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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 王文鹏:火中遗物(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 王文鹏  2025年08月25日08:16

手枪

阳光子弹一样扫过窗户,金屑般落在他身上,把他从睡梦中拽了起来。室内氤氲的水汽在阳光里具象起来,一会儿是白马,一会儿是金雀,一会儿是羊群,消散前融作一团,像是弥散的血液。他缓缓坐了起来,身上搭着的白色浴巾滑落。他弯腰去捡浴巾,抬头的一瞬看见了身边小桌上的狼藉,花生壳堆成了小山,三个塑料杯子颤颤巍巍,似是风中火苗。透明的白酒瓶子在阳光里频频闪出金黄,酒瓶里已没有液体,只有几个烟屁股,烟灰不均匀地四处横陈。酒瓶旁边还有几个白色塑料袋,被汤汤水水浸染,很难说出具体颜色。他把浴巾放在一旁,伸手去摸浴床的储物斗,拉开斗盖,里面卧了一堆衣物,脑子还昏沉沉的,一个不注意,啪嗒一声,斗盖合上了。

一个人从旁边的小门里走了出来。他没看来人,又将斗盖打开,从中拉出的内衬的绒衣,套在身上,一股热意自上而下。那个人走到他跟前,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烟盒,从中取出一根,递给他。这张脸在他脑子里过了很久,没有搜索到,但他手没停下,拿到了烟,脑袋和手一起,凑向那人递来的火。烟充斥着口腔,循环一圈之后,从鼻腔溢出,他精神了许多。他说,兄弟,问一句,我咋在这儿?那人说,四哥,你酒劲儿还没过啊,你不会买了假酒吧?他说,我叫老四?那人说,我的四哥哥呀,你就别玩我了,刚刚灌的热水,你下去泡一下,舒舒服服地回去,实在不行,就在我这儿再睡一上午,不过一会儿人来人往,我可照顾不了你。他说,那你先忙,我琢磨琢磨。那人说,那行,有事儿说话。

他现在醒了八成,另外两成在阳光中走失,脑子里重新闪过了血,从细不可见到蚯蚓般蠕动,到小蛇般游弋,再到溪水般叮咚,最终化为崩溃的长堤,倾泻而出。澡堂开始上人了。他已经穿好了裤子和鞋,毛衣套上了,只剩一个破旧的羽绒服。来往的人找到床位,开始脱衣服,不时朝他点头示意,他有些意外,不知如何回应,好在他们也没等他的回应,继续脱衣服。他拿起羽绒服准备披上就走,被一个重物碰了一下胳膊肘,胳膊肘麻了一下,是个铁家伙。他摸了摸,是把手枪。他嘴唇翕张,没有声音从中蹿出,昨晚的酒喝得有些多了,嘴里干。他披好羽绒服,大步朝外边走。见他要走,站在过道里的人纷纷给他让道儿,他点了点头。

走出浴池门,一个小姑娘正在看电视,声音很大,她身后的柜子上摆着各种饮料和酒。小姑娘看见他,笑着说,四爷,要走了?他点点头,还在看柜子上那些水。她说,想喝啥?他说,没带钱。她说,四爷,跟我们您还提啥钱,喝啥?他说,水,白开水就行,昨晚喝酒了。小姑娘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他没再客气,拧开盖儿一口喝了下去。她转脸又给他拿了一瓶,他摆摆手说,谢谢你姑娘,用不了了,就这么大的肚。她说,那中,四爷,您一路慢着点。走出澡堂,寒气从四面八方挤过来,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又紧了紧,还是没保住一丝暖和气儿。但怀里那把家伙却不断靠近他的胸口,那玩意儿现在还是温热的,贴在胸口,反倒暖烘烘的。

