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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4期|何顿:拜师(中篇小说)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4期 | 何顿  2025年08月26日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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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澧州是澧县粮食局炼油厂的合同工,他内秀、厚道,喜欢独处。少年时他身体弱,个子矮,经常遭校内的小霸王欺负。有天,他捡到一块钱,一个小霸王看见了,来抢。他紧捂着口袋,那小霸王不但抢了钱,还打了他一顿。父亲见他鼻青脸肿的,究其原因。傅澧州憋屈地说了,父亲甩了他一耳光,凶道:“你再跟他们玩,看我不捶死你。”这是十岁时的事,他记得一辈子。从此,他看见那几个小霸王就紧张、惧怕、躲避,或者绕道走。父亲在他出生时就患有肺痨,是只药罐子,母亲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生下来只有一千三百克,像一只小病猫,哭的声音十分凄厉。父亲想趁没人时把他扔进粪坑,母亲不让:“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那怎么行。”傅澧州五岁才长到九十厘米高,同龄的孩童都一米一二高了,因而他从小就被同龄人瞧不起,没人跟他玩。上中学时,他身高不到一米三,是全校最矮最瘦小的男生。父亲见儿子如此孱弱,看不到未来,想,当初就该把他丢进粪坑淹死,叹气道:“你这样子风都吹得倒,爸带你去跟王师父学拳吧。”

父亲买了一对德山大曲和两条烟,带儿子去了王师父家。王师父在澧县名声很大,见他如此瘦小,不愿收,不禁好笑道:“你想学拳?”“想学。”“学拳那要天天练,懒不得的。你有这个决心吗?”傅澧州不语,父亲吼道:“问你呢,聋了?”他答:“我有。”王师父说:“你若真想学,每天早晨六点半要准时到,练一个小时站桩再去上课。”少年傅澧州的心是懦弱和自卑的,渴望变强大是他那时最大的梦想!他说:“我一定准时到。”

师父要他练了半年站桩,随后教他太极拳,说:“学好太极拳,再教你太极棍。”傅澧州每天一早来师父家学拳,学完再去上课。也不知是练武的原因,还是到了该长的年龄,那两年他长了二十厘米,虽然在班上还是矮个子,但不像侏儒了。父亲极高兴,说:“这是练武的好处。”傅澧州发育迟,很多男生高中都没怎么长个了,他高中三年又往上冲了二十厘米。师父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说:“你长高蛮多了,身体也壮实了。师父的功夫都教给你了,若你还想学,师父带你去常德市跟纪文彪学吧。他比师父厉害一百倍,一身真本事。”

那年傅澧州随师父来到常德市,师父是武术大家纪文彪的挚友,把他推到纪文彪面前说:“我这个徒弟爱好武术,盼着跟你纪老师学。纪老师在武术上是常德地区的头块牌,五十年代就是省武术队的,跤摔得极好,整个湖南省没几人是纪老师的对手。”纪老师摆手道:“莫听你师父瞎吹。”下一个星期天,傅澧州诚惶诚恐地来到纪老师家,纪老师指着一个青年说:“我徒弟孙乐平,你先跟他学吧。”

习武之人都是八方拜师,无非是想学更多更精的武艺。傅澧州拜了孙乐平为师,每当星期天天不亮就起床,在路上买两个包子边吃边向汽车站赶去,乘车来到常德市,找孙乐平学拳学棍。孙乐平随和,没架子,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还亲自示范。有天,他在孙师父家结识了一身武艺的胡胜平。孙乐平指着胡胜平说:“我师弟,也是纪老师的徒弟。”傅澧州见胡胜平个头与自己差不多,年龄也与自己相仿,一笑说:“那我要叫你师叔。”胡胜平客套道:“你把我叫老了,就叫我胜平吧。”两人眼缘好,见面就熟络。傅澧州翻看着桌上的《太空子午棍》。胡胜平说:“这本棍术的作者叫刘杞荣,是我师父的师父,曾是湖南省武术队的总教头。”傅澧州对“教头”一词特别敬重,豹子头林冲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胡胜平又说:“师父曾说他师父抗战中在安徽,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集团军的武术教官,手刃过多名日军官兵,其中一个还是日军少将旅团长,叫本田雄一。”傅澧州晓得常德会战,那是一九四三年冬,八千多坚守常德的国军官兵大多战死了,说:“那师爷,哦,错了,我要叫祖师爷—太了不起了!”胡胜平为师爷骄傲道:“师父讲,我师爷刘杞荣是三湘武术第一人。”

傅澧州更上心练棍了,祖师爷编创的棍术,他得好好练。一下班,他就提着棍到澧水河边耍,有时是一个人练,有时是几个师兄弟一起对耍。二四六的晚上他要上电大,看书做习题。他不甘心一辈子做炼油厂的合同工,要改变命运就得努力。厂长姓钟,年轻时也爱好武术,练过长拳什么的,如今年纪大了,不玩武术了。钟厂长见他勤奋好学,问他:“有一个去长沙学厨艺的名额,脱产学习三个月,你想去吗?”傅澧州那时还没去过长沙,对省城有向往,说:“想去。”钟厂长说:“机会给你了,要珍惜。”

六月下旬的一天,傅澧州拎着行李,来到了长沙市烈士公园。厨艺班租了公园的房子,一楼上课,二楼三楼住宿。床是上下铺,一间房睡四个人。傅澧州来得晚,只有一个上铺还空着。他铺了床,坐了十个小时车,感觉身体都散架了,与人闲聊了几句就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一早,澧县青年醒了,同寝室的三人还在梦中。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拉开门又轻轻带上,在公园里晨跑,见几个人在公园南门旁的坪上打拳,前面一个老者领打,后面一百多个中年男女跟着打。这阵势让初来乍到的澧县青年兴奋,想,自己来长沙学厨艺,正好跟长沙的叔叔伯伯们学学拳,就边看边站在后面学。一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傅澧州一看表,快到上课时间了,匆匆而去。

一连几天,澧县青年一早赶来,站在这群中年男女的身后学拳。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便于问。一个星期天,这些叔叔伯伯阿姨们打完拳,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对老者说:“刘嗲嗲(长沙方言:爷爷),我带了棍,您指点一下。”那青年手持一根两米多长的白蜡棍,舞起来。澧县青年看得仔细,那人舞的是自己跟孙师父学的太空子午棍。那人舞完棍,刘嗲嗲接过棍一舞,棍顿时有了精神似的,棍身与速度和风融为一体,呼呼直响,看呆了所有人。澧县青年好生佩服,想找人打听舞棍的老者姓甚名谁,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人身上,没人理他。下午上完厨艺课,澧县青年来到人工湖边漫步,见一对情侣租了小划子,向湖中央划去,顿时一湖的斜阳也就一湖的金光。他脑海里闪现了钟小雨。

澧县青年读高三的那年夏天,离高考不到一周的那天傍晚,因没胃口就没吃晚饭。复习到九点钟,肚子饿了,想吃烤羊肉串,他向母亲要了十块钱,来到消夜摊上,等着烤羊肉串。一旁的塑料桌前坐着两个妹子吃烤串、喝饮料,说话声里夹着笑声。月亮挂在天上,河风徐徐吹来,他感觉很惬意。这时走来三个他从小就惧怕的自封“四大金刚”的混混,曾经在学校霸凌,因打架凶而在县城出了恶名。那天,四大金刚来了三大金刚,三人之首旁若无人地调戏两个妹子。两个妹子不吃了,要走。金刚之首抓住其中一妹子的胳膊,不让走,还满嘴酒气地讲荤话。摊主晓得他们是恶人谷里窜出来的,不敢招惹。那妹子挣脱不开,同伴气愤地上来拉她,被另一个金刚逮住,并且拖开了。金刚之首坏笑地把那妹子往一处黑灯瞎火的地方拖,那妹子害怕得大呼“救命”。

澧县青年小时候经常被这几个金刚欺凌,按说早把他的正义感欺灭了,但他跟着师父练拳后,正义感又回来了,好像一只被人卖到外地的狗,自己又找回来了,并且变强壮了,吼道:“住手。”那妹子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说:“救我。”他再次喝道:“放开她!”金刚之首见是傅澧州,小时候时常被他搜口袋的,就一脸不屑:“你小子欠打吧?”上来就是一拳。傅澧州已非当年的傅澧州了,练了打又岂能让他打,闪开,一脚把金刚之首踹倒了。另一个金刚见老大倒地了,眼睛瞪得铜铃大,凶道:“你小子活久了。”举拳打来。傅澧州反应极快,一脚蹬在那金刚的腰上,踹得那金刚往前窜了好几步。金刚老三操起一张折叠椅砸他。傅澧州闪开,狠劲一脚踹在金刚老三的肚子上,把金刚老三踹得接连撞翻两张桌子,仰倒在地。金刚之首是个狠人,见傅澧州一打三还占了上风,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目光一扫,看见消夜摊旁竖着一根木棒—老板备着防身的,一米多长,是比手臂还粗的柞木,很硬。傅澧州没想到自己这么神勇,那瞬间他简直沉醉在自己的壮举里,觉得自己是梁山好汉武松!暗忖练拳练对了,对两个妹子说:“你们快走。”他背对着金刚之首,金刚之首憋着恶气,举起木棒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只听见嘭的一声,他往前一栽,失去了知觉。

傅澧州恢复意识是一周后,躺在病床上,头上包了一圈纱布,脑袋仍晕晕乎乎的。母亲在一旁伤心,唠叨说他错过了高考,并责备他不该管闲事,不该那天晚上去吃烧烤。他很郁闷,问母亲:“打伤我的人抓起没得?”母亲说:“跑了,一个都没抓到。”晚上,那妹子随父亲来了,提了苹果、香蕉和奶粉。他疲乏地看着那妹子,消夜摊上他并没看清自己救的女孩,没想到女孩如此腼腆、漂亮。想,救得值。女孩的父亲满脸感激道:“我姓钟,谢谢你救了我女儿钟小雨。”傅澧州无力道:“不谢。”钟父让女儿说话。钟小雨红着脸小声嘀咕:“谢谢哥。”傅澧州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叫“哥”,心里甜,回答:“不用谢。”

他再次见到钟小雨是几年后,那天他下班,走出厂,见一个衣着时髦的妹子对他笑,他觉得莫名其妙,回头看,是不是她对别人笑。姑娘扬起娇俏的脸蛋说:“你还认得我吗?”他愣住了,想不起她是谁,问:“我们认识?”姑娘红着脸说:“我是钟小雨。”她不再是那张女学生的脸了,而是一张十分阳光、靓丽的面孔。他一拍脑门:“是你,我听你爸讲你读大学去了。”钟小雨说:“毕业了,进了县水电局。”他一惊,说:“时间过得真快啊。”钟小雨问:“你有时间吗,哥?”他答:“有。”钟小雨说:“今天我第一次领工资,想感谢你,请你吃晚饭。”傅澧州还从没跟女孩子吃过饭,大方道:“不要你请,我请。”

两人走进一家装修得不错的餐馆,钟小雨要他点菜,他点了个腰花、一个辣椒炒肉、一个海带炖排骨,还点了个苋菜。再次强调:“我请你。”钟小雨甜甜地一笑:“我听我爸讲,那几个坏人都被公安抓了。”傅澧州说:“是有这事,他们在外地抢劫,是外地警察抓的,判了刑。”钟小雨说:“是我害了你,害你错过了当年的高考。”“你没害我,就是考也不见得能考上。你爸关心我,把我招进了炼油厂。去年,我考了电大,边工作边读电大。”两人边吃边聊,她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说:“没有。你呢?”她答:“不告诉你。”“那就是有。”他猜道。她淡然一笑:“莫瞎猜。”一桌饭吃到七点钟,傅澧州去买单,半个小时前钟小雨借口上卫生间时已把单买了。他不好意思道:“我把钱给你。”她说:“我讲了我请。”

这是去年的事。后来他俩有了接触,她有点高高在上,厂长的闺女,大学毕业生,在县水电局上班,妥妥的公务员,像树梢上开的玉兰花,很洁白很大很美。自己是名合同工,身份、地位和家庭都差她一大截,想跟她谈又怕她说“你想多了”。此刻,澧县青年瞧着水波潋滟的人工湖,自语:“我和她之间的差距如楚河汉界,明摆着的,我只能单恋。”

2

有天,大家跟着刘嗲嗲练完拳,一些人先走了,还剩下几人时,一年轻女子向刘嗲嗲请教步法。刘嗲嗲说:“拳击步法是走圆形,在相互对视的过程中,突然变步,改变方向,便于闪退或进攻。”刘嗲嗲边说边走给年轻女子看,一个闪身就到了女子的侧面,拳也到了女子的脸上,快得澧县青年都没看清。刘嗲嗲蓄短发茬,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跟刀凿样深刻、鲜明,年纪看上去比他爷爷都大却十分灵活,他心里好生钦佩。刘嗲嗲说:“上台打,时间、距离、速度,缺一不可。做到咯些,最重要的是步法。”刘嗲嗲看一眼听他讲格斗步法的几人:“搏击中,两人若水平相当,步法就决定了胜负。”刘嗲嗲动起来比年轻人都快,教年轻女子对打中如何防范、躲闪和还击。澧县青年眼睛发亮地盯着,世上居然还有这种老嗲嗲!耳朵不敢打烊,收集着老人讲的每一句话。刘嗲嗲说:“在台上打,眼睛要尖,反应要快,一旦发现对手的破绽,要毫不犹豫地出击。”澧县青年很想对老者说:“师父,您能收我为徒吗?”但说不出口,因为刘嗲嗲没看他,而是继续指导年轻女子。澧县青年傻傻地站在一旁看,都忘记上厨艺课了。刘嗲嗲说:“今天就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迅疾向教室走去。

第二天打完拳,一些要赶去上班的弟子匆匆走了,但还有几个年龄偏大的人和那个学步法的女子及一周前舞棍的青年留在原地。他再也忍不住了,礼貌地对那女子说:“你好,我叫傅澧州,澧县人,请问这位老先生是不是武术大家刘杞荣?”女子对与舞棍的青年说话的老者说:“刘嗲嗲,有人打听您呢。”刘嗲嗲给了澧县青年一个笑,又转头跟舞棍的青年说话。女子对他说:“我姓汤,名秋莲,秋天的秋,莲花的莲。刘嗲嗲就是刘杞荣,也是我师父。”傅澧州激动了,眼前的刘嗲嗲竟是他师父孙乐平和胡胜平眼里神一般的人物!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真要感谢钟厂长派他来学厨艺,忙对汤秋莲说:“太谢谢你了。”汤秋莲一笑,随刘嗲嗲和耍棍的青年朝前走去,留下他站在原地浮想联翩。

