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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一个女作家的山村文学课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雅  2025年08月20日14:47

临潭县风景一览

2024年11月26日,乘车前往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的作家左昡正沉浸在路旁雪落满地的风景中,随着一股惯性冲击,她突然撞上了前座椅背。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汽车重重地撞上了路边的护栏。还好,司机经验丰富,及时控制住了汽车,两人都没受伤。

此时,位于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甘肃省南部的临潭县已进入速冻模式,公路地面覆盖的雪花已凝结成冰。在等待救援时,就在他们刚刚发生事故的地方,另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小货车突然翻车,就在左昡的眼前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摔落在地。看到满脸是血的货车司机艰难爬出驾驶室,左昡才感到一阵后怕。

事故现场照片

在得知发生车祸后,好友劝她“冬天别去了”,但左昡想了想说:“孩子们的课不能断”——出事故时,她正赶去临潭县扁都九年制学校给孩子们上文学课。左昡上的这门文学课开始于2024年9月,最初提出要为临潭的孩子们持续上一学年文学课的,正是左昡本人。

从北京到临潭:一场“蓄谋已久”的“冲动”

时间回到2024年6月,儿童文学作家、作家出版社编审左昡接到了中国作协在临潭县挂职副县长张磊的电话,张磊邀请她前往临潭给当地小学生们讲授一堂“文学课”,帮助山区学生提高阅读和写作水平。

这个电话让左昡心头一动,她想到自己审稿时常感到的困惑:自己实际上并未真正深入了解当今新时代的山乡现状,尤其作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在阅读某些描写山乡题材的作品时,常感到内容失真,她觉察到,可能很多作者都和她一样,对如今山乡教育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只去一次没意思,要去,就要去一年。”几乎没有犹豫,左昡冒出这句话。“一年?”电话那头的张磊愣住了。“每月一次,每次一周,我陪他们一个完整的学年。”电话挂断,她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吓了一跳。彼时,一双儿女尚未满三岁,而她刚转岗成为作家出版社专职终审,尚处于新旧岗位的交接过程中。

可她心里明白,这个决定不是临时起意、一拍脑门,而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纵身一跃”。

左昡拍摄的学校窗外一年四季的风景

曾经数次前往陕西、湖南等地,与生活在山区的孩子们有过接触的左昡深知,短期的教学很容易陷入形式主义的窠臼,要给孩子带去真正的知识和心灵上的滋养,只有踏踏实实、持续性跟踪式教学,才可能取得“润物细无声”的良好效果;作为一名作家和编辑,也只有真正长期踏足那片土地,才能切实感知到山乡孩子们的真实状况。

对于这个提议,左昡内心忐忑又期待,毕竟对于张磊的工作来说,这不是小事。

两个月后,左昡接到了张磊斩钉截铁的回复:来吧,我给你安排了一年。

提高写作水平?先来找乐子吧

课堂上的孩子们

2024年9月,左昡第一次抵达临潭扁都九年制学校。简洁大气的校门、崭新整洁的校舍,这里的硬件看起来与城市的学校并无二致。第一次摸底,她在学校四五年级共四个班听了三天的课,从早到晚,每一节课她都坐在教室后面,和孩子们一起聆听。第二次去,她给孩子们带了三本书:《35公斤的希望》《一百条裙子》和《风之王》。书很薄,都是很有力量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她从带孩子们读封面、作者简介和内容梗概开始,带领孩子们一起走进了他们从来没接触过的文学课堂。左昡离开时,给孩子们留了一个任务——请接着读完这些书。

这是左昡早就设计好的教学节奏。她每个月来一次,来的时候在课堂与孩子们做阅读引导,她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完成整本书自主阅读,到下一个月来时,正好与孩子们进行深度分享。

第三次去,她开始课堂“抽查”——“你们谁把书读完了?”几十双小手齐刷刷举起,再追问细节,孩子们眼神飘忽。那一刻左昡意识到,孩子们并没有完成自主阅读的部分。她原有的教学设计落空了。

“他们缺的不仅仅是书,更是阅读的动力和习惯”。通过与学校老师们的深入交流,左昡开始从更多的细微之处了解到这些孩子们的学习状态和生活情况。

山里的孩子以“留守儿童”居多,多数由老人照顾日常衣食起居,父母则外出打工,老人们在照顾孩子的同时还需下地干农活,一日三餐尚且应顾不暇,何况监督作业、陪伴孩子阅读?她注意到,有的孩子语文基础较差,而且日常课业繁重,很少有机会接触课本之外的文学书籍。