阳光一路追上来,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拐了个弯,在路边的房屋上站起来。他扭头看了一眼太阳,眼中落下一个铜钱般大小的斑,再往前看,那斑就在眼前的车上。司机明显有些恼火,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有点紧张,手不自觉想往怀里探。司机的态度拐了弯,倒竖的横肉舒展,从兜里掏出烟,双手递给他说,陈大伯,没看见是您,您多担待。他对司机的突然转变不解,手从怀中伸出,接住了烟。他趁机问,小伙子,我酒喝多了,忘了我家在哪儿了,你能捎我一段吗?司机被他问蒙了,他说,陈大伯,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您家就在东边家属院呢。您要是想出去玩,我带您去哪儿都行。他绕过车,看到了司机指的家属院。残破说不上,只是颇为老旧,暖气管道架在半空中,银色的保温层多处露出海绵内芯,暖气管道之上,无处不在的飞线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破碎之后,才是在阴影里被刷成淡绿色的楼群。他不好意思再问了,将烟点着,挪了几步,车子重新发动,从他身边走过。

顺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看去,阳光秩序混乱,没有队列,一股脑儿地涌入他的眼睛,叠加在还未消失的斑上。几匹白马从视野的左下角走出。他闭上眼睛,光斑还在,眼珠子动了动,化掉不少,睁开眼,这才看清,那是四匹白色的纸马。纸马旁边就是纸扎店的招牌——人生终点站,主营业务是丧葬一条龙。细看,甚至还能看见摆在店里的棺材。他稍稍挺直身躯,胸口温热的金属又碰到身子了,他不由得再度佝偻起来。老年人总是弯曲的、枯朽的。

走到人生终点站,路边密布白色的圆圈,里面满是灰烬印下的枯萎。他往里望了一眼。店里的年轻伙计赶忙跑了出来,在身上摸了一遍,尴尬地笑了笑说,陈先生,又去接活路啊,不好意思,店里规定,不见明火,没带烟。年轻伙计南方口音很重。他觉得奇怪,按说怀里揣着家伙的人,不该这么受瞩目。脑子转,嘴却没停,他又问了关心的话题,小伙儿,我昨晚酒喝多了,忘了我家在哪了,劳烦你给我指个路。年轻伙计明显觉得他在开玩笑,脸上的笑容溢出来,陈先生,哪有人喝酒能忘了家的?他没接茬,就静静等着。年轻伙计敛了笑容,指向小区深处,喏,倒数第二栋。他挤出笑容,这一刻他才找回一点自信,不会笑,确实适合怀里那家伙。

走进小区,楼间停着一辆警车,他站直了一分,任怀里的家伙顶着胸脯。他顺着声音找到了警察的位置。有两个警察,在二楼,其中一个拿着笔记本倚着混凝土浇筑的镂空护栏,被一群嘴巴围住;另一个手里举着记录仪,被另一群嘴巴拉到了几米外。声音断断续续,信息也跟着破破烂烂,偶有熟悉词汇撞过来,实在让他难以捕捉到现场的情况。他怀中的家伙告诉他,不应该驻足,可身子怎么也动不了。

他看了一会儿,可能是一会儿,也可能时间很长,他不知道究竟是动作缓慢,还是时间缓慢。他准备走了,风声能带给他的东西很有限,即便是热闹,也赶不上热的。他刚刚转过身,背后传来了喊他的声音,悠长,意外的清晰,陈立煌大伯,您等等。他转过身,两位警察已经带着一群人跑了过来。他不自觉地弓背含胸,像失去养分的树。警察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到眼前,他俩的眼神热切,看他如看救星。他只好小心地问,青年儿,问啥?还未等警察开口,身后的嘴们里就如淌出河流,将他冲到一边。他说,耳朵不好使,一个人说。人群安静了,拿着笔记本的警察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陈大伯,听说昨晚您和柳大爷一块儿喝酒,现在他人找不见了,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他问,那个柳大爷叫啥?我现在脑子不太好,记不起来了。拿记录仪的警察走上前,柳子虔,您的好朋友。他叹了口气,指向不远处的澡堂说,我是从那儿醒过来的,你们去那边问问吧。这次他从警察身后的嘴们里,听到了大概,柳子虔丢了,和另外一个女人。

