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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玉才:墙根不倒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玉才  2025年08月19日06:20

玉才,本名霍玉才,2001年生,山西应县人。有散文、小小说见于各级报刊。

墙根下坐了两群人。

墙根正面,是生者的原乡。

晓光微露,鸡鸭鹅舞,这是晨启信号。窗帘慢慢收窄,凭霜纹觉出全日的冷暖,决定衣物厚增或轻减,为首要事。下地,送炉灶柴芯,锅内旧水添新米,几小块金瓜,焰火微腾半刻钟,颜色为油黄。副灶另盖了炉板,大概切几片湿馍馍,摊开,烘焦脆。瓷坛掺咸菜,萝卜或青芥,擦丝,摆小碟。

天缓缓放亮,米粥、干膜、菜丝,一样接一样,吃进嘴,经年不变的俗态。桌下还常昂扬着猫头,黄的、白的,最黏人的是黑的,早食是几块甜饼。撤去锅碗,做了手脸的洁净,两脚开始在地上腾挪。到屋外,给鸡鹅们备了餐饭,眼反复眺望外山。回屋,立不住,眉梢徘徊在窗格,或反复查验皮袋里的烟沫,敲打烟锅积厚的灰渣,有什么东西在催人发急。

终于,太阳的一辉从山脊打出,霞光迤逦,街巷里半壁暖黄。老狗们惊觉,几声汪喝,联动南北,随后汪声如潮,裹挟驴螺牛羊猪,院墙内外,各样口器肃然地拉开了唱儿。人得了指示,遥望霞山,脸上油色的光亮,一切消磨的动作猛地收紧。继而定身,微调仪态,规整衣装,几点笑,露出满意。搬椅,出门,顺手止了畜们的长调,又小步快走,近靠暖墙,婴儿似的贪享。到了巷口,霞辉这时慷慨起来,洋洋洒洒铺展,踏入,恍若十几条古金船,逶逶迤迤朝街心来了。

“来啦?”“来啦。”

“吃了么?”“吃啦。”

“好天气。”“是好天气。”

“你坐。”“你也坐。”

招呼、点头、相笑、谦让,一溜儿规矩地倚靠墙根,人影缓缓下落,阳光逐个点名,面上神态随即延续昨日:眯眼的、露笑的、仰目的、舒眉的、抚须的、抱臂的、埋首的、斜倚的、跷腿的、哼曲的,无拘地袒露给太阳,以示安然。

这之后,便是短暂的静默。身体借着光的热,思想也融了冰霜,无数话题开始酝酿,等一个呵欠,或一记喷嚏,一声低喝,一口唾沫,引线就呲了火,喧嚷就摆开了势。

这是一张政治的长桌,一个社会的喇叭。

贪官污吏是这里的惯客。芝麻小的,蚊蝇大的,新下的,相隔几年的,本土的,外域的,没有五官轮廓,只以肥瘦高矮呈样。有姓氏的,以姓为呼,不知的,冠以这、那,后缀东西、玩意儿、家伙、夯货。具体罪目,由音频或坊间传来,不甚详的,却也凭着经验,说出个贪钱贪权贪色贪名来。

随后,各家的嘴演绎为屠夫、包公、医师,围拢长桌,将要挞伐的罪客置平,细细审纠。身体的各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要拍打、掀看、抓捏、拳捶,找出祸乱的罪虱。还不够,套绳拉动,吊于半空,众目刺视,带着戾气、高怒、喝声,场面如洪流奔涌,高山不可挡。

一把利刀,突然直插罪客的皮骨,屠夫的手翻转抖旋,皮开骨断,筋肉分离,脏器见世,污血横流,屠夫喝一声:“包公,你来断!”

太阳无声播散,包公衣袍猎猎,一双大手将全身肢干摊于长桌,几番检视,厉声疾疾:“肉是酸的,骨是空的,筋是朽的,器是臭的,血是黑的,肉心发红,却向内而缩,观全貌,无一清妥!”大手一挥,高问:“医师,可有法治?”

医师长桌环绕,抖眉抚须,摇头又点头,嘴开又合闭,忽定身,挥臂刺言:“有治!”“怎样?”“小剂医表,大剂除根。”“小剂何为?”“牢狱,极刑。”“大剂哪般?”“良君!清政!”众客欢呼。

没什么不可论的。从寡妇墙头,到婆媳嘴斗,连接邻乡流言,关联省市百态,最终囊括社会的万象大千。如市集上的诸货,从南至北的一条长龙,被各家一一捡起,经过乡语的激烈捶打,彻底印上一个是非的标记,之后从墙根迅速扩散,流为百户晚夜的嚼子。

“要降温了。”“是啊。”“降温了。”“要冷。”“是啊,要冷。”“冷。”……

“三海和二孩打架了。”“咋?”“三海砸了人家的车。”“咋?”“猫尿喝多了。”“喝!”“愣头青!”“咋处理?”“赔了八千。”“该!”“老实了!”……

“快发面粉了。”“多久?”“一两天。”“多少?”“一袋么,要多少?”“旁村不是两袋?”“咦!好事能轮到咱?”“驴日的!”“哪个给贪了?”“谁知道!”……

“要修房子啦。”“哪里?”“咱这儿。”“谁修?”“国家呗。”“修哪?”“哪家破修哪。”“真?”“真。”“咱没钱。”“白修哩。”“胡扯!”“瞎说!”“做梦哩!”“没有的事!”“假不了,旁村修上了。”“好事呀!”“好事!”“是,好着哩。”“好!”……

