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隐喻
漳州有六百八十公里的海岸线,外面就是台湾海峡,众多的海湾形成无数天然良港。漳州滨海,人们以贩海为生,重商舶,轻远游,波峰浪谷,见惯不惊,如履平地,而港口就是他们的出发地和归宿地。一个远航归来的人,没有比看见故乡熟悉的港湾更令人激动的事情。“渔港”“河港”“海港”“港湾”“港口”等作为一个名词,早被天涯游子赋予了多种内涵与外延。它们象征着家乡、亲人、希望、乡愁……现在回乡的路已不再漫长,价抵万金的家书、情书也早被网络化世界的快捷通讯取代。那些充满古意的地名,那些在时间的长河里曾经留下过光辉的往事,常常会在我们的匆忙行色中被冷落,或遗忘。
在我这个西部人看来,东部沿海地带的城市得改革开放之先,他们面朝大海,因为他们有开放的口岸。我原来以为,来到漳州会看到一个或多个具有代表性的现代化大港口,但没有料到的是,主人把我们带到一个古港码头遗址,说它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大约在五六百年前,这里的人们扯起风帆,远航到南亚、东南亚一带,和郑和的船队走得一样远。这就是月港,一个十五至十六世纪在信风和洋流的推送下名震万里海疆的地方。
天气一如既往地溽热,我们来到漳州龙海市海澄古镇,青石板麻条石路面,不宽的巷道两侧是砖木结构的老式房屋,家家门前竖一块一平方米左右的竹编格子栏,从外面看得见主人家门洞开,却不能望见屋中春秋。开初不明其意,是为挡风还是挡太阳?当地人介绍,这也是一种古风,旧时家中闺秀,岂能轻易让人窥视?心中顿时释然,一座古镇之古,总得保留些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并且这种传承还是活的,融于生活里的日常。
但月港却已经故去久远了,就像点点白帆远行在时间的海洋深处。月港并不临海,却位于九龙江下游入海口,九龙江为福建第二条大河,仅258公里,由三条溪流汇聚而成,来自闽南大地的丰沛河水和海潮在这里相拥,浮起人们出海远征的梦想。根据相关史料记载,月港因其“外通海潮,内接山涧”,港道“一水中堑,环绕如偃月”,故得名月港。当其盛时,这里“海舶鳞集、商贾咸聚”,“农贾杂半,走洋如适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产”。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说:“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当其盛时,月港与泰国、柬埔寨、北加里曼丹、印尼、苏门答腊、马来西亚、朝鲜、日本、菲律宾等47个国家与地区有直接商贸往来。又通过菲律宾吕宋港为中介,与欧美各国贸易。当时有许多诗篇赞美月港,其中有句云:“市镇繁华甲一方,古称月港小苏杭。”在月港的辉煌岁月,它与汉、唐时期的福州港,宋、元时期的泉州港,清代的厦门港,并称福建历史上的“四大商港”。以现代的眼光来看,月港就是那个年代的“开放前沿”。
远去的帆影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唯古老的港口还在守望。月港现存七个古码头遗址和两条古街。一个古码头遗址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过去我从没有见过,现在我掰开脑袋也想象不出来。海澄镇豆港村的古码头,看上去就像一个村人去九龙江里挑水的便道,它约三米左右宽,麻条石板路上有一些干涸的苔痕,路的尽头有一道石板中空挡墙,挡墙外便是九龙江,看不到宽阔的江面,但见绿色的芦苇随风起伏,想来这一段江水淤塞严重。如果没有当地人介绍和堤岸上的石碑,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一个大商港。时间是个无情的雕刻师,它在大地上雕刻出山川河流,也雕刻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假如月港还遗留了一条先人们行过的海路,在旧年的波涛中依然若隐若现,引领我们在今天追寻月港往昔的辉煌,我们或能一窥峥嵘岁月里的先祖们负重的背影,还有那些无畏的远洋商船。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月港登上世界舞台,和伟大的航海家郑和分不开。