警察带着人群离开了,他觉得怀里的家伙有了落脚之地。他想把怀里的家伙掏出来扔了,但警察一定会找上门的。

突然响起的鞭炮着实吓了他一跳,让他的身形都有些晃。他扭头看到了小区门口的人生终点站,那四匹白马同时被人抬了起来。他的脑子里开始莫名冒出声音,放鞭炮的丧事是喜丧,但谁去世会用四匹白马呢?这太犯忌讳了,阴间马王爷出门才带四匹马,马上坐的都是鬼差。他的身体再一次忤逆了他的大脑,竟直勾勾地往人生终点站去了。年轻伙计看见他来,又上前打招呼,西边周家的,在城里上班的周正。他脑子尽量跟上年轻伙计的话,他说,他不是还很年轻吗?年轻伙计说,虚岁八十了,在咱们这儿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要不家里放炮呢。他说,八十了呀,我记得他还年轻呢。年轻伙计又笑了,跟陈先生比,自然是要年轻几岁的,陈先生硬朗。他有些惊异了,原来我已经八十多岁了,真老啊。年轻伙计附和,陈先生这身子骨,起码能活一百岁。他说,活那么久也不是好事情,成精了。年轻伙计笑得更厉害了,他也跟着笑了几声,很难听。鞭炮声在街巷里不断传递,像是抬着白马的队伍正穿过枪林弹雨。

日头升高了一些,阳光打在身上,依旧空无一物。他走到了众人给他指的楼前,一栋破旧的红砖楼,外边刷了一层淡绿色的漆,远观还行,近看很幼稚,绿漆低劣加上刷墙的人也不上心,坑坑洼洼之处没照顾到,还裸露着红色的底子。他现在有些犯愁了,这栋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是哪层哪间呢?正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刚刚两个警察带着澡堂里的那个男人出现了。紧张感依旧包围着他,毕竟胸口正悬着一把手枪,若不是冬天的衣服臃肿,他早就被抓起来了。年长的警察走上前,还有些喘,陈大伯,还是有些事情要麻烦你。他脑子清晰了起来,他不知道的事情,警察应该知道,比如他住哪儿。他说,回家再说吧,我这个身子骨,挨不了冻了。警察果然知道他的家在哪儿。站在门前,他慢吞吞地摸着钥匙,在怀里摸到了,钥匙穿在绳子上,绳子在兜里埋着。牵出来,扯动了怀里的家伙,他有些冒汗了。扯了几次,终于将钥匙掏了出来,还好只有一把钥匙,不用一个个去试了。

推开门,一阵寒冷袭来,将人向外推,这是一个不欢迎人的家。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厨房连着客厅,用一扇带玻璃的木框门隔离。他带着两个警察和澡堂里的男人进屋,客厅的老旧沙发上堆着不少杂物,让他有些尴尬。他不经意间瞥见了沙发旁边的八仙桌,上面很整洁,只放着两张相片和几碟供品。他缓缓走过去,看清了两张相片,一个是半老的女人,一个是还年轻的男人。他表情变得僵硬。其中一个警察走上前,从桌上抽了三支香点上,摘下帽子,对着年轻男人敬了个礼。另外一个警察慢了一拍,跟着也敬了个礼,敬完了才想起来脱帽。他说,不好意思,没地方坐,也挺冷。三位客人都没说话。年长的警察问,陈大伯,昨天柳大爷跟你说了他要跟其他女人走的事情吗?澡堂里的男人补充,四哥,我记得你们三个昨天聊了很长时间那个女人啊。他摇了摇头,不骗你们,今早一起来,啥都忘了。另一个警察说,不着急,您慢慢想。他说,不是想的事情,是老,老你们明白吗?我的这里(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老了,我真的忘了。说着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把温热、藏了一路的手枪。他继续说,你看,我兜里怎么还有这个,我都忘了。两个警察猛然一激灵,严肃了起来。年轻的警察戴上帽子,缓缓接过手枪,只一眼,就忍不住露出微笑,将家伙递给了身边年长的警察说,仿得还挺真。年长的警察没接枪,照着他的嘴巴打了一下。静默的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怔了一下,脑子里重新闪过血,大片大片的血,地上,床上,发旧的白色浴巾上。这些东西都是照片,一张张,在他脑子里串联、重映。他从警察手里拿回那支模型手枪,捂了那么长时间,掏出这么一会儿,就又变回了铁器的冰凉。他把手枪放在年轻男人的照片前面,大片的血液从照片中流出。这个身着警服的年轻男人就曾出现在那一张张照片背后,这些涌向记忆的血液,竟从这么小的身板里流出。

