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8期|黄丹丹:天鹅之舞(中篇小说)
一
被手机震动惊醒的云朵,恰好错过了梦里的一个电话。梦中,手机在她半裙口袋里狂声大作,她却无法抽出手去掏手机。醒来后,她翻过身,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到眼前,刚接通,便愤愤地掐断了,是教辅机构打来的骚扰电话。为躲避这些无孔不入的干扰,在非工作日,云朵的手机多为关机或静音状态。中秋节的早晨,她能被手机吵醒,算个意外。
云朵看了一眼时间,八点零五分。昨夜辗转难眠,折腾至凌晨一点,几点入睡也不知道,居然一觉睡到八点多,她一惊,才想到中秋节不用上班。盥洗间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脸上有几滴水,泪一般沿着脸庞缓缓下滑,那不是泪,那是溅到镜面上的水滴。与真实如此接近的幻象,令她陷入瞬间的恍惚。
梦里未能接听的电话,是三年前那场噩梦的延续。她仿佛又看见,接完警察电话便奔出会场的自己。她坐在副驾驶位,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撑着车前储物盒的边沿,仿佛那推力能让车跑得更快些。她双眼紧盯前方,脚掌暗暗使劲,脑子里熬成了一锅糨糊。到目的地停了车,浑身瘫软的她已无力拉动车门。驾驶员跑过来,替她打开车门,她挣扎着把脚移出车门。她如醉汉般趔趄了好几步,终于稳住脚步,踏上台阶,穿过门厅,被人引进一间办公室。
在那间该死的办公室里,她被警察告知孩子没了。她扶着桌子把自己靠在椅上,“孩、子、没、了”,这四个字音虽听进去了,但她搞不明白,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孩子,没了?谁的孩子,怎么没了?她愣怔在那里,脑海里布满了问号。她突然明白过来,既然是跟她说,孩子当然是她的楚凌……
云朵用擦了脸的洗脸巾抹了镜子,模糊的镜面让方才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那幕黯了下去。几个深呼吸后,云朵从盥洗间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块手工月饼,又拿了盒酸奶作为早餐。手机在睡衣的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把月饼和酸奶放在餐桌上,掏出手机。正是她所等待的那个电话,她深呼了一口气,按了接听键。
“好你个坏朵,居然这么久不联系我……”
…………
放下手机,云朵端坐在餐桌前,继续她的早餐。她咀嚼食物的同时,回味着刚才的对话。云朵有点恼火,凭什么,断联三年,这人居然倒打一耙说什么“居然这么久不联系我”,三言两语便定下她们的约定!唉,就凭三十多年的友情吧,她叹口气,默默劝慰自己。
