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代》2025年第4期|梁鸿鹰:小城好人(节选)
来源:《当代》2025年第4期 | 梁鸿鹰  2025年08月25日08:11

导读

梁鸿鹰“逆旅人间”专栏新篇,透过孩童时期“我”的视线,书写五个性格迥异、拥有特殊经历的“好人”与“奇人”。人生际遇有时尽,而留下感慨无穷。

小城好人(节选)

作者 | 梁鸿鹰

1. 俄语小孟

我们曾像是一群贪玩的讨人嫌的小动物,除了学校的老师,没有哪个大人愿花时间和我们交谈,可能他们也没有预备好怎么和我们说话以及说些什么。大人们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都藏起来,要么就是他们肚子里根本没有多少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向我们炫耀。但有一个大人例外,那就是小孟。

小孟的大名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从北京来的兵团知青,除说一口让人羡慕的普通话,还会说俄语,大家背后都叫他“俄语小孟”。小孟个子不高,戴一副深黄色的有机玻璃框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能看到他那双眼白多、眼仁小、分外灵活的眼睛。小孟头发不多,但再冷的天也不戴帽子,脚上总穿着一双笨重的大头鞋,没见他换过。

他上班的地方叫经营管理站,离县一中北门只有三四百米,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除了小孟,好像没见过别人从那里面出来。

别看小孟个头不高,走路却很快,一年四季不管天多冷,风多大,下雨还是下雪,他每天早上跑步,沿着东方红小学的跑道,绕着第一中学的围墙,顺着东风大街跑。没人见他骑过自行车。

“小孟”是我们老师辈的人,我们这帮小孩子本不该这样叫,但因为他身体单薄,又瘦又小,便在背后被叫成了这样。小孟到底多大年纪,我们不知道,不关心,只觉得他像个小年轻,聪明,友好,机灵,有学问,他与我们聊天时从不像别的大人那样问你父母是谁、在哪里上班、家里几口人、学校班主任是谁、课教得怎么样,他问的话更像智力竞赛考题。比方他会问,为什么冬天刮东北风,夏天刮西南风?月亮为什么会变圆变半圆再变成月牙?黄河水为什么是黄的?骆驼嘴巴为什么不停嚼东西?驴为什么打滚儿?等等。我比别的男孩更愿意向他提问,他就经常透过眼镜将目光投向我。

小孟从不放弃展示俄语才能的机会。几乎每次见到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他都会把我们拦住,进行一次长时间的俄语表演。他声调抑扬顿挫,辅以各种手势,眼睛轮流盯着我们,生怕哪个人溜号。他嘴里哇里哇啦地讲着,我们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他的表情、手势、语句变化多端,让我们不感觉重复。当然,大家更喜欢他扮演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里的瓦西里、布哈林和捷尔任斯基,观赏他学这些人物说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请让列宁同志先走。”“列宁同志已经不发烧了,已经不咳嗽了,列宁同志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我们的观看怂恿着他的炫耀,他使劲让大家明白,这些神情和本领专属于他一个人,不能被别人拥有,胆敢模仿,必遭遇麻烦。后来,我还知道了他手里有手抄本小说。

小孟不爱给我们讲北京,说北京在纪录片里已经演得够多了,你们迟早有机会去亲眼看看的。他倒是爱给我们讲兵团的经历。小孟还不满16岁就瞒着父母报名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那是1969年冬,他与数百名学生一起,坐着从北京火车站开过来的硬座慢车,将近一天才来到巴彦高勒,连夜分乘几辆卡车,被转运到兵团农场,在沙漠边缘的简陋土屋里安营扎寨,开荒、挖渠、种果树和玉米,慢慢地,也就不太想家了。

小孟对我们隐瞒了很多。听范小乙妈妈讲,小孟来到兵团第二年,与一个大他五六岁的上海女知青好上了,不久推荐工农兵学员,女知青回到上海,不再联系他,分手对小孟打击不小。小孟捡起曾经学过的俄语,拼命练习,还给兵团广播站写稿。1975年兵团解散,小孟因为俄语好,会写文章,被推荐到县农机局,来到经营管理站专门翻译农机资料。不知他翻译过多少农机资料,除此之外还干过些什么。

在我们的眼里,小孟是个闲人,时刻准备给我们解闷儿。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碰到小孟,有一天,他从小门出来,看到我一个人低头行走,像是有些失望,他踌躇了一下就叫住了我。显然,他的表达欲战胜了一切,我被他当作聊胜于无的倾诉对象。

喂,同学,你要去哪儿?

