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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7期|肖辉跃:寻找回来的翅膀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7期 | 肖辉跃  2025年08月20日06:37

近段时间我住在陕西洋县草坝村一个叫“朱鹮人家”的农家乐。这是我人生中过得最甜的一段时光:呼吸的空气是甜的,梦是甜的。早上起来,嘴里的口水都是甜的。

“朱鹮人家”的老板姓华,我称他“华老师”。我本来想称他为“老华”或者“华师傅”的,因为他的脸和他脚下的泥土是一个色调。还有他的穿着:老喜欢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圆领汗衫,半边肩膀还时不时溜到汗衫外面晃荡。但他家一楼外墙上挂的几十幅大大小小,用中日韩英四国语言标识的牌匾,还有堂屋中间的一个朱鹮塑胶模型(华老师给学生讲课时用的),一摞以他为编委的洋县鸟类摄影集,所有这些都标志着他以及他家的地位:农民企业家、护鹮使者、野生动物摄影家、野生动物保护专家,朱鹮摄影基地、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等。就是说,任何一种在当地受到尊重与膜拜的职业,都能在他家墙上找到——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专家。

华老师家房子二楼的屋檐下,有一排金腰燕巢。时不时地,几只头上还生着茸毛的雏鸟脑袋从巢里探出来,一边吞着它们父母送来的黑蚂蚁、长脚蚊子、大蜜蜂、小蜜蜂,一边好奇地打量每一个来客。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是冲着朱鹮来的。其中就有“朱鹮发现第一人”刘荫增先生。现已八十高龄的刘荫增先生近年从北京搬到洋县定居。还有全国各地的鸟友,以及来自世界各地二十几个国家的朱鹮爱好者。现在是暑假期间,来得更多的是中小学生。在我来的前一天,2023年8月20日,这里刚刚送走一拨来自北京的小学生团队,这个团队有三十几人。华老师的嗓子是低沉而略带沙哑的,我最初以为他是天生的沙哑嗓,后来才知道,他是被那三十几张小嘴里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给问出来的。

我其实也有几百个问题要问,但我忍住了,留着慢慢问。

他家的房子前坪还有一个瓜棚、三棵橘树,以及一个梨园。一只公鸡带着几只母鸡在树底下刨虫子,几只圆滚滚的家鸭、鹅聚在一块扯草叶。树上挂满金灿灿、大人拳头大小的黄金梨。间或有熟透的梨从树上落下来,撞击地面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随即是鸡鸭鹅听到梨落地后,翅膀的拍打声,脚爪的刮擦声,以及嘴里咯哒咯哒、嘎啦嘎啦的欢呼声。与超市里穿纸衣服的梨不同,这些梨的表皮有点坑坑洼洼,有一些上面还有栗色的小斑点,这是太阳的功劳加上虫子屎的功绩。华老师的爱人和他两个女儿摘了好几筐梨放在堂屋里(我想这也是我的梦都是甜的主要原因),他的两个外孙,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在梨堆里打滚。他们全家都要我别客气,喜欢就吃。我也不客气,每天出去都带一只梨。但我也只敢带一只。没有别的,一只梨刚刚好。还多吃一只梨,就别想吃饭了——甜齁了。每天一大早,一群黄臀鹎、银喉长尾山雀、丝光椋鸟就攀在梨树枝头搞吹口哨比赛,极力争夺每一棵梨树和每一片树叶的主权。梨园深处传来一波一波的水响,那里有一只董鸡在回应,还有两只普通翠鸟的嬉笑打闹声。有时候,朱鹮也会参与到这个梨园会中,钻到树底下的落叶堆和泥土里翻蚯蚓、捉蚱蜢。

穿过梨园中间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便到了一条小河边。小河的对岸是望不到边的稻田,缀满露珠的稻穗都已弯下腰身。再过二十天左右,稻谷就可以收割。按常理,即将成熟的稻谷应该是一片金黄,然而我看到垂到路边的稻穗却带着隐约的黑红色,就像发霉了一样。放眼一望,黄绿色的叶片底下,全是发霉的稻谷。难道稻田被什么病虫害侵蚀,得了纹枯病(我年少时跟着父母种过十几年水稻,得纹枯病的水稻就是这样子)?我不无惋惜地问华老师:

“这水稻还有救吗?”

