幽默的眼光,在那个时代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文体。《三体》里,伏羲把一罐调料浇在自己身上,这个描写难道仅仅是科幻的吗?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文学史的相互眺望和连接。

在科幻想象中重提“万物有灵”

吕广钊:双翅目的小说辨识度很高,因为哲学气息很浓厚。我看她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公鸡王子》。里面的机器人和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不一样。机器人自创生开始就被定义成了没有反抗性质的工具,这是以人为中心来理解,它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在以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机器人的叙事都很难绕开这个逻辑。很多科幻文学作品,不管是挑战这个法则还是从这个法则出发创作,都希望建构一个与人差不多的机器人。在很多作家眼里,最好的机器人,就是和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有感情的机器人。这是非常霸道的逻辑,机器人为什么要和人一样?机器人认识世界的方式和我们的方式截然不同,他们没有身体作为局限。

双翅目的《记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些神话人物,比如刑天,没有头,眼睛长在胸上。他认识世界的方式是否与我们不一样?当我不做人,做一个动物、一棵植物、一个石头甚至一个细菌,它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和我们作为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有什么不一样?所有这些认识世界的方式都是平等的,这些能动性的存在都会产生自己的哲学体系。这是与黄金时代的科幻小说非常不一样的、新的解释世界的方式。

严 锋:去中心化,破除人的自恋,科幻是一条重要的途径。双翅目等科幻作家的小说中已经在描写这样的演变,技术让我们和万物有了更直接的接口。比如刑天用肚皮去呼吸、说话,用胸口去看,用肠子去思考。其实这本身就包含了科学的成分,“肠胃的想法”,今天的科学研究让我们知道,肠道菌群真的有它的想法,它可以影响我们的喜怒哀乐。

我在20世纪90年代玩过《Bad Mojo》(坏蟑螂)这款游戏。玩家扮演一个蟑螂,游戏里面人在片场扮演动物,成为那个可恶的动物。现在,玩家在主流3A游戏《Stray》(迷失)里扮演一个猫,在《Moss》(莫斯)里扮演老鼠,那么你对老鼠的观感完全不一样。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写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这是现代文学的经典场景,讲人如何被异化,它是比喻的说法,这是文学史很了不起的时刻,一个飞升的时刻。可是今天在游戏中,我们和甲虫可能会形成一种新的关系。

作为人类,我们可以与万事万物产生各种连接。类似双翅目这样的科幻创作提醒我们,事情没那么简单,当你成为万事万物的时候,又会陷入各种各样的困境,比如发现交流的困难,这是无穷的反转,也是科幻的题中之意。

双翅目:我觉得“人是万物的灵长”只是进化史的一个阶段。这一观点本身就值得质疑,人比动物好吗?很多动物的善良和智慧的行为,会让我觉得这些动物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更有灵性,只是它们不会说话而已。比如我看到一个纪录片,讲的是救助站会把不同的动物放在一起,一只狗和一只乌龟成为好朋友,狗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一定等着乌龟慢慢地吃,狗陪着它一起吃。这种跨物种的交流对人是有启发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动物的相处关系以及人与动物相处的关系,可以启示我们思考人和人工智能的关系。

我确实受德勒兹哲学的影响,比较认同他的一点是,人可以成为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可以转换视角,成为另外的东西。当下,这可能更加真实地发生在技术时代。

无穷无尽的对话,恰是文学的意义

严 锋:AI也是一种眼睛。现在有科幻的眼睛,有游戏的眼睛,还有AI的眼睛,三个眼睛可以叠加。AI的眼睛会看到什么东西?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话的重要性。对话可以是狭义的也可以是广义的,双翅目以科幻的方式和传统经典对话,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写先辈和后辈“搏斗”,这也是一种对话,它是持续的过程,很像我们和AI之间的关系。

刘慈欣的小说《诗云》谈的是神级的文明,想超越李白写出最好的唐诗,甚至点燃了太阳系变成一个星云,包含了古今中外所有的诗,这是不得了的想象。可是问题来了,怎么把最好的诗挑出来?这个小说就涉及我们和AI、人和技术的关系。在对话的意义上,人是有用的,传统的作家是无可替代的。我们正在进行一种无尽的对话:包括人和人的对话,我们和传统的对话,科幻和传统文学的对话,也包括我们和AI的对话。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需要对话,在对抗碎片化世界的过程中,怎样才能在对话当中建立起新的连接?这种连接不是僵化、固定、压制性的,而是流动、开放、多线程的,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对话,这恰恰是文学的意义。