某个星期天,澧县青年随刘嗲嗲、汤秋莲和一个名叫熊建凯的青年,向体委内一栋住宅楼走去。他已经跟他们熟了,说话也随便了。他们是在公园湖畔的饮食店吃了包子和茉莉花茶,又闲聊了一个小时后才动身的。刘嗲嗲住二楼,进门一个客厅,摆着沙发、餐桌、餐柜和电视机柜;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相连。汤秋莲给师父、熊建凯和傅澧州各泡了杯绿茶。三个人喝着茶。刘嗲嗲看着汤秋莲和熊建凯说:“你们要参加湖南省强民杯散打比赛,还有时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散打除了直、摆、勾拳,还可以用腿蹬、踹。再抓紧练些快摔招式。”汤秋莲和熊建凯连连点头。澧县青年很想拜刘杞荣为师,口袋里备的红包有三个星期了,但总是找不到与刘嗲嗲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怕刘嗲嗲拒收他。刘嗲嗲又说:“我常讲,柔在他力前,力在他力后,咯叫四两拨千斤。搏击要用脑子打。”

厨房里有菜,澧县青年学了两个月厨艺,毛遂自荐道:“我来做菜。”他做了个料炒土豆丝。土豆丝切得很细,放了辣椒粉、葱花和陈醋。蒸了个干菜五花肉,调料放了些干辣椒和浏阳豆豉。炒了个上海青,起锅时撒了些切碎的大蒜籽。还打了个紫菜蛋汤。端来,一口澧县话说:“师父,不晓得味道如何,您莫嫌弃啊。”刘嗲嗲笑。五大三粗的熊建凯觑见餐柜上搁着酒鬼酒,来劲了:“刘嗲嗲,弟子想呷两口酒。”刘嗲嗲不喝酒的,说:“你们喝。”熊建凯兴致勃勃地起身,拿来酒和杯子,倒酒。澧县青年觉得机会来了,壮着胆子端起酒杯说:“这杯酒我敬师父。”说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八十八元八角的红包,坦诚道:“红包备在我口袋里三个星期了,一直找不到机会拜师。师父,晚辈傅澧州愚笨,但酷爱武术,想拜您为师。”就一仰脖子,一杯白酒倒入嘴中。他怕师父婉拒,赶紧跪下,虔诚地一连磕了三个头。刘嗲嗲伸出双手拉起他道:“小傅,起来。习武之人,不能恃强凌弱。”傅澧州觉得太幸福了,激动道:“徒儿铭记在心。”

九月底,三个月的厨艺学习结束了,澧县青年跨上长途客车,车驶到常德市,他下车,吃了碗牛肉粉。天黑了,他来到胡胜平家,笑容满面地说:“我今天从长沙回来,特意在你家停留一晚。”胡胜平是灵泛人,见他满脸喜气,目光明亮,想他一定遇上好事了,说:“那我们聊聊。”澧县青年说:“我就是来跟你闲聊的。”胡胜平给他泡杯红茶,问:“去长沙出差?”“去长沙学厨艺。”他不是来谈厨艺,抑制不住地兴奋道:“平兄,我都不晓得怎么说,我在长沙拜了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为师。”胡胜平瞪大了眼睛,射出两道强烈的光,聚光灯样打在他脸上,判断道:“你拜了我师爷为师?”澧县青年喝口红茶答:“是呢。”

胡胜平愕然不已。师父纪文彪去世了,师爷还活着,而傅澧州又拜了师爷为师,那他岂不是要叫傅澧州师叔了?这太颠覆了吧?傅澧州把自己如何认识师父又如何拜师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胡胜平听得内心波澜壮阔的,说:“师父在世时经常跟我讲师爷的事。师父讲,一九三二年,师爷二十岁就夺得湖南省首届摔跤、散打两项冠军;一九三六年师爷二十四岁又荣获全国摔跤、散打两项桂冠。师父说民国时期散打是真打,不穿护具的,比武打伤人是经常性的,搞不好还打死人。”傅澧州笑道:“嗯,我听师父闲聊时讲了,师父他老人家获得全国摔跤、散打两项冠军后,国内很多武林中人不服气,跑到长沙找师父比武,还有日本浪人从上海跑来找师父比,都败在师父手下。”胡胜平十分羡慕傅澧州拜了师爷为师,待傅澧州说毕,问:“我师爷身体还好吗?”“师父八十多了还动如脱兔,你说他老人家身体好不好?”胡胜平羡慕道:“你真幸运。”傅澧州大笑,觉得自己中了头彩。

回到澧县,他来到县水电局,第一件事就是向钟小雨汇报他拜了刘杞荣为师,说:“我以后每半个月去一趟长沙,去跟师父学太空拳和太空子午棍。”小雨问他:“你不读电大了?”他答:“读,我星期六晚上上完课,乘个体户开的夜班车去,星期天晚上我再坐夜班车回来。”小雨见他端起杯子又放下,不一会儿又端起,再次放下,目光也是犹疑的,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就觉得他好笑,夸他说:“你有追求,要得。”傅澧州喜欢听小雨说话的声音,圆润、甜美,真想说“我爱你”,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的语句:“师父评价我悟性好。”话到嘴边了竟变了句子,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归咎起来,是县里有几个干部子弟追她,其中一个是副县长的公子,农学院毕业的,单薄消瘦、戴副眼镜,是县农委的干部。还一个是小雨的同事,也是大学毕业生,局长的公子,长相还过得去,但个子偏矮。这些人和事,从不同的渠道传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即使有满腔热血也畏葸不前。小雨说:“你好高兴吧?”他见小雨的目光有几分俏皮,很想“攥”住这几分俏皮,可一想起副县长的公子,信心啊志向啊就转弯了,去了隔壁店,说:“是高兴,但没有和你在一起高兴。”小雨娇声道:“这还莫管它。”

元旦那天,澧县下起了大雪,世界白茫茫一片。这样凶猛的雪,在傅澧州的记忆里,只有童年时有过。钟小雨拿着相机来了,要他给她拍雪景照。两人来到开阔的田野上,尽情地玩耍和拍照,他拍了她各种娇媚的身姿,说:“全澧县,你最漂亮。”小雨不满意:“只是澧县吗?”“不,全常德市你最美。”小雨的脸红了红。县里喜欢她的人多,入她眼帘的就仨,傅澧州、王副县长的公子,还一个是刘局长的公子。她的苦恼是不知选择谁好。傅澧州无疑是首选,身高和长相都合她的意,但他的家庭条件实在不怎么样,而且还是合同工,面子上不好向同事交代。王副县长的公子高度近视,那副眼镜跟酒瓶底一样,还有点爱吹牛,好像全澧县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她讨厌男人吹牛,也不喜欢男人戴眼镜。刘公子人活泼,说话幽默,但个子矮了点。她引开话题说:“我喜欢下雪。”傅澧州想,自己等于表白了,可小雨不接坨,反倒支开了话题。他说:“啊,又下雪了。”小雨看着大雪横飞的天空,欣喜地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飘落的雪花,娇声道:“大雪,我爱你。”

一个大活人她不爱,居然说“大雪我爱你”,只能证明她约他出来玩仅是玩而已,心里没有他。幸亏没有明目张胆地表白,不然多尴尬啊。“回去吧。”“我还要玩。”“你都成雪人了。”“我开心,快给我照张相。”她说。他拍了张她身上落满雪花的照片。

过完元旦,上班的第二天,王师父问他:“省武术家协会将在常德市主办‘湖南省芙蓉杯武术比赛’,由常德卷烟厂出资承办,你参不参加?”傅澧州马上答:“参加。”王师父与常德市武术家协会有联系,市武协的人告知了他。王师父说:“你两个师兄都参加,比赛安排在八月份,还有时间,多练练。”傅澧州回答:“好。”翌日清晨,天才麻麻亮,他来到澧水河边练棍,想此刻小雨八成还在被窝里,又想起在公园里认识的郑中华,那个沅江青年的太空子午棍舞得行云流水,就更加觉得自己必须心无旁骛。

3

同一时刻,住在沅江市(一九八八年沅江县改为县级市)南大镇的郑中华,一个一米七出头的青年,正在自家坪上练太空子午棍的一招一式。有一个人在凄冷的雪地里陪着他,不是在寒风凛冽的坪上,而是在他柔软、温暖和渴望爱情的心中。这个人名叫李雅芬,是他的初中同学,城镇户口,母亲之前是赤脚医生,懂点医术,在老街上开了家中药店。父亲是小学老师。李雅芬高中毕业后,帮母亲经营中药店,边买了些中草药用途的书看,邻居都说她是个好妹子,懂事、有礼貌。在郑中华心里,李雅芬是全南大镇最靓的妹子,还在读初中时他就爱上她了,曾壮着胆子给她写过纸条,约她在离学校不远的石桥下见面。她没有来,他看着皎洁的月亮,在石桥旁徘徊了两个小时,最终悲伤地回了家。

郑中华是个不轻言放弃的在洞庭湖畔长大的青年,如芦苇,根植于肥沃的泥土中,有野性而顽强。爱情是洞庭湖上一盏忽暗忽明的灯,于黑暗中指明方向,照耀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前行。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就两件事,爱李雅芬和练武,其他事都不算事。天大亮后,他练出了一身汗,哥说:“你咯是要成为刘嗲嗲啊。”哥也爱好武术,婚后哥要养家糊口,在街上开了家日杂店,卖水管、电线、开关、砧板、碗筷等生活用品,因而有钱支持他在武术上发展。他回答哥:“我冇得想成为刘嗲嗲的野心。”哥笑:“华子,人要有野心。”哥八十年代参加过省里的多次武术比赛,最好的一次成绩是太空拳表演第六名。华子耳畔响起了李雅芬的笑声,一转头,堂屋里除了哥,没有别人。汤秋莲旋风一般刮进来,看着他说:“刚接到市武协的电话,省武协八月份在常德市举办武术比赛,市武协要登记参赛人数,你参加吗?”汤秋莲家做生意,装了电话。他看一眼哥:“我冇钱。”哥说:“哥出钱,你要参加。”汤秋莲问:“那你报什么项目?”华子说:“我报太空子午棍。”汤秋莲说:“每个参赛者可以报两个项目。”华子想了下答:“我还报太空拳。”

汤秋莲也是南大镇人,一家人都爱好武术。姑父是刘嗲嗲的侄儿,从小练巫家拳的她,初中一毕业就拜了刘嗲嗲为师,到长沙跟刘嗲嗲学拳,长沙、沅江两边跑,回沅江多半是看父母,顺便与追了她三年的同学陈春辉见个面。陈春辉初中毕业后进了益阳地区体校练了两年田径,没出成绩,后转到益阳市商业学校读书,是个腿长、英俊的小伙子。这天上午,陈春辉来了,她看着陈春辉说:“我脾气不好,想跟我谈就要忍着点。”陈春辉说:“我的优点是能忍。”她觉得他有趣,强调:“我不想像街上别的妹子,人生还冇开始就结婚生子,我想拼一拼。”陈春辉生怕她拒绝自己的爱,忙表态:“我喜欢你的拼搏精神。”在偌大的南大镇,她可是个傲娇的妹子,一般男孩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帘,说:“我不温柔,也不懂温柔,你会失望的。”“不会,太温柔了我还不喜欢。”“讲假话,谁不喜欢温柔的妹子?”她说。他发誓的样子道:“我冇讲假话,我喜欢飒爽英姿的妹子,真的。”她笑:“我不信。”陈春辉急了,坚决道:“我就是喜欢飒爽英姿的。”说着,他抓着她的手,很想放到嘴边亲一下又不敢,探询地望着她。她想抽出手,他不松。她恼他道:“欠揍吧你?”陈春辉松了手,嘀咕:“我喜欢你有错吗?”她的心不在异性身上,装的都是武术,淡然道:“莫喜欢我啰。哦,我得去通知郑中华,八月份全省武术比赛,看他报什么项目。”

也就有了前文。郑中华待汤秋莲踏着沙沙响的雪离开后,一根长棍便更加起劲地在洞庭湖吹来的寒风中狂舞,打得洞庭湖的寒风无处躲藏,呼呼直叫。他畅快道:“我一定要好好准备,争取夺金。”野心这玩意儿化成了青烟,可见,在他眼前袅袅升腾。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哥见他还在雪地上狂热地耍棍,毛衣也脱了,只穿件运动衫,下身也是一条同色运动裤,关心道:“你会冻病的,快收棍呷饭吧。”“不冷,我背心都汗湿了。”他说,感觉身体热乎乎的,心里有一炉火,烧得正旺。哥觉得弟的棍比他舞得好,说:“饭菜会冷的。”

郑中华穿上棉袄,坐到桌前,大口吃着饭。寒风拍着门,似乎要进来探访他。他心里装着雅芬,想此刻她在干什么。哥吃块排骨:“华子,你在家苦练了三年,是该出去检验一下。”华子咽下一口饭说:“还得发狠练。”哥说:“比赛比的是勇气和信心。”吃过饭,华子又走到冷风呼啸的雪地上舞棍。哥穿着蓝色的连帽棉袄,缩着脖子在一旁看,心忖,武术改变了华子,三年前华子有点小流氓相,整天在街上混,不是打了别人就是被比他更狠的人打了。他都以为华子迟早要坐牢的,没承想练武改变了华子,而且练出了志向。

八月份在每天习武中到了,华子、汤秋莲和家住泗湖山的熊建凯等沅江青年拿着刀枪剑棍,来到常德市参加武术比赛,均名落孙山。汤秋莲和熊建凯参加的是散打比武,都是第三轮就败下阵来了。华子参加的是长器械棍术表演,虽然棍舞得不错,但比他舞得好的参赛者有七八位。华子感觉自己的身形和动作都不及那几人规范,输在好看和气势上。他对汤秋莲说:“高手很多。”汤秋莲嘀咕:“人家从小练起,我们是半路出家。”傅澧州和胸前戴着金牌的胡胜平走来,傅澧州也没拿名次,把比剑获得金牌的胡胜平介绍给汤秋莲和华子认识:“胡胜平,常德的,我师兄、师姐。”胡胜平赶紧伸出手说:“幸会幸会。”汤秋莲伸出手与他的手碰了下,华子没动,为自己的失败而懊恼,觉得不但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供给他食宿的哥。胡胜平说:“欢迎你们来常德,来了就多玩几天。”华子没心情玩,来之前他在李雅芬面前自吹:“我去常德比武,你不预祝我拿金牌吗?”雅芬一笑:“你拿了金牌,我请你呷粉。”南大镇上有一家粉店,很多南大人一早便去那家粉店呷熬了半晚的头汤粉,经常要排队等。华子的思想飞到了远在沅江的雅芬身上。

胡胜平拍了下华子的肩,笑问:“十月份在长沙市举办湖南省第二届武术精英大赛,你们报名了吗?”华子蜗居在南大镇那样多走几步路就是农田的小地方,洞庭湖的风可以吹来风沙和鱼腥味儿,却吹不来比赛信息。他眼睛一亮,道:“那我回沅江报名。”胡胜平说:“我看了你舞棍,上台有点紧张,多参加几场比赛就不紧张了。”华子上台前心怦怦跳得厉害,想他都看出自己紧张,可见自己有多么紧张,恼道:“我居住在洞庭湖边的小镇上,冇见过世面。”汤秋莲不爱听华子自贬,反驳:“冇发挥好就冇发挥好,莫怪自己住的地方小。”华子说:“师姐,我是指南大镇信息闭塞。”傅澧州因有小雨在澧县的街上微笑,澧县就放大了,和着小雨的身影变得娇柔多姿,说:“生活在哪里都一样。”