“救?这不好好的。”

“这不全都黑了?”

“黑?嘿,这是黑稻,打的米就是黑米。”

“黑米?”我摘了几粒谷子到手里,手指用力捻了捻,我立刻变成了“黑手党”。我又丢两粒谷子到嘴里慢慢嚼,一股淡淡的甜味,稍带一丝青涩气的米浆味塞满我口腔。华老师说这黑米又叫“朱鹮米”,卖价可高了,至少十五元一斤。你要货,还得提前预订咧。

我用望远镜扫了扫田野,隔不远田头就矗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不过那不是朱鹮,而是自动灭虫器。我说您这不是打着朱鹮的名号来卖钱吗?在我的家乡,湖南长沙地区,那白鹭也常年在田里转悠,那也没敢叫“白鹭米”。怎么一到您这陕西洋县,汉中平原产的稻谷,就叫“朱鹮米”呢?

华老师双手用力拨开一把稻穗说,这样密的稻穗,你插一脚进去看看,看插得进不。我试了试,插一只脚进去确实困难,插一根手指还行。原来,朱鹮在田里的时期是在水稻的秧苗期,抽穗扬花前,或者在水稻收割以后。当华老师拨开稻穗时,我看到底下的稻泥非常松软,有一个个的气泡孔,还有一层层的绿苔。一股非常复杂的气味直冲鼻孔:其中夹杂着水稻即将成熟的香气,发酵的农家肥的臭味,腐败的落叶霉气,以及泥浆本身的土气。沾着细碎露珠的小型蜘蛛网,就像珍珠项链一般挂在禾秆上。一群群的黄翅蜻、白尾灰蜻、玉带蜻、红蜻蜓落在稻穗上,在空气中微微抖动着它们的细腰。几只背部有褐色纵纹的青蛙埋伏在稻泥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蜘蛛网,也盯着蜻蜓。如果不是它们圆鼓鼓的大眼睛间或一轮,我还以为那不过是几个泥堆。华老师告诉我,四十多年前在洋县发现全世界仅存的七只朱鹮后,为了保护它们,洋县的田里就再也没打过农药,也极少施用化肥,除草剂是啥,农民都不知道。种田用的肥料基本是鸡鸭鹅粪、牛羊马粪这种农家肥,或者是草籽肥等绿肥。只有这样的稻田,才能养出朱鹮喜欢的食物,比如黄鳝、泥鳅、蝌蚪等。换句话说,这是专门为朱鹮而种的稻谷,所以才称“朱鹮米”。

我看了看远处的灭虫灯,路边、河边、水圳边密布的杂草,又再次闻了闻稻泥的气味——一股久远的泥土的芬芳气息直达我肺腑。这样看来,这里的农业生产模式尚未被现代高科技淹没高科技是用来消灭杂草、消灭泥土气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朱鹮的濒临灭绝,就是拜高科技所为。

这个季节,朱鹮不再出现在稻田里,而是在河中、坝中。

梨园边的小河叫草坝,朱鹮经常在此出没,但我们连续在草坝观察了几个早晨,每天都只看到零星几只朱鹮现身。是不是这里的早餐,朱鹮吃腻了?或者还有其他环境因素?华老师分析,这是朱鹮的基因决定的。每年秋季,包括部分冬季,都是朱鹮的游荡期。游荡期就意味着朱鹮到处游荡,不会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停留。整个秦岭南北,都是朱鹮的游荡区。洋县在秦岭以南,下属的三岔河、黑峡、傥河、汉江、华阳等地方,都有朱鹮的身影。现在稻田朱鹮进不去了,最大可能就是出现在有水的地方。

“是不是回到最初发现它们的姚家沟了呢?”

“不可能了。”华老师直摇头。

“山里要树有树,要水有水,现在的环境保护得这么好,朱鹮怎么反而不回去了呢?”

“你家乡现在环境也很好,你怎么不回乡下去住呢?”