如何帮助孩子们培养起对于阅读和文学的兴趣?再三思索后,左昡把“提高写作水平”的目标往后挪,先带他们“找乐子”:用戏剧表演的方式来演绎《风之王》;用心理格盘游戏来讨论《一百条裙子》;用称体重的形式来进入《35公斤的希望》……被学校老师们担心“课堂不够活跃”的孩子们,迅速被这些不一样的文学课堂所吸引。他们被点燃了。

孩子们在课堂上游戏

针对活泼好动的四年级孩子,左昡想出了很多游戏,让孩子们在娱乐身心的同时,渐渐体会到阅读与表达的乐趣——让孩子们分组连成一列,闭上眼在教室里行走,玩“耳朵火车”游戏,听到什么了?说出来;上课偷吃东西?那就来一场啃苹果大赛,什么感受?说出来;喜欢大笑,好,那我们来读一本特别好笑的儿童文学作品《傻狗温迪克》……等到第四次去,左昡还未进教室,在操场上就被孩子们围住,堵得路都走不动,“左老师,我的书读完了,你又带了什么书?”

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高年级孩子们的作文本里,左昡就惊讶地发现,一个班级里有好几个孩子同时在作文里写到一模一样的事情,她意识到,由于孩子们生活经验的缺乏以及对写作文的理解偏差,他们作文中很多细节都是照着作文选里“仿写”的。

因此,给六年级上写作课时,她立了一条“规矩”——“左老师的课堂禁止仿写。不会写可以举手,我陪你一起找第一句话,但要写自己的话”。

孩子们面面相觑。

“有多少人知道,咱们校园里有几棵树?”左昡问,没有孩子回答。“我们现在安安静静地排队下楼,跟着老师一起,我们去校园里数一数!”孩子们第一次在课上时间走出教室,都兴奋极了。

孩子们写的《如果我是一棵树》作文

这是左昡的“创作实验”:她带着孩子们观察树、触摸树,有的孩子甚至尝试了啃树皮……在嘻嘻哈哈的打闹中,孩子们的感官世界被打开,与大自然相拥。回到教室,她在黑板上写下作文题:如果我是一棵树。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教室里安静到只听见纸笔摩擦沙沙的声音。

后来,她又以“秘密”为题,让孩子们交换座位,在同桌抽屉里找出一样自己抽屉里没有的东西。孩子们同样炸了锅,有人从男孩抽屉里翻出的女孩发卡,引得全班大笑,但也有很多孩子因此在作文里第一次写下“懵懂的青春往事”和“沉甸甸的生活”。

“左老师,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老师,我写不出来了……”六年级著名的“淘气大王”之一,男孩王小乐举手向左昡求助。在题目为《喜》的作文中,他描述了妈妈在家里晾衣服的情景,以及望着妈妈身影时心中的喜悦……“写得不错啊”,左昡笑着看向王小乐,她没想到平时调皮好动的他,竟有如此安静、细腻的一面。“可是左老师,我有点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王小乐默默低下头,轻声说道。左昡这才知道,王小乐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若非借助写作,那些深埋于他心底的情感难以释放,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处理。”左昡认为,这或许正是写作的价值所在——为孩子们提供一个直面内心的途径。一旦孩子们学会通过写作来抒发内心的真实情感,他们便掌握了表达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讲,技法并非关键,真正重要的是文学和写作为山村孩子们提供了精神支柱。山村的孩子们更需文学的滋养,在他们最渴望陪伴的时刻,父母往往不在身边,而文学则如同一盏灯,始终伴随着他们的成长。

左昡和孩子们在一起

还有一件事让左昡感触颇深。有一段时间,班上的孩子们纷纷议论“左老师偏心”,原因是五年级有个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调皮男孩,几乎成了黏在她身边的“小尾巴”。在最后一节课后,他拽住左昡,恳求道:“老师,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月光洒向操场,男孩低声问道:“你能不能抱一抱我?”左昡恍然大悟:原来孩子的调皮,源于长期缺乏关爱,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呼唤更多的关注。在左昡的鼓励下,男孩逐渐对阅读和写作产生了兴趣,上文学课时越来越认真。第二学期,这个男孩成为了写作课的小队长,并为自己小队取了一个响亮的队名——“狂火(中圆点)维烈”。