他双手抖得厉害,止不住。他说,儿啊,这东西是带给你的,爸忘了呀。

照片

已是寒秋,大街上火光闪烁,火焰在寒风中舞动,带起的火星四处飘荡,像一束束流星。柳子虔站在寒风中心,面朝正西,来往的车辆缓慢从他身边经过,扰动的气流又带走一批流星。他向旁边走了走,蹲在一众点火的人中间,缓缓从怀里掏出打火机,还有一张照片。他第一次拨动打火机,北风给吹灭了,第二次,也一样,第三次,打火机干脆不出火了。他甩了甩打火机,身前突然站起来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看,是陈立煌,他笑着说,正好,你站那儿,别动,等我打个火。火舌静静地伸向黄表纸,舔了一口,便在黄表纸上跳动。他没停下,把手中的照片扔进了火中。陈立煌急了,弯腰要去拿照片,边弯腰边喊,老糊涂了吧你,烧这干啥,赶紧拾起来。陈立煌腰弯了一半,卡住了,他开始半蹲下去,只是照片等不了他那么久,已经在火中完成了舞蹈收尾动作,连同上面的影像一起化为流星。弯了一半腰的陈立煌慢慢打开身子,也没站直,他掏出一根烟,怎么也打不着火,他把烟递给柳子虔,这根给你,旁边那根是我的,帮我点着。柳子虔接过烟,放在火舌上,只是轻轻一点,两支烟就变成了萤火虫。柳子虔跟着站了起来,他把点着的烟递给陈立煌,说,老四,一会儿没事儿吧。陈立煌说,你这会儿没事吧,多少年的照片,咋就点了呢。柳子虔盯着火堆失去养分,变得枯萎,最终熄灭,他说,走吧,老地方喝一杯。

柳子虔的动作明显更快一些,半推着陈立煌往东边的澡堂去了。澡堂边上有一家卤肉店,柳子虔在店旁停下,陈立煌还想争一下。柳子虔推着他进了澡堂,嘴里还说,有这心你就在柜台上拿瓶酒,我管菜。两人在澡堂落座时,澡堂里正在沸腾,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往,嘈杂混着水汽肆意逛荡。澡堂的老板看见两位过来,站起身,四处寻摸一圈,主动给他们安排的位置,两张不挨着的床,中间刚好空出一个茶几,可以放酒菜。澡堂里的热气比老板的热情更甚,两人齐齐脱下坠在身上的寒气,露出枯皱皱的皮肤,一前一后走向了浴池。

他们坐在高温区,水温高,人就少一些。高温区鲜见年轻人,年轻人身体里本就火大,在高温区容易把身体里的火引出来,不多时就会如熟虾般红艳。又一个老头钻入了高温区,他浑身白惨惨的,说不出到底是身体硬朗还是孱弱。他把毛巾在热水里汆了一下,拧去水,叠好放在光头上,他过长的眉毛被水汽打湿粘在太阳穴上,他明显无心打理,三两步就走到柳子虔和陈立煌身边。他笑着说,想遇着两位老哥可是不容易啊。柳子虔缓缓蹚过池水,坐在池边的台阶上,说,正啊,你这退休生活不赖啊,八十了还白着呢。陈立煌也不忘补一句,正现在多活一天就赚一天退休金,生活就多滋润一分。周正把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在热水里又过了一下,搭在肩膀上。他说,两位老哥就别笑话我了,咱都老了,前一段时间中了新冠,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医生说我能挺过来就是奇迹。他对着胸口比划了一圈,继续说,就这一块儿,都白了,不可逆,现在多活一天就多赚两晌。柳子虔和陈立煌脸上的惊讶都只闪了一下,柳子虔伸手摸了摸周正的胳膊,松垮垮的,他说,正啊,这点你说得对,多活一天是一天,洗完别走,喝点,咱仨也是多少年没凑在一块儿了,你在养老院里那么长时间,见你一面也不容易。周正来了精神,那可太好了,你们先洗,我去家里拿几个菜。陈立煌一把按住周正,两个哥哥在这,还让你拿东西?都准备好了,咱们泡好,洗好,就到外边坐坐,老柳今天也不对劲儿,听他一会儿编编故事。

