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8期|汗漫:蕉叶白
汗漫,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散文集《一卷星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纸上还乡》《上海记》等。 曾获人民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清明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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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书法家。被誉为“清代隶书第一人”,摒弃“一波三至”“蚕头雁尾”等常规技法,自出机杼:一竖,如苍松凛凛立;一横,似险关不可越;一撇一捺,若持刀秉剑突出重围,真力弥漫,无一丝轻浮和媚艳。当下,北京、惠州、扬州、长汀,众多楼台亭阁,仍高悬其墨迹为匾额,被游客仰望。各种楹联、信札、临帖,拍卖价最高已达两千万元人民币。生前,他却常以蔬菜果腹、旧衣御寒。
一个画家。寥寥几笔,山水间浮现若干人影,彼此都摆脱了孤寒。其画作传世数量少,收藏于国内外著名博物馆。其中,一幅自画像:布鞋长衫,瘦面细眼,右手梳理胡须像梳理羊毫,在斟酌即将说出或写出的好句子。头顶圆硕光洁,看不见他腰后悬着的长辫子。
一个诗人。在日记、扇面或芭蕉叶上写:“双松横绝岭,岭半阴晴分。幽涧美秋色,上方多白云。”为亲朋赠送楹联,集古人句或自拟,一概雅正奇警,如“灯光深竹里,夜气小山前”“立脚怕随流俗转,居心学到古人难”“纵横联句常侵夜,次第看花直到秋”“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诗缘情,诗言志,情志合一,即成士子之心。
一个官员。像父亲那样考中进士,在紫禁城滞留十年,成为纪晓岚和刘墉的门生,跟随他们做文章、练书法、观天下。曾受邀入住于珠市口纪晓岚家,朝夕交谈,隐隐听见从前猪市号叫声。聚会于礼士街刘墉家,侧耳,仿佛听见往日驴市的悲怆长鸣。师徒对饮意难平,家国苍茫在眼前,三张脸红彤彤、醉沉沉。研墨试新砚,展纸赋壮词。离京城,他任职惠州与扬州,政通人和。因与上司冲突被罗致罪名,入狱,经民众请愿得以昭雪。
一个预言者。精通《易经》与占卜,为好友或陌生者测字,说艰辛,论风险,择去路。但拒绝为投机钻营者指明前途——那些猥琐污浊之人,有何前途可言?对自己入狱数月这一事件,他并非无预感,然大丈夫岂能因灾祸将临而避之?
一个美食家。中国方便面“伊面”的发明者,扬州炒饭创新者。每每有亲朋故交登门,必指导厨子,做一两个创新菜。兴致高涨时,挽袖挥臂,夺过铲子、勺子、刀,在菜案上、铁锅里操作一番,烈火烹油,色香俱全,一盘盘菜肴端到客人面前:“烹小鲜如治大国乎?”
……
如此复杂而纯粹、高傲而天真、脱俗又入世,他,就是伊秉绶,清乾隆十九年(1754),生于闽地汀州,号“墨卿”“默庵”——在墨水中,一个人如何能够沉默而溺毙?不平则鸣,秉笔而行。嘉庆二十年(1815),去世于扬州,六十七岁,葬故乡。
我曾在长汀晃荡数日,访伊秉绶墓。它依山而筑,墓顶野草纷披似草庵,庇护一个士子免受风吹雨打。墓前,耸立黑色石碑,边缘微白,似蕉叶白——芭蕉叶初生时,边缘微白,故,一种边缘微白的端砚珍品,以“蕉叶白”命名之。墓前种芭蕉,很合适。伊秉绶爱芭蕉。从惠州,到扬州,伊秉绶门前一概种芭蕉。听雨打绿芭蕉,看雪落枯芭蕉,心潮起伏,就起身去写诗、题字、作画。
