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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8期 | 杨义龙:捕风记(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8期 | 杨义龙  2025年08月21日08:30

白鹭悠然划过瓦蓝的天空,栖息在窗前的榕树上,室内的空气却似钢丝般紧绷。

“老马,我不怕你录音,录吧,没事!”

王越挺直腰板坐着,不屑地撇撇嘴。他的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像金刚般威风凛凛。

我脑袋里似有千万只蜜蜂在飞。血往上涌,脸在发烧。

“我没录,有啥可录的!”我咬紧嘴唇说,挤出的声音却在空中四散逃逸,软绵绵的,虚弱不堪。

王越嘴皮干裂,泛着血丝,边缘起了层厚厚的白沫。他颧骨高耸,头发根根耸立。他深吸了口烟,脸颊塌陷下去。接着,烟圈从他口鼻里缓缓而出,小屋里烟雾缭绕。他再深吸了口烟,脑袋微仰,很享受的样子。

看他虚张声势的模样,我知道,其实他也挺紧张。

他怎么晓得我在录音?今早刚进公司,就接到王越的电话,他说要来,我的心就怦怦跳。这段时间,他几乎隔天就来,来了就要钱。我想了想,打开录音笔,藏在茶几旁的花架上,盖了本摊开的书,那是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

“老马,我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王越将烟蒂狠狠地摁在玻璃烟灰缸里,他那双手骨节粗大,似蕴藏着千钧之力。

他的意思我明白,让我别跟他玩心眼。的确,这几年在L市,他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当然,当然,秘书长。”我举起紫砂壶,将普洱茶抖抖索索地注入白瓷杯,本应流畅的水线游移不定,像患了前列腺增生的老男人。

王越端起茶杯,“滋溜”喝光,将茶杯“咣”地放下。我赶紧续上,他又喝光。他喝茶,也拿出喝酒的气势。

如是三盅,他才说:“老马,你也算是个小老板,怎么拿几万块都这么手抖脚摇的。这样干下去,怎么干得抻展?”

“秘书长说得对,我是小本经营,还得仰仗您多多关照。”我又给他续了杯茶,这次茶线绵延不绝,我心渐平。

看来,今天他拿不到钱不会收兵。无奈,我叫来羊苍树,让他取回两万现金,用牛皮纸信封装好,我双手递给王越。

王越掂了掂分量,咧开嘴笑,露出满口黄牙:“马老师,这才对头!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噢,我晓得你胆子小,你决不会录音的,哈哈哈!”

王越起身拍拍我的肩,走到门口,又转回头说:“那本画册赶紧印,预算可以再高点,小微企业也要生存嘛!”

我低眉顺眼,把他送到车旁。他戴上方框墨镜,开着奥迪Q5扬长而去。

收起假笑,我扯了扯发麻的脸皮。回到屋内,录音笔依然夹在福克纳的书里,没有动过。我按了停止,又按播放键,我俩断断续续的言语还算清晰。

“老马,董事长搬家,他那个小院子里缺张石桌。你给我拿两三万块钱,我帮你买了送给他。”

“秘书长,上个月不是说董事长要搬家,买了套餐具?”

“什么餐具,没那回事。你送的是别人吧?”

“秘书长,我小本经营,你也晓得,账上经常没钱,借钱发工资是常事。要不,再缓两天?”

“缓个屁,哄你个大头鬼,看你老实巴交的,还这么小气!”

接着是王越响亮的咳嗽声,夹杂着喉咙里滚动的痰音。

录音笔里播放着王越大声的呵斥,还有我低三下四的哀求。

我颓然地坐下。我已经如此软弱、卑微,如案板上任人揉捏的面团。那个高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生呢?我要的自由呢?我高扬的理想主义呢?

曾经有个女同学发信息说,老马,你就是个清流。那时,我还自鸣得意,如今想来,无非是戏谑。

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成功地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院子里枝叶婆娑的高山榕,遮住了西斜的夕阳,屋里有些阴冷,我的心也孤寂。

“马老师,公司账上只剩下五千,下个月的工资又没着落!”我没注意到羊苍树进来,“那个王越,他就是个喂不饱的饕餮,你怎么还答应他?”

“别担心,我还有点存款,每个月五号发工资的惯例,我不会变。”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此刻,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

员工们走后,我关上门,把手机调成静音。我走到窗前,看着夜色层层叠叠地铺满雪山,只有那如剑戟般的山巅,仍有雪光的微芒。

王越,似乎成了我的噩梦。此人似乎与生俱来就缠上了我,还是我优柔寡断与他牵扯不清?我该与他有个了断,得下决心。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呻吟,似乎颈骨快要断裂。

有时,我自以为聪明,自负颇有才气,实际上却很弱智,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却浑然不知,等到发现,为时已晚。下次,依然如故,仍旧摆脱不了被愚弄的局面。

李小倩也曾说,老马,你不适合经商,还是教书合适。或许真是这样。

十年前,王越来找我。那时他是个退伍兵,像个刚学打鸣的小公鸡。

他脸黑、瘦高,穿身黑色的西服,白衬衣领口干净,收拾得挺利落,似乎还有些许怯意。他说刚从西藏退伍回来,想找点事做。没来由的,我对他便有几分好感,于是把他推荐给广告部。后来听说他在广告部干得挺欢实,业绩很快成了领跑者,每个月的提成都是最高的。广告部的人见我就说,那个小伙子不错。那时我正鼓捣个广播剧,便没再关注他。

忽然有天,王越再次来到我办公室,说是想出去单干,约我一起。

我说:“王越,听说你干得不错,收入也高,挺好嘛!”

