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4期|曾楚桥:拜访季先生
曾楚桥,广东化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出版短篇小说集《观生》《幸福咒》和非虚构作品集《人间大爱》。曾获全国首届鲲鹏文学报告文学一等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深圳第五届青年文学奖、第十届《作品》奖等奖项。小说曾被《文学教育》《小说选刊》等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07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3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等,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文。
一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貂皮大衣和飞天茅台之后,增加了一项:猪头肉——两片。
两片就等于一只猪头了。一般市场里的猪头都是起过骨的,对开再切成两大片。为吸引顾客,也为有一个更好的卖相,老板现场用便携式瓶装煤气直接喷烧,将没刮干净的猪毛烧掉,同时也把猪皮烧得焦黄。我最近对气味越来越敏感了,已经分得出烧猪毛和烧猪皮的不同气味。虽然都有蛋白质在高温中燃烧,但烧猪皮有充分的油脂参与,气味更好闻。我熟悉这种气味。无论刮风下雨,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开车到市场,主要为了侍候好秀芝养的三条拉布拉多。
我把写好的礼物单递给秀芝时,她瞄了我一眼说:“合适吗?老公!”
平时,秀芝要买什么,我从不发表意见,也从来没有意见。但这次拜访的人是季先生,我突然间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在猪肘子和猪头肉之间,我选择了猪头肉。
“猪头肉不好吗?”我问。
“你认为呢?”秀芝反问我。
“听说季先生喜欢吃猪头肉哦。”我说。
“确定吗?”秀芝问。
“除了爱吃猪头肉,坊间还传说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我说。
秀芝又瞄了我一眼,说:“好吧,明早分头去买礼物。”
秀芝说分头买,那猪头肉肯定是归我管了。我也很自觉地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就到达市场。那时的市场人声鼎沸,我站在肉摊前,看着蓝色的火焰舔着猪头的表皮,发出一阵滋滋声,原本面目可憎的猪头被瞬间的高温逼出一层油来,一下子就让人有了食欲。
十个卖肉老板,九个是胖子。这个老板也不例外。大冷天,他上身就套件羽绒马甲,露出一身白里透红的肥肉。胖子老板一边熟练地烧着猪毛,一边高喊:“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哩。”
“老板,你这个挺实用的,在哪儿买的?”
“你要买这个?”胖子朝我眨了眨眼:“你想烧哪地方的毛?”
“能烧狗毛吗?”我问。
“当然可以,这天气正是吃狗肉的最佳时机!”胖子朝我呵呵一笑,露出一排烟牙来。
经老板指点,我在买了两片猪头肉后,还去市场外的五金店花了三十块买了三瓶便携式瓶装煤气和一支喷枪,以备不时之需。
出发前一天,天气突然变冷,气温降到了零摄氏度。我问秀芝要不要改个时间。秀芝斩钉截铁地说:“不改!”
“明天路上可能会下雪,下雪会堵车。”
“就算下刀子也要去拜访季先生!”
季先生是国内研究仿生人的大家,几部砖头般厚的学术专著,随便拿出一部,都能把人砸晕。
去年九月,秀芝在昆明听了一堂季先生的课,回来后念念不忘,说季先生在她最黑暗的时期为她指明了方向。
“一定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来。”这是秀芝的原话。
念念不忘便有回响,这不,秀芝觉得必须亲自登门拜访,以感谢她的导师季先生给她带来光明,同时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二
出发前,秀芝把狗委托给邻居照顾。趁着她还没回来,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遗漏。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包括我买的两片被冻得硬邦邦的猪头肉。上车前一分钟,秀芝还打了个电话,但没接通。秀芝哼了一声说:“走吧。”
我们原计划从汉川入口上高速,先走一段沪蓉高速,再从喻家咀枢纽左转向北,走武大高速,然后一路向北,直抵京城。在沪蓉高速时,秀芝却临时起意,要去汝南县看看梁祝的故乡。于是,我便转向京港澳高速。
秀芝说要去汝南看看梁祝的故乡,其实是个幌子。我知道秀芝曾在汝南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有数据证明秀芝在谈恋爱。具体和谁谈,不得而知,据说对方是个书呆子,特别擅长写古体诗。不过,秀芝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书呆子的消息了。
车子转到京港澳高速时,天色开始变暗,四周的景色渐渐开启黑白模式。不久,滴滴答答的小雨就下了起来。
这零星小雨下得烦人,好在风不大,车子行驶稳定,速度也不受影响。不知为何,秀芝破天荒没坐副驾驶座,而是坐在后排。最近秀芝在研究抖音,她刷了会儿抖音后就开始打电话。这回电话倒是接通了,秀芝劈头就说:
“陆子安,你就是个骗子!”