在中国古代,芭蕉与文人关系好。“雨洗芭蕉叶上诗。”(司空图)“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贺铸)“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李渔)……关于芭蕉的量词,不是“丛”“棵”“株”,而是“本”。一本芭蕉写光阴,说尽人间荣枯事。
蕉叶之清柔,砚石之刚韧,刚柔相济,而成为蕉叶白,大好。
墓地旁,一座村庄里,伊秉绶故居尚在,破败不堪,我仍能看出昔日格局的盛大:照壁、天井、前厅、花厅、厢房、厨房、卧室、书房……
一个客家少年,在此出生,随父亲和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忧家邦天下。他尤其喜欢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因此诗与汀州有关。千年前,韩泰、韩晔、陈谏和刘禹锡,因参与永贞革新运动,分别贬放至东南大海边的漳州、汀州、封州、连州。同时遭贬放的柳宗元,在西南柳州对四位知己牵挂不已,遂有“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之名句传世。
站在长汀城墙上,我眼中所见,依旧是柳宗元想象中的景致:“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同样是伊秉绶的内心风景——即便岭树重遮,仍曲肠九回于肺腑肝胆之间。
故乡无数卓荦前贤,造就伊秉绶不凡的来路与前途。
2
嘉庆四年(1799),四十五岁的伊秉绶,乘船沿大运河至扬州,逆长江而上,在赣地登岸,越大庾岭,入惠州任知府。
他神往此地久矣,因苏轼在七百年前隐秘召唤着一个后生。
苏轼与伊秉绶,身份相通处颇多:书法家、画家、诗人、官员、美食创造者。相异处在于,苏轼还是药物研究者、酿酒师、古琴爱好者。他屡遭贬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1101年,苏轼自儋州越海归来,在镇江金山寺,竟看见自己的画像,写下这最后一首诗,不久去世于常州。
的确,黄州、惠州、儋州,因苏轼而进入中国文学史,在修辞中焕发壮丽。黄州,让苏轼成为苏东坡,写出前后《赤壁赋》等名作,共计七百五十余篇。惠州,让他写下五百余篇诗文。其中,“花褪残红青杏小”云云,王朝云抚琴唱诵罢,泪水长流,卒,三十四岁。苏轼将她、也将自己的魂魄,埋葬惠州——“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儋州,让他依旧热烈如夏日,写诗、作词、办书院……
伊秉绶一到惠州,就去白鹤峰,访苏轼旧宅。一派萧条景。唯有一眼古井,泉水湛湛如苏轼目睛,与伊秉绶对视。苏轼到惠州,觉得此地形势似杭州,遂将丰湖唤“西湖”,湖边小山称“孤山”,就仿佛回到与王朝云初相识的江南。如同在黄州建造雪堂一样,白鹤峰下,他构筑“德有邻堂”,做了长久定居的打算。谁知,刚入住,就贬往儋州。德有邻堂,被惠州人改作“东坡祠”。让一座建筑物代表一个伟大者,承载敬仰之情,这是中国传统。
入东坡祠,伊秉绶立于斑驳不清的苏轼画像前,揖手焚香,再斟满四碗酒,分别是罗浮春、真一、桂酒、万家春,都是苏轼在惠州酿制的美酒。也是苏轼,利用本地无人食用的羊脊骨,蒸煮、火烤、撒以胡椒,造就名吃“羊蝎子”。一个智慧而热情的人,在惠州人的肠胃肺腑间,掀起热浪和怀念。