“我……”

我还是不死心,请华老师带我往姚家沟去看看。在山底下的峡谷边,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们在河边碰到一个七十多岁的当地农民。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筐,筐里装着一只黑山羊。河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架铁制的溜索桥,他从对面滑溜索过来,坐在路边准备搭便车,到集市上去卖羊。我举着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山壁,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消失在大山尽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任何农作物。

我们陪老农聊天,他说他的子孙们都已在洋县县城还有西安安家落户,他舍不得老屋,没走。现在,整个村里就只剩他一个人。

聊了一会天,路上来了一辆收玉米秸秆的农用车,老农搭上便车走了。

半山腰上有两个华老师打造的鸟塘,他有一段时间没去打理了,得收拾收拾。他要我顺着山路继续往上爬,顺着路标,就可以上到姚家沟的沟口,他忙完再来接我。我顺着山路往上走,一个半小时后,一块布满苔藓与落叶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三个红色大字:“姚家沟”。

姚家沟海拔一千二百米,是一条西北偏东方向的山沟。沟中一片寂静,风吹着树叶发出低沉而持久的哗哗声,小溪在林下与石头间叮叮咚咚。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生命的响动。环顾四周,我看见了一座“保护朱鹮纪念碑”,碑上刻着这样的字:

这一风景秀美的小山村已成为当今世界生物多样性保护史上亮丽的闪光点。

由此,我想到美洲大陆的威斯康星州,为另一只鸟——旅鸽设立的纪念碑。旅鸽纪念碑上刻着这样的字:

该物种因人类的贪婪和自私而绝灭。

本来,人们以为朱鹮也像旅鸽一样,只能在教科书或者自然博物馆里见到,而姚家沟,改变了这一物种的命运。

初秋的阳光洒向姚家沟,洒向曾经拯救过世界上最后七只朱鹮的小村庄。那些火红的生命曾存在于现已坍塌的民居中:民居隐于林中,野刺莓在砖缝中探头,兰蛇藤的枝条已缠上屋檐;存在于业已抛荒的冬水田中:刨开落叶与野草包裹的泥土,还能找到朱鹮当年的脚印;存在于“秦岭一号朱鹮群体”临时保护站:站在保护站的原址上,似乎还能看到四十多年前,在刘荫增先生的指导下,以路宝忠为组长的“护鹮四人组”,坐在屋前的矮木桌上工作的场景;存在于一片古墓旁的十几棵百年青冈木上:从青冈木密密的树叶间,似乎还能看到朱鹮循着阳光的指引,张开红彤彤的翅膀,为蕴藏着无穷美食的小溪鼓掌。姚家沟的一天便开始了。

现在,青冈木下零星摆放着几个蜂箱,这是人类在姚家沟活动的最后印记了。

“水田、大树和居民”,是朱鹮野外生存的三要素。姚家沟现在少了两大要素:水田、居民。不论是水田的历史,还是经济发展的历史,总是在矛盾中结束。随着经济的发展,姚家沟人外出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大家都搬出去住了,水田无人耕种,朱鹮便跟着姚家沟人走出了大山。

寂静在村子上空没有持续多久,风中便传来两种熟悉的声音:近处是狗叫,远处是公鸡的打鸣声。

鸡鸣狗吠,这是人类活动的标志。

可是,狗叫声怎么来自树顶?抬头一看,一只赤腹松鼠正站在一棵栓皮栎树的枝头,颊囊被撑得高高鼓起,一边对我发出狗叫声,一边龇牙瞪着我。我学着它的样子,也向它发出几声狗叫。它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赶紧逃回栓皮栎树。

鸡鸣声在满布栓皮栎、麻栎、青冈木、漆树、油松、水曲柳的山梁间回荡。到华老师来接我时,满山都是鸡鸣声。华老师说这是“红腹锦鸡”的叫声。说话间,路边的灌木丛里闪出一只红腹锦鸡,站在路中间扑了扑翅膀,又哧溜一声蹿到灌木丛里去了。我真担心它那身火红会把灌木丛点燃。