“马老师,我到电台广告部,就是练练手的。那点收入,只够日常开销,想要养家糊口,还得自己干。”王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为了报答老师对我的提携,我想约您搭伙开公司,这个社会挣钱的门道也挺多。”

“我能挣啥钱,穷酸文人罢了,整不成。”我摆摆手道。

其实,经商的想法我不是没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大学毕业,便被分到山头上教书,艰苦不说,工资还低。遇到街天买点菜,都要被山脚下的盐矿工人攮倒。记得有次我到肉摊上买肉,称好了十五块的腿肉,后边就传来个盐矿大妈的声音,那块肉二十块,留给我!我扭头看过去,她肥硕的身躯像堵墙,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挑衅的光。我只好赶紧撤离。没办法,那时我的工资一百零二块,盐矿工人至少也是三百块。无论是比钱,还是比力气,都赶不上人家,只能认。

那时,我就想弃去小学教师的公职,远走深圳闯闯,终究没那个胆气。九十年代末,我又想做个自由撰稿人,背着电脑上北京,还是没能成行。你看,小文人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古人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说的就是我吧。

辗转来到电台时,已过而立之年。我只想当个好编辑,再无非分之想。岂知世事难料,我所在的L市旅游业日益兴盛,外地炒房团乘势跟进,房价蹿到每平两万元。我和媳妇掏干了积蓄,借遍了亲友,才筹了套单元房的首付。每个月的按揭,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把你踩在地上层层揭皮。我那点工资,月中从银行出,下个月初又回到银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打着露台的“滴答”声,彻夜难眠。我不断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这就是小城中的理想主义者吗?没有钱,那些所谓的理想都是梦幻泡影。物质的我终究战胜了精神的我。在单位上班,我常常无来由地自卑,感到无地自容。

那时政府鼓励公职人员在职创业,我也蠢蠢欲动,终究没有胆量。王越来找我,我心念亦动,不过“星星之火”很快熄灭。

直到有天台长在会上骂,你们这些人,拿着财政的工资,有啥用处?把你们推向社会,不饿死也得穷死!台长说话很难听。他当然不是说我,因为在台长的眼里我还算是个“顺民”,可是我仍觉得他说的就是我。我心底熄灭已久的火焰又悄悄点燃。

人到中年万事忙。三十五岁时,我才得了个女儿,做梦都会笑醒。那时媳妇还在老家的山区小镇教书。有了娃,更忙得像陀螺般转。每周五,我都要挤班线车回去看娃。后来,我把孩子接到L市上幼儿园,让她接受相对好点的教育。那时流行一句话:“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也信了,现在想想就是句屁话。人一出生起跑线就不一样,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些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罗马。在电台上班,编辑事务繁忙,有时还得下乡采访,苦和累不说,时间不规律,实在照顾不了娃娃。于是我去找台长,打算请他帮忙把媳妇调到市里头。

我刚提了个头,台长立刻摆摆手道:“你媳妇调动的事别说了,我没那能耐。再说了,这是你的家事。”说罢低头翻书,那是他常看的《曾国藩家书》。

我灰头土脸地离开台长办公室,看着大院里满地旋转的落叶,惆怅盈怀。

当晚,我惴惴不安地敲响了杨副市长的门,以前我俩同在学校教书。他倒也热情,沏上普洱茶和我聊文学。我提起媳妇调动的事,他开始支支吾吾。他说,他不分管教育,难办。出门时,他低声说,老马,我看你人太老实,就跟你讲真话。现在从县里调个人上来,没有二十万不行。

我蒙了,没想到传说中的都是真的。我每个月的工资还完房贷所剩无几,我去哪弄二十万?和媳妇通电话,她说只要能到市里,扫大街也愿意。实际上,扫大街也轮不到她呀!

那时,我常说自己是“三无”人员,无德、无才、无用,自卑得无以复加。

王越第三次找我时,我说听听他的想法。他大喜,立即用借来的二手车把我拉到湘菜馆,请我吃红烧肉,喝二锅头。

“你想做什么生意?”借着两分酒劲,我试探性地问。

“马老师,出版、广告、视觉艺术,都是您的老本行,开个广告公司咋样?咱俩合股,你占51%,我占49%,你控股,你是执行董事,我是监事。”

我对《公司法》不甚了解,听他的意思,他懂。

“我只会业务,不懂经营,咱俩怎么合作?”我喝得脸通红,舌头发木。

王越信誓旦旦地说:“这个不碍事,您只用坐镇公司抓管理,市场我去跑,以您在业内的影响力,咱们很快就能发财!”

