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变身术
无论是作为文学体裁还是影视题材,科幻与其他文学艺术作品最大的区别可能在它的科学元素上。但在实际的创作中,其他的文艺形式往往也能融合科幻思维,其奥妙即在于赋予这些文艺形式以逻辑自洽的科学幻想。神话传说、童话故事乃至历史故事等都可以实现这种转变。近20年来,这样的叙事流变在国内外都有大量的实例。
一
先看神话传说如何变身科幻故事。在大众所熟知的美国科幻电影《复仇者联盟》系列中,钢铁侠、绿巨人、蜘蛛侠等一大批超级英雄之所以组成复仇者联盟,是为了对付来自外太空的危险人物洛基,而洛基的原型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谎言与诡计之神。这个人物形象承接自科幻电影《雷神》系列,该系列中雷神索尔的原型是古代北欧神话里的雷电与力量之神。在《雷神》及后续故事中,影片制作方重构神话符号为星际文明、能量科技与生物工程,为神话传说赋予了全新的叙事逻辑。从世界建构上,《雷神》将北欧神话中的“九界”设定为不同维度的星际文明,其与地球之间以彩虹桥相连接,该桥既是能量传输装置,也是跨维度跃迁的核心科技。从器物设定上,《雷神》为神器赋予超现实科技元素,雷神之锤所具有的已经不是神力,而是物理能量。从视觉效果上,雷神操控闪电时产生的离子化光效、彩虹桥启动时的多维空间扭曲,以及海拉(原型为古代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冥界女王)捏碎雷神之锤时展现的分子级物质分解效果,均以视觉语言强化了影片的科幻风格。
想象力无远弗届,创作也是如此。但灵感的迸发也并非总是一蹴而就,而有其潜在的规律。从神话到科幻的演变,就有一个渐进的融合或者说是过渡阶段。1984年,日本漫画家鸟山明的作品《龙珠》就实现了神话元素和科幻设定的共存,它虽然是20世纪的产物,但其影响至今未泯。《龙珠》主角孙悟空的形象源自中国的“西游”神话,却不是仙石吸收天地精华孕育出的石猴,而是来自外星球的所谓赛亚人,这让他具有了初步的科幻色彩。赛亚人孙悟空的血液中有“鸟山明因子”,具有特殊能力,虽然名称滑稽,却也可以傍靠基因科学;他在吸收大量电磁波后还能变身为巨猿,获得更强的战斗力,也有物理方面的背书,更强化了其科幻因素。此外,鸟山明还“发明”了大量的未来科技,比如可将汽车、房屋极限压缩的万能胶囊,可缩小人体的手表,以及时光机、悬浮车、治疗舱等,使这部作品具有了相当高的科幻浓度。同时,《龙珠》中的神话元素也非常丰富,除直接采用中国神话中的孙悟空、二郎神(天津饭的三目形象)、猪八戒(乌龙)、牛魔王、阎罗王(阎魔王)、神龙等人物形象外,还保留了龙珠具有神秘力量、生死轮回等神话设定。这种混搭风格可以看作是神话科幻化的初期尝试。
说到混搭,不得不提到一部设想奇特的小说《美国众神》。这部作品直接将北欧神话中的神祇设定为旧神,将新媒体、科技、资本等现代力量塑造成“新神”,让二者展开了一场新旧信仰之间的权力之争。如果说《龙珠》是神话和科幻并存,《雷神》和《复仇者联盟》是科幻覆盖了神话,《美国众神》则是把科技“神话”化了。它体现的是面对科技时代到来的一种创作理性。
二
国内的科幻作品也有较早融入神话传说者。程嘉梓1985年出版的《古星图之谜》,讲的是因考古而发现外星人的信息火箭,进而救出沉睡海底五千余年的外星人的故事。小说讲述了在流传自古代的神话传说中,铜球状的信息火箭曾经现身,并被演绎成了神仙赠送金钥匙,县官拿着金钥匙找到金坛子的故事。这个神话或许还是作者虚构的,可是随着整体故事的进展,主人公考古到了《穆天子传》和《拾遗记》,乡野传说便和外星飞船(星槎)曾于尧时代溅落大海的典籍神话汇流了。作者以现代的科学视角为古代的神话做了一个新解,为故事平添了一层“可信度”。
近年来,我国科幻文艺蓬勃发展,对神话科幻这一形式的探索也日益多元化。董仁威的少儿科幻小说《三星堆迷雾》,便将神话传说、历史考古、科学幻想和现实事件融合成一体,充分展现了科幻小说虚实相生的艺术特点,表现出了相当高的想象力和写作技巧。科学幻想在其中成为了连接神话传说时代与当下或未来的桥梁。
我们常常会看到,一些科幻作品会将未来科技或外星科技写得神乎其神,几近神话。反过来,又有一些作品会重新打量神话,试图用科幻的叙事方式来解读它们,其中主要的逻辑在于,神话人物都是外星人。郝景芳的《宇宙跃迁者》一方面借用中国传统神话符号,如龙、凤、麒麟等,另一方面将外星文明视同神话中的神祇,通过传授技术、调节冲突等干预人类文明进程。前一方面的例子还有马传思的《雷池渔歌》,将龙和鲛人等神话形象或曰意象引入科幻叙事;杨枫主编的奇幻科幻作品集《今夜有龙飞过》、白贲的《水龙吟》和刘洋的《消失的旅客》更是让“龙”和科技的融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后一方面的例子,则有《科幻世界》少年版于2021年第9期特别策划的“当传统文化遇上科幻”主题系列作品。何涛《射日》中的羿、一骑星尘《“盘古”往事》中的盘古,以外星人甚至外星机器人的身份出现,“射日”与地球人类的起源也有了自圆其说的别解。这一期的别册作品——吕皓然的《九色鹿》中,当作为外星生物的九色鹿从天而降,复仇的神话升华成了救赎的科学寓言。