——去找范小乙。

别去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听你的。

从前有个老财主。

——老财主有三个儿子。

重新来。从前有三个和尚。

——老和尚让他们去挑水。

你知道得够多。

就在我俩独处的这个特殊时刻,我看到他急切地要与我交谈,展示他的俄语才华,便想乘人之危,占个便宜。小孩子本性就是这样,像大人说的,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不过,我没有勇气张口,我踌躇不已,绕着经营站门口那棵大杨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心里的鬼,终于被小孟识破。

转什么转,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跟你借《梅花党》。

你怎么知道我有?

——听别人说的。

你要为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他示意我走近,然后尽量压低嗓门,小声对我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就你一个人,不带别人。

我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急忙转身回家。这天夜里,我睡不踏实,一会儿一个怪梦。在梦里面,小孟划着一只木船带着我行进在波浪翻滚的大海上,我从船上掉下来,拼命抓住船帮,挣扎着要爬上来,小孟突然变了脸。他张牙舞爪,手抄一把钢叉向我扔过来,我大叫着醒过来。我还梦到自己跟着小孟上山采灵芝,我向老师撒谎,让范小乙为我带病假条,说我住院了,没法上课。我向北出发,在荒山上爬了一天一夜,在一个雨后傍晚,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灵芝,只见那朵灵芝黑不溜秋,开在高高的悬崖上,于是又走了一天一夜,终于伸手探到灵芝了,灵芝却突然变成一朵火焰向我逼近,吓得我瞬间失去重心,从悬崖上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傍晚,我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来到经营管理站门口,拍了拍大铁门,很快,小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不用说,信封粘得牢牢的。我接过来,发现信封两面一个字都没写,小孟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把这个当面交给三完小的吕老师。吕老师我认识,她住三完小单身宿舍,教我们美术,鼻子很小,嘴唇薄薄的,长长的眉毛快连到耳朵边上了,一点都不漂亮。不过,为了手抄本,我管不了那么多,高高兴兴地拿着信封出发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吕老师见到我一点都不吃惊,她像等候已久似的,把我让进来,平静地接过我手上的信封,放在身后小桌上,然后将一个封好的沉甸甸的牛皮纸袋递给我,纸袋上同样什么都没写。我此时才发现,屋里并不只有吕老师一个人,还有乔老师,她正坐在灯下另外一张小桌旁,读着一本不薄的书。乔老师比吕老师皮肤白很多,个子高高的,是出了名的漂亮老师,教小学珠算课,我曾经因为课堂上乱晃算盘,挨过她批评,她转过身默默看着我接过纸袋,目光让我很不自在。我赶忙拔腿就走。

小孟也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开门后接过我带来的大纸袋,把他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我,那是和吕老师给我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纸袋。我接过来,感觉分量不轻。回家后我坐在桌旁打开纸袋,里面的手抄本是《第二次握手》,不是我期待的《梅花党》。

随后几天我都沉浸在阅读的快乐中,享受着秘密独占的欢乐,原来这欢乐比别的欢乐大得多得多。

就在我要去还手抄本的那天傍晚,范小乙推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小孟出事了!我赶忙把还剩十几页没读完的《第二次握手》塞进抽屉,问道,怎么啦?小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下午到县医院给姥爷取完药,从医院出来,就看到小孟脸色苍白,手按着肚子,满手是血,急匆匆跑进来。

原来,小孟在去农机局开会的路上被人用刀捅伤。凶手是乔老师的哥哥,当时在汽修厂工作,是个钳工。

2. 卢大脚

人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且常常倾向于把自己的本事藏起来,免得让别人识破或学走。但无论本事大小,人们不会对自己的老婆隐瞒,这没有必要,而且根本就瞒不住。我们家住在三完小家属院的时候,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位教算术的卢老师,真名卢自刚,外号卢大脚,这个外号得自他人高脚大,走路快得让人追不上。卢大脚在学校里无足轻重,唯唯诺诺,回到家里则像变了个人,颐指气使,刚愎自用,成天吆三喝四的。

不少人觉得,卢大脚在家里说一不二,是因为身体好,人勤快,自然威信高。说实在的,他勤快得有些让人不可思议,比如,每天早上拿个大扫把打扫本来不大,也不太需要扫的院子,没有一天中断。再比如,他几乎每天都洗衣服,太阳一出来,就让拧干的衣服把院里的晾衣绳占满。他还特别爱捡柴火,进院门左手边有个柴火棚,柴火棚旁有个小鸡窝,每天他都往棚里面扔一些树枝、木棍、硬纸板之类,或把从沙窝、野地里搂到的能烧的草堆到里面去。想必他家从来不缺柴火。