“也不用发多大的财,只要比在电台上班多挣点钱就行,我图的就是自由,不要寄人篱下。”我笑着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马老师,您就是我的贵人啊!”王越双手捧起酒杯敬我,一仰脖子把浓烈的二锅头灌入喉咙。

在单位混久了,经常挨领导批评,不骂你就是好事,哪还有恭维。王越的马屁,我自然极为受用,提前感受到老板的舒服劲。

记得在S县某部门任职时,部长经常训我。有时他把双脚架在宽大的老板桌上,半躺在黑色真皮座椅上开骂,我只能乖乖地站在办公桌前,等他骂够了才能离去,这也是促使我调离S县的直接原因。岂知到了L市电台,头头们干事的本事没有,骂人的水平倒是逐级提高。工资低,还得还房贷、养娃娃,夫妻两地分居,简直喘不过气来。

我决心背水一战,与王越开个小公司,先赚点钱。要是不成,我还可以去私立学校教书。

次日晨,我到台长办公室递了辞呈。台长晃了晃手中的白纸说:“把你调来不易!我晓得你生在穷乡僻壤,祖宗三代也没个当官的。真要走?别后悔!”

“台长您错了,”我脖子一梗,“我家祖上有人留过洋,回国后当过团长打过日本人,到了我父辈才家道中落。”说罢我转身而去,扔下句话,“你们慢慢研究,我现在就要去创业!”

我给王越打电话,他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桑塔纳来接我,到便民服务中心注册登记。

在L市这种靠旅游吃饭的四线城市,私企就像肥皂泡,表面看起来五光十色,却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倒了一茬又一茬。有几家算做得大,却负债累累,与政府、银行相捆绑,最后垮台,吃亏的终究是纳税人。注册个小公司,别人不当回事,你也别当回事,这样最好。

注册公司挺容易,在L市的便民服务中心,半天就搞定。注册资金也不多,两人合资三万元就行。我没经验,让王越管财务,我管技术。我学中文,看见数字就头疼,却对设计有兴趣。开始那阵子,财务也没什么可管的,账上只有注册资金。王越左看右看,在北京路中段产权不清的老院子里租了层楼。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政府的住宿楼,砖混结构,每层有四个套间。地上刷的油漆已斑斑驳驳,过道上的玻璃窗残破不堪,白墙上的鞋印、球印、墨渍、蛛网,证明这栋楼的古老。王越亲自拎来灰浆刷墙,亲自更换玻璃。两天时间,把小楼收拾得有模有样。接着,他又采购了桌椅板凳和电脑,招来了十多名员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我还是挺欣赏这个退伍兵,动手能力强。对我而言,做这些杂活是我的短板。我擅长策划,擅长文案,但不擅长动手,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我也只能请人修。

王越说:“马老师,咋样,是不是有点旧貌换新颜的感觉?”

我点点头说:“不错,像模像样。”我话锋一转,“不过,你是总经理,不是修理工,以后修修补补的可以找人,重点抓业务。”

王越搓着手说:“那是自然,明天开始,我就带几个人去跑业务。”

公司开张,没有礼炮齐鸣,没有鲜花彩带,只有简短的挂牌仪式。我把二十几名员工叫到楼下,挂牌,宣布开业,简要介绍公司业务。大多员工都从传媒来,熟悉业务,自然不必多言。

次日,王越开着他那辆二手车,带着几个人跑业务。我坐镇公司,制定系列规章制度,包括财务、外联、设计、编辑、印务等各部门的制度,公司运作需要考虑的各项措施。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从机关里学来的套路完全不管用,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只有赚进来真金白银,才是公司运作的王道。

王越跑了两天,什么也没跑来。我安慰他,没事,凡事有个过程。接着他又跑了一周,还是没拿到单子,我开始着急。看他表面很精干,做事也很利落,却没能拿下业务,这问题出在哪个环节?要知道,五人五天跑市场完全无创收,设计部、编辑部、财务部人员都坐在那里上网聊天,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第六天,我实在按捺不住,把王越叫到身边道:“咱们二十多号人,按保底工资三千元算,再加上‘五险’,你晓得每个月要开出去多少钱?”

王越低头不语,全没有刷墙时的那种热火朝天劲。莫非他只会干粗活?

我问:“你们五个人去了五天,业绩为零,你到底是怎么跑的?”

“我们天天风吹日晒的,没单子,我有什么办法?”王越摊开手一脸无辜。

“你在电台时,业绩还是可以的嘛!”我有些愤愤然。

“马老师,那是政府的电台,是主流媒体,咱们小微企业怎么比!”

“那咋整,还没开始就结束?”我脑子里闪过个视频,那是个医院广告。

王越不说话,掏出支烟点上,深吸一口,朝天吐着烟圈。

我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

我想起王越说我是他的贵人,或许他从开始就想赖上我。约我出来开公司,就想等着我给他赚钱。在他的眼里,我的人脉和技术在L市无人可及,却又涉世不深,属于老实本分那类。

我想让他开拓市场,他却想让我替他赚钱,开始就只有利用,没有合作。

我想了想说:“明天咱俩去拉活,别的那几个就让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告诉他们,如果一个月没有业绩,只能发基本工资,三个月没业绩,公司只能解聘。”

为解燃眉之急,我带着王越赶到古城核心区的碧翠园,找到大学同学毛大用,求他给点活做,手下几十口人嗷嗷待哺呢!毛大用是个爽快人,也不多说,就把他正在做的古建项目的画册交给我,拍摄、排版设计、印刷打包,限期半月完工。我喜出望外,当即回家挎上相机,马不停蹄拍了两天半,又把文稿图片传回公司,让三个设计师火力全开。