4

华子回到南大镇,哥一看他的脸色就晓得他落败而归,怕他泄气,说:“冇事,你是第一次参加比赛。”华子沮丧道:“一个裁判说我舞棍有力,但动作不规范。”哥笑了:“那你去长沙找刘嗲嗲纠正你的动作啰。”华子说:“刘嗲嗲弟子多,恐怕不会专门教我。”

一早,华子来到后院,吸一口洞庭湖刮来的风,耍起棍来。哥勉励道:“老话讲,苍天不负有心人。”华子练完棍,又打动作缓慢的太空拳一路。吃过早饭,华子心里牵挂着娇美的雅芬,就漫步到街上。李家的中药店在老街,门旁的地上铺了两床篾席,晒了些药材。雅芬好学、肯钻,什么药材配什么药材熬,熬多长时间,可治什么病她都懂。大多时候,雅芬都是照单子抓药。每一两个月,市药材公司根据她的需要,派送货员送一些药材来,还包括中成药和治感冒的西药、消炎药。华子看见一个比他大三岁的青年与雅芬说话。此人叫吴军,绰号军少爷。军少爷在南大镇类似于蒋门神那样的角色,老实人都不敢惹他。华子跟他有宿仇,少年时被他打过,脸上的肌肉就跳了几跳。雅芬看见他,问:“怎么样?”华子一脸惭愧:“不行。”雅芬的瓜子脸上绽放一个笑:“那你给我节约了粉钱。”

沅江市有大片区域紧挨洞庭湖,几百年来,洞庭湖上湖匪甚多,他们驾着船来抢劫,你没几下子,倒霉的必定是你。如今湖匪消亡了,但沅江人爱习武的风气却保留至今。军少爷从小练过凶猛的巫家拳,还跟镇上最牛的人学过摔跤,曾把很多同龄人摔翻在地,就霸气地视雅芬为自己的女人,瞪华子的目光里夹着邪火,无耻道:“李雅芬是我的。”雅芬断然说:“放屁,我哪个的都不是!”华子没想到军少爷这么不要脸,冷笑了声。军少爷鄙夷华子道:“你是不记打。”三年前,华子的伙伴买了包烟,被军少爷抢了,他去要,在街上与军少爷打了一架,呷了亏。军少爷一提这事,华子火一喷,说:“老子还冇找你算账的。”军少爷把凶恶的目光戳到他脸上:“你练了几年三脚猫的功夫就能打了?老子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雅芬晓得这个时候若不制止,架就打起来了,叫道:“你们莫在我店里打架啊。”华子是不会动手的,拜师时他向刘嗲嗲保证过。军少爷也不敢动手,毕竟华子每天练拳,打输了在李雅芬面前也不好看,就恶狠狠地盯着他,企图用目光压垮华子。华子也盯着他。两双目光如同两柄利剑样对刺着,只差碰出火花了。雅芬闻到火药味了,赶军少爷走说:“你走啰。”军少爷一怔:“他不走我就不走。”雅芬说:“郑中华,你也走啰。”华子看一眼身材窈窕、双眼皮、小嘴唇的雅芬,走了,掉头瞟见军少爷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过了两天,有天上午,华子练完拳,心里想着雅芬就去药店,见军少爷站在药店前,手里握一根半米长的钢管,看见他就粗痞地威胁道:“中华鳖,老子警告你,雅芬是我的。”华子不惧他手中的钢管,当初习武如果有什么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说:“你的?雅芬讲了她是你的?”军少爷恶道:“你莫搞得我发宝(方言:发怒)就是的。”雅芬冲出来说:“你们莫在我店前闹,都走啰。”军少爷扬起手中的钢管,粗暴地打在一根小树枝上,那树枝断了。军少爷凶悍道:“老子手一挥,保证你脑壳开花。”华子看着这个蛮汉,蛮汉健壮如牛,黝黑、目逞凶光。华子心中也有一只虎,被他按着,此刻蹦了出来,也目逞凶光,拳头变成了虎爪:“你动我一下试试。”军少爷举起钢管,一舞,又一根树枝断了。雅芬怕两人真打起来。“郑中华,你走吧。”又对军少爷说,“你也滚。”

这事左右店铺的人都瞧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哥的耳朵里时被人演绎成街上的两个狠人为南大镇的第一美女打了一大架,钢管、砍刀都拿出来了。哥深知华子的秉性,华子身上有邪火,读书时就爱打架,经常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而且屡教不改。华子读初三的某天课间,把隔壁班的男生打了,那男生呷了亏,放学后,叫了一帮人,把华子拦在一隅暴打了顿,鼻子、嘴巴都打出血了,头上还凸现了两个包。一周后,华子在废品店偷了根一尺多长的锈迹斑斑的扁铁,塞进袖筒,下了课,华子寻到那个同学说:“你等着,一出校门,老子就打死你。”那男生也是校内著名的调皮生,不惧道:“你讲梦话吧?”

华子原是打算放学后报复的,被对方激怒了,手指一松,藏在袖筒里的扁铁滑到手上。他抡起扁铁朝对方的头上砍去,那同学大叫一声,捂着头顶,血迅速从指缝里淌出来。华子没有收手,又砍了对方胳膊一扁铁。要不是体育老师就在附近,那同学不知还要挨多少打。体育老师奔来制止,把行凶的华子拎进办公室,责令华子赔偿那同学的医药费,并在下周一的课间操中作公开检讨。爹把华子吊在树上痛打了一顿,要华子当着众邻居面保证再不打架了。这事后,华子成了学校里的狠角色,低他一两届的男生都怕他,巴结他。华子享受着这份“殊荣”,抽别人进贡的好烟,吃别人请他吃的花生,心里别提有多滋润。有次,初二的男生在校外约架,弱的那方请他出马。华子去了,大家都晓得他一扁铁把最霸道的男生的头都打爆了,都紧张地看着他。华子只说了声:“给我点面子好啵?”

一场即将发生的械斗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那以后,华子膨胀了,讨厌谁就整谁,自己不动手,却命令某男生拿刀把体育老师的嘉陵摩托车胎戳破,害得体育老师推着摩托车去校外补胎并到处明察暗访却毫无结果。华子初中毕业后,纠结几个小青年守在校门外,拦住学生搜口袋,不让搜就打,老师来了也不惧,完全是小流氓了。华子的转变,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要感谢吴军,要不是吴军把他压在地上打,而且很多人都看见了,华子哪里会学武术?他回到家,一看镜子里的自己,不但鼻青脸肿的,还跟熊猫样。那段时间电视台正播《水浒传》,他深感屈辱,觉得自己是金眼彪施恩,没什么本事还要显狠,正好刘嗲嗲回沅江了,住在汤家,教汤秋莲功夫。华子想报仇,去了汤家。

汤家前面一块坪,一头银发的刘嗲嗲在坪上教汤秋莲太空拳,他呆呆地盯着,暗忖,这不是北宋末年的周侗吗?岳飞、卢俊义、林冲和武松的师父!汤秋莲的哥认识他,晓得他调皮,见他模仿刘嗲嗲的动作,说:“华子,跑到我家学拳,学了拳好去打人吧?”华子答:“不是,我喜欢武术。”汤秋莲的哥也有一身武艺,曾去地区和省城比过武,只是没拿到名次,笑笑说:“华子,我试试你。”华子一出手就被汤秋莲的哥摔倒了。华子是来学武艺,跌倒了又爬起身摔,又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摔。汤秋莲的哥夸他:“行,就要咯样犟。刘嗲嗲,他叫郑中华,小名华子,想跟您学拳,不过,他有点调皮。”刘嗲嗲打量他,那年华子十七岁,脸上还有点奶气,但眉眼之间透着灵气。刘嗲嗲喝口茶,笑道:“调皮冇关系,太老实了也学不到拳。我在长沙收的徒弟,调皮角色有几个,后来都走了正道。”华子一听这话,热血沸腾起来,赶紧道:“师父,我一定走正道。”刘嗲嗲摆手:“第一,先莫叫我师父,我还冇答应收你为徒。第二,学了拳,要做到绝不恃强凌弱。”华子立即答:“我绝不恃强凌弱。”……

这些事都是汤秋莲的哥跟华子的哥说的,他俩是武友,一起切磋过武艺又一起参加过比赛。哥想起这些,决定把华子支走,不然好不容易改了性子的华子,又可能回到老路上去。他答应父亲要把华子管好的,为此他把曾经围绕华子转的几个小混混都驱逐走了。他从柜子里拿出这一周的营业收入说:“华子,你不是报了十月份在长沙举办的第二届武术精英大赛吗?你去长沙找刘嗲嗲学棍,不懂就问刘嗲嗲。你到长沙后住你嫂子的二舅家,她二舅在长沙做生意,住的地方离烈士公园不远,比完赛再回南大。”哥这么说,华子心里热乎乎的,拎着行李来长沙投奔嫂子的二舅,每天凌晨五点半起床,赶到公园练拳练棍。刘嗲嗲见华子如此痴迷武术,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要他把整套棍术打两遍,看毕纠正他出棍的姿势。见每次只有71秒,虽然达到了比赛要求但总觉得不够充分,又给他加了些动作。华子领悟力强,在刘嗲嗲的指导下,持棍、出棍、舞棍都不一样了。刘嗲嗲说:“不错,把整套棍术打一遍。”华子打了一遍,75秒。刘嗲嗲说:“再打一遍。”他又打一遍,还是75秒。刘嗲嗲满意道:“你每天早晚各练五十遍,要做到一秒不少。”

5

十月国庆节说来就来了,还在九月份傅澧州就盼着国庆节快点到来,那时还没有双休日,双休日要翌年五月才实行。国庆节只放假一天,加上两头的星期天,一共三天。同事是讨论去哪里玩,傅澧州却想利用这三天假去长沙,请师父点拨自己还不太明白的棍术。明天要放假了,他可不想把大白天浪费在旅途上。从澧县到长沙有个体户开的大巴,那时正修高速路但还没通,省道经常堵车,没有八九个小时是很难到长沙的。澧县的个体户大巴,有两名司机,轮流开,半夜十一点钟出发,早晨六七点钟到长沙。傅澧州就乘这趟大巴。车启动后,他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想的是棍术。他十分钟情师父创立的棍术,一棍下去,基本上让对手无还手之力。想起与县里的武术爱好者玩棍时,没人能接住他的棍就开心。

大巴驶到长沙市五一路的迎宾路口旁,他下了车。还是清早,街上没什么行人和车辆。他拐入迎宾路,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奶,边走边吃赶到公园里,师父晚一刻钟到了,看见他,问:“你咯是从哪里来?”“坐个体户开的夜班车来的。”澧县青年解释,扬扬手里的旅行袋,“师父,弟子给您带了两块澧县的土猪腊肉和两条熏制的澧水河鱼。”师父用批评的语气道:“你又不富裕,带么子礼物!”澧县青年说:“过节呢,弟子不能空手来看师父。”师父正要说什么,来了几个衣着随便的中年弟子,就说:“练拳吧。”

大家跟着师父打完拳,阳光黄灿灿地铺在地上,众人都感觉轻松地在阳光下笑和说话。一些人因家里有事,匆匆走了。一位师兄说:“今天是国庆节,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五周年,我请大家喝茶、呷包子。愿意去的,走起。”剩下十多个人便向公园内的饮食店涌去,其中一人是华子。华子把两根白蜡棍往肩上一靠,大步向前走。澧县青年疾驰几步说:“师兄什么时候来的?”华子笑答:“来了一个多月了,住在亲戚家,每天来跟刘嗲嗲学拳练棍。”澧县青年一脸羡慕道:“我要上班,还要读电大,平时没什么时间练。”华子答:“我是农民,时间自己掌控。”澧县青年遗憾道:“我只能利用节假日才能跑来跟师父学,没你时间充裕。”一行人来到饮食店,店前摆了些能收拢的塑料桌椅,众师兄师姐簇拥着刘嗲嗲坐下。澧县青年放下旅行袋,与华子坐一桌闲扯。包子端上来了,茶也上桌了。澧县青年拿起一个包子吃着,华子边吃包子边与一个长沙师兄聊,澧县青年与另一个长沙师兄聊了几句,目光落在金光闪闪的人工湖上。

他思念起小雨了。王公子追小雨追得起劲,到处说他喜欢小雨,谁都别跟他争。后面这话是针对局长的公子和他说的,让他郁闷。几天前,小雨问他国庆节有什么安排,他试探:“你有什么打算?”“没打算。”她的回答很干脆,“在家看书、睡觉。”他去县水电局找她,小雨坐在办公桌前,穿着略微束腰的蓝披领西服,内里一件白衬衣,人就精神、好看。他真想拥抱她,可这是办公室,门敞开着,他不敢造次,想了下说:“我想利用国庆这三天假去长沙找师父学棍。”小雨脸上挂着笑,或者说是似笑非笑,但话却是不由分说的:“那你去呀。”如果小雨说“国庆节你也出去”,他就不会来,但小雨没有丝毫迟疑,简直是打发他走人,他就只能来了。他吃着包子,想这一年,不是自己不想表白,是小雨不给他机会。吃饭,总要叫个同事,要不就婉拒,说家里有事。他懂,也忧伤,自己一个炼油厂的合同工,身份当然不及王公子、刘公子,小雨自然就犹豫。女人都现实,不现实的女人大多生活在诗和小说里。九点多钟,只剩他和华子了。师父起身,说:“澧州、华子,练棍去。”

师徒仨来到一处空地,刘嗲嗲从华子手里拿根棍,掷给傅澧州,要他耍棍。傅澧州吸一口气,很认真地把太空子午棍耍了一遍。刘嗲嗲看毕,接过棍,讲解:“太空子午棍以枪法为主,兼以棍法。枪以针法,棍以打法,要多练圈转杀揭、封闭上下左右等。舞棍时,要假设对搏,对方一旦入我圈内,则如电闪雷鸣,烈火烧身,一击必杀。”刘嗲嗲讲到此处,示范给傅澧州看。“心身必须协调一致,意气须相合、吞吐沉浮、忽隐忽现、时有时无,咯是子午棍的根本。表演时,要体现出来,面前要有假想敌,看,咯一棍是喜鹊过枝,咯一棍是封闭斩手。看清了,咯一棍是雾里点灯,掉头一棍是回马金枪。咯是左右圈针,转手一棍是海底捞月……你回到澧县,每天早晚各练五十遍。”刘嗲嗲讲解完,把棍扔给傅澧州,“比赛还有二十二天,你抓紧时间练。”