灌木丛倒是没有被点燃,但点燃了一波小鸟的激情。由一只星头啄木鸟带队,一群白喉噪鹛、白领凤鹛以及几只栗头鹟莺纷纷跳到枝头放声歌唱。突然之间像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天空出现一个盘旋的巨大阴影,一只鹰雕的亚成鸟出现在姚家沟上方,在山脊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在我十多年的观鸟史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鹰雕。看来,如今的姚家沟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世界。新的经济模式重塑了人与朱鹮的生活——人们离开了姚家沟,但林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寸土地,仍然保留着他们的印记。新的野生动物将沿着他们的足迹,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和华师傅下到峡谷边,又碰到那个卖山羊的老农,竹筐里的黑山羊没有了。老农攀着铁索,像猴子一样利索地滑到河对岸。他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看上去就像一根移动的树枝。

洋县县城附近的傥河,往年都是朱鹮喜欢游荡的地方。上午,华老师带我在河边来回刷了两趟,只看到朱鹮在那条河里的一些友邻,比如黑水鸡、红脚田鸡,以及一些鹭科的鸟类在溜达,朱鹮的影子没一个。华老师说,如果上午朱鹮没来,下午也一定会来的,我们可以先到汉江去看看。

汉江岸边有一长溜收割的玉米地,枯黄的叶片上站着一只黄臀鹎。黄臀鹎嘴里叼着一只绿色螽斯,正在叽里呱啦唱歌。江面宽阔,阳光下闪烁着浅蓝色的光芒。近江岸是各种卵石,经过时间和河水的洗礼,石头大多很光滑,形状各异,大如抱枕,小如拇指。颜色也十分丰富:赭红、浅黄、灰白、深蓝和闪着金属光泽的金黄色纹理。江中遍布礁石,基本呈泥黄色或铁灰色,一簇簇聚在一块,上面寸草不生,看上去就像华山搬到了汉江。江水拍打着礁石,击起大大小小的浪花,细沙在旁边焦急地打着漩涡。礁石顶上白雪皑皑,这些“白雪”便是江中栖息的鸟类拉的粪便。

三三两两的斑嘴鸭在跳跃的浪花里觅食,发出满足的咕哝声。礁石旁边,几只苍鹭张开长矛般的喙紧盯着江面,等待着一条鱼从它们身边游过。

一只朱鹮从远处的江面飞来,越过斑嘴鸭和苍鹭头顶,落到我面前的一堆卵石上。看得出,卵石是多年以前人工堆挖而成。汉江里这么好的沙石资源,肯定是有人惦记过的。朱鹮的到来,挖沙船从此就搁浅在历史的沙滩上了。

江边一人多高的矮灌木当了极好的屏障,友好地隔开了我与朱鹮的距离。它其实就在我身前方不过十米远,我连望远镜都不用拿,长焦相机也无用武之地,已装不下它的全身。它在卵石堆上慢慢踱步,橙色的瞳孔在太阳下一会收缩一会扩张,眼睛里饱含着对这条江的喜悦,以及朱鹮身上那种自带的脉脉温情。它头上白色的羽冠,在江风的轻拂下,就像柳丝绦一般轻轻飘扬。阳光洒在它身上,全身散发着白里透红的光芒。真像一个站在江边吹风的少女。

它还在往前慢慢溜达,时不时地用喙在卵石堆里扒拉两下,时不时又停下来,背对着我,头望向前方的礁石堆。礁石堆后面慢慢飘出几根灰黑色的枯树枝,在江中左右横扫着那是它的同伴,另外几只朱鹮的长喙在觅食。

中午的秋阳下,汉江笼罩在一片琥珀色的光泽里。苍鹭如一根灰色的锚柱,牢牢地钉在它站的礁石上。斑嘴鸭开始爬上露出水面的低一些的礁石,俯卧在上面晒太阳,远看就像石头上生了一簇簇棕黄色的蘑菇。通常,这种颜色的“蘑菇”都是无毒的。最高的一处礁石堆以挺拔的身姿筑成了一座庄严的石头城堡,城堡上站着二十几只朱鹮。它们彼此之间嘟嘟囔囔,就像邻居之间在闲扯。更多的朱鹮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像一顶一顶的降落伞,朝石头城堡缓缓降落。在触到礁石的那一刻,先到的朱鹮一边用力拍打着粉红色的大翅膀,一边扯长脖子兴奋地高声尖叫,朝它们吹奏着欢迎的高音喇叭。后到的朱鹮落到礁石上,同样用高音喇叭回应它们的热情。连江水也似乎感染到它们的激情,在礁石旁跳跃着、奔腾着、翻滚着,转着圈,一路大笑着向东奔去。