卢大脚还爱干泥水活、土木活,过一段就把柴火棚子拆掉,重新拾掇一番,鸡窝他也经常翻盖,不断加高,加宽,或给墙面抹一层新泥。在院子里种菜种草种花,也是卢大脚喜欢干的事情。面积有限的院子,硬是让他翻松一块地,撒上种子,浇了水,施以鸡粪,但长出的蔬菜、花草都不太精神。挖树根,同样是卢大脚不辞辛苦坚持做的事,各种大小树根,被他用自行车大老远驮回来,今天在一个地方堆好了,明天又移到另一个地方。总之,这个高而瘦削、永远戴着一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帽子的算术老师,永远满头大汗,只要不上课,就必定在自家院子里不停忙碌,边忙碌,边不停地唠叨抱怨,听众只有他老婆一个人。

卢大脚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没读过书,不爱说话,卢大脚自恃有点“文化”,是教书的,就动不动摔东西,在院子里大吼大叫,不是责问家里的鸡蛋为什么没有收、水为什么泼在了人走道的地方,就是呵斥儿子出门为什么没给戴好棉帽子、女儿的鼻涕为什么没有擦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每逢这时,两个孩子就从房间里跑出来,女儿抱住妈妈的一条腿,儿子靠在妈妈另一条腿上,手指含在嘴里,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

有年冬天,卢大脚用一架独轮小推车推着宝贝儿子回家,经过一块冰面,脚下一滑,小推车侧翻,儿子被甩出小推车,重重摔在冰面上,棉帽子掉了,脑袋着地,左胳膊也受了伤,大哭不止。卢大脚赶忙把儿子送到县医院,照片子,诊断为“脑震荡”,左胳膊骨折,在当时人们的头脑里,“脑震荡”仅次于脑膜炎,是严重得不得了的大病,骨折也得百天才能痊愈。闯下这次大祸,自知罪过不浅,卢大脚老师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就蔫了,迟钝、谦卑、沉默,走路不再风风火火,说话变为低声下气,从此,大家再也没听到他站在院子里骂老婆。

后来,院子里倒会传出卢大脚被老婆骂的声音。一时间小院里又是鸡飞狗跳,两个孩子哭哭啼啼。有次两口子从屋里吵到院子当中,此时的卢大脚失去了原有的雄辩与自信,说话跟不上趟,顶多还击一句“头发长见识短”之类,声音有气无力。倒是他老婆口齿伶俐,满脸鄙夷与不屑,一字一句地骂出声来:你以为自己多有能耐,假积极什么呀?瞧你那副德行,可笑,连算术都教不好,还想当副校长呢,做梦吧!

看热闹和劝架的人发现,卢大脚的老婆一点都不难看,个子小,但干净利索,只是因发怒扭曲了脸,显得面目可憎。我还注意到,看父母吵架的时候,他们的女孩站在父亲那边,扯着卢大脚的裤腿,抬头盯着妈妈直流泪,男孩也靠在爸爸腿上。

不久便有人说,卢大脚的小舅子升到了县水利局的副股长,把卢大脚的老婆安排到一个下属单位食堂做饭。卢大脚老婆一下子变讲究了,穿新衣服,戴花头巾,骑卢大脚的自行车上下班,脾气更大了。他们在院子里吵架,渐渐不再有人过来劝阻,两个孩子依然都站在父亲那一边,呆呆地,像望着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母亲。

卢大脚还时不时在院子里忙活,将拾到的柴火放到破败的棚子里,为鸡窝抹层新墙皮,或侍弄那些长不成样子的植物。只是因为家里唯一的自行车被老婆占用,他再也没有从外面运回他喜爱的树根。

3. 老杨头

老杨头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本来,小孩子们对大人的名字就不关心,只记得他们那些有趣可笑的事情。大人们有的被仰视、敬重,有的被议论、反感。老杨头呢,是大家都喜欢的人。

老杨头在我们县的兽医站工作,是一位给牲口看病的医生——牲口可不是一般的兽,而是体格比较大、能够给人帮忙的动物。鸡、鸭、兔子、羊,都不算牲口。兽医站在县里只有这一家,离城中心不远,旁边是第三中学,占据着一个不错的位置。兽医站的大门由铁板和铁条制成,被涂成蓝色,门口两边各立着几棵笔直高耸的杨树,像是守着门一样。兽医站大门平时都大敞着,并不关闭或上锁,大家完全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和牲口,如果我们这些小孩子进去玩,老杨头也不会赶我们走。

在兽医站里上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杨头,另一个是他的助手小冯。老杨头身板笔直,面色红润,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头发稀疏灰白,永远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无论多忙,头发都一丝不乱。老杨头平时很温和,但目光锐利,常语惊四座,颇有尊严。倒是小冯小小年纪却头发不多,腰有些弯,还是个左撇子。