《三星堆迷雾》和《宇宙跃迁者》都涉及时空穿越这种手段。前者是使用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或用信息探测仪来感知和回溯过去;后者则使用了“意识跃迁”等科幻设定。值得一提的是,《三星堆迷雾》和《宇宙跃迁者》中都没有涉及宇宙外来者和地球人之间的冲突。《三星堆迷雾》本身是对中华文明大一统的正本清源,《宇宙跃迁者》赋予外来文明善良的看护者形象,与前面所述外国作品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
我自己也曾做过尝试,从科幻的角度重新构想“西游”世界的超现实逻辑,写了一篇少儿版的“科幻小西游”——《孙悟空的跟屁猴》。故事设想天宫是艘宇宙飞船,玉皇大帝是船长,所有的船员都是外星人,太上老君是首席科学家。抛开太上老君的原型不谈,仅从民间传说和吴承恩笔下的太上老君来看,说他是科学家,并非哗众取宠。从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职业来看,太上老君其实就是一名方士,所从事的是与化学相关的工作。他炼的丹可以看作是高科技的基因药物。就像绿巨人可以借由基因药物变身一样,天宫船民和地球人类甚至狼虫虎豹都可以在服用太上老君的丹药后发生器质性、功能性的变化。我让他们背上了飞行推进器,而不是像神仙一样夸张地飞,以与神话相区别。所有的法宝,也都给出科学解释。在可以自圆其说的科幻设定之下,孙悟空之所以跟着唐僧西游,也有了新的说法。花果山的小猴子在吃了太上老君的“开窍丸”获得人类智慧后,不只摆脱了“妖精”身份,还能像人类的小孩一样缠着孙悟空带它出门远行。如此,便演绎了一个由神话转变而来、以成长为主题的科幻故事。
童话也能变科幻。比如《熊出没》系列电影,本质上是童话,但是其中夹杂了许多科幻元素,近年来甚至还主打科幻旗号。《熊出没·变形记》(2018)推出了“缩小机”,与电影《蚁人》的设定相类似。《熊出没·狂野大陆》(2021)以基因编辑技术为核心,打造人类通过“变身手环”自由切换动物形态的科幻设定。《熊出没·重返地球》(2022)涉及外星文明、反物质、脑机接口、机甲等多种科幻元素。《熊出没·伴我“熊芯”》(2023)围绕仿生机器人展开故事,探讨AI的伦理与情感纠结。《熊出没·重启未来》(2025)虚构的未来世界孢子植物灾变,亦是常用的生物化学类型科幻设定。
四
科幻作家兼研究者宝树编过一本《科幻中的中国历史》,专题呈现国内科幻作家所创作的历史题材科幻小说。除了书中所选诸篇作品,他还以附录形式开列了《中国历史科幻小说要目》,并在序言中对国内外的历史科幻作出了概括分析。选篇从鲁迅的《故事新编》系列之《理水》开始,要目则包含了黄易的《寻秦记》、钱莉芳的《天意》等影响较大的作品。按宝树的总结,历史科幻的一大宗是时间旅行题材;另一大宗则是或然历史,“作品也常常假设已发生的历史以某种方式发生了改变,转到一个迥异的方向”。当然,无论是时间旅行还是或然历史,都是科幻而非纯架空古风题材。在或然历史之中,则又有诠释性的“秘史”、颠覆性的“别史”以及时空混乱的“错史”等。“秘史”如钱莉芳的《天意》,让韩信成为被神级外星文明选中的人,许多历史事件在科幻角度的重新述说之下展现出惊人的“巧合”,似乎如此编排全都说得过去,因而便使读者产生惊奇或者探秘、猎奇之感。“别史”如刘慈欣的短篇小说《西洋》,让明朝郑和的船队抵达非洲后,又征服了欧洲,继而发现并殖民了美洲,这种历史的高度错位容易使国内读者产生极大的阅读快感,也是其得以广泛传播的秘辛。“错史”在意象上表现为支离破碎,在思想情感上则保持了统一。
当然,更多的科幻创意和科幻故事还是来源于现实而指向未来的,从现实变身为科幻的逻辑,与上述例说无有不同。当前,科技发展突飞猛进,科幻正逐步演变成为现实,对科幻创作提出了越来越大的挑战。科幻创作者在挖掘神话、童话、历史资源的同时,也在极力拓展自己的想象边界,并渴望基础科学在牛顿和爱因斯坦之后取得革命性的新进展,为科幻创作提供更加辽阔的底层逻辑支撑。
(作者系少儿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