我曾在河南董寨听到过朱鹮的叫声,实话实说,并没有那么美妙,和乌鸦的难听程度不相上下。不过,朱鹮的叫声是地球上最原始也是最古老的声音之一。它比人类的声音出现得更早,在六千万年前就已盛行于世。它们的声音曾在朝鲜半岛、日本和俄罗斯远东地区,曾在中国东北、华北、陕西的广袤大地上久久回荡。然而,到1981年时,全世界都只有洋县还能听到寥寥七个声音。如今,作为世界上最原始的声音,它们又从洋县飘向秦岭南北,从长江流域飘向黄河流域,从中国飘向日本、韩国。在朱鹮曾经的历史分布地,它们的声音已逐步回来,或正在回来的路上。站在人类的角度来听,可能觉得它的声音单调、粗糙,但朱鹮的声音远不是我们听到的这么简单。换个说法就是,正是因为有了朱鹮的声音,我们才能听到更多美好的声音。

太阳快下山时,我们再次返回傥河。正如华老师预见的,河中到处是粉白的移动的鸟影,总共有两百多只朱鹮在此河段觅食:洗澡的、晒羽毛的、挑石螺的、钓鱼的、抓泥鳅的,大家各忙各的,日子一片幸福安详,好像这个世界就没有危险两字。的确,河边没有任何人在闲逛,连钓鱼的人也没有——朱鹮才是这条河上真正的钓鱼人。危险的最大因素——人为干扰便被阻挡在铁丝网之外了。在这里,河流的生命属于朱鹮以及朱鹮的友邻白鹡鸰、白腰草鹬、小白鹭、董鸡等鸟类,以及高度依赖清澈河水而生存的蜻蜓。

下午五点,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坐上华老师的车来到刘家沟水库,等朱鹮归巢。事实上,四天前的8月21日,就是我刚来洋县的第一天,我就到过这里。那天来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十五分。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得化身孙悟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观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突然冒出来的朱鹮。那是手忙脚乱的一小时,我一只鸟都还没拍清,天就黑了。

水库边上有一座外墙白色的老式砖瓦结构楼房。从楼房脚下一直绵延到水库东边的尽头,是一长排玉米地。一个老农挥着锄头在玉米地里忙碌,身前放着一袋萝卜籽。四天前,老农在这块地里收玉米。

我请华老师在小路上等我,自己一个人从楼房前坪绕过去。前坪堆满了新鲜的玉米秸秆,散发着浓郁的新鲜玉米的甜香味。秸秆之外还有一辆小三轮车,上面也堆满玉米秸秆。晒干之后,这些秸秆将被饲料厂回收。小三轮车靠着一间红砖小青瓦的矮平房,几棵十几米高的柏树将平房罩在中间。平房的外墙上挂满一排排的玉米棒,就像整面墙壁都是用黄色琉璃瓦打造的。沿着“玉米墙”,有一条小路直通玉米地,几乎呈九十度垂直往下。我一只手紧抓着相机,另一只手攀着路两边的大树和藤条,双腿半弯,弓着腰,像一只猴子一样往地里荡去。不是我有猴子的本事,而是路面湿滑,逼着我向猴子学习。

蹦到玉米地里,我吓跑了一只路过的老鼠,还把一只正低头在土里刨蚯蚓的雄雉鸡(民间称野鸡)吓得一愣。随即雄雉鸡拖着五颜六色的长尾巴,嘎嘎叫着飞到水库对面的小山上。那个挖土的老人却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好像我就是滚下的一颗大土坷垃。他一直低着头挥舞锄头,连头都没抬。我怀疑他耳朵有点背,要么就是眼睛有点花。