伊秉绶一一端起那四碗酒,高举头顶:“先生请饮用,后生陪您!”撩起长衫,在地上叩三个响头,起身,朗声呼告:“秉绶不才,履职惠州,与先生旧宅为邻,实乃上苍眷顾。吾将以先生为师范,广济民众,独善其身,且定将这一旧宅和朝云墓,修复如初,以慰寸心……”言至此处,语调哽咽,门外有了阵雨和雷声——相隔七百年光阴,两个士子的心脏,在隆隆交响?
半年后,这一旧宅即祠堂,修复了风摧雨渗溃败处。“德有邻堂”“思无邪斋”等新门额,隶体,出自伊秉绶手笔,端庄正大,与“德”“无邪”之词义,洽和不二。
王朝云墓及墓前“六如亭”,修复历时一年余。其间,伊秉绶时时拨冗而至,督察修复进程。东坡所作墓志铭已不存,伊秉绶重新书写,由匠人刻立墓前。依旧是肃穆凝重的隶体。落款是“汀州伊秉绶书”。
墓地内,伊秉绶特意种植梅花、牡丹、芭蕉、桂花、竹子,艳丽复苍郁,让一个女子四季都不孤单了。
履职惠州三年间,伊秉绶以苏轼生日为节日,一年一年纪念。那一天,元月八日,大清早,他率宋湘等同道友好,入东坡祠祭拜,再来朝云墓上香。下山时,看西湖上日色满盈,似苏轼的心脏光芒涌动。
3
伊秉绶把惠州西湖,也视为苏轼留下的镜子,正衣冠,洗尘埃。
在儋州那样的孤绝之地,苏轼办书院、兴教育、种药材,改革农作物种植方式,获得民众敬爱。伊秉绶亦如此,“问民疾苦,裁汰陋规,行法不避豪右”(《清史稿》)。在孤山下建书院,亦为其心志。他给当时在京城候职的新晋进士宋湘去信:“子瞻先生若未贬放儋州,定将于惠州建书院。我替先生做此事,望宋兄返岭南助我。”宋湘随即奔赴岭南,为报答一场知遇之恩。
清嘉庆四年(1799),伊秉绶刚到惠州任知府,某日,一个儒雅男子上门求助。他,就是宋湘,梅县人,幼年即能赋诗作对,屡试不第,穷困潦倒。这一年,四十四岁了,欲再赴京城参加会试,无路费。
伊秉绶为宋湘端茶拿点心:“我初来惠州,已读到宋兄诸多妙句和楹联,‘莫教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云云。人生长途多风雨,弟当助兄一臂之力,路费不必挂虑。但有一事相求……”宋湘脸色紧张,忙点头。伊秉绶笑道:“此事于兄,小菜一碟——请为我作一副对联,须嵌入‘东西南北’四字。”宋湘松一口气,笑了,喝茶,思索片刻,起身到书案边,以颜体写下十四字:“南岭古人瞻北斗,东坡今日住西湖。”伊秉绶身心一震:“好句好笔墨!如此大才高情,怎能被埋没至中年?”遂拿出三百两银子相助……
宋湘应邀返岭南,在惠州主持书院三载,参与东坡祠、朝云墓的修缮事宜。直到伊秉绶蒙冤入狱、昭雪、改任扬州知府后,他才远赴云南与湖北,履职尽责。为救贫济弱,他一次次掏尽身上俸银。曾自费为马龙州民众购买纺车五百辆,百姓将纺车织成的棉布,称为“宋公布”。出衙门,宋知府还需要种菜、养蚕,以此供养家人,故有诗句“种菜英雄老”云云。
宋湘把伊秉绶视为映照自己的镜子,在浑浊的时代里,保持清正端庄。
伊秉绶入狱一事,《惠州府志》记载如下:辛酉七月,匪徒陈亚本、陈烂履,滋事扰民,伊秉绶“向提督之驻同城者请兵往通,不应,率民环吁之,又不应”。伊秉绶只得亲率七十余名府衙差役,提刀携棒,“捣其巢”。后,伊秉绶募集壮勇,“日夕擒剿”,根治匪乱。时任两广总督吉庆,觉颜面与权威遭冒犯,以“匪情失察”之罪,将伊秉绶抓捕入狱。“新任总督倭什布至惠州,士民数千人,诉秉绶冤。”那“士民数千人”中,宋湘走在最前面,以白布缠头,大写“冤”字,笔画如荆棘一般刺目惊心。宋湘也是书法家,有作品存世。
从苏轼,到伊秉绶、宋湘,一代代儒家士子,非欲以文墨流芳百代,更致力于以书写载道传情。道与情俱在,其文墨,何愁不能与日月共生?给友人耘菊写信,伊秉绶说:“书画,清虚之好。溺焉,亦与声色同,故先儒戒玩物丧志。”溺焉则危矣,足以警醒后世书生。
数年后,已是扬州知府的伊秉绶路过惠州,进书院,见民众在此建起自己的生祠,忙向时任知府求情:“万万不可!惠州只可有一座祠堂——东坡祠。秉绶一凡人,尽责尽情而已。万望速速撤掉!”