陆子安是秀芝的前男友,原则上应该说是前前男友。在陆子安之后,秀芝还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不记名恋爱史,因为时间太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子安住在城西的海岸城,距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过二十公里,秀芝每个月都会找时间去一趟海岸城。每次从海岸城回来,秀芝对我就多了些要求。我偶尔没按程序办事,她能逐条数落我半天。
自从秀芝从昆明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她去找陆子安了。那段时间,秀芝突然爱上了跳芭蕾舞。每逢周六,我负责开车送她到小天鹅艺术馆楼下,她自个儿上三楼学跳芭蕾舞。我呢,自然是回家等秀芝的电话。
雨似乎要停了,自动雨刮器很久都不动一下。秀芝的电话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陆子安,你说,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每次都是我主动去找你。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儿吗?上次我去看你,说好你带我去找季先生,结果呢,你把我扔半路上,这笔账怎么算?最近这次更离谱,你有什么理由要求我一切都要服从你呢?骗子!”
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秀芝。秀芝现在也知道打扮了,她略施粉黛的脸此刻变得微红起来。我问秀芝要不要去服务区休息一会儿。秀芝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朝我大喊:“不,不休息,继续开!骗子!”
雨早就停了。天色越来越暗,不久竟飘起了雪花,零星的雪花仿若细碎的银箔,自铝灰色的天幕翩跹而下,还没落到挡风玻璃上,就已经被风刮走。
“陆子安,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对你彻底失望了。上次在昆明,你竟然在我眼皮底下跟我的闺蜜眉来眼去,你大爷的,从今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我要是再去找你,我就把双脚剁了当废品卖!”
停了片刻,电话那头似乎也没有声音了,我又从后视镜瞄了秀芝一眼,见她咬牙切齿地说:
“陆子安,你给老娘听着,从此以后,我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
秀芝终于挂了电话。雪下大了,纷纷扬扬起来。越往北走,车内也越冷。路面有点湿滑,车速一放慢,车子也多了起来。
“我是不是太啰唆了?老公。”秀芝突然问。
“陆子安真的是个骗子吗?”我问。
“对,他是个骗子。”秀芝说。
“那么,我呢?”我问。
“你是我老公,你是好人,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秀芝说。
“乐于助人?”我说。
“对,你不要怀疑。”秀芝说。
大概走了三百公里,快到汝南时,秀芝说要到服务区逛逛。我看了下导航,离最近的服务区不到五公里。
几分钟后,我将车子停在服务区。此时已是中午十一点了。秀芝刚打开车门,一股冷风夹着雪花直灌到车里来,秀芝马上又把门关上。我下车打开后备厢,把貂皮大衣拿出来,给秀芝穿上。
“还是老公好!”
三
汝南县隶属驻马店市,是千年古县。据说,汝南人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美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在服务区,秀芝先是逛了汝南久负盛名的涮牛肚档,又在小吃档前讨价还价半天,买了两袋马蹄馓子和红枣糕,秀芝知道,季先生爱吃这个。秀芝似乎还不想走,又东游西逛起来。
在大厅一角,有一间临时搭建的屋子引起了秀芝的注意。屋门上方挂着一块显示屏,显示屏上有一行流水字:时光穿梭屋。一个帅哥坐在门口的桌子前卖票。一堆游客站在屋子前,尽管帅哥口沫横飞,但没有一个人买票进去体验,大概是被高昂的票价吓退了。体验一次时光穿梭,每人次888元。
“888元就能体验自己想过的生活,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今天是最后一天喽,以后再想来这样的体验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区区几百块,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一顿饭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我来试试!”秀芝突然排开众人走到帅哥跟前。
“这位美女有福了!”帅哥立马把收款码拿到秀芝跟前。
“这位美女,小心受骗哦。”有人好心相劝。
“美女,放心吧,你要是有一丁点儿不满意,我立马全额退款!绝不含糊!”帅哥信誓旦旦地保证。
“好,我来试试。”秀芝随即扫码付了款。
帅哥打开小屋的门,做了“请”的手势。秀芝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跟随帅哥进去了。
过了两分钟左右,帅哥便从屋里出来。他一出来就开始吆喝:“各位观众,好戏开始喽,大家请看显示屏!”