学校图书室拥有上万册藏书,但左昡还是觉察到书籍在另一层面的“匮乏”——书架上大都是名人传记、教辅材料,难以吸引孩子,且每学期仅对每个班级开放一次。2025年寒假期间,左昡联系了春风文艺出版社、接力出版社和新蕾出版社,再加上她所在的作家出版社,成功为学校募集到近600本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图书。新学期伊始,这些书在左昡抵达之前,抵达了学校。等她开始新学期的课程时,她欣喜地发现,孩子们的课桌上,已经放上了从图书室里借来的新书。每个孩子的课桌上都有一本。

孩子们在阅读绘本

对文学的兴趣也在不经意间提升了孩子们的语文成绩。一位曾经每门功课都不及格的“老大难”同学,仅在一学期后,语文成绩就跃升至全班第三。看着她骄傲展示地成绩单,左昡开心地笑了。

当低年级的孩子们从“看不进去书”转变为“抢着要书看”,高年级的孩子们则从“仿写”进阶到“直抒胸臆”,写出内心真挚的情感,左昡为期一年的持续性文学课程,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深处悄然播下了文学的种子。

直面山村教师:他们在弥合城乡之间的鸿沟

一年8次往返,左昡每次都在“重启”,但变化也在悄然发生。每一次去临潭,从出发到回程,左昡都需要付出一周的时间。清晨,她从北京的家中出发,告别两个仍在熟睡的幼儿,匆匆赶往机场。2024年时,落地临潭后,她要再乘坐五小时汽车抵达扁都九年制学校。而到2025年新学期开始时,兰州新机场投入使用,她再去,只用坐四小时汽车就能到学校。

而且,她逐渐发现,自己未曾授课的三年级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悄然出现了一本《亲爱的女儿》;以前教英语现在教语文的老师也在桌上放上了《风之王》;在新学期末与校长的交流中,新来的校长更是将“阅读兴趣培养”纳入了下学期的计划之中……文学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不仅滋养了孩子们的心灵,也让当地的老师们发生着变化。

一年里,左昡每月在学校与当地老师同吃同住,在食堂与他们畅谈,在放学后与他们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交往的深入,左昡逐渐发现乡村教师的真实生活,并非全然如小说和书本中描绘的情景一般:“如同崭新的校舍内却配备了传统的旱厕”,乡村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与现代教育的要求之间仍有不小的鸿沟。改革开放40多年来,脱贫攻坚战取得了辉煌胜利,山村教师的工资待遇也得到了显著提升,但在交流中,左昡仍深刻感受到这个群体所面临的生活困境,有些问题因时代局限而难以在短期内解决。“他们是两个时代的缝合者,正在从事一项前所未有的使命。”随着教学的不断深入,左昡萌生了创作一部新时代乡村教师题材作品的念头。

她问校长:“如果我以你们为主题,写一部关于乡村教师的儿童文学作品,可能你们的形象会不够完美,甚至触及困境,你们会介意吗?”校长回应道:“如果你写得真实,为我们发声。我们一定会反复阅读,并发自内心地感激你;如果只有虚构的完美,我们可能也会高兴一下,毕竟是从我们学校写的作品,但估计高兴一下之后,我只会把书放书柜里。”

这一刻,左昡知道自己已获得“书写的通行证”。然而,从写作创意的萌芽到最终实现,必须经历一番如烈火淬炼般的创作历程。特别是对于现实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作家需要精准拿捏分寸,这不仅是对一个成熟作家功力的考验,更是对其创作智慧的检验,“我还需要再慢慢酝酿”,左昡对自己说。

文学的价值就是让今天的世界,变得比昨天好一点

“教育走不到的地方,文学可以走到。”左昡的文学课堂不仅限于狭义的课堂,还延伸至孩子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左老师,我发现有的老师重男轻女”,“左老师,老师体罚学生是对的吗”……这些问题都是左昡在实际工作中被问到的。她由此制定了明确的教学规划:教学时间为小学四、五、六年级的孩子们授课,中午的休息时间则专门为九年级女生提供心理疏导。

当女孩们第一次勇敢地提出“女生被歧视”的问题时,左昡意识到,文学教育不只针对写作和阅读能力的提升,更重要的是在潜移默化中塑造孩子新的自我认知。她告诉女孩子们这样的认识是错误的,鼓励她们努力学习,走出大山,争取接受更好的教育,过上更好的生活。“首先,你必须要相信——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环境。”就像书架上那本给予很多人勇气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塔拉通过教育走出大山、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并最终获得新生,“成为自己的山,再去找心中的海,你不必属于出生的那座山,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在这个充斥着‘文科已死’、‘文学无用’论的时代,作家和编辑究竟还在坚守什么?”左昡不止一次地自问,也不止一次反思,在短视频时代,文学离大众究竟有多远?短视频之所以受欢迎,因为它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社会情绪出口的功能,而曾经辉煌的文学现如今该处于何种位置?我们手中的笔是否真正与生活、与民众息息相关?