我也在尝试和AI对话写作,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让它续写,其实文学就是永恒的改写、续写的过程,我们都在合作写一本大书,一本流动、不断变化的大书。比如我让它写《三体》,给它《三体》的设定,但让它写一个和《三体》不一样的小说。另外一个是续写《红楼梦》后40回,这简直是巅峰级的挑战。你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提示词,不断磨合,磨出更合你意的版本。比如我就和它磨出一个版本,里面薛宝钗和贾宝玉结婚了,贾宝玉没有发疯。林黛玉最后也在痛苦当中死去,但不是在婚礼同一天,是一个比较自然的悲剧。

AI的版本写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的那一天,他要去揭开红盖头,里面有一个心理活动写贾宝玉突然恍惚了。这是AI打动我的时刻,他突然在那一刻把薛宝钗误认为是林黛玉,还心里想:“这个红盖头这么薄,林妹妹会不会太冷?”有点跳跃,但是这种恍惚我没有想到AI会写出来。AI不可捉摸,AI会做梦,这不就是《红楼梦》吗?我们不用排斥,但我们也不用觉得它就能写出一部《红楼梦》。就是那个片刻,我觉得我们和AI之间也产生了某种关系,这是我喜欢的人机相遇的时刻,也可能是《红楼梦》著作史上新的阶段。

在加速时代,如何与技术更好共生共存

吕广钊:技术诞生之后,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何与技术共生。作为能够建立文明的人,最初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人已经在和技术相互融合的过程之中了。当人们发明了工具,人就不再是人,而是“人+工具”的共生存在。当最新的技术发明出来,人就成了“人+技术”所出现的东西,这时候我们需要重新思考这个关系。

技术带来了非常多的改变,比如全球化带来空间关系的改变,信息化更是加快了各种交流的速度。从历史的角度看,技术出现之后带来了哪些关系的改变,这些改变带来怎样的政治经济意义和文化价值,是我们需要研究的。

当下,生成式人工智能非常快地融入生活,以至于断网会给人类带来非常严重的影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保罗·维利里奥认为,人类所有的发明,无非都是对更快速度的追求。生成式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的也是速度的影响,它可以代替绘画、创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介入文艺创作,这些在各个领域都有讨论的价值。如何探讨这种加速主义对人类的影响,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

双翅目:我是技术乐观主义者。AI可以帮我节约时间成本,大部分生成式AI是一种均值式的处理,它给出的是专业水平中的一般水准,肯定不是最一枝独秀的那种。我写论文,长时间段的、艰辛的、创造性的工作我自己做,AI可以帮我做杂事,比如按照参考文献做格式整理。在这个意义上,我发现我对AI的使用一方面是加速的,我希望它把我不想干的事儿干了;另一方面,它给我留出时间做减速,让我有时间去写真正值得投入精力的东西。以什么样的方式做加速和减速?这也是很现实主义的计算时间的问题。

现在,我争取和AI进行更复杂的互动,比如进行深度对话,借助AI挖掘更专业的东西,像我小说中的星体轨道计算等等。我努力问AI一些更深刻的问题,努力让它生成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这样,就变成大家从不同的渠道对话。DeepSeek是人和AI一起工作,不是AI自己去生成。我有些时候想,人和AI的互动就像J人和P人的互动(MBTI的16型人格),如果让它生成更细致的内容,人就要做出更多的判断,不管是后台预先设置的判断,还是我问更细节的问题,都相当于是导向型的判断。所以人与AI的关系,是生成和判断的互动。这个时候,如果我是某个领域的专家,我自己会生成观念同时进行判断;但如果我不是专家,就需要AI的帮助。在人与AI的合作上,生成和判断结合在一起,大方向应该是努力产出非碎片化的东西,产出体系化、复杂化的针对技术社会问题的良善方案。

严 锋:世界面临的危险是越来越简单化了,我们什么都依赖AI,可我们也得思考,有哪些事情不能全让它做。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艺术是很重要的,复杂性恰恰是文学艺术最有意义的地方。我特别喜欢DeepSeek的一点,就是它的深度思考过程。过程太重要了,它是一种复杂性的东西,文学和游戏都是关乎于过程的。刘慈欣有一句话,传统文学和科幻文学的区别是什么?传统文学描写上帝创造出来的世界,而科幻作家就像上帝那样去创造那个世界。随着AI的到来,作家并不完全主导一个世界的创造,AI可以有所作为,我们和AI一起合作,来协同演化,这是我希望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