说话之间,屏幕上便出现一个霓虹闪烁的舞台。随着幕布拉开,只见一美女穿着一身洁白的芭蕾舞服装徐徐走到舞台中央。霓虹灯消失,一股烟雾从舞台两边喷出,灯光骤亮,音乐响起,美女便在舞台上跳起了芭蕾舞。她足尖轻点,如蜻蜓点水般灵动,身姿曼妙优雅,修长的双腿在薄纱裙摆间若隐若现,如春风拂面。她如此忘情于舞蹈之中,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诉说着一段动人的故事。举手投足之间,似乎能让人联想到什么,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想表达什么。
大家正沉醉在美女的舞蹈中,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她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位美女!”
“识货!”帅哥及时赞了一句。
随着镜头拉近,我终于认出屏幕上跳芭蕾舞的女人果然是秀芝。屏幕上的秀芝似乎更加漂亮了。
“大家发现没有?刚才进去那位美女现在是不是变得更年轻更漂亮了?这就是时光穿梭机!它既能让你回到过去,又能让你体验未来哦!”帅哥趁机又做起广告来,“这个机器还有一个特点,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永远不回来!”
屏幕上的秀芝还在不知疲倦地跳着。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质疑屏幕上的人不是真人,证据是这么大的音乐声,全是从显示屏上发出来的,大家在小屋子前却听不到屋里一丝一毫的动静。
帅哥压根儿不理会大家的质疑,一再强调:“记住,这是时光穿梭机啦!”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又换了一幅清晨的画面,一看就知道这是南方的乡下。早晨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秀芝扛着一捆嫩绿的秧苗,走在田埂上。水田如镜般倒映着天空与周边的青山绿树。秀芝来到一块水田边,她熟练地解下秧苗,弯下腰,撅着屁股将秧苗一行行整齐地插到水田里。不远处,偶尔传来水牛的叫声,它们慢悠悠地在山边吃草,甩动尾巴驱赶着蚊虫,为这景致平添了几分山水田园的闲适。
屏幕隔一段时间便换一幅画面,画面的主角仍然是秀芝。围观的游客来来往往,大概也看不到更新鲜的东西,走了一半。又过了半个小时,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清瘦老头越众而出。谁也想不到,这个颇有点儿仙风道骨的老头,居然也扫码进去了。
老头进去不久,画面一下子切换到了古代。老头此刻成了富豪,举手投足之间显出阔气来。老头刚迈进家门,他的一妻六妾便簇拥上来,机灵的小丫鬟随即递上一杯新沏好的龙井。到了吃饭时间,一桌的山珍海味,老头只是随便吃了几口,浅酌了两杯。晚上就寝时,老头的一妻六妾整齐地排好队,个个精心打扮。老头像条猎狗一样,在每个女人身上嗅来嗅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拿着牌子,等着老头去翻。
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呼声。
“老头真懂享受呀!”
“我靠,值了!”
“还翻牌呢,皇帝般的生活嘛!”
“识货!”
四
屏幕上走马灯般切换着老头各种生活享受的画面,帅哥还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但围观的人群再也没人买票入场。我问帅哥秀芝什么时候能出来,帅哥轻描淡写地答了句:“刚才那位美女吗?她大概率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我问。
“我刚才说过了,只要本人愿意,可以永远不回来!”帅哥说。
“不回来?她去哪里了?”我问。
“自然是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喽。”帅哥答。
“我能进屋里看看吗?”我问。
“可以。扫码吧,承惠888元。”帅哥马上把收款码递过来。
我不理他,直接给秀芝打电话。她居然关机了。我从大厅里出来,发现雪越下越大了,四周白茫茫一片,停在服务区的小汽车车顶也铺了一层厚雪。
我来到车边,秀芝并不在车里。我开着车沿着过道缓慢行驶,希望能找到秀芝。在加油站前方,一个头戴顶鸭舌帽的男子朝我不停地挥手。我把车开到他身边,降下了车窗。
“哥,请帮个忙好吗?求求你了。”男子长着一双鱼泡眼,满脸焦急地望着我。
“什么事?”我问。
“我只是上了个洗手间工夫,我老婆就把车开走了。哥,我的亲哥,求你帮个忙,让我坐个顺风车,帮我追上我老婆吧。”鱼泡眼朝我不停地弯腰作揖。
“顺风车?”我问。
“对呀,我坐你的顺风车。我老婆开车比较慢,肯定能追上的。”鱼泡眼说。
“好吧,上车。”我说。
车子在新阳高速上继续行驶,但因为雪大风大,只能低速行驶。鱼泡眼一上车,就开始诉起苦来。
“哥呀,你来评个理!”坐在副驾的鱼泡眼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只是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就一眼,她竟然趁我上洗手间,自个儿开车走了。哥,你说,我冤不冤呀!”