雄雉鸡没入对岸的小山便没了踪影。小山距玉米地约五十米距离,树林主要由马尾松、青冈木、板栗树、栓皮栎树、白杨树、柿树等组成。绿色的树叶预示着夏天的火热尚未离去,偶尔一两片颜色鲜艳的红叶黄叶,提醒着秋天的脚步已经来临。林子里一片静谧安详,一只白颈鸦站在树顶上,一边摇晃着白脖子,一边卖弄嗓门。树叶上到处是东一块西一块白色的鸟粪痕迹,黄昏的光线从不同的角度,给这些鸟粪涂抹上一层金光,远远看去就像树上挂满了金币。借着黄昏之光的指引,树林倒映在水库里,也倒映在我的脚下。一只雌鸳鸯从一棵老柿树上跳到水库里,将水面划出无数道波纹,就像水里有无数只鸳鸯在游玩。华老师说附近山头的某棵大树上有个鸳鸯的树洞,每年都有一窝鸳鸯在树洞里繁殖。他去远远看过一次,但鸳鸯把他当坏人(可能在鸳鸯眼里,压根就没有好人一说),只在林子外面转圈圈,就是不进洞。他怕它们弃巢,就没再去看过了。

离雌鸳鸯东边五十米远处,石头岸边拱起一棵硕大的马尾松,上面站得一片雪白。已经有鸟归巢了?我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五点十分。

朱鹮就回来了啊,难道我今天又来晚了?

透过望远镜,我并没有看到那些鸟拥有朱鹮尖端发红的标志性长喙,同时从鸟的体型大小与颜色判断,那不过是一群小白鹭,中间夹着两三只已换上了冬羽的牛背鹭。

我正观察着这群鹭鸟,空中传来一阵粗糙的叫声。白颈鸦转头望一眼声音的方向,很得体地又摸了一把白脖子,从我的头顶无声滑过。 

声音来自水库的西边。眨眼之间,就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一只白色大鸟笔直冲到我的左前方。它飞得如此之快,当它从我面前飞过时,就像一台自带大功率的“天仙牌”白色风扇从天而降,把我的头发吹得都卷了起来。这只鸟貌似白鹭,不过不像白鹭那样缩着脖子飞,而是将脖子扯得像支毛笔。

不用说,这是一只朱鹮。

也是今天第一只归巢的朱鹮,时针指向下午五点十五分。

朱鹮的飞行高度在小山的中下段,离水面三米左右,与我的视线平行。斜挂在山顶上的太阳恰到好处地洒在它背上,穿透它的翅膀,让它本来就白里透红的飞羽,每一根羽毛都散发着初升太阳的魅力。太阳慢慢往水库的西边下沉,水面散发着一种更深沉的蓝光,小山上沾满鸟粪的树叶眨着更闪耀的白色,这两种色彩让朱鹮脖子上那抹灰色——那是它尚未完全褪去的繁殖羽的色彩,更显出一份朦胧之美:就像美人涂在眼睛上的一道浅眼影。从听到叫声,到朱鹮稳稳落在我正对面的一棵大青冈木上,前后不到十五秒的时间。它的额头和脸膛通红,就像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或者说,未来的新娘。因为真正要当新娘的朱鹮,会披上深灰色的“婚纱”:头颈部、上背、翅膀都会变成深灰。

朱鹮落在青冈木靠上的位置,站定后,鸟喙插到胸前,开始弯腰整理羽毛。

三分钟后,水库的东边又传来朱鹮的叫声,第二只朱鹮归巢。没有任何犹豫,它直接落在第一只鸟的旁边,看起来熟门熟路。就像一只家鸡,无论走到多远的田野和山林去刨食,都不会走错自己的家门。它伸出喙敲了敲树枝,算是向早归的同伴打招呼。它的喙比第一只鸟的喙明显要粗,也更长些,脸上的红斑面积也更大。看样子我的判断是对的,前一只是雌鸟,这只鸟是雄鸟。雌鸟对它的招呼反应并不热烈,只是从胸前抬起喙,懒洋洋地朝它晃了晃,它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它脑袋上那一撮爆炸式发型还要打理,它伸出一只通红的脚爪去梳发型。这时我看到它两只脚上都套着一个白色的环指,但上面的数字被树叶遮挡得厉害,看不清楚。