我舒了口气。想不到公司成立以来的首个单子,还是我亲自跑来的。

秋雨连下了几日,L市陷入汪洋。在微信朋友圈里,火车站附近已开启了“看海模式”,有人戏言,这个年头,家里不光要有车,还得备条船。

夜里,雨点如鞭子般敲打着窗玻璃,令我难以入眠。想着公司还在等米下锅,我便披衣起床,擎着雨伞到办公室。街道已成河床,流水哗啦啦,我的运动鞋瞬间便如漏底的小船。好在公司离我住处只隔两条街,十分钟后我便走到公司所在的大杂院。

走到公司楼下,我正要打开手机电筒,却听见楼上有女人的浪笑。我吓得起了鸡皮疙瘩。神色稍定,抬头仰望,却见公司所在楼层灯火通明,我顿感狐疑。

我蹑手蹑脚摸到楼上,正要打开房门,却听见王越的声音:“来来来,再整三盅!”接着又是女子轻狂的笑声,尖厉与沙哑交替。

我愤怒的火焰瞬间从胸腔里往上蹿,拎起脚就想把门踹开。想想还是不妥,便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将窗户撬开了小缝,眯着眼向屋内打量。只见王越光着膀子,左手拎着瓶红酒,右手端着高脚玻璃杯,正与两名女子对饮。黑衣皮裙黑丝袜者,披散着黄发,身形纤细。红衣红裙者,彩发根根直立,胸前鼓鼓囊囊,个矮丰腴。这种轻佻的造型看起就是站在街边四处瞄,或是发廊里跷着二郎腿、叼着卷烟的那种女人。黑衣女子将酒浆灌入喉咙,杯底朝上亮杯,酒液顺着她的脖子淌下,浸入胸衣。

我厌恶地转过身去,却听声音沙哑的女子问:“王总,明天带我们去哪儿玩?”

“带你们去牦牛坪,好不好?”王越嘿嘿笑道。

“好啊好啊!跟着王总就是好吃好玩。”声音尖厉的女子附和。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大概知道王越至今没有业绩的缘由。

次日晨,王越对我信誓旦旦,他虽然没能拉来单子,但他决不放弃,还要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我深吸口气,尽量保持面色平和。我点了点头,心里已有盘算。

王越开着他的二手桑塔纳在雪山大道上奔驰,我开着借来的野马跑车隔着五百米尾追。跑车发动机2.5T,加速快,跟辆破车容易,但又不能引起警觉,只能忽快忽慢地跟着。我戴了顶棒球帽,脸颊上粘了两绺胡须,配上蛤蟆镜,穿上迷彩服,任他王越再有心计也不易将我认出。

在牦牛坪,王越找到株虬曲盘旋的歪脖子老松,把防潮垫铺在树荫下。他从车上拎下两箱啤酒,还有水果和披萨。我将野马藏在雪山大道旁的山坳里,带了个有长焦镜头的小相机,匍匐着爬到距他们五十米左右的灌木丛中,找了个可以拍摄正面的角度。在长焦镜头里,我能清晰地看到王越左搂右抱,和两个女人开怀畅饮,还看到王越将几张红票子塞到两人的胸口。我不忍直视,匆匆拍了些照片便撤回城里。

周末,我请王越吃饭,约了三五个员工作陪。我连敬了王越三杯“雪山清”,顿觉脸上火烧火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从背包里取出个信封,递给王越说:“小王,公司开张三个月了,这是你的工资。”

“马老师,咱俩不是只拿提成和奖金,没工资吗?”王越诧异道。

“三个月了,你没有什么业绩,提成没有,奖金也没有,你总要生活嘛!”

“别那么客气,我退伍安置后,还有点积蓄。”王越把信封推还给我。

我按住他的手,又掏出个信封:“你看看这个东西。”

王越从信封里掏出叠照片,扫了几眼,他的脸瞬间青白:“你跟踪我?”“这就是你这周的业绩!”我冷笑,“之前的三个月,你咋过的?”

桌上花花绿绿的照片,是我昨天在牦牛坪拍摄的。喝酒、碰杯、往女人胸前塞钞票、搂着女人躺平,有几张不堪入目。

面对几名同事,王越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黑。

我把手移开,指着桌上的信封:“这三个月工资,你如果不要,我也不勉强。”

王越立刻将信封揣到衣兜里,换了个腔调:“老马,你既然不仁,莫怪我不义。我要收回股金,跟你这种书呆子玩不成!”

“好啊,我现在就给你!”我又掏出个信封,“这是你的,连同三个月的利息,我不会亏欠你。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个书呆子,被你玩了整整三个月,现在如梦方醒!”

我把信封狠狠地砸在餐桌上,转身扬长而去。

其实我要感谢王越,如果没有他,我将永远栖身公门,不敢自作主张。或许我将永远拿着每个月的固定工资淘生活,对外面的世界采取屏蔽态度。或许我真如那个领导所言,到大街上讨口都要被狗攮倒。幸而王越推了我一把,让我离开体制换种活法,不管前边是深渊还是火坑,我还是跳了下去。万一这既不是火坑,也不是深渊,而是一江春水呢?