“漂亮吗?”我瞄了一眼鱼泡眼,他一脸无辜的表情。
“挺漂亮的,尤其是那双眼,活生生一对钩子呀。”鱼泡眼说起女人,突然又来精神了。
“惯犯吧?”我说。
“啥惯犯?”鱼泡眼似乎没明白过来。
“平时没少看漂亮女人吧?”
鱼泡眼总算明白过来。他斜了我一眼,拿出手机又开始打电话。电话是通的,但没人接。又打,还是没人接。
雪越下越大,高速公路上车辆越来越多,越开越慢。两个小时之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所有车辆彻底停了下来。
“完了,这么一堵,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得上。”鱼泡眼一脸沮丧。
“漂亮吗?”我说。
“你是说我老婆?”鱼泡眼问。
我嗯了一声。
“丑,还肥。”鱼泡眼答。
“肥好。”我转过头看了一眼鱼泡眼。
“咋个好法?哥的审美挺特殊嘛。”鱼泡眼像只挨宰的鸭子,脖子扭向车窗,不看我。
“你都娶上了。”
“她家里有钱。”
“有钱好。”
雪还在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车子还是一动不动。我熄了火。随着时间的推移,车内越来越冷。鱼泡眼不断地叹气,隔一段时间就打一次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
“哥,你有喜欢的女人吗?”鱼泡眼没话找话说。
“男人真是幼稚。”我说。
“你这是啥话呢?”鱼泡眼明显不满。
“男人是为了女人而活着吗?”我问他。
“没有女人,活着有啥意思?”鱼泡眼一脸不屑。
长久地沉默。
风停了,雪小了,但仍在下。鱼泡眼下了车,在车边撒了泡尿后,又迅速回到车上来。他把鸭舌帽拉得更低,在副驾驶座上几乎缩成了一只球。
“哥,你不冷吗?还穿那么少!”微弱的声音从球体里传出来。
“明天更冷。”我说。
五
第二天,天已大亮,雪停了,果然更冷。已经堵了一整夜,仍然看不到堵车的尽头。
副驾驶座上的球动了动,咕咚一声像从深水里冒上一个气泡来,显得特别刺耳。球又变成了人,眼还是鱼泡眼。
“哥,你不饿吗?”鱼泡眼有气无力地说。
“你饿了?”我问。
“哥,我真饿了,有吃的吗?”鱼泡眼问。
鱼泡眼远没想到,在这茫茫雪地中,竟然还有这种享受。当我从后备厢里拿出两片猪头肉和两瓶飞天茅台酒时,鱼泡眼哇地大叫了一声:“我的亲哥呀,真有你的!”
三十块钱买的便携式液化煤气和喷枪终于派上了大用场。其实,烧猪头肉的过程乏善可陈,不外乎是把没刮干净的毛给烧干净,再把猪头肉彻底烧熟而已。倒是分猪头肉、喝茅台酒更有意思。不能不说,猪头肉配茅台酒确实是猪头肉的最佳吃法,也是男人们的最爱。不知不觉间,便围了一圈人,且都是男人。有坐在马扎上的,还有坐在钓鱼箱上的,没有凳子的人就站着。
我开了一瓶飞天茅台酒,手里拿着小刀做了个切肉的手势,对着周围的人说:
“想吃吗?”