中国人其实有悠久的航海历史,大约在5000年前,漳州先民已靠舟楫往来于台湾海峡,日本、印尼、菲律宾这些近海国家自不在话下,更远到达过澳洲、新西兰、夏威夷等地。宋元时期,朝廷的海洋政策相对宽松,漳州是福建的四大造船基地之一,造船技术独步海洋。到明代时,独领风骚的福船高大如楼,抗风浪性强。郑和的庞大船队在1405至1433年间七下西洋时,大多以福船船型为主。郑和载入史册的航行用28年时间将太平洋、印度洋水域十多个国家纳入朝贡体系。郑和的船队开辟的海路和训练出来的水手,为后辈远航深海提供了强大的航海经验和无尽的财富梦想。但是,在辉煌的另一面,明朝的海洋政策却僵化荒谬。明朝曾制定了严厉的“海禁”政策,“片板不许下海,寸货不许入番”。违者惩罚极为严厉,但朝廷的政策再严酷,也阻挡不了求生存的活路。漳州山多地少又临海,人们操舟弄楫本是家常便饭。生活在海上,财富也在海上,你怎能阻止一个以海为田的人下海?更因此地“官司隔远,威命不到”,从明景泰年间开始,民间海洋贸易悄然兴起,各国走私船汇聚月港,世界正进入一个大航海时代。
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第一个葡萄牙人首次进入到月港,意味着朝廷的“海禁”政策终究还是禁不住人们相互贸易的渴望。第二年,即1519年,麦哲伦开始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环球航行。在地理大发现的时代,由于大明王朝僵化保守的“海禁”政策,让我们错过了许多历史机遇。海洋贸易蓬勃发展时,王朝自负傲慢地闭关锁国;郑和的船队本来先于欧洲人抵达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但只是为了朝贡目的而不是开辟商贸航线。我们的海洋历史在这里拐上了一条歧路,这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月港或许就是这个国策错误的缩影。所幸在时间的缝隙里总有顽强的生命在滋生,在偏远的海疆再严苛的律法也会长满荒草。是开放万里海疆,还是给大海修一道城墙,官府和民间的两种力量一直在博弈。横蛮僵化的“海禁”政策必然导致人们的反抗,从躲躲闪闪的走私到武装反抗,从小股海盗到联合倭寇打杀劫掠,造成明朝东南沿海安全的心腹大患。也许统治者终于明白了“疏”强于“堵”这个道理,到隆庆元年(1567年),朝廷终于“开海”,月港开放洋市,成为中国商人唯一合法出海贸易的港口。那时的广州是内向型港口,只允许外人来贸易,而月港是外向型的,允许商人出海贸易。月港苦涩地迎来历史机遇,成了“海禁”政策松动的一个突破口。中国的丝绸、瓷器、草药、农土特产品从这里出口,南洋、欧洲、美洲的货物也纷至沓来。有几种我们至今还日日享用的东西,应该和月港在那个时期的“开海”有关,番薯、土豆和烟草是最先在漳州一带开始种植的作物。此时的月港,俨然东南大都会。远洋的商船还通过贸易带回大量的白银。税银征收一度使其成为“天子南库”。
可惜好景不长,万历年间,明朝在朝鲜战场与日本开展了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争。朝廷就像一个虚弱的巨人,一有风寒,先关门闭户躲避风险,莫名其妙地再次退回到闭关锁国的状态,月港海洋贸易首次停摆。此后大明王朝的海洋政策一直在开与禁之间摇摆,世界却在不断发生地覆天翻的变化。明朝衰亡了,改朝换代,月港机遇不再,更占地理优势的厦门港崛起,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成立厦门海关,则彻底宣告了月港作为一个外向型港口的终结。
月港的黄金时代不过200年,它算不上一个天然良港,是先民们用智慧和血汗挣来其一世英名。它壮大成长得益于朝廷的“开海”,它的消亡也同样受制于今人无法理喻的“海禁”。月港沉沦,根在国策;民可载舟,民亦可行舟。闭关锁国是封建王朝必然走向衰落的铁律,成为遗址的月港便是这条铁律的最好注释。
如今,在大时代的潮流中,月港之外的现代化港口漳州港,已然成为面向海洋的代言人,在新世纪初就是国家一类开放口岸。我们不仅已“开海”,还要出海走向世界,让我们的港口真正成为当代的“海舶鳞集、商贾咸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