第二天下午,我到公司查询财务状况。出纳说,王越刚从账户上支走了两万。我有点蒙,便把辞退王越的事告诉了他。出纳表示很无辜,因为之前王越还是股东,是总经理,他有权转账取现。我苦笑说,这是我的失误,不是出纳的问题。我明白,作为小微企业,会计是外聘的,一个月才来取单子做账,不可能事前监督。看来王越与我打了个时间差,在离开公司前狠咬了一口。我坦诚相待,他背后插刀。在权谋之术上,永远是小人的主场。

我打电话给王越,果然无人接听。再打,依然如此。我跑到王越的出租屋,敲门半天无人应答。房东说,王越昨晚上就退房走了,据说是回C县,看来王越提到钱后已逃离L市。我知道C县是王越老家,但不晓得具体在哪个镇乡。无奈之下,我向公安报案。公安说,这是你们公司内部事务,而且王越的股东身份并未正式变更,严格来讲,他现在仍是股东。我知道,涉及法律问题,我又进入了盲区。

我决定去C县找王越,在十多年前,两万绝非小数。

我驱车千里赶到C县,找到在县政府供职的文友,让他帮忙查找王越出生的村庄。C县人口不多,也就二十万左右。文友带我去相关部门查找十年来征兵的情况,很容易便找到了王越的档案。他出生于距县城五十公里的花椒坪,那是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庄。在文友带路下,我们于当晚天擦黑前来到那个山坳。没有想到,如今城乡同质化日益严重,却未对花椒坪构成影响。没有上山的车道,也不通电,缺水,连植被也稀薄。人畜饮水靠的是房前屋后的小水窖。我没有想到,这里仍有人居。文友带我猫着腰步入低矮的土坯房,适应了很久的昏暗才看清室内。地火塘里的火焰忽明忽暗,绳索系着吊锅,从房梁上坠至火塘上空。火塘旁边坐着个老妪,看起来已年逾七十。她正用长把勺在锅里搅动,锅里熬着南瓜粥。文友说她就是王越的老母,我赶紧叫了声大妈。我问家里有几口人。她说,丈夫已死了三十年,上山打猎被黑熊把脸都撕烂了。三个儿女已各自成家,外出打工。小儿子王越当兵退伍后在城里上班,昨天刚回,今早又走啦!我问她晓不晓得王越去哪里。她说就在山下的县城里,干啥不晓得。我环顾左右,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她,便转身离去。

王越的母亲在后边喊道:“你们是王越的朋友吧?见了他,把我的话带给他,出门在外不容易,记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骨。你们不晓得,这娃娃从小身体就单。那时候,我们家里穷,连鞋子都买不起,他上学都是光着脚板跑几个山头!”

我说:“大妈,您的话我会带到,回吧!”

看着伫立在山风中的老妪,我倍觉酸楚。假如我的母亲还活着,也该有六十多了,她会不会也像这个老妪般站立在风中翘首期盼。我真想狠狠扇王越两耳光,告诉他,你老妈还在山沟沟里牵挂着你,有妈的家才是家啊!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C县的大街上,寒风在我脸上肆无忌惮,如刀刮斧劈。我打算在此度过一个孤独的夜晚,然后回L市。看到王越的家境,我知道要回那两万块钱已无望,就权当扶贫吧,尽管我也饥寒交迫。

我找了个街角的小酒馆坐下,点了杯白兰地暖暖身子。我刚坐下,目光无意间落在三米开外的酒桌上,感觉那背影如此熟悉。越过那个瘦削的肩膀,只见个浓妆的女子面对着我,朝天空吐了口烟圈。我心脏怦怦直跳,想不到世界如此之小。

我定了定神,把酒杯端着,装作无聊状,像个醉鬼般歪扭着身子走过去,坐在王越身旁的空凳上。我端起酒杯向那个抽烟的女人举了举,自饮了一口。

“哪来的醉鬼,滚开!”王越喝道。随即发现是我,脸色大变,声音颤抖,“老马,马老师,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强抑住心中的怒火,转身对那女人说:“我跟他有正事要谈,你回避下!”

抽烟女子走后,王越问:“你是为那两万块钱?”我说是。

王越说:“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再次跟踪我!”

“今天我已到了花椒坪,见到你老母。”我尽量平心静气道,“看到你的家境,我已不打算再去找你。不想遇到了你,真是苍天有眼。你老母亲在家衣食无着,你却拿着我的钱在外喝酒玩女人。我已报案,这钱,你不想还也得还。”

“钱都还了赌债啦,马老师,不,马大哥,我真是没钱了。”王越哭丧着脸。

“那我打电话让警察来?”我怒目圆睁,“这钱,你还,还是不还?”

“我在县城做点小广告,警察就别喊啦!马大哥,你给我点时间,欠你的钱,我会还的。”

我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纸笔,让他给我打个借条。他写好后,我把借条装好,把杯中的残酒干掉,便离开了C县。

我原以为王越的事情可以暂时搁置,哪知并未消停。我刚回到L市,便接到电台广告部的电话,说王越欠了他们三万块的广告费,如今已经失联。因为他是我的合伙人,只能来找我。王越在公司业绩全无,却还与电台合作,这倒在我意料之外。我向电台了解王越还与哪些部门有过合作。他们说报社和电视台,也曾有他的业务。我不禁扼腕长叹,我真是小瞧了此人。好在他现已退股,不会再给我带来更多麻烦。我把情况如实向电台说明。他们表示,既然如此,他们只好追究王越的法律责任。我知道,不论是电台还是我的小公司,追回王越的欠款,要等到猴年马月。