下午两点钟,云朵准时走出家门,去往她和朱槿在电话里约定的茶室。“春申君的下午茶”位于东内环的文创街,离宾阳门不远。云朵曾腹诽,古城以春申君为名的商家,有几人读过《史记》对春申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结语?这座两千多年前的楚国都城,原是楚王赐给春申君的封地,楚王攻秦失败后,春申君劝说楚考烈王迁都至自己的封地寿春。谁料寿春成为楚国都城并改为“郢”后,春申君居然被自己暗藏野心的门客李园刺杀于棘门之内。那些处处想讨口彩的商家,居然不忌讳春申君的悲剧命运。云朵又想,那些载入史册的传奇与飞短流长的传闻,皆为莫测人心与贪欲人性的袒露。腹诽归腹诽,这个茶室到底还是因其名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云朵这才哂笑自己,恐怕并非商家无知,而是商人更懂取其利避其害罢了,喏,被记住便是。
中秋节,古城拥入大批游客与返乡过节的游子,为防堵车,云朵决定步行赴约。身材纤细的她穿着外搭淡蓝色开衫的黑色吊带长裙,走在人流如织的古城,依然会引来一些回眸。这些回眸是无声的赞美,让云朵挺直了脊背,迈着轻快的步伐边走边预演与朱槿相见的场景。
早餐后云朵贴了面膜,凑到镜子前仔细查看头发,发现发梢干枯,但想到“理发三天丑”的老话,便弃了去理发店的念头。她想了想,取出一瓶护肤精油倒在手心,揉搓后涂在发梢,干枯的发梢被精油滋润,呈现出柔和的光泽。她满意地走出盥洗间,去卧室挑衣服:黑色亚麻吊带裙,淡蓝色针织开衫,衣服不新也不旧,色彩不鲜也不暗,她当即换上去照镜子。这身衣服既显身材又没有刻意打扮的痕迹,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做好这些约会前的准备工作,云朵又来到书房,打开那台有年代的电脑,耐心地等待它费时的开机启动,然后登录QQ,将时间耗至正午时分。云朵以一顿简洁的番茄鸡蛋面为午餐,收拾完厨房,到盥洗间化了个不落痕迹的淡妆,便出了门。
出小区后门,她沿着护城河岸,过宾阳桥往宾阳门走去。未料,仅供步行与骑行的宾阳桥上也形成了小规模的拥堵。寿州文旅出圈,过去这座待在深闺人不识的楚国故都,如今在央视新闻上频繁出镜。自春节起,但逢小长假,小城便宾客盈门。
被人潮推涌着的感觉让云朵想起小时候,那会儿她刚从乡下来到城里,正赶上农历三月十五的古城庙会。大伯大妈带着她从南门口往家去,一路上,她被人推搡着,辫子被挤散,鞋子被踩掉,她想弯腰捡鞋,但成簇的腿脚瞬间把她的小鞋踢远了。她为弄丢妈妈连夜做的新鞋而大哭起来,大伯听到她哭,才弯腰把她抱起来。到家后大妈帮她洗澡,抱她上床,告诉她要改口,不能再喊爸爸妈妈了。她又哭起来,说没有鞋了。大妈笑着说,叫妈妈就有新鞋了。小云朵边呜咽边含糊地叫了声“妈妈”。果然,第二天醒来时,她的床头有了双带搭襻的红皮鞋和一双带洞眼的塑料鞋。大妈把那双透明的塑料鞋套在云朵的小脚丫上,云朵惊奇地发现,她的脚指头居然在鞋外面,大妈告诉她,这叫凉鞋,夏天穿着凉快。大伯看了也呵呵笑着说,今后小云朵就是城里孩子,再不用穿破烂的布鞋踩泥地了。几天后,大妈拉着穿红皮鞋、背紫红人造革书包的云朵去上学。在巷口,遇到一个剪着娃娃头,背着黄书包的小女孩,大妈拉过那女孩,对云朵说,这是槿槿。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递给槿槿,嘱咐她和云朵结伴上学,放学了一起回家、一起玩。朱槿扑闪着大眼睛打量云朵一番,大方地向她伸出手。
一阵惊呼将云朵浮游的思绪拉回,原来是护城河里浮着一只硕大的“月球”。众人拥往桥栏,伸长手臂举着手机去拍那枚“水中月”。云朵趁机从桥身冲出了重围,踏着被古人踏了千百年的青石板,穿过咿呀唱戏的宾阳门瓮城,去往茶室。
二
云朵的双肩被一双从背后伸过来的双手紧紧攀住了。云朵头也不回,就说:“槿槿!”
“哈,朵,我以为能吓你一跳呢!”