6

参加比赛的运动员、裁判、工作人员、电视台的记者、报社记者等有一千多人,分青少年组、成年组和中年组三个区域。十八岁至三十八岁的为成年组。给成年组比赛打分的裁判,不是武术家就是省体委的教练或体育学院的副教授、教授。比赛为期三天,全省十几个地级市,光长沙市、衡阳市和株洲市就有几百名男女老少参赛。人多,几个区域同时进行。华子参加的是成年组传统武术表演赛,每位参赛者限时三至四分钟。裁判七人,台前裁判三人,左右两边各两人打分,最高10分。事先,会务组的人员给参赛者上台表演编了号,参赛者按编号上台表演。传统武术是指太极拳,太极拳又分吴式、杨式、陈式,太空拳是刘杞荣先生在太极拳的基础上编创的,结合了通臂、八卦和少林罗汉拳等,故放在传统武术中。华子今天穿一身白唐装,是南大老街上最好的裁缝量体裁衣做的,挺合身。他看着一个个上台展示太极拳或太空拳的参赛者,觉得没几人打得比自己好就有信心了。轮到他上台表演时,他心里嘀咕“看你的了”,迈上台,提口气,一招一式地表演太空拳,自己感觉出拳出脚都蓄满了力量且舒展到位。表演完,他向裁判和观众鞠躬致谢,等着报分。

裁判对着麦克风报分:“去掉一个最高分9.5分,去掉一个最低分8.8分,郑中华获得9.23分。”这么高的得分,今天的成年组传统武术表演赛还是第一次,场内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华子激动地给裁判和观众再次鞠个躬,走下台,哥对他笑。他惊异道:“你么子时候来的?”哥说:“我早来了,冇跟你打招呼,怕影响你比赛。你的太空拳打得真好,稳健、有力,柔中带刚。”华子在哥面前用不着谦虚,笑道:“刘嗲嗲每天手把手教,动作不做到位要骂人的。”傅澧州在看台上对他跷大拇指,他回个笑。台上一个参赛者表演吴式太极拳,他退到看台边坐下。傅澧州弯着腰挤坐到他身边说:“到目前为止,你是最高分。”华子不敢骄傲,说:“后面肯定还有厉害角色。”台上打吴式太极拳的得了8分,另一个上台演示太空拳的,得了8.1分。又一个上台表演陈式太极拳,太一般了。华子不想看了,对傅澧州说:“我去散打场馆看看。”傅澧州也报了太空拳,还没轮到他,说:“那你去吧。”

熊建凯和汤秋莲都报了散打,一个参与男子70公斤级比赛,一个参与女子60公斤级比武。华子和哥先来到男子散打场馆,正好赶上熊建凯在台上与同体重级别的打,汤秋莲也在这里观看,对他说:“戴红护头的是熊建凯,对手是湘潭人。”华子问:“你比完了?”汤秋莲说:“我还冇比。”华子默默看着在台上打的师兄,企盼师兄能打败湘潭人。

散打是淘汰赛,胜者进入下一轮。熊建凯于一九八二年就拜了刘嗲嗲为师,跟刘嗲嗲学拳击和摔跤,对散打比武情有独钟。华子忽然看见师兄一个敏捷的接腿摔,把湘潭对手摔翻在台上,赞叹道:“师兄的动作相当麻利。”汤秋莲说:“师兄的跤摔得好。”湘潭人弹起,用勾拳、摆拳、直拳疯狂进攻。师兄左闪右避,待湘潭人力量下降时,一个边腿踢把湘潭人踢倒了。华子兴奋道:“师兄咯一招厉害。”湘潭人爬起来时身体摇摇晃晃的找不着北了。裁判终止比赛,宣布:“熊建凯胜。”刘嗲嗲和几个参加中年组太空拳表演的男女弟子走来,他们表演完了,来看散打。华子报喜道:“刘嗲嗲,熊建凯胜。”熊建凯摘下护头,对刘嗲嗲说:“师父,好难打的。”刘嗲嗲笑,问汤秋莲:“你打了吗?”汤秋莲说:“还冇打。前面还有很多人,我跑来看师兄打。”刘嗲嗲望一眼众弟子:“走,一起去。”

散打比武有严格规定,不能踢裆,不能戳眼睛,不能打后脑勺。为确保比赛时双方不受伤,都要戴护头和穿护服—练拳的人拳重,一拳打在肋骨上,不定就骨裂或断了,若打在心脏上,有可能导致对手休克。轮到汤秋莲做准备时,她穿上护具,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华子对同是南大人的汤秋莲说:“预祝师姐旗开得胜。”汤秋莲没搭腔,走上台。裁判让她与对手碰了下手,分开她俩说:“开始!”对手是衡阳人,在外省的某散打基地训练过三年,出拳极快,腿上功夫也老到。汤秋莲一摆开架势,头部就挨了对手一拳。她遵循刘嗲嗲教的步法,在台上绕圈,边伺机还击。衡阳女子不给她机会,猛攻她的头部。好在汤秋莲步法好,躲避了衡阳女子打或踢她头部的好几个狠招。衡阳女子性子急,见汤秋莲躲闪快,简直是扑上来打她。汤秋莲见时机到了,一摆拳打在衡阳女子的头上,那一拳用力得法,衡阳女子身体一歪,连窜几步才站稳。只一拳,汤秋莲就有信心了。

第二局,衡阳女子一上台就猛攻,见她左躲右避,便转身用脚踢她的头。汤秋莲一个接腿摔,将衡阳女子摔翻。衡阳女子在摔跤上弱些,爬起身,继续与汤秋莲打。三分钟即将结束时,衡阳女子感觉机会来了,身体前倾一重拳打来。汤秋莲趁机一劈腿把衡阳女子KO了。裁判宣布:“汤秋莲胜。”

湖南省第二届武术精英大赛,散打女子60公斤级,汤秋莲打了季军。男子70公斤级,熊建凯进了前四,最终与铜牌擦肩而过。华子的成绩最优秀,荣获太空拳银牌和太空子午棍铜牌。哥比他还高兴,比赛结束的当天傍晚,哥拉他步入火宫殿吃小吃,臭豆腐、牛百叶、红烧猪脚、姊妹团子等,还要了两瓶青岛啤酒。“华子,哥为你高兴,祝贺你取得名次。”哥说。华子摇下头:“哥,还是有些不足,只拿了亚军和季军。”哥喜欢道:“你汗水冇白流。哥八十年代参加过七次比赛,冇拿过一次牌。”华子不满意:“又不是金牌。”哥说:“你一个在南大长大的乡里伢子,参加全省的武术精英大赛还能拿银牌、铜牌,够可以的了。”华子脑海里呈现的是自己两个多月没见面的李雅芬,说:“哥,你冇白疼我,还要感谢嫂子。”

哥听他这么说十分快慰:“华子,我们乘晚上八点钟的客轮,回家给爹报喜去。哥来时爹说:‘他这狗东西能拿名次,我把名字倒写起。’哈哈哈。”华子想起爹,说:“爹对我失望很正常,爹认为我迟早要进班房的。”哥喝口酒说:“你大了,懂事了。”华子笑:“哥,我还得努力。”兄弟俩说了很多暖心的话。

船驶到沅江是早晨,兄弟俩回到南大镇已是十点钟了。华子洗把脸,换了身干净的灰色西服,把银牌铜牌放进裤兜里,心潮澎湃地出了门。走在南大的街上,瞧着趴在地上晒太阳的狗和热切地绕着母鸡转的公鸡,华子第一次觉得南大镇竟是如此生动和亲切。药店里有几个中老年人在抓药,若药店里有面镜子,一定会照见华子嘚瑟的模样。李雅芬待抓药的几个人离开后,说:“好久冇见你了,去哪里了你?”华子嘚瑟地从兜里掏出银牌和铜牌:“我去长沙参加第二届武术精英大赛,获得全省太空拳表演赛银牌和棍术铜牌。”李雅芬接过银牌和铜牌查看,不相信南大这个小地方也能出人才,生疑道:“不是在地摊上买的吧?”华子一昂脸,目光是锐利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咯是有获奖证书的,我回家拿证书给你看。”李雅芬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祝贺你呀郑中华同学,中午请你呷粉。”华子一笑,想她还记得她的许诺,高兴道:“咯碗粉我要呷。”

中午,两人来到杨记粉店,粉店离药店几脚路,很简陋,但粉店每天用筒子骨熬一大锅货真价实的汤,早晨就有很多人吃粉。中午吃粉的人少。雅芬买了两碗排骨粉,盖双码。她把一碗加了个煎鸡蛋的粉放到他面前,一笑:“你是男的,给你加了个煎蛋。”华子觉得特别温暖,说:“那谢谢了。”两人面对面坐下,不急不慢地吃着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里传递着多巴胺派生的炽热、兴奋的信息。华子快乐道:“比赛前,我脑壳里全是你。”雅芬脸绯红,说:“我不信,你会想到我?”华子说:“冇撮(方言:骗)你,真的。”“你的话,我只能信一半的一半。”“何解呢?”雅芬嘬一口粉,挑他的过去说:“你读书时那么顽劣,净干错事,高老师拿你最头疼。哪个敢信你?”华子晓得自己读书时很调皮,说:“那是我人细不懂事。”雅芬指出:“你读书的时候好坏的,经常欺负同学。”华子吃块排骨:“你对我是咯种印象?”“不只是我,你留给很多同学都是咯种印象。”华子说:“那我就不说了。”雅芬问:“不说么子?”华子看着光彩夺目的她,很想说“我读初中时就喜欢你”,但这话如火球样在舌头上滚了一圈,怕烫着她就不敢说笑笑:“还是不说吧?”雅芬撒娇的模样命令道:“快讲。”这时进来几个人吃粉,有人跟雅芬打招呼,华子便把跑到嘴边的话逮了回去,像逮住一只兔子样。吃完粉,雅芬的妈叫雅芬,雅芬应了声,回家了。

华子荣获银牌和铜牌的事,登在《湖南日报》的获奖名单上。市电视台的记者兴冲冲地赶来,拍了他打太空拳和舞太空子午棍,做了个六分钟的专题报道。以前觉得他顽劣好斗的左邻右舍,看了报道后热乎起来,对他竖大拇指:“看不出啊咧,南大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出了个亚军。”看了电视的同学见面便褒奖道:“你给南大争了光啊咧,要请客啊咧。”华子想,出了成绩能改变别人的看法,这就是回报。他请了十多个同学上餐馆吃饭,其中有雅芬。雅芬穿着红秋衫,一条黑健美裤,脚上一双高跟皮鞋,她天生前挺后翘就婀娜多姿。华子觉得雅芬真给他面子。同学们得知他获了亚军、季军,都举杯祝贺。一同学夸道:“有狠啊咧郑中华同学。”华子笑:“谢谢。”雅芬说:“郑中华早几年就拜了师,在家勤学苦练呢。”有几个男同学喜欢闹,其中一个男同学啧啧道:“看来你们两个有情况呀。”另一个男同学说:“你才晓得?郑中华读初二时就给李雅芬递条子了。”华子脸红了,这可是隐私却被该同学当众揭穿了,正想否认,见雅芬不置可否地笑,就觉得幸福,并生怕这种幸福被别人一掌打灭,忙转移话题说:“喂,你们晓得我师父是什么人吗?”一同学问:“什么人?”华子满脸庄重道:“全国知名武术家刘杞荣。”

7

受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召唤,李营长冲动地来了长沙。那天上午十点钟,刘嗲嗲从公园里打完拳回来,见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老人着一身灰西装,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刘嗲嗲正准备从老人身边经过,老人小心的样子问:“你是刘杞荣吗?”刘嗲嗲看着他,老人目光虽有些混浊,但脸色格外凝重,就说:“我是刘杞荣。”老人朗声道:“终于找到您了。”刘嗲嗲打量这位讲话客套的老人:“您是—”老人答:“我是李义川。”刘嗲嗲没想起“李义川”是谁。老人见刘杞荣满脸疑惑,猜道:“您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但您应该还记得教导团的李营长吧?我跟您学过劈刺和摔跤的。”刘嗲嗲的脑海里闪现了抗战时期,自己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集团军的教导团当武术教官的事,眼睛一亮:“啊呀李营长啊,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但记得你人。走走,去家里说话。”刘嗲嗲打开门,指着沙发:“坐啰。”

李营长在沙发上坐下,刘嗲嗲泡了茶,端到李营长手上说:“我们五十年冇见了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营长笑答:“几年前,成都举办武术赛事,我看到报纸上写着副总裁判长刘杞荣—你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杀鬼子啊。”刘嗲嗲点头:“那是那是。”李营长说:“我还记得那年端午节,我们带新兵训练,在淮河南岸遭遇了鬼子,你多英雄啊,一把刀所向披靡。”刘嗲嗲觉得“所向披靡”用得有意思就大笑:“那天我们带新兵训练,枪里冇装子弹,日本兵是有子弹却不敢开枪。那是我军防区,怕惊动我军周围的部队就跟我们肉搏。”李营长说:“是呢。我四个娃小的时候,我经常跟娃子们讲我们端午节杀鬼子的事,半个中队的日本兵,包括日本兵护送的那个旅团长都被我们杀死了。你还上了当年最权威的报纸,安徽的很多地方报纸都转载了。”刘嗲嗲说:“记得的,那一宣传,提高了国民的抗日士气,来了很多青年要跟我们学劈刺和刀术,哈哈哈。”李营长一拍膝盖:“是呵,你是杀敌英雄,那些报名入伍的青年都是冲你来的。”刘嗲嗲谦虚地摇手:“也不是冲我来的,是大家都不愿当亡国奴。”李营长说:“说得好,没人想当亡国奴。你是名人,我打电话向举办单位打听,证实了你是湖南省体委退休的武术家,我很想去成都找你可走不开。老伴中风了,瘫在床上。娃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家、娃和工作,都忙。买菜、做饭、搞卫生、喂饭、抹澡、端屎端尿都是我。老伴说她不想拖累我,死了算了。我劝她好好活着,直到今年七月七日也就是‘七七事变’国耻日,我那一半才去了阎王那里。”刘嗲嗲柔和着脸色说:“你也不容易啊。”李营长说:“现在我轻松了,大女娃怕我孤单,接我去她家住。两个崽也孝顺,也接我去他们家住。最小的去了深圳。上周三,我在大女娃家拨长沙市的查询电话,问了省体委办公室的座机号,打听你现在的情况,那同志说刘老先生身体很好,每天一早去公园打拳。我一高兴不就高兴到你面前了。”刘嗲嗲哈哈笑:“你可是个会动脑筋的人。”李营长说:“打听像你这样的知名武术家不难。”刘嗲嗲说:“我记得你是安徽人吧?”李营长说:“我祖籍四川绵阳。两岁时随我父母到安徽芜湖做生意,我是在芜湖长大的。抗战期间,我爹娘为躲避日本鬼子回了四川。你退役后,我也退役回了四川。”