三人光着上身,下身裹了浴巾,分坐在茶几两侧,陈立煌和周正一边,柳子虔单坐一边,像个待审的犯人。柳子虔扭了扭脖子,抿了一口酒,眼睛猛得张开,吓得两个眼球差点滚出去。他缓缓开口,下面的话比较长,你们就听着,等我要换气了,你们再插嘴。

“约莫一年半以前,我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获了一个小奖。拍了一辈子电影,穷困潦倒,临了突然得奖,整个人兴奋得不行。颁奖典礼进行完时,天色才刚刚沉下去。主办方准备了晚宴。晚宴上,他们对我照顾有加,不但将晚宴挪至屋内,还贴心给我准备了御寒衣物,尽管是夏日,海边还是有些寒气。我这把骨头可以走动,可我的羞耻心让我持重,于是我就端着一杯果汁在沙发上坐着,不时与人遥遥碰杯。一直坐着也不是办法,我挺想多认识几个制片人的,我还有一个多年未完成的剧本,我觉得它就差一口气了,是时候找投资了。我站起来,走向一个个比我年轻的肉体。我把那个剧本的故事一次次讲出来,说实话,有点丢脸了,没一个人认真听完。我不好意思讲了,他们的脸上都是勉强。不是我的故事不好,是他们不懂,他们不懂年老的滋味儿。”

陈立煌实在没忍住,插了一嘴,拉磨呢,一圈圈的,到现在还没进正文,怪不得别人听不下去,我都听不下去了。

周正捏开一个花生,将两个仁儿扔进了嘴里,说,四哥,咱就听他下面怎么编。

“故事开始于一张照片,黑白的,里面就有一个姑娘,端端正正,戴着解放帽,两条大辫子贴着肩膀顺下来。她是家里面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可这个相亲对象我一眼都没见着,就只有一张照片。那时候我正要去朝鲜战场,家里想通过结婚拴住我,他们也是想保住我的命,但我知道自己命硬,毅然去了朝鲜。只是没想到,我在朝鲜一待就是7年,直到1958年才回国。亲我没去相,但那张照片我一直带着,7年时间里,这张照片一直支撑着我。回国之后,我就被分配到咱们这边了,当时要建设火电厂,我就在这边驻扎生活下来了。等我有机会回家,打听那个姑娘的消息时,家里人都把这事儿忘了,似乎从来就没这个人。回到工作岗位上之后,组织牵线,我成了家,后来转行做了电影。这一辈子很快就走到这儿了。”

陈立煌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责怪,你说话费不费劲啊,咋又前言不搭后语啊?

周正接住话茬,哥哥啊,你故事编也编得圆一点啊。

柳子虔点着一根烟,澡堂里氤氲的湿气在他周圈环绕,烟刚从他嘴里出去,就汇入水雾,把他藏匿其中。“事情的转机就出现在颁奖典礼上。我站得太久了,身体四处报警,我又坐回沙发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紧跟着坐到了我身边。他跟我说,你说的故事我不感兴趣,但我有个东西,你肯定感兴趣。他没等我质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我被击中了。那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刚刚穿上军装,精神得像头牛。我没有特别激动,我瞥见了对话框上的字——姑妈。我当时就问他姓啥,他说他姓楚。我说不对,你姑妈姓白。他笑着站了起来,没跟我说话,走远了。我有心追过去,站了两下没站起来。”

柳子虔喝了一口酒,抓了几粒花生放在嘴里,对面的两个人一脸急切,他不好意思再拿腔调,继续说:“那人还是返回来跟我说,有这张照片的是他妻子的姑妈,还在河南住,经常念叨,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我把电话留给了他。原本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没想到过了半年,我真的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儿的声音跟我一般苍老、费劲,她没问我是谁,她挺肯定地说,你没死呢。不等我回话,她就继续说,没死好啊,没死好。没想到第一次说话都是一辈子之后了。我说,我也没想到能跟你说上话。那时候想发个电报都没办法。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一直联系,我关注了她的抖音,她没事儿发点视频,大概是她孙辈儿给拍的,看得出来,过得挺幸福。我想让家里人给我整抖音,他们都说我老不正经。我一个拍电影的艺术家,弄个抖音都算不正经了?”

陈立煌再也憋不住了,你倒是说结果啊,结果,你在这盘啥呢!