云朵扭过身,发现朱槿那张原本丰腴饱满的脸,如久置脱水的苹果般干瘪皱缩,唯有左脸那半月状的酒窝未变。朱槿像四十年前与她初次见面般,拉起云朵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走进茶室。在茶室小小的隔间里,她们盘腿隔着矮几对坐在地垫上。一壶铁观音在烛炉上煮得茶香四溢,云朵喝完盏中茶,又添满。朱槿的茶还没动,她说胃不好,不敢喝茶。云朵又点了一壶滇红,红茶养胃。
红茶端上来,缓缓注入杯中,金色茶汤散发出花果的香气,云朵把那杯红茶移至朱槿面前的茶垫上。朱槿端起茶盏,轻轻地晃动着,她一直沉默着凝视茶汤,直到袅袅生香的茶水变凉,她才将没有沾唇的茶盏放回茶垫上。
“你气色不错,是遇到对眼的人了吧?”放下茶盏的朱槿,一扫刚才的凝重神色,欢快地调侃着云朵。
云朵被问得一怔。她在猜度朱槿到底为何沉郁时,人家又逗起趣来了。
“死丫头,还这样不正经!”云朵扬起手作势要打朱槿,朱槿灵巧地起身,从对面移到云朵身边,搂住了她的腰,顺势在侧腰掐了一把,说:“哟,朵看着挺瘦,没想到腰上一圈肉肉!”那是云朵自小就护的“痒痒肉”,云朵用力一挣,甩开朱槿的手后,夸张地叉开十指冲向朱槿,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了捏那凹陷的脸颊。两人笑闹着,直到刺耳的手机闹铃声大作,她们才分开,各自找寻手机。云朵刚掏出寂静的手机,朱槿便将狂叫的手机从包里取出,关闭了闹铃,两人相视一笑,笑她们使用了同款闹铃,也笑两人年龄加起来快一百岁啦,见了面还会像小时候那般嬉闹。方才的一番笑闹,将云朵心头那道与朱槿失联三年渐生的裂隙迅速地合了缝。
云朵伸手拿过朱槿面前的茶盏,倒去凉茶再添上热茶。朱槿埋头从包里翻找一番后,取出一只透明的小塑料盒,用食指摁开盒盖,仰头往嘴里倒进两颗药丸,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怎么了?”云朵问。
“吃药啊。”朱槿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还是医生呢,居然用茶水送药,胃不好,还不注意养着点!”
朱槿摇摇头,嘴角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泪先坠下了。
云朵起身,坐到朱槿身边,拿纸巾替她揩了泪,一只手握住她鸟爪般枯瘦的手,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良久,朱槿才止住泪,将头歪在云朵的肩上,低声说:“我的胃没法养了,年前动了手术,切了大半个胃。”
云朵的手落在朱槿的背上,拍不动了。昨晚得知朱槿回古城的消息后,她便在等。临睡时她把手机放在枕边,意外地开着机。楚凌出事后,她患了睡眠障碍。医生说,手机的蓝光会影响人的睡眠,此后她晚上睡前关机,午休不关机,但她会把手机放得更远。远离手机的好习惯让她重新拥有了正常的睡眠。睡好觉后,人便有了精气神,换房、调岗,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朱槿在楚凌出事后,居然连一个安慰的电话都没有给她打过。她做出过种种猜测,甚至还关注了朱槿所在医院的公众号。她猜测是不是朱槿有了麻烦,出了医疗事故?收受患者红包被发现?和她老公离了婚?但云朵没料到,朱槿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胃癌!
三年前,云朵给朱槿打电话,因无人接听,她在微信上留了言。可那条信息,朱槿一直没有回复。至今,云朵与朱槿的联系记录,还是三年前她发去的那条信息:“在手术吗?”云朵不知翻出两人的聊天记录看了多少回,许多次,她忍不住想给朱槿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却终因那条未被回复的信息阻拦着。既然朱槿不回,她周云朵干吗非要主动去找她呢?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关系是永固的,父母、老公、儿子都会离弃,朋友又怎能强求永恒?
早上接到朱槿电话,云朵先是激动不已,继而又想到自己三年来的等待、疑惑与无处投递的愤怒。她精心地装扮自己,希望出现在朱槿面前时,能令她感到意外,她这人淡如菊的状态哪有中年丧子的悲惨?谁料,朱槿先把自己失去了大半个胃的消息告诉了她。
包间的门被叩响。待朱槿用纸巾揩完脸,云朵才说了声:“进!”
推拉门被拉开一道,逆着光,一个庞大的身影嵌在门口,冲她们喊:“嗨,两位天鹅!”
朱槿和云朵同时惊呼:“呀,胖兜!”两人又异口同声问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呿”了一声道:“刚打门口过,看这茶室不错,居然透窗看见两美女在里面搂搂抱抱的,我就多瞄了两眼,没想到是你俩!我好几年没回来了,回来见城里打造得这么好看,忍不住发了抖音,华子看见了,非要我去她店里坐坐。走,一起去吧!”
“华子?”云朵和朱槿面面相觑。
“你俩不会把华子忘了吧?”