两位老人一起回忆往事,天黑下来时,刘嗲嗲煮了两碗面,吃面时李营长说:“师父,你是武术大家,我来,没打扰你吧?”刘嗲嗲听李营长称他“师父”,不免一笑:“冇打扰。老伴走了几年,你来了,正好讲讲话。”李营长又踏实了,吃完面,说:“我这一生,最光荣的岁月就是在安徽抗日的那段时间,后面的日子都平淡。”刘嗲嗲认同道:“是啊,那是你我的高光时刻,一个个士兵经我们训练后,拿着枪上了战场,想起来都光荣。人啊再怎么努力,也只有几个时间段是精彩的,大多日子是在岁月中熬。”李营长有同感:“就是啊。我脱下军装回四川后,过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就是你说的熬啊。”刘嗲嗲看着他说:“幸亏你抗战后退役了,不然你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都难讲呵。”李营长断言:“那肯定死了,国共两党的战役,不知打死了多少人。尸体只怕都喂野狗了。”刘嗲嗲说:“人都有命。比起那些在抗战中阵亡的弟兄,我们多活了五十多年,不冤呵。”李营长点头:“就是。我可以抽支烟吗?”刘嗲嗲忙道:“我家里冇备烟。”李营长掏出烟:“我带了。”他递支烟给刘嗲嗲,刘嗲嗲摆手,李营长就自己点燃一支烟吸了口,继续介绍自己:“我退役后在老家做生意,后来解放了就在县物资局守仓库,当时娃都小,婆娘在家带娃。四个娃子,靠我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半个月娃子才能吃一次肉。我就拿肉汤拌点饭吃。搭帮改革开放日子才好起来。几个娃也争气,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要我操半点心。”刘嗲嗲说:“我们这些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看世事都看得通透。”李营长说:“对对对,天大的事都是一挺就过来了。”

第二天一早,李营长跟着刘嗲嗲一起去公园打拳。公园里有很多刘嗲嗲的徒弟。那年全国推行了双休日,今天是周六,来了两百多弟子,都叫他“刘嗲嗲”。刘嗲嗲打拳时不说话,徒弟们都晓得刘嗲嗲的脾性就都不讲话。一路慢拳打下来,大半个小时过去了。刘嗲嗲对李营长说:“怠慢你了。”李营长呵呵道:“师父,你弟子多呵。”刘杞荣把李营长介绍给众弟子:“这位老人叫李义川,和我一起杀过日本鬼子。”李义川客气地笑道:“我也是你们师父的徒弟,师父抗战时是教导团的武术教官。”刘嗲嗲望一眼众弟子:“我跟你们讲,拳脚虽然冇得子弹快,但你若反应敏捷,就不会让敌人的枪举起来。那年我和李义川奉命去安庆锄奸,日军宪兵队长看见我们闯进戏院,慌忙拔枪、举枪。我眼快,相隔一丈多远,我脚尖一触地,腾空飞向日军宪兵队长。宪兵队长正要勾动扳机,我的刀先一秒到了,一刀劈下去,整条胳膊被我一刀劈掉了。”李义川连连点头:“是呢,好险呢。如果刘教官慢半秒钟,死的就是我们呵。”一弟子佩服道:“整条胳膊全砍下来了?”李义川说:“不砍下来,我和刘教官今天就没坐在这里了。”刘嗲嗲说:“我那是自救,下狠力,那种反应是本能出击。你们跟我学了这么多年拳,危难时刻都具备这种反应。”一个弟子说:“刘嗲嗲,我笨,恐怕冇得您那么快的反应。”刘嗲嗲告诫道:“习武之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8

星期四,刘嗲嗲正午睡,听到敲门声,起床开门。门外站着熊建凯、郑中华和汤秋莲、傅澧州等人。汤秋莲说:“刘嗲嗲,我们来长沙参加第三届武术精英大赛。”他们把礼品放到桌上时,刘杞荣要给他们泡茶,汤秋莲说:“您莫动,我来。”汤秋莲洗杯子时,刘嗲嗲见来了张生面孔,也没问,说:“建凯,为师一再强调散打要练步法,你咯一年练了冇?”熊建凯道:“在岳阳散打培训基地天天练步法,师兄要我代他向您老人家问好。”在岳阳开办散打培训基地的人是他一九七九年收的徒弟,曾连续三届获得湖南省运动会散打76公斤级金牌,还获过全运会76公斤级铜牌。刘嗲嗲打量几眼弟子,喜欢他们个个都有冲击奖牌的上进心,笑着说:“武术咯东西是要多参加比赛,有比赛才有提升。”说完,他看一眼傅澧州身旁的青年,问:“小傅,你何解和他们一起来了?”傅澧州那时已拿了大专文凭,从炼油厂调到县里的一所职高教书,成了事业编,脸色就灿烂,说:“我参加太空拳和太空子午棍比赛。师父—”澧县青年不习惯叫“嗲嗲”,“我们学校领导见我来长沙参赛很支持,算我出公差。”他把身边的青年推到前面:“他叫胡胜平,常德市人,想拜您为师。”胡胜平说:“师父,我多次听傅澧州讲起您,我就求他引荐。”刘嗲嗲打量一眼二十六七岁的胡胜平,此青年中等身材,壮实、圆脸,眉宇中透着英武之气,便笑一声说:“坐,你们。”

汤秋莲把端的茶杯递到熊建凯手里,把另一杯茶递给傅澧州,说:“刘嗲嗲,胡胜平的功夫蛮好的,去年在常德市举办的芙蓉杯武术比赛,获得太空拳亚军。短器械比赛,荣获剑术金牌。他想拜您为师,怕您不收就打电话给我,我们都要参加比赛就约好一起来了。”刘嗲嗲说:“金牌银牌都拿了,还拜么子师呵,莫拜莫拜。”胡胜平似有点尴尬。汤秋莲跟师父说话随便,说:“不咧刘嗲嗲,您是武林至尊,他是特意来拜师的呢。”刘嗲嗲批评汤秋莲:“莫给我戴高帽子,我最多算个武术爱好者。”汤秋莲说:“刘嗲嗲生气了?”刘嗲嗲没理汤秋莲,望着澧县青年说:“澧州,你报的太空拳吧?打给师父看看。”正好李营长醒了,刘嗲嗲问李营长是在家休息还是随他去公园,李营长说:“去公园。”

十月的长沙很干燥,是个阴天,有些闷,今天是上班时间,公园里没什么游客。一行人走到他经常打拳的地方,澧县青年对师父师兄师姐打个拱手,打起了太空拳。刘嗲嗲瞧着,待澧县青年打完,评价说:“不错,比赛时若有这水平,应该能拿名次。”澧县青年快乐道:“谢谢师父勉励。”刘嗲嗲语重心长道:“你们都年轻,后面的路还长,要有恒心,武术是一辈子的事。”澧县青年就一脸端庄道:“师父,弟子一定坚持下去。”刘嗲嗲点下头,望着熊建凯说:“为师检验下你的功夫,我们师徒好久冇过招了,为师再不动,怕要废了。”熊建凯晓得刘嗲嗲八十三了,自己比刘嗲嗲小五十多岁,十年前刘嗲嗲教他摔跤时摔他好玩样的,可这十年他天天练拳练摔跤,一些曾经比他行的人都非他的对手了,就不信刘嗲嗲还能赢他,便说:“师父,不摔吧?”“冇事,”刘嗲嗲说,手搭到他肩上,“你只管摔。”熊建凯有点扭捏,不敢发力。刘嗲嗲折身摔他时,他感觉机会来了就摔师父,一用力自己反而倒了。在他快倒地时,师父一拉,他就没倒下去。师父看着几个弟子说:“为师是卖个破绽给他。再来,注意力集中。”习武之人天性好胜,熊建凯虽不想赢师父可也不愿意输,迅速抢把摔。师父又把他撂倒了,但没让他倒地,伸脚架住说:“你一动就有破绽,为师是借力打力。”

胡胜平满脸钦佩,说:“刘嗲嗲,您八十多了反应还这么敏捷,晚辈五体投地。”刘嗲嗲说:“武术跟读书样,学了就要天天练,活到老练到老呵。”他把李营长介绍给几个徒弟:“这位老先生名叫李义川,当年是第二十一集团军教导团的营长,我们一起杀过日本鬼子。”几个年轻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李义川。华子崇敬道:“您太了不起了。”李义川可不是一个爱享受荣誉的老人,耳朵像装了弹簧,听到表扬就弹开,说:“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年轻时,中国受外国列强欺凌,我们是军人,杀敌是职责所在。”汤秋莲嘴快:“你们年轻时日军的铁蹄在中国横着走,幸亏有你们抗击日本侵略军。”“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刘嗲嗲说,望一眼胡胜平,想既然他诚心要拜自己为师,不收,几个弟子也没面子,就道,“小胡,你年轻,又获过金牌银牌,切不可逞强斗勇。”汤秋莲忙提醒胡胜平:“快拜师吧。”

胡胜平来时背了个桶袋,桶袋里有一把朴刀—他参加短器械刀术比赛,朴刀插在刀套里,因怕香折断,三支香和刀套绑在一起。他解开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燃,吹灭明火,跪下,先拜天,后拜地,再拜师父。刘嗲嗲晓得自己跟熊建凯摔跤时,这小伙子心存疑虑,几乎没人相信耄耋老人能摔赢二十七八岁的壮小伙子,说:“起来吧,为师教你摔跤。”

胡胜平来之前并没想过他敬重的老人会身体力行地教他,有些犹豫。刘嗲嗲解释:“你不要有顾虑。你若能胜为师,就无须拜老夫为师,刚才的拜师礼可以不算。”刘嗲嗲与熊建凯摔跤时,胡胜平嘴上没说,心里还是认为熊建凯是谦让,老实道:“师父,您这么大岁数,弟子不敢。”刘嗲嗲爽快一笑,想这孩子品质好,喜欢道:“你只管摔。”胡胜平不动,刘嗲嗲比他爷爷还大,他若摔爷爷那不把爷爷摔散架了?刘嗲嗲说:“你不动,为师发力了。”胡胜平说:“师父,您发力吧。”刘嗲嗲虚晃一招,待他用力应付假招时,借力一拨,胡胜平感觉一阵晕眩,倒地了。在胡胜平的肩膀即将着地时,刘嗲嗲拉了一把。胡胜平有点蒙,摔跤他是跟纪文彪师父学的,整个常德地区没几人是他的对手,他竟不晓得自己刚才是如何倒的,好像晕船一样。他怔怔地看着刘嗲嗲。刘嗲嗲说:“再来。”胡胜平是拜过很多师的,感知刘嗲嗲真是神人,就紧紧盯着师父,浑身的毫毛都竖了起来,仿佛张开了无数双手,只待师父出手时他好反制。刘嗲嗲一伸手,他立即抢把却一仰,又莫名其妙地摔倒了,只是师父没让他倒下,伸腿架住他。他满脸蒙。这样平和地摔了五六跤,每次他即将倒地时刘嗲嗲都伸脚一拦或拉一把,不让他全身着地。李义川说:“师父,您八十三了,摔年轻小伙子仍不费力。”刘嗲嗲呵呵道:“我冇用力,当他想摔老夫时破绽就露了,老夫就抓住这个破绽摔他,咯叫四两拨千斤。”胡胜平极佩服道:“师父真神。”

9

次日上午七点多钟,刘嗲嗲练完拳,本想去看弟子们比赛,但昨晚与李义川聊到深夜,李义川一早没起床,总不能把从四川赶来看他的老战友丢在家里不管吧?就买了几个包子边走边吃地回了家。李义川起床了,疲倦地坐在沙发上。他问:“你漱口了吗?”李义川答:“漱了。”他把两个包子和一杯热豆浆递给李义川:“我呷过了。”李义川吃着包子,吸了口热乎乎的豆浆,说:“师父,我在你这里住了一周,该回去了。”刘嗲嗲留他:“再住几天吧。”李义川想说什么,刘嗲嗲不等他开口又说:“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咯辈子也许就是咯次见面了。”这话很平淡,却客观,因而厚重得沉甸甸的。李义川是明白人,哑声道:“我也晓得这辈子也就是这次见面,那我再住两天。”

刘嗲嗲看着他,他也看着刘嗲嗲,两位老人的目光里都有爱,不过这种爱是情谊和祝福。李义川虽然叫他师父,可刘嗲嗲并没把老战友当徒弟,尊称道:“李老—”却没有下文。李义川等他说,等了十几秒,见他无话,就道:“以前我很少想起杨参谋长,昨天晚上杨参谋长到我梦里来了,说:‘李营长,这个任务这么重大,我得去。’他是要跟你我去安庆锄奸。”刘嗲嗲看着他。李义川以为他没听清,继续道:“醒来,我就睡不着了。梦里杨参谋长着一身国军少校服,军服上尽是泥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那次刺杀行动我们去了六个人,都是教导团的骨干,有三个人死在那次行动中了。”刘嗲嗲脑海里蓦地出现了戏院里那些凶残、搏杀的场景。他驱赶开这些血腥记忆说:“我们那次行动失去了三个好弟兄。我的心疼啊,都是我挑选的尖子。”李义川摇手:“你这样想就错了,那是执行总部派给我们的任务。我记得那狗汉奸姓徐,是姓徐吧?”刘嗲嗲脑海里呈现一个扭身掷飞镖的男人,肯定地答:“姓徐。”这话一说完,猛然几张模糊然而十分年轻的面孔在他苍老、混浊的眼帘里浮现出来,犹如海豚、海龟凸现出海面似的,说:“那次刺杀行动,杨参谋长、刘连长和黄教官都战死在掩护我们撤离的戏院前了。现在的人心里只有自己。我们这些老家伙,战争年代都有血性,根本冇考虑过自己。假如有一丁点私心杂念,都会畏缩呵。”

李义川吃着包子,斜靠在沙发上,昂着一张皱褶错综复杂的脸:“是啊,我们那时候没想过自己,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不怕死,更没想过升官发财。”刘嗲嗲说:“抗战胜利后,我若想升官就不会退役。你来了,杨参谋长、刘连长和黄教官也到我脑海里来了,当时他们都年轻。早两天,杨参谋长到了我梦里,说:‘我要刘连长快走,他不走。’我冇跟你说,怕你伤感,冇想到他又跑到你梦里去了。”“我记得杨参谋长满脸络腮胡子。”“杨参谋长是一脸络腮胡子,我那年三十出头,他比我小点,应该还冇得三十岁。黄教官是可以跟着我们跑的,却主动去解杨参谋长和刘连长的围,结果也死在戏院前了。”李义川吸口豆浆,说:“黄教官是条汉子,一听到戏院门前枪响,拔出枪就迅速赶去。你急了,也要去,被军统安庆站的人阻止了,要我们快走。”刘嗲嗲满脸迷茫,问:“我冇要去吧?”“你忘了?不是那个中年人拦你,催我们走,你也可能牺牲在戏院前了。”刘嗲嗲竟回忆不起自己也要去救守在戏院前阻挡日军宪兵的杨参谋长和刘连长的事了。