雄鸟讨了个没趣,在树枝上来回溜达了两圈,便将脖子缩起,喙高举向天,开始发呆模式。

下午五点二十分,一棵大青冈木的大横枝上接连落了四只朱鹮,它们两只两只地紧挨在一起,看样子是两对恩爱夫妻。左边的一对,你用长喙给我敲敲背,我就用长喙给你松松肩。右边的一对先是雌鸟用喙帮雄鸟按摩头皮,按了头皮又按脖子,按了脖子又按胸脯。最后雄鸟把头贴着树干,雌鸟又给它推背。最后的最后,两只鸟的长喙直接绞到一块,咯咯咯的触碰声,我在玉米地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又五分钟后,东边相继飞回来三只朱鹮。它们脸颊上的斑块像成熟度不够的树莓,橙色中透着一点红。身上的羽毛浅灰中透着一点点白,这种浅灰不像繁殖羽的灰,繁殖羽的灰集中在头颈和上背,而这是全身呈现的色调:如同南方冬天下雪前天空阴沉沉的颜色。从以上两点判断,它们都是当年的亚成鸟。第一只回来的亚成鸟看样子经验明显不足,落枝时减速不够,直接冲到一棵大栓皮栎树的主干上。一路跌跌撞撞,上下滑了三次,撞翻一摞枯枝败叶,才勉强抓住主干当跳板,再撞到旁边的一根斜枝上。第二只就像一个技术成熟的跳伞运动员,翅膀向后极力张开,叉开双腿精准落枝。第三只是个挑剔的小伙子,它最初落在栓皮栎树顶端的一根枝条上,显然,它对脚下的枝条不满意。它抠着枝条,一边躲闪着树叶,一边摇摇晃晃往下移,像是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摸着扶手下楼梯。最后三只朱鹮亚成鸟并排站在同一根枝条上,全都弓着腰,长喙一齐垂向水面,就像栓皮栎树伸出的三根黑色枯枝。

时间接近下午六点,朱鹮回巢的高峰期到来,又是手忙脚乱的时刻,我的相机根本对不了焦。这时候,我听到小路上传来几个四川人的口音,回头一看,四门大炮架在小路上,正对着对面的小山,华老师在一边给他们指点。

“你个幺妹儿,上来噻,你不晓得,这里比下面好拍多了嘛。”一个四川人对着我连连挥手。

我端着相机爬回小路,果然视野好很多。一顿快门按下去,终于抓拍到了几只飞版的朱鹮。华老师对我笑了笑:“你早要上来嘛。”

老农看到我没有再回玉米地的意思,便在我踩出的脚印里,默默撒下两撮萝卜籽。

在朱鹮回巢的高峰期,雌鸳鸯的身旁也多了一个护花使者:一只雄鸳鸯。两只鸳鸯在水面慢慢游着,雄鸳鸯的脖子突然僵硬,慢慢扭向南边的天空,一串口水从扁平的喙中滴落。紧接着两声尖叫,水上腾起一波长长的水花,两只鸳鸯从水面蹿起两丈高,梭镖似的射向水库西边。

一只红隼闯入南边的玉米地,悬停在空中,就像一只棕红色的大蜻蜓。

按常理,朱鹮选择的夜宿地附近是没有猛禽出没的,但刚收割的玉米地里,红隼最爱的食物——老鼠现身了。一只老鼠在地里搜寻掉落的玉米粒,正一粒一粒塞入牙齿间。失去玉米秸秆的庇护,光秃秃的玉米地里,老鼠的一举一动都被红隼收入眼中。

在我来的路上,距这个夜宿地十公里之外,有一段红色岩壁,岩壁上的一个洞里,华老师说每年都有一对红隼在那繁殖。估计这只红隼就是其中一只。

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扯着红隼,它一直悬停在空中。冲到水库西边的鸳鸯又嘎嘎叫着冲回来了。而且这次回来的不是两只,而是五只。估计这是鸳鸯一家子。父母看到红隼来了,叫上孩子一起逃。它们大概想逃到小山的某棵树上,但又不敢落到树上,同时可能也是舍不得水库中的某些美食,就这样大呼小叫着来来回回兜圈子。