“想!”整齐划一的声音在雪地里久久回响。
“不是谁都能喝茅台酒吃猪头肉,这是有条件的,每个人得讲一个故事。故事嘛,是自己干过的恶心事,记住哦,是令人恶心到倒胃的故事,越恶心越令人不适就有可能多喝酒多吃肉。一个故事换一杯酒加一块猪头肉,干不干?”
我话音未落,鱼泡眼马上接口说:
“我先来!”
大概是饿极了,鱼泡眼几乎不假思索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读初中时,偷看过我表姐洗澡。我们家乡有一条河,河水很清,夏天的时候天气很热,很多人都到河里洗澡。那时候,我表姐寄宿在我家,有天傍晚,我表姐偷偷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下河里洗澡,我刚好从那儿经过。其实隔着很远我就知道是她了,但我还是偷偷爬过去,躲在近处偷看。我表姐比我大六岁,坦白说,当时太阳的余晖照在河上,我看到了我表姐雪白的奶子。”
“值一杯酒。”我斟了一杯酒递给鱼泡眼,又切了一小块猪头肉给他。
鱼泡眼吃了猪头肉,一口干了杯中的茅台酒,马上又说:
“还有更恶心的。”
尝到了酒和猪头肉的香,一小块猪头肉和一小杯茅台酒根本满足不了他。
“好,你接着讲吧。”我说。
“我读高二时,曾告发过我的历史老师。历史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刚毕业就来教我们。有一次,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到日本时,把日本讲得像天堂一样,还说我们要向日本学习,学习日本发展经济,还有民生等等。当天晚上,我就写了一封长达五页的揭发信,并把信寄到教育局。没过多久,我的历史老师就调走了。后来听人说,她嫁了个小混混,小混混一喝醉就暴打她。我听到这消息时,心里还特别高兴。”
“龌龊,值两杯茅台。”我先是切了两小块猪头肉给鱼泡眼,等他吃完肉,接着又给他斟了两杯茅台酒。
有了鱼泡眼作榜样,其他男人们纷纷效仿,一个一个轮着说了一遍自己干过的恶心事。我简单统计了一下,发现目前排在第一位的竟然是出卖和告密。少年时偷看女孩子洗澡只能屈居第二位。至于偷女人内裤、胸罩等恶心事以微弱的优势排到第三位,第四位才是卖假货。
第二瓶茅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猪头肉也只剩下一块猪鼻子。鱼泡眼急了,他拿起喷枪开始烧猪鼻子,一边烧一边说:
“这块猪鼻子归我了。”
“凭什么!”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有更火爆的恶心事。”鱼泡眼关了喷枪,语气平静地说。
“说来听听,不合格就喝西北风。”
“说吧,看你有多恶心!”
“我小时候弄死了我弟弟。”鱼泡眼话一出口,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时候我弟弟才五岁,我八岁。仅仅因为我母亲没分给我鸡腿,我就把弟弟推到鱼塘里淹死了。我记得那天是鬼节,家里杀了一只母鸡。拜过祖先后,母亲砍鸡时,我和弟弟围在一旁,她顺手就给了我弟一个鸡腿。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等到大家上桌吃饭,她把另一只鸡腿又给了弟弟。下午,大人都到地里干活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我本来不想带他去玩,他非要跟着我。我当时也没想到有什么好玩的事,只是捡些瓦片到鱼塘边打水漂。弟弟有样学样,也捡来瓦片打水漂。他打得不好,我骂他是猪头。他却说猪头才没有鸡腿吃。我顿时火了,一掌就把他推到了鱼塘里。我看到弟弟在鱼塘里扑腾,吓得不知所措。弟弟沉下去了,我才赶紧跑到地里找人来救。但一切都晚了。”
大家似乎被他的讲述给吓住了,一时间没人敢吱声。
“够狠的,剩下的酒和猪鼻子归你了。”说完,我便把剩下的猪头肉连同茅台酒瓶子都递给鱼泡眼。
鱼泡眼接过瓶子啜了一口酒,没有马上吞下去,而是让酒在口腔里转了一圈才缓慢地咽下去,然后张开嘴呼出一口热气,空气中满是茅台酒的酱香味。他喝一口酒,咬一口肉,嚼得很慢很慢。四周很安静,能听到他吃猪头肉的咀嚼声。
又起风了,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还没融化的积雪,漫天飞舞。鱼泡眼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吃着吃着,他脸上一行泪水缓缓流下来,还没流到下巴,便被风吹干了。
“整整十八个年头了,我弟弟已经死了十八年啦!”吃完最后一块肉,喝干最后一口酒,鱼泡眼幽幽地说。
“真是挺恶心的。”我说。
六
太阳已经老高了。阳光照到雪地上,形成强烈的反射,特别刺眼。天空蓝得有点不真实,把四周的景色也衬得有些虚幻。此时,喇叭声此起彼伏,堵车在即将得到缓解时,手机微信突然收到秀芝的信息:“季先生也是个骗子!”