作者:左昡

出版社:新蕾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03月 

左昡认为,如果作家只一味沉浸在自己周围的世界里,会慢慢变得干瘪,创作需要的是“活人感”和“在场感”。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2023年,在创作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我的世界》期间,左昡在“骑手宝贝之家”采访了一段时间后,仍觉得缺少些什么。于是,她毅然注册成为一名众包骑手,在北京街头送外卖,奔波了两个月。“从书房走出去的那一步,真的很艰难。”她感慨道,“但走出去之后,我变得更加勇敢”。“真诚地为一些群体发声,这也是我们作为作家,身上应该肩负的责任”。这是左昡一直思考并坚持实践的事情。如果孩子们读完《我的世界》,开门见到外卖骑手时,能对他们说一声“谢谢”,就是自己写这本书的最大收获。“这或许就是儿童文学的意义——让今天的世界,比昨天美好一点点。”

目前,左昡正为青春期女孩们撰写一部长篇小说,为此她筹备良久,专门前往北京六院参与了为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举行的培训课程。她说,期望通过自己的作品,使未来的孩子们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具勇气、更能够直面和解决困难——哪怕只是比现今的成年人稍好一些。

“用一千一万个吻,为你们筑一座城堡”

左昡和孩子们在一起

2025年6月底,左昡在甘肃临潭的最后一堂课已经结束,孩子们也迎来了暑假。7月18-22日,“文脉铸魂·文学赋能——文学助力乡村振兴临潭行”活动举行,张磊邀请左昡重返山林,再为孩子们举办一次“森林课堂”,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7月20日,20名孩子乘坐县里组织的车辆来到临潭国家森林公园——其中7个是她上学期教授过的五年级学生,其余则是镇上小学的孩子们。没有人提前知晓这堂课的具体内容。左昡将孩子们分成金、木、水、火、土五队,并创造性地为每队布置了“神秘任务”:观察树木、苔藓、石头、风和树林中的小生命。孩子们手持纸笔,钻入林中,每发现一片树叶、一丝风声,都低头认真记录。“风究竟在哪里?”左昡蹲下身,与观察“风”的孩子们一同侧耳倾听,“再仔细听听,风是否发出了声音?”傍晚时分,他们将写满文字的桦树皮拼成一张“森林报”,这是他们一整天辛勤探索的“劳动成果”。

至此,这一年的文学课,是真正结束了。

孩子们送给左昡的整整一行李箱礼物

左昡回想起6月底在学校的最后一课后,孩子们用五颜六色的礼物塞满了她的行李箱,更用好多话语把她的心装满了——

“左老师,我学会了哈哈大笑。”

“左老师,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左老师,我以后也要当一个作家。”

这一年里,左昡收到了太多来自孩子们的礼物。第一学期,孩子们送她手写的520遍左老师❤️,第二学期,他们送她的同样的纸卷上,手写的这份心意变成了1314遍。

孩子们送左昡手写的520遍左老师❤️

离开的那天,山间的云层低垂。

左昡的朋友圈背景图

点开左昡的朋友圈,她的背景图展示的是四面环山中的蜿蜒公路,这是临潭冶力关的风景。底下的签名写道:“用一千一万个吻,为你们筑一座城堡。”

这是左昡写给她两个正在成长的孩子的爱语,也是她希望向所有孩子们传递的心声。让文学为山区孩子带去更多的力量,帮助他们更好成长,“这应当是每一位青年作家都愿意承担的责任”。去年,中国作协启动了“文学乡村赋能长效行动”,她期望有更多作家能加入这一行动,使山村的文学课程得以持续开展,让文学的火种不断传递下去。(文中孩子姓名均为化名)

作家简介:

左昡,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文学博士,儿童文学作家,作家出版社编审,中央及国家机关青联委员。著有《住在房梁上的必必》《纸飞机》《我的世界》等多部儿童文学作品。作品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年度好书、桂冠童书、冰心儿童文学奖等,作品版权输出英语、俄语、阿拉伯语等多个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