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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葵花记
来源:北京日报 | 徐迅  2025年08月21日08:05

7月28日,我特地起早去看向日葵。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向日葵花展”时间是在6月27日至7月28日。在这一个月里,我当然也会因散步去看,但这一天却不同。一年一度,公园里葵花的开放本身就有仪式感,我住在附近,不是“亲戚”也是左邻右舍了,这一天郑重其事地来看,就如同参加它的生日宴会,或者一场告别演出。

让人惊艳的向日葵,在公园里每年只有一次盛大的开放。7月,天地热得发烫,向日葵就像飞来的一群金色的火鸟,金翅招展。人们纷至沓来……葵花地就像在上演一幕幕金灿灿的话剧,将人世繁华演绎得轰轰烈烈,又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万物生长靠太阳,向日葵更是天性逐光。它原产北美洲,品类繁多,葵秆就有高、中、低之分;花瓣则有重瓣、半重瓣之别;命名也颇具异域风情,“梵高”“泰迪熊”“太阳王”“朋克摇滚”“阿尔卑斯”“绿宝石”“黄金眼”等各具特色。

不止一次流连葵花园,我看向日葵先是生出一叶嫩绿,葵苗稚嫩得就像大地的顺风耳,在风中要招摇好长一段时间。接着,在阳光雨露中,它一天天长大,长成一片青绿,又一片金黄,直至掀起重重金色的波浪。那时,远远望去,葵花园就像打翻了的金黄的调色盘,或像一团团黄色的火焰,在骄阳下燃烧。青绿枝干擎着硕大的花盘,如旋转的风火轮,燃烧着、呼啸着,碾压着公园7月的大地。

有一段时间,我总在清晨到来。葵花园四周是高大的柳树、栾树、云杉、白杜,还有黎巴嫩雪松、美国红梣——似乎要与国际大都市形象匹配。从东向西看,向日葵低眉敛眼,园内雅静,天空幽亮,宛如一片仙境。从西向东看,太阳刚好挂在树杈间,向日葵在霞光中纷纷苏醒,仿佛从天上回到了人间。随着阳光照耀,葵花园瞬间化作一片金色的海洋。一株株向日葵宛若无数少女托着花盘,褐色或咖色的花心若大地苏醒的眼眸。“绿宝石”名副其实,像绿宝石一样雍容华贵;“黄金眼”璀璨夺目,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宝莲灯”在晨雾中,宛若迷人的灯盏……

不仅有无数的蝴蝶、蜻蜓飞来,还有许多的鸟儿也集中到了这里。当然,集中在这里最多的还是人——男女老少,熙熙攘攘,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与向日葵一见钟情后,便是一番流连忘返。一群摄影师长枪短炮地站在栈桥,死死地盯着前方。我原以为他们在捕捉向日葵的盛景,凑近其中一位的镜头看——聚焦的竟是跃动的金翅雀。

那只神秘的小鸟,金色羽毛,红色鸟冠,在葵枝上愉快地跳跃、鸣叫,快活似神仙。摄影师小声告诉我,金翅雀本就是一种神鸟啊!

让我激动的当然还是叫“梵高”的向日葵。我最早知道梵高与向日葵的关系,是通过欧文·斯通写的梵高传记——《渴望生活》。读完后,我在长久的兴奋中写了一大段话。大意是:向日葵,这种普通的金黄色植物,就散落在我故乡的地旁田头,但在圆圆旋转的葵花盘中,我馋的却是它香喷喷的果实——葵瓜籽。我不知道在梵高的眼里,向日葵不知怎么就燃烧了起来……那个眼窝深陷、满脸胡须、额头高耸,把自己耳朵当作圣诞礼物割下来的荷兰人,在画布上重重地涂抹油彩,表达着对向日葵的炽热膜拜。

现在,以“梵高”命名的向日葵,就在我的面前盛大而真实地开放……它抬着高贵的金色头颅,喷射着一股生命的烈焰。我感觉这种明亮与张扬的色彩,正是梵高的激情与才华。只活了37岁的梵高,被向日葵淬炼着生命,精神如凤凰涅槃……跟不朽的梵高相比,我的向日葵还只生长在我故乡的地旁田头——我看到的,还只是葵瓜籽“噗”的一声从人们嘴里溜出来……站在向日葵花前,我觉得“梵高”向日葵每一个花瓣似乎都有着阳光般的热情、冶艳与炽烈……在梵高生前或死后,向日葵一定也守卫着他,守卫着一个伟大而疯狂的灵魂。

这是一种生命的例外。但金色的向日葵,那齿轮样花瓣和燃烧的姿态,却从此成为人世间一种美好的精神意象,成了人类诗意的一个重要部分。作家和诗人,赋予向日葵很多内在和外在的生命。比如,有人认为向日葵是太阳驯服的结果,也可理解为内心光明。比如,有人发现向日葵虽面向阳光,但它并不随太阳的旋转而低头……梵高,让向日葵得以永恒,在诗人那里,向日葵也有了另外的隐喻: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而是把头转向身后/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在奥森公园,向日葵开放的季节总有些趣事发生。有一回,我看见一个专门跑到公园看向日葵的人——他怎么也找不到葵花园。以为黄黄的一蓬是向日葵,其实是野菊花。我告诉他,向日葵生长在一个叫“花田野趣”的地方。还有一回,或者说有一年,葵花园突然换了一个地方,我去看望向日葵也换了一条新路,我走向那里,一株日光菊在路边浪漫地开放,彬彬有礼,就像迎接着观赏向日葵的贵宾……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又一次走进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看葵花。因为头天的一场暴雨,让我十分担心葵花园。其时,公园的道路潮湿,草也湿漉漉的。道路两旁,一边是芦苇,一边是荷花。那芦苇疯长,荷花却静静开放,显出各自不一样的草木心性。头顶上,蝉拼命地嘶叫,或慢条斯理地“死热——死热”地乱叫。没有风,走了一阵,我的衣服就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葵花园,我看见,因大雨的冲刷,大片向日葵一夜凋零,枝干萎缩成一根细细的秆,蒂盘一个个萎缩,像握紧着的拳头,令人心疼。仅有几株挺立的,也都低头面朝着大地,像失恋的情人,又像痛苦的哲人。让人舒心的倒是那一片片硕大的葵花叶,抗住了风雨,似乎绿得更加坚定。一望无际的绿波里,葵花浮在上面就像大地遗弃的一个残梦……实际上,秋天一到,葵秆也要被园林工人砍下、拖走。

要不了多久,公园的冬天就要来临。寒风吹过,大地蜷缩着身子,生长过向日葵的地方早已一马平川,了无花痕。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这里生长过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有过花团锦簇,有过人山人海,有过繁荣与丰收的大地盛景。大地无语,泥土有了喘息的机会,它让人感觉,大地抹去曾经的热闹与繁华,是可以不留一丝痕迹的。但我知道,来年7月,这些金色的精灵定会如约而至,就像梵高的画作永远定格在最美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