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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瓷之问
来源:文艺报 | 杨少衡  2025年08月21日08:29

公元1602年,即明万历三十年,有一艘名叫“克拉克”的葡萄牙商船于马六甲海峡被荷兰人捕获。当时葡萄牙被西班牙合并,而荷兰与西班牙处于战争中。这艘被捕商船装载大量来自中国的青花瓷,据说有十万件之多。1604年,这些青花瓷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拍卖,因数量多且风格独特引起轰动,人们趋之若鹜。欧洲人不明该瓷器具体产地,便以船名命名之,把这种青花瓷叫作“克拉克瓷”。

这些瓷器产自何处?探究它竟长达400余年。期间又有许多相似的青花瓷屡屡现身。沉没于1600年的菲律宾“圣迭戈号”、1613年葬身于非洲西部圣赫勒拿岛海域的“白狮号”、埃及的福斯塔遗址等处相继发现大量“克拉克瓷”。20世纪90年代,日本关西地区也出土了一批类似青花瓷器。这些发现引发了人们的持续好奇与兴趣。

20世纪90年代,该瓷器产地有了一个权威解答。1994年11月至1998年6月,福建省博物馆与平和县博物馆先后三次在平和南胜乡、五寨乡等地进行发掘。发现平和窑口烧制的瓷器以青花瓷为主要品种,其装饰题材、纹样、工艺与“克拉克瓷”完全一样。这些发现在古时的文献中亦找到佐证。刊于明万历元年的《漳州府志》卷二十七载:“瓷器出南胜者,殊胜它邑,不胜工巧,然犹可玩也。”

此后这类青花瓷依旧不时被发现并引起关注。2007年,广东南澳县海域的明代沉船“南澳1号”被发现,打捞出水大量青花瓷器与以往广被关注的“克拉克瓷”相似,经专家鉴定,亦主要来自福建平和窑。

那一年我曾慕名前往,在平和县博物馆邂逅了一个青花瓷盘,它已破损成数块,为复原而成,在我这个外行眼中其貌不扬,听了主人介绍才知其不寻常。当地主人还领我去了该瓷盘残片出土地,已经被列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南胜古窑遗址。我到了山岭间一面荒坡上,备受震撼。荒草丛中东一处西一处断壁残垣,瓷碎随处可见,仅从现有遗存,就能感受当年号称“十里窑烟”“百余窑口”窑群规模之宏大。站在荒坡上遥想,似乎还能听到工棚里制坯辘轳不停转动的声响,看到窑口的熊熊火焰,以及道路上载运牛车、人力车不绝来去。一个疑问也在我的心头徘徊:平和位居漳州西侧山区,从内山腹地到沿海有重山阻隔,当年人们如何从羊肠小道翻山越岭把瓷器运出去?是什么原因让人们选择在这片深山野岭建窑烧瓷?

关于道路交通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当年这里虽然没有载重车辆和道路,却有流水。有一条叫作“花山溪”的小河从古窑附近流过,它是九龙江西溪的一条支流,可供运货小船行驶,沿着这条溪流顺水而下,小船进入福建第二大江九龙江主流,直到入海口。有了这条河流,运输不再成为障碍,平和南胜一带取之不尽的优质高岭土和瓷土,以及深山老林里可供就近取用的大量林木,提供了瓷业发展所需的廉价木料与燃料,使这里成了建窑烧瓷的一个有利地点。

但是平和窑兴盛的关键还在九龙江出海口处。这里有一座城镇叫作海澄,现属漳州市龙海区。这座城镇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曾经是海澄县城,该县设于明代,于1960年才并入龙海县。这里有一条沿江古街,古街上有民居、商铺、庙宇,街的一侧便是堤岸。登上堤岸,面前茫茫一片芦苇,远方天高水阔,九龙江水浩浩荡荡,缓缓流向海洋。这里是古港、古码头、古商埠,400年前,堤坝下并没有无边芦苇荡,却有无边帆影,无数大船小船停泊。