已经归巢的朱鹮倒是没有任何反应,照样各玩各的。它们不是对红隼的捕猎技术有信心,就是对老农手中的那把锄头有信心。相比游隼那种速度型的选手,红隼的悬停技术对于朱鹮来说,有花拳绣腿之嫌。而朱鹮选择夜宿地,也是睁着眼挑的。它得挑村庄,挑邻居。有好邻居做伴,猛禽就不敢来侵扰朱鹮了。

鸳鸯兜第四圈的时候,红隼一直在拍打的翅膀猛地往两边一摊,身子一斜,劈开空气,一头砸到水库东边拐角处的玉米地里。拐角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没有看到它再升空。我想某只正在享用玉米粒晚餐的老鼠,已被红隼踩在脚下。

鸳鸯松了口气,一家子落到水库里,一边拍翅膀,一边呱啦呱啦叫,庆祝红隼的离去。

晚上七点半,太阳在小山头露了最后一面,便沉入山后,天空变得一片灰蓝。我数了数树上的朱鹮,七十五只,这片夜宿地的朱鹮都已经归巢。在一棵最大的青冈木上,五只朱鹮站成一竖排。最下面的一只朱鹮脚下,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一只苍鹭。苍鹭的下面,紧挨着水面的树枝上,还有一排若隐若现的蓝灰色鸟影,紧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就像一群穿着水兵服的哨兵在站岗。我用望远镜仔细一瞧,底下竟藏着好几十只夜鹭。

我收起相机,几个四川人与我们一同回华老师家。原来,他们是十年前就来找华老师拍过朱鹮的老客户。

老农撒下最后一撮萝卜籽,锄头往肩上一搭,弓着腰,噌噌噌,三步就蹿上了小路,就像一只猴子。准确地说,像孙悟空。那把锄头,就是他的金箍棒。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华老师开车送我去洋县高铁站。车窗外,阳光照耀田野,清风送来阵阵成熟的稻谷的清香。稻叶的绿色渐渐褪去,被一层一层的金黄代替。稻穗的颜色变得更加丰富,层层叠叠,墨黑中隐着星星点点的红色、褐色与黄色的光芒。一群朱鹮飞过田野,划过一道白色弧线,最终消失在滚动的稻浪里。

一路上,我羡慕华老师的福气,既可以在这么美丽的田野里耕作,还可以带鸟友观赏美丽的朱鹮,这真是美丽的事业。华老师摇了摇头,说以前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但三十多年前,洋县来了一批日本人参观,其中就有后来致力于中国朱鹮保护的民间人士村本义雄先生。这个人的到来,改变了他以后的生活道路。

村本义雄到洋县后,激动得涕泗横流,一个劲地夸洋县这里好、那里好,山好、水好、人民好,真是个富饶的地方,全世界保护朱鹮的希望就在中国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村本义雄向洋县源源不断地献爱心。他还向学生们捐物资,这让华老师当时正上小学的两个女儿,从小就得到了保护朱鹮的教育。后来华老师专门做“朱鹮生意”时,还只有九岁的大女儿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义务讲解员,以及朱鹮小鸟导,等等,这都是她的拿手戏。现在连华老师的两个小外孙都是小朱鹮通了。他们不住县城的房子,非得要跟姥爷住乡下,因为乡下有朱鹮。

环境好不好,朱鹮就是“代言鸟”。

有朱鹮做形象代言,我请华老师的大女儿帮忙订购了两箱黄金梨,还请她帮我预定了十斤朱鹮米。我本来要定一百斤米的,但僧多粥少,来自全国各地的鸟友,早在去年就已预订一空。

【作者简介:肖辉跃,湖南宁乡人。生态文学作家,鸟类摄影师,资深观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环球人文地理》《天涯》《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当代人》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多次选载,进入2022年生态文学榜单、2023年10月百道好书榜、2023年度百道好书榜年榜。获首届观音山杯生态文学奖、第七届中华宝石文学奖、首届雪豹文学奖、2023年度生态文学推荐书目、第五届谢璞儿童文学奖等奖项。著有生态文学集《飞跃高原》《醒来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