“你见到季先生了?”我给秀芝回了信息。但秀芝没有回答我,只是简单发来一行字:“我快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行字:“还是活不成自己。”
我给秀芝打电话,没人接,又打微信语音,还是不接。我收拾好没烧完的煤气罐和喷枪上了车,鱼泡眼也跟着上了车。车辆在缓慢移动。车子已经开动,但发动机还没热起来,暖气一时间接不上来,车里还是冷。鱼泡眼一上车就哆嗦着手打电话。他开着免提,大概是觉得对方不接电话的可能性太高了,没必要把冰冷的手机贴到耳边。不料电话那头竟然接通了:
“猪头,我在服务区!”
鱼泡眼愣了半晌,刚说“你等我”,不料对方又挂了电话。鱼泡眼看了看我说:“哥,你也听到了,她竟然还在服务区!哥,你好人做到底,再回一趟服务区吧,求求你了。”声音带着哭腔。
“够狠的。”我说。
“我真的只是看了一眼,我对天发誓,只是看一眼,这也有罪吗?她竟然要如此折磨我!”
“你没罪,猪头有罪。”我说。
一个小时后,我下了高速。车子沿着县道往回走,一路走走停停,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才回到原来的服务区。一下车,鱼泡眼就四处去找他老婆。我直接来到大厅,发现之前临时搭建起来的时光穿梭屋不知何时被拆掉了。一个穿着崭新貂皮大衣、头发花白的老头在大厅里游荡,他手里拎着一袋小吃,竟然是马蹄馓子和红枣糕。那老头正是昨天买票进时光穿梭屋享受古代生活的那位!
“秀芝呢?”我问老头。
“谁是秀芝?”老头一脸蒙。
“你贵姓?”我问。
“小姓季。”老头说。
“你就是季先生?”
“叫我季二吧。我老婆丢了,你看到她了吗?”老头忽然抬起头来,迷惘地望着我说。
“你老婆肥吗?”我问。
“莫名其妙!”老头掉头又去找他的老婆去了。
没多久,鱼泡眼回到大厅来,见到我又像见到大救星一般:“哥,见到你真好啊,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我老婆不是在这个服务区,是在下一个服务区。哥,真不好意思,这回可能还得麻烦你再送我一程,等找到我老婆,我会补偿你的。你放一百个心吧,绝对不会亏待你。”
我没理会他,快速给秀芝发了条微信:“我也快走不动了。”
刚发完信息,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电话。本来不想接,但怕是秀芝打来的,便接了:“我找秀芝,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爷爷!我靠,什么东西,还问我是谁!”对方说。
“你是,陆……”我说。
“别啰唆了,赶快告诉我,秀芝去哪儿了?”对方打断我说。
我关了电话,转身就走。身上的馈电警告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还在县道往回走时就响了两次。鱼泡眼跟在身后,一路上穷尽世上最好听的话,请求我再帮他一次,并再三强调不会亏待我,如果帮他找到老婆,酬劳一定不会少。
离车子还有二十几米时,我听到身后鱼泡眼说:“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少于三千块!”
“三千块?”我问。
“对,绝对不少于三千块。”
“我只值三千块?”我又问。
“你要多少,说吧。”
我突然停了下来。微弱的电流已经无法支撑我再向前一步了。
“我现在只要十度电,不要钱。我没电了,走不动了。”我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鱼泡眼吃了一惊,走到我前面,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通,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奶奶个腿,瞎眼了,原来是仿生人呀!大意了,大意喽!”
微弱的电流让我还有听觉,我听到鱼泡眼问:“哥,你啥型号?”
我挣扎着说:“子,子安,二号。”
漫天大雪,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