社会的底貌在这里铺展,它有限的界域,不至于招来有心人的刁难。它是社会的喜怒哀乐。请它笑,它憨憨地展出一口烟牙,皱眼羞涩开出微小的一缝。教它哭,它不见眼泪,默默垂首,烟细细地抽。它会愤怒,脸抹着红,永远地叫嚷一句“驴日的”,还会狠啐一口,对着老天,对准大地。

墙根背面,是行者的憩乡。

没有鸡鸭鹅鸣,阔大的平野,矮矮扭扭的泥房,孤散着,又聚成村落。天淡淡的墨,墨下的村,村周遭的树,树下的草花石,也幻成同色。有水,在屋后,有风,叶轻摇,一方墨色的僻界,一派微晃的幽凉。

摆脱了尘事的纷扰,卸下田亩的劳作,一切喧嚣被挡在憩乡外。行者们有大把时间,往泥院里的矮凳,屋后的沟台,或是到无尽的平野里,挨着草,坐下。把过往的人人事事,齐齐翻出,摊于墨石上,按着喜怒哀苦的根性,一一梳理、分类、作记,来个细致的回想。还要做个朴实的鞋匠,给那些不忿的、遗憾的、抱愧的,穿几针线,打几个钉,补几块面,之后平平整整地摆放。偶尔拿起,拭净,套在双脚,慢慢走,慢慢咂摸、追忆,觉出新鲜来。

可最执念的,如根一般地扎在心坎里的,还是那扇破旧的、缀满裂痕的墙根。那里,是对往昔的复刻,对原乡的召唤,对灵魂的洗涤,一切疑惑、迷茫,都有答案。太阳永远地挥别,月亮却默默长伴着了,行者们坦然接受,只等着记忆里的一刻。

终于,墨色消减,天现了银色的光轮,地映出皎白的廓影。沉默打破,仍照着原乡的惯俗,开门,搬椅,悠悠晃晃地朝街心来了。

“来啦?”“来啦。”

“吃了么?”“吃啦。”

“好天气。”“是好天气。”

“你坐。”“你也坐。”

仍是客气招呼,频频点头,彼此相笑,大方谦让。人还是那些,容貌永久的定格,衣的朴旧,腰的微弓,面的壑纹,发的白霜,一排儿,遵着惯例,全颤颤地靠着墙根了。

如此,时空下的同一时刻,同扇墙根,这么两群人,在黄阳和银月的照耀下,轻轻背靠着了。

踏过生死,神态多了些坦荡,少了计较,多了欢笑,少了怅惘,生死加给的,是心灵的重塑。可脾性仍循着旧:爽朗的,寡言的,好强的,憨厚的,幽默的,率直的,计较的,毛躁的,傻气的,懒怠的,悲愁的,这些,都在月影下敞开了。

也是同样的静默,身体和思想浸润月的光,再一次斟酌着话题,唯等一声长叹,便掀起欢沸的潮来。

这是一个历史的拨算,一个生命的沙漏。

批判是它的根。文人之尺,丈量枭雄伟客,纵横千百年的沉沉浮浮。它眼中的历史,却跨不过乡史范畴,它替了管账先生的职差,执珠算清点过往。

“孙半贪,可还记得?”“喝!”“甭提他!”“忘不了!”“毙得好!”

“收租,四六的规矩,要紧着好粮。一袋袋验,交不上,拉个胖黑脸,便使唤人毒打。一罪。”

“水井,差人立了牌,刻自个儿的姓,人来担水,他黄口金牙,要收水钱,一月一结,不给,乱拳脚踢。二罪。”

“修桥,县里拨款,破石朽木,他自家里耍乐,却强征人做工,只管饭不补钱,修得糟乱,半年就塌。三罪。”

“天理昭昭,因果循环,罪人终得罪人难!”

溯往昔,苦难在它头顶一层层封盖,要挑它的脊梁,破它的骨骼。它眉眼傻傻地笑,手无措地摆,话里带着谦卑,求恩赐,请宽厚,仍是无止的磨难。它只好把一切压在心底,相信天道好轮回,终有机会,把过往盘算个明白。

月华绰绰,万物悄然,行者们说得乏了,就默契地闭了口。心预备着寻些事做,把锄头再磨磨,镰刀再蹭蹭,簸箕再穿穿,篓子再绕绕,可想想,却都是最合适的了,只好打消。望望墨天的月轮,望望街心的南北,一种空灵的环绕,不得不把眼皮拉下来,头埋垂着,渐渐陷入空冥中,凝成一尊尊肃穆的石像。