书院内,高悬那一副关于“南岭”“北斗”“西湖”“东坡”的楹联。仰望之,想起宋湘,想起三年惠州光阴,伊秉绶眼睛湿润如苏轼墨迹,“湛湛如小儿目睛”。
墨如其人,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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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舟,在茫茫洪水中像一片树叶,漂荡于扬州乡村之间。伊秉绶率随从二三人,像这树叶上的蚂蚁。一衙役手持铜锣,每进入村庄,就立于船头敲锣高喊:“伊知府来了……别慌,别怕,米面也来了……”
伊秉绶眉头紧锁,脸色像头顶浓重的阴云。他向躲在高坡或屋顶上的灾民挥手,又时时下船,踩着泥水勘察灾情。遇到有杀牛自救情景,急忙阻拦:“万万不可杀!杀了,春耕怎么办?我伊秉绶决不会让乡亲饿肚子!”当即让随从传令:将扬州各个受灾乡村的耕牛,集中蓄养,严禁宰杀,给耕牛主人发放凭证和银两,灾后领回耕牛。那衙役,随即敲锣高喊:“不可杀耕牛,米面不用愁……”
自扬州城出发的救灾船只,满载粮食,朝各个村镇设立的粥厂驶去。锣声时时响起,让灾难中的人安心定神。
傍晚,伊秉绶回城,满脸泥痕,长衫湿透一半,半卷起来系在腰间,与进城逃难的灾民一个模样。沙袋层层堵在城门外,防备洪水涌来,仅留下小缺口供人出入。满街泥泞。寺庙、祠堂和书院前,构架起漫长的芦苇棚,安置三万余名灾民。沿街砌起的一个个巨大锅灶,火光熊熊,热气蒸腾。伊秉绶站在灾民中,排队领一碗粥,喝罢,对熬粥的人说:“这粥热乎乎的,好!有些稀,不耐饥,再加米吧,别担心,我再去筹粮。”那熬粥的人抬头,细看,大吃一惊:“哎呀呀,伊大人啊!您受累了……”
嘉庆九年(1804),伊秉绶在惠州昭雪、出狱,改任扬州知府。友人致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好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美啊!”“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扬州妙啊!”伊秉绶揖手致谢。这一年,他五十岁,知天命,知道上苍赋予的命运,依旧是“海天愁思正茫茫”,即便处于这一座以“瘦马”闻名的靡丽之城。果然,到任不久,洪水就滔滔而至。
明清后,扬州繁荣似锦,与成都并列为中国东西两大经济中心,缘于三因素:大运河,盐,税收。扬州,是南北漕运关键节点,也是全国盐政管理中心和重要税关。“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带来棉布、茶叶,运走盐、丝绸。商贾、文人和美女,像蜜蜂和蝴蝶,翩然采撷于这一绚烂城阙,造就传奇、艳史与悲剧。
福兮祸所伏,是道、规律。大运河联通不断冲突中的淮河与黄河,洪水一次次自北方嚣然而至。直到19世纪中叶,黄河弃淮,改道于山东境内入海,大运河松了一口气。但淤积严重,漕运功能不复从前。又若干年后,东南沿海城市崛起,扬州如美人迟暮。当然,这一切都是伊秉绶身后景况,而端倪早已呈现。他认识到,清廷严重依赖江南经济动能,对扬州的盘剥尤为严重:盐税急剧升高,商人资产如库房常被强行征用,平民承受的田赋增加。
“秉绶唯勉力于己任,怎能以林泉高致自命,作风雅逍遥状?”致友人信札中,伊秉绶如是说。
在任三年间,洪水三度来。伊秉绶一次次满脸泥斑,徒步于乡村和街巷,救危济困,整个扬州无一人因饥寒而亡,这是《扬州府志》记载的奇迹。他率衙役追捕盗匪,平定大局。为显示“与民同在”之决绝,他将家宅搬出豪华地段,在贫民区内,筑一座只有五间房舍的“湖上草堂”栖身,左邻右舍,尽是引车卖浆者流。
为修缮防洪设施,伊秉绶去盐商大户家动员捐款。冬去春来,设施完工,伊秉绶兑现承诺:第一,为捐款的盐商书写门额、楹联或扇面,这些墨迹在两百年后,出现于各种拍卖会,获利者自然是那些盐商后裔。第二,把他们请进湖上草堂,亲手做一锅新版扬州炒饭。在蒸熟的米饭中,加入虾仁、叉烧、青椒,以猛火爆炒,甘香扑鼻,像士子,被时代的煎熬逼出壮烈滋味。众来宾围着伊秉绶,各端一碗炒饭、一杯黄酒,感慨万端:“好知府,好扬州……”
草堂外,梅香隐隐袭来,月上扬州城。
客人星散,伊秉绶研墨展纸,以隶体写下一首新作:
生性禁寒又占春,小桥流水悟前因。