刘嗲嗲说:“我何解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冇记错吧?”“那次安庆锄奸,命险些丢了,大家说的话、干的事都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过,所以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李义川说完,把塑料杯里残余的豆浆吸干净,放下瘪了的软塑料杯,接着说:“你还记得那个年轻人吗?军统的,怕只有二十岁的光景。”他把目光锁定在刘杞荣脸上:“当时明知留下来掩护我们是死,可他和黄教官都主动留下了。了不起呵那小伙子。”刘嗲嗲脑海里呈现了一张模糊且年轻、苍白的面孔,马上感到心闷地深吸口气,问:“那小伙子好像是安庆人吧?”“应该是,与那中年人是叔侄关系。”刘嗲嗲惊道:“叔侄关系?”“是叔侄关系。”李义川说,“当时你要去,中年人拦住你,讲了句‘让我侄儿去’。”刘嗲嗲立马道:“那个中年人更了不起!他完全可以让侄儿跟我们一起撤离,却要侄儿留下来接应与宪兵交火的杨参谋长和刘连长。李老,咯是大义啊!”李义川拍了下沙发,肯定道:“对对对,太对了,是大义。这话我极赞成。”刘嗲嗲感觉心口扯得一疼,不想说了,伤感道:“不能回想啊李老,年纪大了顶不住呵。”

他想用抚琴调节心情,驱散心中的郁闷,那郁闷仿佛是一大片乌云压在心上。他把盖在古琴上的布揭开,轻轻拨下琴弦。李义川有音乐细胞,拉过二胡还吹过竹笛,见他坐到椅子上抚琴,沙哑着喉咙说:“当年很多青年都是唱着《毕业歌》入伍,你能弹这支歌吗?”刘嗲嗲是那个年代里过来的人,这首歌早刻在脑壁上了:“我试试。”他弹起了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毕业歌》。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八十多岁的李义川是不会唱的,可两居室里就两位老弟兄,也就无所顾忌地跟着旋律唱,声音嘶哑、沧桑,好像是从远古赶来的鬼魅:“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李义川唱到这里时哽咽起来。刘嗲嗲听到哽咽声,停止了抚琴。李义川说:“刘教官,当年很多学生兵在营房里唱《毕业歌》,这歌声和一张张娃娃脸都涌现在我面前,可他们从教导团一出去,大多死在抗日战场上了。”刘嗲嗲拨下琴弦,弹了个低沉的音,然后将整只手掌按在琴上没动,说:“我是不敢回忆战争年代,一回忆就悲伤。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批批新兵跟着我们练劈刺,随后被送赴战场。还有那些来自农村的兵,抗战初期只训练了一两周就拉去打仗了,后来好多人都音信全无。”李义川揩着眼泪道:“当年我军驻扎在立煌县,总部让我们教导团训练新兵,等于是一所新兵培训学校,一批批新兵为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付出了生命。一想起这些我就流泪,就觉得泰山压顶样透不过气来。”刘嗲嗲提醒李义川:“李老,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悲伤和倒霉的事都莫去想。”他觉得室内被回忆的氛围弄得太压抑了,这房间又怎能装下那么多为国捐躯的亡灵?说:“我们去贺龙体育馆看年轻人比赛吧,他们是国家的未来。我们这辈人无愧于祖宗,也对得起子孙。”李义川极赞同:“‘对得起子孙’,这话说得极对。”刘嗲嗲觉得再不出门,会被回忆的浪潮淹死,说:“去看比赛。”

10

傅澧州看着一个个人上台表演拳术,他身边坐着钟小雨。她请了假,着一身鲜亮的衣服从澧县赶来,就是想看他比赛。傅澧州看了三十几个人表演太极拳或太空拳,除了师兄郑中华得了9.54分,很少有上9分的,大多是7分或8点几分。他有信心了,这一年他在家起早贪黑地练拳,半个月来一趟长沙请师父纠正他出拳、发力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上尽量做得完美,就是想拿名次。他真没想到小雨会来,他只是告诉小雨,他将去长沙参加武术比赛。他晓得自己拿了大专文凭,改变身份后,小雨就不再摇摆了。假若他不上进,心里没一点梦想,此刻小雨就不会坐在他身边。他看完几个人表演完太极拳或太空拳后,灵光一现,把积压在心里整整两年的话说了出来:“小雨,我很爱你。”小雨羞涩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两年。”他愕然,不相信小雨说的是真话,他有一次看见小雨与王公子等人从县城最好的KTV里出来,王公子的手还搭在她肩上。他伤心了整整一个月。还有一次他在澧水河边练棍,折回时看见小雨和王公子坐在街边吃消夜,他吓得藏了起来,不是怕谁,而是羞愧和自卑。难道那不过是误会?他激动了,说:“那怪我,我总觉得我这合同工的身份配不上你,而王公子又公开追你……”小雨打断他道:“莫提他,他有一个副县长爹就自以为是,好讨厌的。”“半年前,我看见你跟王公子在街边吃消夜,我当时极难受。”“那是他约我出来,说要跟我谈件重要的事,结果是向我表白。我拒绝了。”“我以为你和他好上了。”小雨嗔怪地看一眼他,说:“假如我不来,你只怕还不会表白吧?”“嗯,我胆小。”他真想拥抱她,可这是比赛场馆,前后左右都是人,“为了你,我会好好比赛。”

参加传统武术比赛的有百多人,每人表演限时四至五分钟。傅澧州是82号。华子说:“轮到你上台怕要下午了。”两人又看了几个人表演陈式或杨式太极拳,华子拍下他的肩说:“咯实在冇看头,走,我们去散打场馆。”傅澧州是个谦和的青年,尽管他此时此刻只想与小雨相处,但他不好违拗师兄的邀请,起身道:“小雨,我们去看散打。”胡胜平见他们要离开,问:“你们去哪里?”傅澧州说:“去看散打比赛。”胡胜平是常德市武协任命的副领队,身为副领队自然有带队的责任,便说:“那你们去。”

傅澧州生平第一次幸福地牵着小雨的手—那双柔软的手让他的心跳加快了,这里不是澧县,不怕熟人或同事看见,也不管一些人不明白地或吃惊地看着他和小雨。“没事的,”他说,喜迎着那一双双诧异或羡慕的目光,“幸福就是跟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小雨有两次想抽出手,都被他抓着不放。来到热闹的散打场馆,华子对他说:“我们来得正好。”

熊建凯即将上台,正穿护服,对手是永州市东安人。东安县是武术之乡。东安人的目光从护头里射出来,箭一样扎在熊建凯那张绷紧的脸上。华子疾步到熊建凯的身后,给护服系带子,说:“师兄,看你的了。”散打台上,一对身着护服、护头的青年正打得不可开交。拳打在护头、护胸上的噗噗声不绝于耳。熊建凯说:“一个是湘潭人,另一个是衡阳人。衡阳人厉害些。”都是经常参加武术比赛的,都想夺金,大多相识。衡阳人挥拳打向湘潭人的头部,湘潭人躲闪和还击。散打比武记得分,击中头部得1分,踢中头部得1.5分,摔倒、打倒或踢倒对手得2分。傅澧州脑中呈现小时候跟王师父学打的景象,学打改变了命运,当年不见义勇为,此刻小雨会坐在他身边?说:“小雨,有你在我身边,我好幸福的。以前,我对幸福一词没什么感觉。”“现在呢?”“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幸福。”他说。台上,衡阳人转身一脚把湘潭人踢倒了。小雨吐了一下舌头:“太可怕了。”“不可怕,习武能培养人的意志。我小时候怕事,自从练拳后就不怕了。”他说。

澧县青年的心不在比武台上,完全在小雨身上,华子用胳膊肘碰了下他,说:“刘嗲嗲来了。”澧县青年一回头,见师父和李老笑呵呵地走来,忙上去对刘嗲嗲说:“师父,熊建凯师兄在台上打。”看台上坐满了人,他引刘嗲嗲和李老到自己坐的地方,自己和小雨退到走道上,小声跟小雨说:“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我师父刘杞荣,神一样的人物。别看他老了,在台上打的我师兄熊建凯,摔跤都不是我师父的对手。”小雨惊讶道:“不可能吧?他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能赢年轻人?”澧县青年满脸自豪道:“我亲眼所见。胡胜平,跤摔得那么好,在常德地区没几个对手,也赢不了他。”小雨啧啧道:“这违背常理啊。”澧县青年从来不敢在小雨面前傲娇,此刻一脸傲娇道:“我师父就是为违背常理而生,师父八岁时走路都要扶椅子,如今却是武林泰斗。”“太不可思议了。”“嗯,但没办法。世上总有一些人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一扭头,看见熊建凯一劈腿KO了对手,叫了声:“好!”

熊建凯走下台,摘去护头,华子给他解护服带,说:“你真厉害。”熊建凯咧嘴看着刘嗲嗲说:“晚上还要打一场八进四。”刘嗲嗲呵呵道:“那你要好好休息,尽快恢复体力。”刘嗲嗲望着澧县青年和华子,说:“民国时期散打,既不戴护头,也不穿护服,也不论体重,上台就打,经常打得对手被抬下去。有的都被打残了。”澧县青年看一眼满脸惊异的小雨,问:“那不打死人吗?”刘嗲嗲说:“打死人还是少,打伤人是家常便饭。”澧县青年说:“幸亏我们是生活在现在,若活在民国,玩武术那是玩命呵。”华子给他一个笑:“你女朋友真漂亮。”澧县青年心里甜,觉得这句话是这一年里最中听又最受用的,回答:“她人好。”

一行人簇拥着刘嗲嗲步入女子场馆。女子散打比赛观众不多,看台上有很多空位。澧县青年牵着小雨的手不愿松开,两人在看台上坐下,小雨脸红道:“你师兄看着呢。”澧县青年看一眼华子,华子忙扭开脸,把羡慕的目光投向前方。台上,两个女子打得正起劲。汤秋莲刚下场,坐在台旁解护膝,见刘嗲嗲和众师兄师弟拥来,笑了下说:“师父,我晚上还要打一场。裁判讲,今明两天要把名次决出来,后天三四名先争夺铜牌,金牌赛放在最后。”刘嗲嗲见汤秋莲比完了,对李老和身边的弟子说:“那我们去中年组看看。”

大家又随刘嗲嗲向中年组场馆走去,刘嗲嗲有七八个五十岁左右的弟子参加中年组传统武术表演赛。几人走进中年组比赛场馆,众师兄师姐都拥上来跟刘嗲嗲说话。澧县青年是小辈,挤不上去,和小雨、华子、熊建凯和汤秋莲坐到看台上看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或女人表演杨式或陈式太极拳或刘氏太空拳。汤秋莲和熊建凯因晚上还要打一场,看了半个小时就回宾馆了。澧县青年和小雨、华子直看到结束。刘嗲嗲和中年组的众师兄师姐去餐馆吃饭时,澧县青年买了三份盒饭,三个人坐在草地上边吃盒饭边闲聊。吃过饭,休息了下,三个人来到成年组比赛场馆,胡胜平笑着对华子说:“师兄,目前你还是最高分。”华子很高兴,拍下澧县青年的肩:“下午看你的。”澧县青年内心波澜壮阔的,嘴上却说:“我没得好看的。”胡胜平笑,晓得澧县青年不敢讲大话,怕打脸,勉励道:“你是代表常德队,我希望你拿名次。”澧县青年说:“我只能尽力。”对小雨一笑。

一点钟又开始了套路表演。几个人都坐在看台上观看。轮到澧县青年上台了,小雨激励道:“加油。”澧县青年豪迈地走上台,给台下的裁判和观众抱个拳,退到台中。灯光下,他打得冷静、沉稳、舒缓,每个动作都蓄满力量,且十分到位。他不看任何人,意识只跟着拳路前行。打完拳,他收了功。裁判很精神地对着麦克风大声道:“去掉一个最高分9.5分,去掉一个最低分8.5分,傅澧州获得9.25分。”台下,随傅澧州一起来的常德参赛者振奋了,最先鼓掌,胡胜平、钟小雨和两个师兄弟(表演王师父教的太极拳)鼓得最起劲。傅澧州鞠个躬,回到原位坐下时,胡胜平拍下他的膝盖说:“真不错,你肯定能拿名次。”傅澧州低声道:“还没比完呢。”小雨却把嘴唇凑到他耳畔,赞道:“你表演时像霍元甲。”若不是华子和胡胜平都欢喜地望着他,他真想把小雨揽到怀里。心里荡漾着一叶小舟,那是漂在澧水河上的小舟。幻觉中他跳到小舟上,扬起坚毅的面孔,摇着桨,载着娇媚的小雨穿过白茫茫的迷雾,朝着爱的绿洲驶去。

11

传统武术比赛结束,华子荣获金牌,傅澧州取得季军,亚军9.26分,只比傅澧州多0.1分。比完赛,又观摩了汤秋莲、熊建凯晚上的散打,华子祝贺汤秋莲和熊建凯顺利晋级,寒暄了几句,因明天大家都有比赛,散了。华子回到宾馆,一倒到床上,脑中又飙出军少爷一脸下流的样子对他讲:“老子把雅芬搞了。”这是八月里的一天,那天他练完棍,打算去中药店,路上被军少爷叫住了。军少爷穿一件黑T恤,剪了个根根乌发直刺天空的平头,说完这句话,一脸坏笑。华子呆了,雅芬在他心里是女神,不但漂亮,而且聪颖、好学、善良,居然被军少爷玷污了。华子不敢想象那种肉体相连的场面,简直是愤怒地盯着军少爷。军少爷继续坏笑道:“老子告诉你,雅芬好骚的。”华子才二十出头,单纯,接受不了这些脏话的刺激,怒斥:“你睡了人家还讲坏话,真下流!”军少爷眼睛一瞪:“老子睡她你呷醋了?她真的骚劲冲天。”“住嘴!”华子喝道。军少爷说:“何解,你想打架?”华子跟刘嗲嗲学拳后,再没打过架了,第一次放下自我约束的包袱,挑战道:“嗯啰,想打你。”

军少爷晓得华子练拳是为了对付他,这段时间他天天练凶狠的巫家拳,还每天早晚举增加力气的石锁,目的就是打华子。他欣然接受华子的挑战道:“老子早就想打你了。”一拳打去。华子当然不是几年前的华子了,闪开,折身一个回踢,把军少爷踢了个踉跄。架就打起来了,街上的人都跑来看。华子占了上风,军少爷狂怒地冲进别人家,提了把菜刀出来,要砍死他。华子反应相当快地闪过军少爷砍向他的几刀,一脚踢在军少爷的脸上,把军少爷踢翻在地。他扑上去,用膝盖压着军少爷拿刀的手,猛揍军少爷的脸和头。有人打了110,民警迅疾赶来,拉开了他俩。民警问:“你们为什么打架?”华子没说打架的缘由,只说:“他先动手。”此刻,华子自语:“我说不出口,未必我对民警说他把雅芬搞了我就发宝了?说出来雅芬怎么做人?明天要比赛,睡觉。”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为了不再想雅芬,他强迫自己数数,数到凌晨一点多钟,幻觉中雅芬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来到身旁,他一把搂住雅芬,说:“亲爱的,我不计较。”此话一出口,仿佛卸下了两个月来压在他肩上的沉重担子,咚的一声,犹如青蛙跃入池塘,进了梦乡。