如今,公职已经辞去,我失去了唯一的倚恃,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公司独资后,我开始明白,对于企业而言,排场不重要,形式也不重要。我毫不客气,将王越带来的大部分人解聘,留下五六个能做事的人。虽然冷清了许多,但压力也减去不少。员工工资少了三分之二,我瞬间轻松。

我重新调整了公司的方向。广告业挣钱快、利润高,但竞争大,还需要有人去跑,不是我的优势所在。做出版吧,其实就是为出版社和印刷厂做前端。出版社是国企,小公司只能打下手。印刷厂承担着制版印刷的流程,而且投资不小,小微企业难以扛鼎。也就是说,要干出版,像我这种人,只有做出版社和印刷厂的前端,吃点他们牙缝里漏掉的碎肉碎骨头。但小公司也有优势,业务灵活多样。就像小船,比大船省力,更易掉头。出版社和印刷厂吞吐量大,往往在排版设计上潦草应付,不能满足高端客户的需求,我恰好在设计上有优势。我毕竟有专业背景,又爱好艺术,十数年坚持创作,比起印刷厂设计部的那些人,更有职业优势。如此分析,我看到了微渺的希望。

此后,我真的在平面设计领域站稳了脚跟,成为L市设计行业中的领跑者。

李小倩打我电话时,我正要找个平面设计师,而她恰在业内打拼多年。

人民公园里有株高山榕,微风吹过,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我俩坐在树荫里,斑驳的阳光洒在她清瘦的脸上,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我之前见过的女性设计师,要么久坐肥胖,要么相貌平庸,要么奇装异服。李小倩不同,她身形纤瘦,鼻梁高挺,皮肤白晳,浅蓝色的休闲西装,白色板鞋,颇为清雅。

我问李小倩:“为啥离开原来的公司?”

李小倩微眯着双眼说:“原来的公司已经破产,老板回农村组建打井队。您晓得的,这几年天旱,很多地方都打井,有些打到地下三百米,打井还是挺赚钱的。”

“我对打井没兴趣,冒昧问下,你们公司是怎么垮的?”

李小倩微微笑道:“难不成是我搞垮的?我就是个设计师,经营的事,我不懂!”

我其实认识她说的那个老板。他是河南人,到L市后娶了个本地老婆。本来他与传媒行业八竿子打不着,因为那个老婆与L市的宣传部部长有拐角亲,他便干上了出版和广告的行当,省级出版社拿不下的项目他能拿。短短几年,赚得盆满钵满。住别墅,开路虎,梳个大背头,发油擦得贼亮,十足的暴发户。岂知宣传部部长调任L市副市长,又在副市长任上入狱。河南小老板也没了靠山,便组建了个打井队,也算是头脑灵活。南省连续六年大旱,这两年L市亦旱象严重,人畜饮水和农业灌溉,只能靠打机井,有些村寨开掘至地下三百米才找到水源。打井,亦不失为好营生,李小倩所言不虚。我认识几个水果种植户,都得花几十万打井。

李小倩从随身背的电脑包里取出两本画册,让我看看她设计的成品。

她说:“马总,咱们都是干这行的,简历我就不给您啦,能力更重要。”

她站起身,目测有一米七的身高,像竿瘦竹,这在L市的女性中是少有的。

我开玩笑道:“你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来应聘平面设计师。不委屈吗?”

李小倩说了真话,她是杭州人,母亲得了癌症,需要钱治,她的考研计划暂时搁浅。她是南省美院毕业的,男友是L市人,便随男友到了此地。她来应聘设计师,是要给母亲挣点医药费。“五险”可以不要,但工资至少五千。

在L市这样的四线城市,对于私企而言,月薪五千已是上限。我快速翻了下她设计的画册,感觉颇有灵气,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色彩语言,于是答应了她的要求,还额外送了“五险”。她毕竟是科班出身,上手快,而我急需设计师。此外,她母亲病重,需要钱,我能多给点工资,也算是小小的捐助。

赶走王越后,我独资经营,先后请了五六个设计师。这些设计师,有专职,也有兼职。有个小夏,平面设计有创意,效果常出人意料,但他不会使用印刷厂的那套排版软件,也不学。他脾气挺大,时常与客户吵架,总要我出面调停。还有小崔,排版熟练,但有匠气,设计完全没有感觉。让她排本16开的书,三五天就弄成。但她的设计,太过于平淡,必须坐在她身边指挥。或者说,在设计方面,她只算是我的延伸手臂。好在小崔动作麻利,伶牙俐齿,客户也买账。她人热情,随叫随到,周末加个班毫不抱怨,在年轻人中少见,这也是她能长期留在公司的原因。小夏和小崔都是科班出身,小夏毕业于南省师范学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小崔毕业于南省艺术学院的视角传达设计专业。他们回来的初衷,本是报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无奈考了几年都铩羽而归,只好暂栖于我处。两人各有侧重,只能都用。后来小夏结了婚,离开了L市。小崔还是没考上公务员,不过结了婚,生了个儿子。我让她休息了半年,还发了全额工资。小崔说,她没见过我这么仁慈的老板,跟着我没错,便一直留下来。