柳子虔皱着眉,一脸嫌弃,老四啊,你说你也差不多扎土里了,咋还这么急,你学学周正。

周正迷迷糊糊,看样子已经睡了一觉了。陈立煌大声笑了起来,柳子虔也跟着笑,两个人接连喝了两口,周正才算真正醒来。周正问,后面咋编的?听听。

“前两天我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今晚一起走。”柳子虔夹了一块卤肉,没切好,两块粘连在一起,勉强塞进嘴里,褐色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滑。

周正甩了甩脑袋,走哪?他接着又问,咋的,私奔啊?哥哥啊,你这是真想明白了?电影是假的,但生活是真的啊。

柳子虔拿起酒杯跟周正碰了一下,抿了一口,辣得直皱眉,他说,年轻时较真,什么都论真假,现在不了,这也算临了燃烧一把。

陈立煌这时才想起来,他大声嚷嚷,不对啊,老柳,不对,你刚刚在路边,不是把照片烧了吗?

柳子虔把手伸向自己的大衣,在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他拿着晃一晃,瞅见没,变戏法呢,刚刚烧的还在这儿。

周正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柳子虔拿着的照片上是个男人,从侧面还能看见泛黄的背面上有字。周正趁柳子虔不注意,一把夺过来,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军装,戴着帽子,处处透着青春逼人的生气。反面写着“楚林钦”。周正抬头再看柳子虔,他已经火了起来,他夺过照片,一声不吭,默默穿起了衣服。他跟照片里的人,一点也不像,这辈子都没像过。

陈立煌趴在周正耳朵边问,咋了,这是咋了,我没瞅见啊。

周正说,没咋,四哥,你一会儿要是洗好了,去咱哥家里说一声吧,让家里人照顾好咱哥,别让他摸丢了。

陈立煌笑了起来,酒气从他嘴里蹿出来,在屋里跑了两圈才消散,正啊,老柳是出去潇洒了,咱不能拦着他,都是做兄弟的。

周正跟着穿上衣服,没管陈立煌,追着出来。

黄表纸在空气里打旋,一圈圈地往远方涌,随处可见晃晃悠悠的火光,昏暗的路灯下,柳子虔的身形早已隐匿。一股寒风吹过来,他把针织帽套在头上,顺着路往东边走。东边的火电厂灯火通明,在夜空里显得十分晃眼,看一眼,眼睛里就留下一个光斑,光斑之后就是黑暗。在那抹黑暗里,周正看见一个萤火虫,那是铁轨的方向,他裹了裹衣服,晃悠悠走了过去,柳子虔的烟差不多也要抽完了。周正没说啥,坐在柳子虔身边。他拿出烟盒,打开崭新的包装,掏出一根给柳子虔续上,哥哥,我就不陪你了,肺不中了,享受不了这玩意儿了。

柳子虔默默点着烟,一口接一口,这点萤火在火电厂的灯光里显得微不足道。

正啊,咱们整个堵街都说你能,你是真能啊。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搁在光里,映出一大片黑暗,这张照片里的人是我战友,那个姓白的姑娘是他的未婚妻。我这一生的故事都在模仿他。可惜他死在朝鲜了,连具尸首都没留下。这事儿我都忘了一辈子了,临了了,又想起来了。我想去给他扫扫墓。

周正又有点瞌睡了,他猛然精神一下,呼出一口寒气,哥哥啊,你还是编故事的高手啊,按你这个年龄,不可能上过战场。你这辈子啥都好,就是不该碰电影,那不是咱们这种人该玩的东西,你瞧瞧,脑子都玩坏了。

柳子虔又要了一根烟,还没点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周正不知道说啥,也跟着笑了起来。柳子虔站了起来,顺手把周正也扶了起来。他问周正,正啊,你知道今天我给谁烧纸吗?

“我给我的故事烧纸。你这辈子啥都好啊,就是不该记性那么好,什么东西都是确定的,那还有啥意思。”

说罢,柳子虔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照片。照片燃起的火盖过了火电厂的灯光,一瞬。周正的脸由惨白变成了惨黄。顺着惨黄,柳子虔越走越远,直到与空无一物的夜空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王文鹏,1994年生,有作品见于《长江文艺》《人民文学》等刊。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现居河南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