一枝乍放雪初霁,不负明月能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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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惠州,到扬州,伊秉绶随身携带的砚台中,有一方刻着“轼”字的蕉叶白,朝夕与之唔对。
在惠州修缮东坡祠,一日,工匠清理池塘,自泥水中捞出一方端砚。伊秉绶闻讯,内心一颤,急急自府衙奔至现场,预感这一砚台不凡。接过来,双手就开始颤抖。挽起袖子,以清水洗涤,看出是一方蕉叶白。砚台底部,显出他熟悉的手迹“轼”,其下,刻有印文“德有邻堂”。伊秉绶泪流满面,擦去,又泪流满面……
苏轼有情,为七百年后一个知己留下信物。它,从此成为伊秉绶的护身符、人生小舟中的压舱石——厚德载物,不孤而有邻。
他当即召唤宋湘等友人,试砚、喝酒、吃伊面,致敬苏轼。一幅《东坡笠屐图》,高悬书房,图像前,摆放一盏酒、一碗伊面。所谓“伊面”,即伊秉绶发明的方便面:把面条煮熟、油炸、存放起来,食用时,热水一泡,放入咸菜或咸蛋,即可饱腹。在访客多、公务忙的情况下,他迸发这一灵感。当下中国,伊面仍畅销南北。
那一天,几个人轮番试砚,感叹:好砚助力写好字,坡公魂在笔墨间。
伊秉绶去世前,将这一方蕉叶白,传予儿子伊念曾,留下书写秘诀:“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幻,出乎腕下,凝神造意,莫可忘拙。”像是在谈人生观:莫可忘拙。其字迹,其惠州与扬州之作为,酷似大象,笨拙而坚实,重重走在人心里、宣纸上,一字一步,回声四起。
那一方蕉叶白,现收藏于长汀县博物馆,属镇馆之宝。我前去探访,俯身,隔玻璃,看一盏小射灯照耀砚台。砚台左,围绕“轼”字、“德有邻堂”印文,刻有隶书:“嘉庆五年修白鹤峰东坡故居得此砚于墨沼。汀州伊秉绶记。”砚台右,刻有行书:“此坡公所以赍贤守也,观之敬叹。钦州冯敏昌识。”下方刻有楷书:“墨卿太守得此砚,余有诗,自后两人唱和每用之,余亦有遭。嘉应宋湘记。”跨朝越代,诸多铭文雅集于一方砚台,沉淀古中国之美。
文士爱砚,犹似美人爱铜镜。苏轼云:“我生无田食破砚。”做一名砚农,在砚田里种瓜种稻,是苏轼、伊秉绶们的隐秘身份,瓜甜稻飘香,就是好文章。
纪晓岚和刘墉也爱砚,每每有新砚入手,就召集伊秉绶等门人知己,品砚、题砚、赠砚或夺砚——那一“夺”,是彼此间深情在焉之宣示。他们绝不会去夺和珅的砚,也不会与和珅出现在同一砚台题铭中。纪晓岚曾看中刘墉的一方砚台,夺之,刘墉呵呵赠送之,题铭文于砚上:“石理缜密石骨刚,此翁此砚真相当。墉。”纪晓岚端详铭文,大乐:“对,真相当——都是硬骨头!”他举着长达一米二的烟杆,猛吸一口,也挥笔题铭文:“坚则坚然不顽。晓岚。”伊秉绶的铭文紧跟于后:“粹温其外刚其内。秉绶。”赞砚亦赞人。纪晓岚与刘墉对看一眼,似乎都想到什么,眼睛潮湿了。
这一年,和珅专宠弄权已登峰造极,附庸追随者众,清廷颓靡气象日显。纪晓岚携手刘墉,与和珅冲突于朝堂,较量于江湖,暗自做好应对不测之准备。一日晨,纪晓岚带着一副自挽联,悬于朝房:“沉浮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上朝前的官吏们读罢,不语,默默调整各自领口与衣袖。刘墉向纪晓岚揖手致敬。伊秉绶脸色苍白。
在惠州得到苏轼那一方蕉叶白,伊秉绶在砚上留有位置,期待来日入京,请两位先生题写铭文、镌刻其上,就完美无憾了。但,1805年1月,刘墉去世;4月,纪晓岚去世。伊秉绶在扬州连闻噩耗,闭门痛哭。开门,表情平静,升堂断案,或去运河边察看泄洪排涝工程进展。
每一日清早,起床,喝一碗素粥,伊秉绶就埋头在纸上画圆圈,两百个圆圈。这是刘墉传授的写字秘诀:一个圆里,有笔锋衔接,有墨力涵养,有日出月落般的雄浑气、苍凉意。可见,这也是养神修心之秘诀。处理罢政务,星辰在天,回家吃一碗炒饭,面对蕉叶白,如面对苏轼,孤穷感得以缓解,临《张迁碑》《鲜于璜碑》,或《大唐中兴颂》——颜真卿楷书代表作。正是将颜体、篆书、汉隶融汇为一,伊秉绶形成雄健拙大之书风。尤其是颜真卿及其族兄颜皋卿,笔墨间,挺立着两个磊落君子。伊秉绶对友人感慨:“不能为真卿,即为皋卿,而骤难自达。秉绶诚不为利禄,不畏时艰。”
“不为”与“不畏”,是一条布满危崖与风暴的路。走在险路上,笔墨必奇崛不凡,如海山苍苍、天风浪浪。贪婪怯懦者,懒惰虚荣者,仅依赖臂力仿写前贤,怎能别开生面?
芭蕉,气息也。砚石,胆魄也。蕉叶白,清朗坚韧之中国士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