原乡是蓬勃,是生命的释放之所,憩乡是静休,是灵魂的安息之地。

很多时候,他们到墙根来,还为着同件事。静默在风的低流中,一月,十月,百月,关注着脚下的月影。由这月影,他们就想到了各自背靠的人,面容、言笑、衣着、举止,全幻象在这影的轮廓里。生命在这里被拆解、还原:王老汉捉了烟丝,往烟锅里送,嘴勤快喷吐,面纹闭合又展开;刘老汉把眉攥在一起,说几句带火气的话,胳膊不倦地挥动,瞟瞟各处反应,觉着达到了目的,便又松开;孙老汉老摩挲着手,屁股不住地动,头常转着,喉咙跟着咕噜噜地叫;周老汉闭息着,好几个时辰,木然无声,有时睁开了眼,两侧看看,咂咂嘴,又昏了去……

在这里,原乡人的生命有了可预见的定数。行者们是观众,目睹生者们从曦光中来,在日昏中去,剩下的日子被包裹成一粒粒黄沙,随着光影,沙漏一般掉落。落到墙头,传出脚步声、哑笑声,碰到墙腰,听见咳嗽声、低嚎声,坠到墙根,是磕碰声、骨裂声,最后滚落到地上,发出离别前的哀鸣声。

墙根是生死的通道。

日头不会等人,把一群人送走,又得分分秒秒迎接另一群人,永远地悬在西山,是生者们的痴想。各自起身,舒展僵骨,互道的一两声别语,就颤巍巍地迈步。背,再也不会直挺地朝天了,腿,多少挣扎后不得不向大地屈弧,一只只离港的孤船,借着天底短暂的明辉,飘飘摇摇地向海面的四处。

回家,心还牵连着墙根,不急着走,慢慢落在院门的扁石上。要把白日的所闻、所见,从头捋顺了,把一些不忿的人和事,按着自己的标准重新审判:“不对哩!”“要遭报应呀!”“丢人哩!”“小心着哩!”这样的一通,心底的苦闷就消散了去。终于往院里走,母鸡们已收了笼,狗埋缩了头,天色渐暗,仍凭着余力,驱使身体一圈圈闲转。累了,往老树或门槛,再坐,却没了思想的涌动,各处的念头收息,风起,脸呆傻地撑着。

对于生者,夜间和白日只是隔了一个短促的梦。梦把更古老的事展现给人。一条浪迹多年的狗在院门吠叫,一把磕了牙的钉耙重新使唤在手上,一张竹椅开始摇摇吱响,一个未谋面过的人,一句未说过的话,一段未踏过的路,真真假假,虚虚幻幻,齐填充在头脑里。却不料,这零碎的一梦,给人凭增了多么大的困扰。到醒,疑惑、迷茫,反复推敲,不得关键所在,只得惶惶地装了梦,全带到墙根,在一日的光影中苦苦求索。

生者们把更多的力气扎在梦上,眼常闭着,嘴紧抿着,手把头遮挡,忘了身边的人,蔽了周遭的动。等哪天释惑,再抬首打量时,却觉察墙根下的一排已有了无声的空影。

“走了?”“走啦。”“两天啦。”“笑着走的哩。”“好事。”“好啊。”“好事哩。”

沉默。

梦里得见那个空影:众人埋首,他立起来,脸上最后一点红光,小步挪开,不舍地回头,摆了摆两手,缓缓走远了。回了家,四处看,嘴里喃喃,终于卧下来,脸上笑笑,闭了眼。人很快给他洁身,穿衣,轻轻入殓,一口黄棺,挂了他的喜像。敲锣打鼓,礼炮彩扎,院门披了白,院里装了灶,老树上几对灯笼。有人跪首,有人燃纸,有人和他说些心坎的话。连同着黄棺里的他,被几个汉子抬出来,像无数个等候曦光的早晨,他出了院,照着天上的黄阳,煌煌地朝街心来了。

墙根是生死的见证。多少离别日,一个个孤独的空影,一口口肃默的憩棺,载着生前的悲喜,必要到墙根来。短暂的停驻,是怀想,是作别,也是把往事的尘埃拂去,为后来者腾出空位。最关键的,是要请墙根在身上打上一个庄重的纹印。这纹印,是对行者身份的证明,是行者在原乡的确切坐标。此外,同墙根的作别,亦是同墙根下生者们的作别。生者行者皆肃目,彼此躬身三度,几句“好走”,几声“珍重”,才拾衣挥手,向街北,向村口,缓缓步入苍茫中。

生者离乡,行者入乡。墙根背面,是行者的憩乡。从墙根离去,再返回墙根,完成了生者到行者的转换,也是生和死的交接。

苍茫之后,即无尽的平野,天淡墨一色,月轮熠熠无声,继续向前,是幽静的村落。早已有客静候,墙根下的一排,齐整整立着,眼里急盼的喜悦,望着行者走入平野,走进村落,走向街心。

“来啦?”

“来啦。”

“坐,坐。”

“各位也坐。”

一阵欢喜,一阵寒暄,又全都缓靠着了。

晨阳照旧,从街口一端,有脚步信信而来。十几双眼露出笑。

“来啦?”

“来啦。”

落座,墙根又是如常的沸喧。

行者远去。生者归来。墙根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