公司渐渐走上正轨。有时接的活多些,需要救个急,就请印刷厂的王霞来帮忙,可她要下班了才来,或者周末才能就位,救次急,也得千儿八百的。王霞的综合能力超过小夏和小崔,排版、设计都能上手,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她年龄偏大,设计理念仍停留在十多年前,没有时代气息,少不了我对她设计的样稿改进提升。除了王霞外,还有赵磊,是个跨度极大的设计师,四川人。他挺有趣,有活的时候就干活,没活的时候就跑出租。他说,坐在家里设计久了,就想开车四处跟人“谝壳子”,去机场和火车站拉人是最好的方式。有设计的活,他就不去跑车。他干活计件,一本画册打包论价,干完结账两清。有时乡镇请他下去做设计,他也乐意,跑到乡下把活干完再返回。请赵磊干活,要付钱爽快,还得看他有没有时间。如此,还是受制于人。

后来,总算找了个阅历丰富、能力也强的吴涛,排版、设计都很在行,书籍的装帧、户外广告和展厅的设计,他都能触类旁通,也能虚心听取客户的意见。我像当初相信王越般相信吴涛,也放手让他管理公司。吴涛在业内打滚很久,知道职场上的人际关系复杂,即便有我的授权,他也不愿轻易得罪员工。他心里很清楚,他在公司只要完成指定的业务,按月拿到工资即可。员工违纪,他置若罔闻,这使他的管理职能形同虚设。我好多次示意他加强管理,他笑笑,不置可否。一方面,他谦虚谨慎的态度反而令我心生好感。另一方面,我只有亲自抓管理,使得我里外都很辛苦。

但我其实涉世不深,后来我才发现吴涛的谦虚是装出来的,他寡言少语的背后暗藏玄机。吴涛待过的公司多,熟悉的客户也不少,这是他的优势,对我却有威胁,所以他故意在我面前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不过天长日久,总会露馅。有次我到设计室与他商量个事,他却快速地将正在设计的页面关闭。其实在他关闭页面的瞬间,我已察觉了他的猫腻。我看到,他设计的书刊不是我们公司接的活。但我暂时没有确定,所以没吱声。后来,我又借故找了他几次,发现他总将电脑的页面快速关闭。我没说什么,但心生狐疑。其实,他已知晓我察觉他干私活,只是没说破而已。从此,他更沉默寡言。那时候,我应当与他沟通,给他加薪,或是制止他私自接单。后来我才想清楚,他帮别的公司干活,虽说是挣外快,但却成了与竞争对手联手整我,因为L市的出版总量极其有限。而他私自接单,就是和我的公司竞争。而我资质愚钝,且有妇人之仁。我在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就显得极为大度地对吴涛说,你有私活也不必掖着藏着,只要把公司的活计做好就行。有我这句话,吴涛变得肆无忌惮,更把时间大把花在私活上。我交给他的设计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忍了又忍,还是没下逐客令。直到有天,我在走道上听见他打电话,他说老马什么活都接,又赚不到什么钱,真是主将无谋,累死三军。他又说,开公司就要像他的前任老板,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我终于明白,我与吴涛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经营理念的不同。我想细水长流,把公司做成百年老店,百年不成,十年也成。吴涛是想挣快钱,随时准备走人。既如此,便没有合作的余地。我把工资和提成结算给吴涛,让他辞职。他笑了笑,似乎早已料定,收拾了东西便走。当然,他带走的,还有不少客户资源。

李小倩来后,果然快速上手,很快替代了吴涛的位置。她的能力与吴涛相当,她的热情和沟通能力却远在吴涛之上。李小倩建议我不能光靠客户给活做,公司应当有自己的常规产品,我深以为然。李小倩到任的首个项目,便是做L城的当代名人画册。那几年,盛行出这样的书。有些官员要为自己树碑立传,有些赚了钱的老板,也要请人写点文字留名,蔚然成风。李小倩正迎合了当下的流行趋势。她建议我找些企业,找些写手,为那些企业老板写点小传,然后结集出版。这些文章可以收费,少则数千,多则几万。此外,再收录些本地的文化名人传记,使之显得全面和风雅,然后请地方官员写个序。如此,这样的画册便可“登堂入室”。

我问李小倩:“你这主意哪来的?”

李小倩哑然失笑:“我这策划根本没什么创意可言,不需人教。我们美院的那些老师,课余时间都做点小生意,读书时我就勤工俭学。我毕业后在省城出版社干过几天,出版过类似的画册。我发现L市还没这样的正规出版物,不妨一试。”

出这种名人传记、名人画册,我起先是不屑的。这些所谓的“名人”,都是自己掏钱买来的,只有极少数撑门面的真名人。那些老板倒也无妨,他们有钱,想做“儒商”,有个名人的光环罩着,或许可以忽悠那些县镇乡官员,可是苦了那些掩耳盗铃的乡村老秀才。以前我在电台时,有几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坐车上百公里,从遥远的山村来找我,给我出示他们的证书,比如“世界华人作家协会理事”“国家画院授予功勋艺术家”“中国当代文坛八骏”,诸如此类。有证书、有奖牌,还有画册或文章汇编。他们的目的是要媒体宣传推介,扩大影响力。我不知费尽多少口舌才婉拒了他们。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被骗,给他们留点面子。我告诉他们,以后凡是让你们交钱评奖的,不要参与。他们立刻便否认交了钱。我又告诉他们,评奖以中宣部、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这些官方机构为权威。他们立刻说,某某画院归全国政协管,某某协会归全国人大管,比文化部和文联级别高。我知道扯不过这些爱慕虚荣却胸无点墨的乡村秀才,只能赔着笑脸。