老杨头说着好听的普通话,人很斯文,听大人们说,他生在河北一个很有些家学渊源的大户人家,兴旺的家族里出了不少账房先生、私塾先生。老杨头上过私塾,念过大学,会写文章,能算账,老一辈的人们看过他写的契约,柳体框架欧体笔墨,流畅大方,颇受好评。据说老杨头很有经商头脑,无论开办商号,还是到异地经商,都很有一套,得到大家普遍赏识。上世纪四十年代,老杨头的父亲去世,他子承父业,接管了父亲与合伙人在包头开办的绸缎庄。大概在1948年初的时候,绸缎庄里有个伙计好吃懒做,三番五次偷店里东西,警告无效,找来父母劝说也不管用,一气之下老杨头将其开除。解放后绸缎庄公私合营,绸缎庄合伙人指使那个被开除的伙计诬告老杨头在旧社会欺压店员,“充分暴露了资本家的本性”,老杨头百口莫辩,愤然离开绸缎庄。大人们都说,合伙人的险恶让老杨头对人性倍感失望,觉得与牲口打交道强过和人打交道百倍,于是到保定拜师学习兽医,转行专门给牛羊驴马看病,学成后他便落脚到我们县里这家兽医站,由学徒、助手到兽医,渐渐赢得了大家的信任。

老杨头年龄也许刚过五十,只是苍白稀疏的头发让他获得了“老杨头”的绰号。兽医站离我们三完小家属院不远,隔一条马路,往北走四五百米就到了。我见过老杨头给马治病。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被拴在坚实粗壮的木桩上,毛皮闪亮,身材高大,静如处子。老杨头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绕到枣红马身后,徒弟小冯抬起它的尾巴,老杨头慢慢将手伸进病马的肛门,缓慢运动手臂,时动时静,待手拔出来之后不久,病马便痛快地屙出一摊奇臭无比的粪便,治疗过程中,不见病马有一点反抗。

我还见过老杨头给马喂药,用一种木制器具将马嘴打开,再将熬制好的汤药灌进去,病马虽有躲闪,却也沉稳安静地接受他的摆布,这使我颇感惊异。他肯定事先与被治疗的马对过话,或进行过安抚,否则病马何以能在治疗时如此安之若素?老杨头还兼着铁匠,经常给马钉铁掌,用铁钳将通红的环形铁从炉里夹出来,与徒弟小冯合力打成大小适宜的马掌,凉凉后,将旧马口铁从马掌上取下来,将新的马掌钉在马蹄上。钉掌过程中,被拴好的马居然纹丝不动,也让我颇感惊异。

老杨头有一儿一女,女儿出嫁不久老婆病故,家里平常只有他和儿子杨乃千。乃千比我大两个年级,是我的好朋友,总爱带我到他家玩。在乃千妈妈去世半年多的那段时间里,我每逢傍晚到他家玩,推门进去,老杨头总会从里屋出来,把里屋门关紧,也不让乃千进去。他热情地与我们聊天,看我们下军棋,教我们下象棋,一直耐心陪着。

过了一段时间,亲戚朋友给老杨头介绍了一个东北女人。这女人高高的个子,一张大嘴,嘴唇很厚,牙齿很白很细密,有些地包天,说话爱咬文嚼字,口音算是比较合格的普通话。我与她头次见面是在冬天,别的没怎么记住,就记得她脚上穿着一双很大的高帮皮鞋,这在我们这里很少见。乃千跟我说,这女人从很寒冷的地方来,那里深山老林,终年冰雪,常年有野猪、熊瞎子和梅花鹿出没,差不多就是杨子荣带解放军去消灭座山雕的地方,一般人到不了。自从这个女人出现之后,我发现,乃千家里屋的门再也不关了。

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去找杨乃千玩,照例没敲门。我推开门,迎面看到这个东北女人趿拉着一双很大的凉鞋,站在门厅的脸盆架前洗脸,她上身只穿着一件螺纹跨栏背心,胸部鼓鼓的,下身穿一条深色三角内裤,腰部那个位置露出来一圈很白很饱满的肉,两条腿很直很匀称。眼前的一切惊到了我。我正要退出去,她却没有急着找衣服遮掩,而是笑眯眯地盯着我的眼睛,与我打招呼,一点没显出不自然。不知怎的,我很感谢她的镇定自若,她的落落大方让我安静下来,不再慌张,问了一句乃千在哪儿,就转身离开了。

那年临近国庆节的时候,这个比老杨头岁数小不少的东北女人,与老杨头举办了婚礼,在小城安顿了下来。有天我在兽医站看到东北女人给老杨头送饭,挎着一只柳条编的篮子,上面苫一块崭新的白底红格粗布。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5年4期

【作者简介:梁鸿鹰,1962年6月生于内蒙古。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文艺报社原总编辑。出版评论集《在场与审思》、散文集《岁月的颗粒》、诗集《对天真的结局严阵以待》、小说集《散装时间》及译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