“没忘,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也回来了。”云朵说时,朱槿麻利地把药盒装进包里,与云朵一同起了身。两人走到门口,各朝胖兜身上擂一拳后,云朵快步走到吧台,老板娘笑着指胖兜说:“单买过了。”胖兜冲云朵扬了扬下巴,眨眨眼,还是小时候那股淘劲儿。
朱槿率先出门,回头冲两人说:“你俩该不是旧情复燃了吧?”
云朵扬起手作势要打朱槿:“我们哪有什么旧情,倒是你俩,当年不知撇下我多少回。对了,我前几年还从家里老电脑里看见你俩在东门口的合影呢,啥时拍的,连我都瞒下了,要不是……”说到这儿,云朵突然噤了声,她险些说出“要不是找工程师打开楚云天那台老电脑”的话。她不想在他们面前提逝去的楚云天,更不想说出她找工程师解锁楚云天电脑密码的事。
朱槿说:“什么合影?我怎么不记得?”
胖兜说:“你和云天高考结束后找我,我们仨骑车玩,在东门口,还是云天给我俩拍的合影,这你都能忘?”
云朵听“云天”的名字被胖兜如此随意地提起,突然生出一种幻象,仿佛他们还在少年时。胖兜说高考后他们仨一起骑车出去玩——是他们仨,没有她哎,而她的记忆里,但凡与同学游玩、聚会,从未有过朱槿缺席的场景。
朱槿没有再追究照片的事儿,云朵见胖兜面露一丝讪色,故作轻松地提议:“走,咱仨也去城门口合张影吧,我也是好久没见到庞总啦!”
“呿,还庞总,就叫他胖兜,叫了几十年了,要改口,他得给改口钱!”朱槿说着,甩起包撞向胖兜那腆起的肚子。
“服了,两位天鹅,随你们,爱叫啥叫啥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只是我这一条命,你俩不好分吧,哈哈哈……”
“滚!”俩人再一次异口同声。
嬉笑着,三人走到宾阳门前,云朵举起手机,将三人的笑脸定格。为避拥挤,三人未登城墙,而是沿内环路往华子所在的报恩寺街走去。
三
算来,三人“友龄”已有四十岁。云朵边走边修刚才的合影,抬头时才发现他俩已把她落在了后面。她故意站着不动,可他俩边走边聊,直到卷入报恩寺街的人潮,也未回首寻人。云朵只得快步跟上去,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少年并肩骑车的画面,只是,那画面里为何没有她?
“白天鹅,快点!”胖兜终于发现他们的队伍里缺了个人,忙回过头冲她喊。
云朵故意放慢了脚步,朱槿也回过头来,拿手机冲她拍。“我看看!”云朵说着凑过脸去,朱槿避闪不及,被云朵捉住了手腕。手机里是云朵朝镜头走来的视频,朱槿甩开云朵的手,把手机锁了屏。锁屏图在云朵眼前一闪,那是一张猴脸兰花图片。云朵突然有种失重般的心慌,她家曾养过一盆兰花,开的花如猴脸,散发出淡淡橘香,楚云天告诉她,那兰花学名叫猴面小龙兰,很珍贵。那兰花,楚云天养了多年,但似乎只开过一回花。
行至报恩寺山门前的照壁处,导游正讲解壁上那幅狂草作品。云朵听了几句,再举步时,朱槿已和胖兜朝报恩寺走去。她忙跟上,抬腿迈进这座唐贞观年间初建的古刹,寺中古木蔽日清幽静穆,方才的嘈杂市声顿时隐遁。
胖兜请了香,在大殿上跪拜。云朵与朱槿则绕到挂满许愿绸的古树下,翻看树上的那些卡片,翻着翻着,朱槿惊呼:“云朵!”云朵收起手机,看她拿在手上的那张卡片:“希望能顺利考入医科大学,救治自己。”卡片下端署名为“楚凌”,所注日期为“2021年2月12日”。卡片的空白处,画了一个被捆绑的卡通人像。云朵只觉得身子摇摇欲坠。
楚凌出事那天,警官说:“今天早上7点35分,110接到报警,说楚都小区的地下车库有人出事了。派出所出警后发现,车库的梁上吊着一个人,浑身被硬包装带捆绑着,蜷成一团。人放下来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现在在医院太平间。我们从事故现场发现了一个书包,校园卡上写着他的名字……”
她歇斯底里地让警察快抓凶手。警官沉默了片刻,说现场没有发现格斗痕迹,并问她平常有无发现楚凌有异常行为。她说没有。实际上,楚凌上初中后,她发现自己的丝袜总是失踪,有次无意中在楚凌房间发现了被拧成麻花状的丝袜。问时他低头不语。后来,她再没丢过丝袜。当警官说要去家里找线索时,云朵紧张了,他会不会偷买丝袜呢?