我告诉李小倩,名人画册不是不可以做,但要有个底线。那些为富不仁者不能入选,还有农村里那些自以为全国闻名的乡村秀才不能入选,他们辛苦攒点养老钱不容易。当然,做项目要有利润。李小倩打趣我说,想不到马老师还有底线思维。放心,咱们既要赚票子,又要有面子,还得竖牌子。我说,好啊,就等着你“三子登科”。

李小倩果然是个行动力超强的女人,她把策划案提交后,便马不停蹄地组建了个拉赞助的团队,底薪两千,提成30%。很快,这几个人便在L市的大街小巷忙碌起来,风吹日晒也好,雨雪交加也罢,他们确实不知疲倦。如果不出工,他们就在公司不厌其烦地打电话,令我想起卖保险的、搞房地产促销的、开装修公司的。最辛苦的,还是李小倩。他们拉回的单子,她要迅速安排设计排版,然后把小样传回客户认可。她经常熬夜加班,凌晨两三点,设计部还时常亮着灯。

看着公司灯火通明,我就想起王越,他在时是熬夜与女人鬼混。李小倩却是熬夜排书稿、做画册,人与人,的确有天壤之别。

我起先对这部名人画册并不抱希望,只是想着不要挫伤李小倩的锐气。没想到,我并不看好的东西,却很有市场潜力。他们不仅将L市内的大多民营企业老板纳入其中,还把部分官员的光辉形象也收到画册里。那几年,有关部门对官员的宣传管得不严,为了宣传其政绩,或宣扬其“奋斗史”,他们也乐此不疲。我甚至没想到,他们把L市在外发展的企业家也收入画册,有些名字我都没听过,可见李小倩还是铆足了劲。短短两月,这本画册页面已经过半,拉到的赞助也有数十万之多。

春日的周末,难得闲暇,为了表达我对李小倩的感激,我约她和男友吃饭,她爽快应允,却只身前来。我对她隐身的男友心存疑虑,却不好多问。L市很少杭帮菜馆,我费了周折找了家清淡口味的,点了糖醋鱼、东坡肉、素炒虾仁,外加海菜芋头汤,虽然不及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地道,但总算与杭帮菜挨了边。至于海菜芋头汤,则是正宗的L市风味。对我的细心,李小倩深表好感,她说虽然来南省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对胃的,虽然重庆火锅、川滇湘菜她也能吃,但总觉得少了淮扬菜,生活缺了点什么。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嫣然一笑:“马老师,想不到你还是挺有情趣的。”

我想说你想不到的多了,我还想说我棋琴书画皆精,我还想说我十七岁就在期刊发表小说了,但我还是忍住,不让她觉得我轻佻。

饭后,我约李小倩到全民健身中心溜达,她欣然应允。我们顺着镜湖湖堤走到广场,大约三公里。李小倩说累了,坐下休息,我紧挨着她坐下。晚风吹拂,将她的长发吹乱,有几根发丝掠过我的脸,有缕淡淡的栀子花香。

“快看,那只老鹰!”李小倩伸出细长的手指。

我看见晚霞映红的天空下,有只硕大的纸鸢被制成苍鹰的外形,展翅滑翔,双眼如炬,似在搜寻地上的猎物。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汉,带着孙女在地上牵着纸鸢奔跑,银铃般的笑声,如溅落湖面的石子。

“曹雪芹写过《南鹞北鸢考工志》,就是介绍纸鸢的制作方法。”我有卖弄学识之嫌。

李小倩并不理会我的扬扬自得:“人生多像这只风筝啊!纵然你飞得再高,总有人掌控着你飞行的方向。那根线一断,只能被风吹到不可预测的命运之中,或者一头栽倒,跌入尘埃!”

“你是说我吗?原在体制中时,就像飞在天上的风筝,被那根线牢牢控制。如今线断了,一头栽倒在茫茫俗世之中。”我有些敏感。

“谁不是这样呢?”李小倩轻叹口气,“马老师,我还是挺佩服你的。听说以前你在电台也混得不错,在文艺圈颇有影响。你能舍弃旧有的物事,挺有勇气。”

“我离开体制,无非是渴望自由,结果是更不自由。”我嘟囔道。

天空悄然拉下帷幕,李小倩不再说话,只是凝视着渐渐变暗的天空。无意间,她将头倚靠在我肩上,那种混杂着栀子花香的女性气息瞬间包裹了我。

我突然有种心动的感觉。我有好多年没有动心了?十年还是八年?我闭上眼睛,享受着突然而至的各种幻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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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龙,曾用笔名一苇、舟夫,20世纪70年代生。作家、评论家、书法家,1987年开始公开发表作品。出版有《遥远的部落》《桃李春风一杯酒》《喜鹊窝的秋天》《小河淌水》《云开雾散》《洱海祭》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暮色中的马群》,长篇报告文学《爱如长风》,长卷散文《无量长歌》,并有小说、散文、诗歌、文艺评论、书法作品等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黄河文学》《大家》《边疆文学》《滇池》《大理文化》《人民日报》《文艺报》《青少年书法报》《云南日报》《湖北日报》《青岛日报》《惠州日报》等各级报刊发表,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评协会员。获小奖若干,获“文化名家”“高层次人才”等荣誉若干,皆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