这就是月港,相传因港道形状得名,曾经是中国首屈一指的海洋贸易港。

根据专家研究,月港海洋贸易兴起于明代。明正统、景泰年间,这里的民众已“多贷番且善盗”。明隆庆之后,月港的海洋贸易得到巨大发展。万历年间,月港盛况空前,拥有18条往东西洋的航线,与47个国家和地区有直接贸易往来,包括吕宋、苏禄、文莱等“东洋列国”,交趾、占城、暹罗等“西洋列国”,以及日本、朝鲜和“红毛番”(欧洲各国)。月港的贸易航线中,有两条最为特殊。一条被称为“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航线”,从月港到马尼拉再跨太平洋到达美洲阿卡普尔科。另一条则是延续宋元时期的海上陶瓷之路,从月港到东南亚,再到印度、西亚、非洲与欧洲各国。从月港输往海外的主要货物有丝绸、布匹、瓷器、茶叶、铁器等,瓷器一直是最大宗货物之一。据称当年海船从月港启舤,瓷器是压舱物,从海外归来时的压舱物却是白银。大量的美洲白银经由这条海洋贸易航线到达月港,流入中国,开启了一个史学家所称的“白银时代”。

有一个疑问由此产生:众所周知,明代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因为沿海抗倭等原因,进入闭关锁国时期,曾有“片板不许下海”等严酷海禁政策。这种大背景下,为何还有月港的兴盛和大规模海洋贸易?

这就要提到明隆庆元年(1567年)的开放海禁。当时明政府在月港开设“洋市”,“准贩东西洋”。其他地方依旧禁海,得到“洋市”特许的仅有月港,月港因之成为明王朝中后期唯一合法进行海洋贸易的港口。得以独占鳌头有多重原因,包括月港的海洋贸易已经有近百年历史,民间积累了大量的海洋贸易经验与物资、人才,为当地海洋贸易合法化后迅速崛起打下了基础。

随着月港兴起,以及世界各地包括欧洲、美洲对中国瓷器的渴求,导致大量窑主、窑工汇聚于平和南胜一带,利用当地制瓷资源以及通往月港的水路之便,为当年的海洋贸易大量生产瓷器,包括生产大量的青花瓷或称“克拉克瓷”。

可以想象一下当年这些瓷器的漫长行程:能在花山溪轻快上下的只能是小型运货江船,无数这种小船如蚂蚁搬山般将数不尽的“克拉克瓷”运到了月港,让它们改乘海船出洋。月港提供了本地船与“外轮”两类海船以供选择。有资料称本地商船主要是“贩东西洋”,也就是把货物运到东南亚一带。运往美洲的瓷器通常由本地船运到马尼拉,再由“马尼拉大帆船”远运。有研究者称“马尼拉大帆船”实际上由西班牙殖民者招募的中国工匠在马尼拉打造。而当年航行在前往欧洲航线的主要是“外轮”,我猜想“克拉克号”可能是其中之一,它载运的十万件“克拉克瓷”可能是直接从月港装载。当时西班牙葡萄牙是一家,“克拉克号”当然也可以到马尼拉拉货,以成本利润计,不如直接造访月港合算。这条商船在马六甲海峡被荷兰人截获,“克拉克瓷”的航程却未中止。当年苏伊士运河还不存在,欧洲商船必须穿越印度洋,绕行非洲好望角再进入大西洋,北上返回欧洲。这条海路漫长而凶险,却有当时欧洲人对中国瓷器的热切期盼和丰厚利润,驱使商人和航海者不惧艰险,勇往直前,于是便有了“克拉克瓷”惊艳于阿姆斯特丹。

作为当年我国东南沿海对外交通贸易中心,全球贸易航路的一个重要节点,月港的耀眼光芒落幕于明清之交。战乱和清初严厉的迁界海禁沉重打击了海洋贸易。帆影烟消云散于月港,平和南胜的窑群也顿然熄火,迅速退出历史舞台,只留下被称为“克拉克瓷”的瓷器珍品在世界各地闪耀着昨日的光芒。

历史并没有就此终结。数百年后,当人们为“克拉克瓷”疑问找到答案,遥听当年海上丝绸之路回响的同时,这一片海域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旧日月港因为淤积等环境变迁失去国际商港的功能,但是其下游不远,江海交汇之处,厦门港崛起于祖国东南,拥有更多通往世界的航线,有着更多世界各地的船舶云集。有如当年月港将丝绸之路的影响辐射到内地,带来平和窑的兴盛,如今厦门港同样在辐射、影响着周边地区的发展。平和不再于山间筑窑烧瓷,却有大量工农业产品通过厦门港出口海外,最著名的是“琯溪蜜柚”。历经数十年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在数不尽的集装箱船进出港口之际,中国的制造业和对外贸易均已排名世界第一,中国的海洋从来没有这样繁忙,“一带一路”正在新时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再现当年曾经有过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