云朵慌忙赶回家,把孩子的房间搜查了一通。从床垫下翻出几条丝袜。没想到,稍后警察还是从楚凌的床箱里找出了一根绳子。那是用一次性口罩上的小松紧带一根根接起来的绳子,足足接了三米长。警察说,这绳子的打结方式与楚凌身上包装带的打结方式相同。楚凌案最终定性为因自行捆绑造成的窒息。云朵晕厥醒来后,默认了这个结果。
古树下,云朵手持那张卡片,卡片上被捆绑的小人在眼前旋转着,回忆如锋利的刀刃刺向心脏,她疼得几近窒息。洪亮的钟鼓声从报恩寺的后殿传来,云朵猛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卡片,嘴角牵起一丝笑,对朱槿说:“这孩子的字写得真好。我家楚凌写不出这个字,也没有这志向。”
“走吧,钟鼓声响,山门要关了。”云朵转身离开了那棵一千多岁的古树,但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那张许愿卡的位置。
“走咯!”云朵听见身后传来胖兜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报恩寺。
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些,重重叠叠的人影与喧嚷嘈杂的人声让云朵生出逃离的念头。朱槿在她身后喊:“朵,等等我!”
一个孩子举着棍头上绑绳索的手工火把擦身而过,她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她脑海中浮现出楚凌被丝袜绑着,缩在床角的场景,那是她唯一撞见楚凌捆绑自己的一幕。那次她出差,半夜到家时,见楚凌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蹑手蹑脚地走近,猛地打开门。本以为会逮到一个打游戏的小孩,谁知却发现了那一幕。她吓坏了,忙拿剪刀把丝袜剪碎……
朱槿和胖兜跟上来了。走在前面的胖兜指着一家“王的奶茶”店说:“喏,那就是华子开的店。走,我请你们喝寿州的网红豆乳奶茶去!”
胖兜大猩猩般甩着双臂奔向奶茶店。朱槿挽住云朵的胳膊,悄声说:“她怎么有勇气回来的啊?”云朵正处于火把带来的惊吓中,心悸未定,她茫然地听着朱槿的话,未做回应。胖兜已走到奶茶店门口,冲她俩夸张地招手道:“俩天鹅,快点飞过来吧,这里还有个天鹅等着你们咧!”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硕大的女人从奶茶店朝她们弹过来,张开臂膀以迅雷之势与她俩搂作一团。云朵觉得自己被一条手臂箍得几乎要窒息,她松开了她俩,往后退了一步,三人对望着,女人率先开口道:“你俩认不出我了吧?瞧我,快胖成狗熊了,你俩还和当年一样苗条漂亮!”说着,她又伸出双手,一手拉一个,将云朵和朱槿拉进了奶茶店。
“华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朱槿问。
“过年时。回来陪奶奶过年,发现城里变化这么大,我就想着,干脆回家开个店吧,还能照顾老人。”华子边说边快速地摇动奶茶杯,转眼间,将三杯奶茶递给他们。
“华子,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二十年。”华子说。
“有二十年吗?”胖兜问。
“整整二十年。”华子说完,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儿,奶茶店不断响起新订单的提醒。
华子转身拿奶茶杯时,云朵看见她的右脸,有道从耳后蜿蜒至颧骨的瘢痕。她想,恐怕这就是当年她被人用剪刀戳的伤。细算一下,可不就已经二十年了吗?楚凌要是在,应该二十一岁了。记得那天下午,她和楚云天带着楚凌去新开的影楼拍周岁照。影楼隔壁,就是华子家的玉石店,当时店门口围了好几圈人,人墙里传来“杀人啦,杀人啦……”的惨叫。云天怕吓着孩子,让云朵抱着孩子赶紧进了影楼。警车的呼啸声传来,又远去。云天进来告诉她,华子被人用剪刀戳伤了。
后来,华子的事断断续续地传入云朵耳中,但每个人说的,都不尽相同。忙完楚凌的周岁宴后,云朵想去医院探望华子,但婆婆不让,说那是个害人的狐狸精,他们老凌家的儿媳妇可不准跟那种货色沾。云朵还是背着家人去看了华子。不想,一别便是二十年。
四
走出奶茶店,胖兜说:“我一直有个心愿,想去一中的校园看看,不知今天二位愿不愿赏光,陪我去参观你俩的母校?”