长器械比赛,华子抽的是57号,按成年组每人上台表演长器械不能少于70秒,加上记分报分,也就两分多钟。他推算轮到自己上台表演怕要到十点钟。傅澧州是38号,他对傅澧州说:“你在我前面。”傅澧州说:“我是凑数的。”华子笑道:“我也一样。”傅澧州去年看过他上台表演棍术,说:“你肯定能拿金牌。”华子说:“这话讲不得。”说话时,比赛开始了,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台上了。

一个参赛者表演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看不出瑕疵,却只得了8.7分。傅澧州小声对华子说:“你注意到了吗?打分很严。”华子说:“一开始都严。”第二个上台的是刘嗲嗲的长沙弟子,表演太空子午棍,表演得不错,出棍也有力,也只得了8.5分。傅澧州没信心了,觉得自己的棍术不会比走下台的长沙青年强,对华子说:“我若能得8分就知足了,免得在小雨面前丢脸。”华子晓得参赛者的心里都小鹿乱窜,拍一下傅澧州的大腿说:“关键时候靠发挥。”傅澧州看一眼女朋友,小雨对他笑,他因有爱情缠绕、抚慰,也温存地笑了。华子一看见傅澧州的女朋友,心就一疼,好像心里有根刺拔不出来。这两个月,因没想好如何面对雅芬就在家狂练武术。有几次,他悄悄走到药店门前了,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雅芬了,但这两步怎么也迈不过去,仿佛前面是条河似的,让他折了回去。台上,一个青年表演杨氏三十二式太极棍,表演得实在不怎么样,华子看不下去了,把自带的白蜡棍递给傅澧州说:“你帮我保管下,我去看下散打比赛。你表演完叫我。”

他赶到散打场馆,发现刘嗲嗲和李老已在这里看比赛了。刘嗲嗲一旁和前后坐着十多个跟着刘嗲嗲在公园打拳的中年男女,有的是刘嗲嗲六七十年代收的徒弟,有的是刘嗲嗲这几年收的弟子。他们中有的昨天参加了中年组太空拳比赛,其中一个获了银牌;有的报了中年组太空子午棍比赛;有的什么都没报,只是来看比赛。华子怕遮挡别人看比赛,弓着腰拢去跟刘嗲嗲和师兄师姐打完招呼,挤坐在一旁看熊建凯上台打。

华子的视线被屏蔽了,看见的不是熊建凯与对手打,而是看见雅芬坐在药店前看书,对他说:“你来了?”“来看你呢。”“我有么子好看?”“你好看。”他肯定道。雅芬脸红了:“哄我吧?”“冇哄你,我对天发誓。”雅芬撒娇地指着前面说:“我想呷冰棒。”前面一个妇女推着装有轮子的冰柜走来,他说:“我去买,你呷么子的?”“雪糕。哦不,呷绿豆冰棒。”他一摸口袋,口袋里竟没一分钱,就满脸羞愧:“不好意思,我冇带钱,下次请你呷。”这事发生在六月份,当时他还没跟军少爷干架。他突然听见裁判宣布:“熊建凯胜。”

华子是打算下一次比赛报散打的,为自己走了神而生气道:“你心到哪里去了?”师兄走下台,摘掉护头,对刘嗲嗲笑。刘嗲嗲开怀道:“要再接再厉。”熊建凯赢了决赛权,明天将与另一名胜者争冠。他拳头硬、腿功好,却是个话不多的人,给祝贺他胜出的师兄师弟一个抱拳。刘嗲嗲笑道:“休息好,明天才有劲打决赛。”大家说了几句话,随刘嗲嗲向女子散打场馆走去。汤秋莲上午打八进四,若胜了晚上还有一场四进二,胜者明天争冠。60公斤级的还没开始比,她见刘嗲嗲一行人来了,拢来说:“师父,还冇开始。”裁判里有认识刘嗲嗲的,挥手向刘嗲嗲示意。刘嗲嗲回个笑,也不因自己是武术大家而摆谱,坐到看台上,让李老坐在身旁。弟子们绕着两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下,看着台上的女子比武。工作人员送来两瓶矿泉水,刘嗲嗲递一瓶给李老。李老笑道:“与年轻人在一起,自己也年轻了。”刘嗲嗲望一眼弟子们说:“你说对了,人老了就是要跟年轻人多相处。”

华子见师姐离上台打还有一阵子,牵挂着自己的比赛,快步来到长器械比赛场馆。傅澧州把他的白蜡棍交给他,说:“台上表演棍术的是35号,我得准备了。”35号是刘嗲嗲徒弟的徒弟,株洲小伙子,二十岁,棍术刚猛、有力,得8.8分。华子称赞道:“这个可以。”傅澧州说:“我不及他。”36号是常德人,也是表演太空子午棍。傅澧州告诉华子:“他是我第二个师父孙乐平的弟子,孙乐平是纪文彪的徒弟,纪文彪又是刘嗲嗲的徒弟。”华子嘿嘿道:“绕了个大圈啊。”傅澧州持棍起身,小雨赠给他两个字:“加油。”他一笑,走到台边等待。37号在台上表演长枪。华子的心思又跑到南大去了,脑中闪现了雅芬的倩影,忽听裁判大声道:“38号傅澧州上台表演太空子午棍,请39号准备。”

傅澧州着一身宽松的白色唐装,走上前,对台下的裁判打个拱手,退到台中央,开始表演太空子午棍。长棍一舞,立马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自谦的青年而是个刚猛的勇士,足见他这一年没有白练,步法稳健,出棍果敢、威猛,每一个动作都娴熟、精准,每一棍都沉稳有力。真应了那句老话,努力是有回报的。舞完棍,他走前两步,对台下的裁判和观众抱拳致谢。华子第一个鼓掌,钟小雨赶紧响应,于是观众席上掌声一片。裁判对着麦克风说:“去掉最高分9.8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分,38号表演者傅澧州得9.5分。”华子又鼓掌,钟小雨等观众和参赛者都跟着鼓起掌来。傅澧州没想到自己会得这么高的分,甚是激动,走下台时腿都抖了。钟小雨蓦地起身,跑上去抱他,觉得不雅又迅速撒开手。傅澧州在众目睽睽下走到华子一旁坐下,华子说:“刚才有人说,到目前为止,你是最高分。”傅澧州说:“我表演棍时倒没什么,听到报分后腿都软了。”华子笑。几个澧县的师兄弟猫腰迎上前祝贺傅澧州,傅澧州欣然道:“谢谢。”对坐到他一旁的小雨说:“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我今天真幸福。”小雨爱他道:“你表演棍术时好酷的。”这话华子听见了,心里痒痒的,不是被钟小雨的气质和美貌所吸引,而是再次想起了守着中药店的恬淡、聪慧的雅芬。

12

华子早上醒来,看着床头柜上的两枚金牌,一枚是展示太空拳所获,另一枚是表演太空子午棍取得的。脑海里呈现着昨天表演太空子午棍时的情景,全场安静地看他演示太空子午棍,他都不明白怎么会那么寂静!这一年他每天要练习一百遍以上,也就打过几万遍。舞棍时,全场那75秒钟都是他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和他手中龙飞凤舞的长棍上。当他演示完太空子午棍,向裁判和观众致谢时,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他都没想到会有那么热烈!待掌声静下来,听见裁判宣布“郑中华获得9.7分”后,他百感交集地走下台,想哥或雅芬若坐在这里看他舞棍那该多好啊,那雅芬—南大镇最纯最美的妹子不得拜倒在他身下?傅澧州向他表示祝贺:“棒极了,棍棍精彩。”他上台展示太空子午棍前,刘嗲嗲和胡胜平等一些师兄弟也来了,胡胜平夸他:“你的棍术顶呱呱。”刘嗲嗲眯着双眼笑道:“不错。”他简直想拥抱一下刘嗲嗲,以示对恩师的感激,可手伸到半途,有人把刘嗲嗲拉开了。长器械比赛,他和傅澧州摘得金银两块牌!想到这里,自语道:“明年,我要报散打。”

他起床,洗漱完毕,走入餐厅吃早餐,看见熊建凯和汤秋莲坐在一张桌旁吃早餐。他拿起一个大白瓷盘,夹了两个包子、一个鸡蛋和一个熟红薯,舀了碗小米粥,坐到熊建凯一旁,说:“今天看你们的了。”昨晚,汤秋莲战胜对手,进了前二,今天与另一个对手竞争金牌。汤秋莲淡定道:“我能拿块银牌就知足了。”熊建凯上午将与另一名对手争冠。他喝口白米粥说:“昨晚我冇休息好,三点钟还冇困着。”汤秋莲说:“我也冇睡好。”熊建凯又喝口粥,说:“对手是岳阳人,我跟他在岳阳的散打基地交过多次手,他不错,我冇得赢他的把握。”汤秋莲说:“还冇打你就咯么说,咯是灭自己的威风。”熊建凯为自己没睡好而懊恼:“我昨晚想用么子方法打败岳阳人,大脑高度亢奋,想了很多种搏击招式,头都想痛了。”汤秋莲说:“你和岳阳选手出自一个散打师父,在岳阳时经常一起练习实战,彼此熟悉,关键时候谁发挥得好谁胜。”熊建凯喝口牛奶:“那我争取发挥好。”

华子吃完早餐,回到房间,把两枚金牌捧到手上,深情地吻了下,想雅芬若得知他荣获两枚金牌一定会高兴得要死。转瞬,又想起军少爷那句如鲠在喉的脏话,他骚乱的内心在澧县青年的开导下,变得能承受和消融一切了。昨天,长器械比赛前,他看着傅澧州牵着小雨进进出出,那份由衷的羡慕让他产生了莫名的嫉妒和苦闷,他无心看别人表演枪、棍,简单地对傅澧州说了他的苦恼,咨询道:“傅澧州,遇到咯种情况你会怎么办,是爱下去还是走开?”澧县青年因为有爱情滋润,人就睿智、豁达,对爱的认知里不夹杂这些复杂的观念,问:“这重要吗?”“你的意思是?”“你若计较这个,证明你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她。”“我是全心全意地爱她。”“要我看,你爱的人没跟你好之前,你没资格要求她。”这话,澧县青年是望着钟爱的小雨说的,“若是我傅澧州,我不会在乎。”这话太强大了,好比一支勇往直前的大军,攻破了华子心里的堡垒。他欣慰道:“我明白了。”

此刻,华子决定,看完师兄和师姐的决赛,就乘傍晚的客轮回沅江,明天就能见到雅芬了。他把两枚尊贵的金牌放进旅行袋的内口袋,拿上长长的为他夺金的白蜡棍,走到前台退房卡,把棍和旅行袋寄存在宾馆,向体育馆走去。

今天体育馆没昨天热闹,套路比赛都完结了,只剩下散打比武了。华子走进男子比赛场馆,67公斤级的已上台打了,争季军。华子看见了师父,一旁站着熊建凯,另一旁站着胡胜平和在公园里跟着师父打拳的众中年弟子。台上打得正欢,男人的拳头重,噗噗之声炸开,撞击着每个观众的耳膜,让人惊惧和担心。华子一扭头,瞧见了陈春辉,便走上去与陈春辉打招呼,陈春辉从汤秋莲嘴里得知他荣获两枚金牌,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祝贺祝贺。”华子从师父身上学到了谦逊,笑笑说:“咯冇什么。”陈春辉揍了他胸膛一拳:“金牌还冇什么,太谦虚了就是骄傲啊!”说毕嘿嘿嘿笑。华子说:“散打才是真功夫,我那只是武术表演。明年我准备报散打。”陈春辉说:“都是真功夫,要请客呵你。”华子答:“回南大请。”他脑海里闪现了雅芬。陈春辉晓得华子的梦中情人是李雅芬,说:“我来之前在街上碰见了李雅芬,不过我们冇说话。”“吴军家离你家近,那王八蛋现在搞些什么?”“他是南大镇的小霸王周通,被你咯鲁智深打了,冇脸在街上混了,去了广东。”华子心里陡增快感,自己在南大人眼里成了鲁智深,就拍下陈春辉的肩说:“我不是鲁智深,你莫乱形容。”

台上是男子67公斤级的打比赛,其中一人也是刘嗲嗲的徒弟,跟刘嗲嗲学过拳击和摔跤,那弟子是长沙市人,出拳稳准狠,第二局就KO了对手,获得金牌。熊建凯是70公斤级的,一开始打得很猛,直、勾、摆拳轮番上阵。但岳阳对手强悍,抗击打能力很强,出拳出脚也快,关键是跤也摔得好。熊建凯摔他时,他不给熊建凯得分机会,不是狡猾地闪开,就是聪明地拉着熊建凯同时倒地,实在让熊建凯无计可施。三局打完,在点数上熊建凯输给岳阳人2分。裁判报完得分,熊建凯不服气,下来时垂着头,走到刘嗲嗲面前说:“师父,我何解会低他2分?裁判偏心。”刘嗲嗲说了句:“不要怪裁判,明年再来。”熊建凯还是不服气。获得金牌的岳阳师弟很有风度,走上来拍了下他的肩说:“师兄承让了。”转身对刘嗲嗲抱个拳:“师爷好。”刘嗲嗲听岳阳小伙子自我介绍后,称赞说:“你不错,只是步法有点乱,回去后要多练习步法。步法是散打的第一要素。”胡胜平听刘嗲嗲这么讲,恍悟道:“师父讲得太精妙了。”刘嗲嗲评论了几句,领着一行人去了女子比赛馆。华子没看见傅澧州,问胡胜平,胡胜平答:“傅澧州昨天领了银牌就和女朋友回澧县了。”

汤秋莲穿上护服,陈春辉用调皮的语气笑嘻嘻地说:“莲莲,好好打。”汤秋莲瞟一眼男朋友,戴上护头,走上台。对手是株洲女子,两人在岳阳的散打培训基地实战过多次,各有胜负。汤秋莲晓得对手耐打。株洲女子为练习耐力,每天在小腿上绑着沙袋小跑十公里,哪怕是暴热的盛夏,她仍绑着沙袋狂跑。汤秋莲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今天要打败眼前这个粗蛮的株洲女子。裁判让两双戴着拳套的手碰了下,宣布:“比赛开始!”两人打起来。汤秋莲绝非等闲之辈,出拳出脚都是朝对手的要害部门攻击。株洲女子亦非等闲女流,见招拆招,成功地化解了一个又一个险招,并趁机还击。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台下,观众席上,大家都看傻了。裁判分别记分记点数。为公允起见,会务组的人还架着摄像机拍摄打斗的全过程。第一局下来,双方点数相差无几。第二局,打斗仍十分激烈,汤秋莲一上台就进攻,拳、肘、膝都用上了。株洲女子也不含糊,肘、膝、腿也用得好,在汤秋莲的步步紧逼中,突然一个边腿踢,把汤秋莲踢倒了。汤秋莲心里叫一声“不好”,霍然跃起,继续打,也飞起一脚踢向株洲女子的头部,踢了株洲女子一个踉跄,没倒。汤秋莲想,刚才这一脚发力还欠点火候,心里就懊恼,因为这样的时机,强者相遇时不会提供很多。第二局,点数上,她输给了株洲女子。刘嗲嗲拍下坐在他身前的华子的肩:“提醒她注意变换步法。”华子箭一样地飞去,对坐在一隅喘息的汤秋莲说:“师父要你变换步法。”

第三局,两人仍打得难分胜负。株洲女子体能相当不错,拳头猛攻汤秋莲的头部,想即使打不倒对方,分数上也能占优势。汤秋莲边用双拳护头,边绕圈。在株洲女子疯狂进攻且以为对手只有招架之势时,汤秋莲突然变换步法,一拳打在株洲女子的头上。那一拳用了个转体,力是从足底爆发的,传送到腰部把集聚在腰部的力带到胳膊上再贯穿至拳头,形成了一股强盛的力,把株洲女子直接击倒了。株洲女子很经打,咬着牙爬起身,接着打。汤秋莲越战越勇,在株洲女子变招,想用劈腿KO她时,她敏捷地用接腿摔将株洲女子摔倒了。胡胜平用膝头轻轻碰下华子,说:“师姐的跤摔得好。师兄,师姐跟师父学了几年?”华子说:“八年。”胡胜平评价:“没得扎实的底子,刚才那一招是使不出的。”

第三局在华子和胡胜平的小声交谈中结束了。裁判宣布:“汤秋莲胜。”

汤秋莲获了60公斤级冠军,自然一脸的荣光。陈春辉要请大家吃饭,对刘嗲嗲等人说:“中午,去秦皇食府呷饭。建凯、华子,一起去啊。”熊建凯仍有点闷闷不乐,觉得自己输得冤枉。胡胜平对华子说:“你们去吃饭,我走了。”他转身,正要离开,汤秋莲叫住他:“你也去吧。”胡胜平说:“也好,我报了十二月份在岳阳举办的强民杯散打比赛,正好向师姐请教。”刘嗲嗲呵呵道:“散打,要有实战经验才行。熊建凯和汤秋莲这几年,前后几次去岳阳的散打基地训练,加起来有一年吧。你报散打,一定要练习实战。”胡胜平说:“师父,那我回常德向单位请两个月假,去岳阳散打基地训练。”华子打算今天回南大的,心已经在路上了,说:“胡胜平,我们一起去学习实战。”胡胜平说:“太好了。”刘嗲嗲说:“你们正好有个伴。”

傍晚,华子上了开往沅江的客轮,立在船头,看着满天的火烧云,恨不得像雄鹰样立马飞回南大,飞到雅芬的身边。天黑下来很久了他才回到座位上,闭着眼睛休息,脑海里全是雅芬的声音笑貌,还有自己在台上舞棍的英姿。翌日清晨,客轮驶到了沅江码头,再回到南大镇已是上午十点钟。哥见他回来了,问:“怎么样?”他从包里拿出两枚金牌递给哥,哥的眼睛睁得溜圆:“华子,你太了不起了。”华子轻轻一笑:“咯冇么子。”说毕,他去厨房洗脸。哥追进来,站在他身后说:“前天,哥在路上碰见李雅芬,李雅芬问你是不是离开南大了,说好久冇看见你了。你去长沙比赛都不告诉她,怎么回事?”华子不敢跟哥讲实话,哥思想保守,他怕哥产生看法,搪塞道:“冇事,那天走得急。”哥说:“华子,你金牌都拿了,又那么爱武术,不如办个武术班,教南大的孩子武术。不说富贵,养家糊口应该冇问题。”华子说:“哥,过几年,我明年报散打比武。”哥“哦”了声说:“哥支持。”华子换了身干净衣服,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茂密的乌发,说:“我出去一下。”

快走近药店时,华子突然心跳加速了,想爱就是当要见到自己心爱的妹子时心跳会加快,若不加快那就没那么爱。雅芬正给一个妇女拿药,待那妇女付了钱,离开,这才不冷不热地说:“你哥说你去长沙参加武术比赛了,拿了名次吗?”华子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金牌,雅芬一见金牌,十分喜悦:“哎呀,金牌,还两枚,行啊华子。”“华子”这小名从雅芬嘴里吐出来分外柔润、亲昵,如果她心里没有爱,是发不出这种声音的。他谦虚道:“冇什么,我没那么看重。”“我看重,为你骄傲。”“你是说真话吗?”“当然是真话。”他迷惑了,鼓足勇气说:“我跟吴军打架的那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什么原因?你讲。”“吴军跟我说……”他说不出口。雅芬敏感道:“吴军说什么你只管讲。”“吴军说他跟你好上了。”华子不敢说吴军嘴里吐出的脏话,怕刺激雅芬。雅芬讥笑一声,坦然道:“咯你也信?他是撮你,我连手指头都冇让他碰过。”他想,原来吴军是撒谎,骗他放弃雅芬,若不与傅澧州交心,也许他还真远离雅芬了,恨道:“他太坏了,我差点被他撮了,真想再痛打他一顿。”雅芬说:“他是垃圾,你跟垃圾计较么子?”他答:“你说得对,我不跟垃圾计较。”

这时,进来两个人买天麻、党参、黄芪等草药,雅芬称了草药,包好,给他们。那两人走出药店后,雅芬看着他,眼神亮闪闪的,说:“你拿了两枚金牌,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他快慰道:“亲爱的,我过几天去岳阳,会去几个月。”雅芬不解:“去岳阳?”“岳阳有家散打培训基地,刘嗲嗲的弟子开的。我明年打算报散打。”雅芬笑答:“好啊。”“有你支持,那我更加充满力量。你是我的动力。”“真的吗?”“真的,我练拳练棍时,心里想的都是你。”华子说,见没人,脸热情地凑上去,在她漂亮的脸蛋上亲了口。雅芬说:“你好坏的。”“我不坏,是爱你。”“就是坏,坏人郑中华。”雅芬笑道,脸上漾着愉悦。

13

昨天,刘嗲嗲和李老回到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桌上,用玻璃杯底压着儿子送来的火车票。刘嗲嗲把火车票递给李老,李老要付钱,刘嗲嗲阻止说:“付么子钱。”李老坚持要付,刘嗲嗲按住他的手:“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了,收起收起。我给你泡杯茶。”他给李义川泡杯岳阳徒弟送的君山毛尖,端到茶几上说:“李老,明天你要走了,真舍不得你走。”这话很带感情,像口香糖样粘住了李老。李老用四川普通话说:“师父,我也想多住几日,可没有不散的筵席啊。今生能与师父见一面足矣。”刘嗲嗲很少动容,他的泪腺也不发达,但眼睛还是湿了,说:“下次我若去四川,一定去绵阳看你。”李老深情地握住他的手:“你一定要来呵。”“我一定来。”刘嗲嗲说,晓得自己是许空愿,去绵阳,势必给李老添麻烦,自己也劳累。李老的眼睛湿了,他的泪腺发达些就涌出两颗悲伤、混浊的老泪。他没揩,任两颗浊泪从脸上流下来。刘嗲嗲从来没给别人揩过泪,举起手,揩掉了李老脸上一颗挂在一条皱纹上的泪珠。李老不好意思地闪开脸,揩掉另一颗滞留在半途上的泪珠,说:“你的徒弟都是拿金牌、银牌的角色。看了三天比赛,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我们都是老家伙了,跟年轻人在一起,开心。”“这些娃子,功夫个个了得,把我都看花眼了。”“是都不错,武术就要靠他们传承。”两人说了很多话,李老打了两个哈欠,刘嗲嗲提议:“睡一下吧,冇午休的。咯几天把你辛苦了。”李老摆手:“不辛苦,跟着你这里走那里看,收获颇丰呵。”刘嗲嗲哈哈一笑。

一早,天蒙蒙亮,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那几根树枝就在窗外,窗户没关,叫声就明快、喧闹。李义川被鸟儿吵醒了,昨晚睡眠这支大军被离别的洪流拼死阻挡在河对岸,老半天没赶来就没睡好。他来到客厅坐下,老脸上满是疲惫,就跟地上积了些水似的。刘嗲嗲说:“你还是睡一下吧。”“睡不着了,我跟你去公园打拳吧。”李老说,“我想和你多待些时间。”这话极富冲击力,让刘嗲嗲很感动,说:“走。”

两人走出楼门,刚走到公园前,下雨了。刘嗲嗲说:“回去,今天我们在屋里打拳。”回到家,他让李老在客厅里打他这些天教的太空拳第一路,说:“太空拳一共五路,第一路是慢拳,要慢打。越缓慢越有效果。我创立这路慢拳的目的是养身,动作快,打人也好用。练好了,可治你的腰椎病,还可治你的颈椎和肩周炎。我有不少中年男女弟子是带病来学拳,打了半年后,身上的这些毛病都消失了。”他见李老的动作欠到位,指出:“动作要做到位才有用。”他示范给李老看。李老说:“我这把老骨头只能尽量了。我又不是郑中华,他的太空拳打得好。”“郑中华学东西蛮发狠的,也呷得苦,他、秋莲、建凯这几个青年,身上都有一股我看中的倔强劲。”“那是,我也感觉到了。”李老说。刘嗲嗲笑:“年轻人,学了武术后眼界也高了,一般人上不了他们的手,反而能忍。”李老道:“是呵。”

两人打了一个小时拳,都出了些汗,刘嗲嗲留他说:“李老,把火车票退了,我舍不得你走呢。”李老说:“我不能自私啊,那么多徒弟需要你而你天天陪着我,你是武术大家,需要你的人多。”刘嗲嗲说:“什么武术大家?就是个老人。长沙话叫‘老嗲嗲’,你们四川如何称谓老人?”李老呵呵道:“我们县叫‘老巴子’。”“家乡话都土气,你们叫妻子‘婆娘’,我们湖南人叫‘堂客’。我们说没有是‘冇得’,说‘这是什么’是‘咯是么子’。不是湖南人听不懂呢。”李老说:“我们家乡话,你也听不懂,只能讲普通话。”“还是讲普通话交流方便。”刘嗲嗲说,步入厨房,“我煮两碗长寿面呷。”

刘嗲嗲烧水煮面时,李老望着墙上的字道:“师父,能送我这幅字吗?”墙上有三幅字:一幅是国家体委的领导写的行书—“弘扬武术精华”;一幅是湖南的一位书法家写的四个字—“一生无求”,笔墨饱满、充沛;还一幅是刘嗲嗲自己写在宣纸上的行书—“生长洞庭,学武艺超群,江湖上有名声。竞赛刀枪剑棍,博得鼓掌雷鸣。赢得金牌银盾,一名冠军。南北两京俱拜倒,国家裁判几堪称。已往事,何须闻,且去田园息影。黎明挥舞太空,好似腾蛟起凤,行若游龙”。李老指着他写的字:“我要你写的这幅字。”刘嗲嗲说:“咯词曲是我六十岁时写的,那时我咯国军武术教官的身份挨整,被遣送回沅江原籍劳动改造。唉,往事不能提,提起就冒火。”他拿叉子取下这幅字,卷好,交给李老:“送给你。”

刘嗲嗲煮了两大碗面,还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四川人能吃辣,夹上来时,一只碗里舀了一调羹剁辣椒,热腾腾的。两人吃着面,看着对方。李老说:“你煮的面好呷。”这是没话找话。刘嗲嗲说:“我儿子儿媳妇住在咯里时,他们做饭,我呷现成的。我自己一个人就煮面呷。”李老说:“你不像我,名气大徒弟多,没想过再找个老伴?”刘嗲嗲吃口面道:“到了我们咯岁数,还想咯些事干么子啊。”“有个人照顾还是不一样。”刘嗲嗲说:“一个人自由,行动方便。咯是你来了,平常我咯一张嘴,到处呷,不落屋的。我徒弟多,他们分别在家乡开班授徒,长沙、株洲、岳阳、益阳、安乡等市、县都办了武馆或武术学校,都邀请我去。过几天我就去岳阳住几天,指导郑中华和胡胜平实战。”李老说:“看你走路、打拳、讲话,可不像个八十多岁的老巴子。”刘嗲嗲说:“咯就是练太空拳的好处。我跟你讲,你每天早晚各练半个小时太空拳,半年后你会感觉身体大有改观,走路,腿有劲,手也有力,精神也好些。摔跤,我那几个徒弟为何胜不了我?就是我天天练,拳不离手呵。人老了经络不畅,我编创的太空拳恰恰能通经活络,好处大呢。”“那我练。”李老说。

吃过面,雨停了,阳光从云雾中穿出来,射在树上。鸟儿又飞来了,在树梢上歌唱。刘嗲嗲给李老准备了两包茶叶和两塑料袋沅江弟子送的腊肉,拎在手上,两人走出体委,上了公交车。彼此都明白,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相见了。到了火车站候车室时,他俩彼此凝望,好像一定要记住对方似的,以免到了阴曹地府错过了第一时间相认。刘嗲嗲看着李老,李老也看着他。这种感觉十分浓酽、奇特,真实得跟假的一样。开始验票了,刘嗲嗲并没离开,跟着李老一起排队,随验票的队伍缓缓前移。快到检票口时,李老抓住他的手:“师父,我我我……”嘴唇颤抖着,要说的话一时说不出来。刘嗲嗲心里也堵得慌,半天才蹦出一句:“李老,一路平安。”李老很凝重地点下头,再次握下他的手说:“别了。”李老没说“再见”,彼此都明白这一别就只能下辈子见了。

验票员剪了李老递上的车票一角。李老走前两步又回头对他挥手:“师父回去吧—”刘嗲嗲明白,这就是诀别。他感激李老千里迢迢来看他,眼睛湿了,好像下雨了,眼泪无声地不由分说地涌出来,越过他脸上的一条条沟壕,直往下淌。他怕老战友看见他落泪,在李老眼里他刘杞荣不光是声名远播的武术教官,还是武艺超群的硬汉,他可不想让李老看到自己柔弱的一面,忙捂着脸对李老说:“进去吧,我目送你。”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泪水糊住了眼球。他听见李老带哭腔的声音传来:“师父,多保重。”

【作者简介:何顿,男,长沙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作有中篇小说集《生活无罪》《青山绿水》等,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来生再见》《狠·黑道》《湖南骡子》《黄埔四期》《幸福街》《国术》等。获过多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