朱槿听罢哈哈大笑,当年不肯念书的小混混居然会向往一中?胖兜说,每个人心里都有愿望嘛,只是无法实现时不愿说出来,甚至会故意编造理由,自欺欺人。
朱槿收住笑,转向云朵说:“没想到华子大变样了。朵,你还记得吗,当年她舞跳得最好?”云朵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话。三人缄默着朝老一中旧址所在的大寺巷走去。一中十多年前便搬迁至新城区,老校区如今被一分为二,前院为党校,后院是老年大学。三人行至校门口,见铁门紧闭,警卫室里有位头发花白的保安隔窗眈眈。胖兜突然泄气般垂下头,手一挥说:“算了,不进去了!”
朱槿站在原地扭头环顾一圈说:“大变样了,过去那些小饭店、出租屋、台球室、书店,都没了。”
“是啊,以前这位置有个包子铺,也没了。”胖兜指向校门正对面的一个小花坛说。云朵站在校门外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努力回忆也没想起那家包子铺,倒是忆起第一次见到楚云天的场景。高一校运会的开幕式上,云朵和朱槿被推选出来,临时组队排练歌舞,她俩被选为《丹顶鹤的故事》伴舞。校运会后,朱槿在校门口等到云朵,愤怒地告诉她,她们跳的那段舞成了笑料,她班上一个叫楚云天的混混当众笑话她,说她们跳的是蹩脚的《天鹅湖》!
正说着,一个骑赛车的男生吹着口哨从她们身边经过,挑衅般地喊了声“小天鹅”。云朵气坏了,跑上前拽住那男生的夹克衫。男生左脚点地,停住车,回过头,见他那副无所谓的痞样,云朵倒无话了,松开手,回头朝向朱槿。朱槿跑上来,指着男生说:“他就是楚云天!”楚云天无所谓地看了她俩几眼,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而今,云天已从这个世界扬长而去十年了。
朱槿倒是记得那个包子铺,她说:“我们最爱吃那家的豆沙包。”云朵把朱槿这句话中的“我们”在心里画了道线。“我们”指的是她和谁呢?反正没有她周云朵,她不爱吃包子,更不吃豆沙包。
胖兜说:“那包子铺是我家的。当年爸妈下岗后在家门口卖包子,让我觉得很没面子。所以中考时我故意不好好考,上了二中。”
“鬼扯吧你,你们二中不就在隔壁!是你自己考不上一中,过去几十年了还找借口!”朱槿毫不留情地点破胖兜。
“你这人真没劲!”胖兜故作恼怒道,“瞧把你给嘚瑟的,人家也不放你进,还不是和我一样吃闭门羹,一中毕业的也不顶用吧!”
在朱槿和胖兜斗嘴之际,云朵打了个电话,她拿着手机到门卫室,敲敲窗,示意门卫接听电话。很快保安按了遥控,门开了,云朵道谢后挽着朱槿,向胖兜作邀请状,三人进了校门。
朱槿兴奋地向胖兜介绍自己的母校,俩人还像少年时那般,打嘴仗归打嘴仗,要好归要好。云朵又落在他俩身后,心头浮上层霾,无论何时何处,她总是人群中那个落单的人。
“这儿,以前是大礼堂,拆了。”朱槿指着停车场向胖兜介绍。“哎,云朵,还记得吧,以前咱们的联欢会就在这里开的。”朱槿跑过来,拉着云朵,在空旷的停车场上转起了圈儿。没转几圈,她便气喘吁吁地丢开云朵的手,捂住胸口,摆手说:“不行了,不行了,年纪大了,真疯不起来啦!”
云朵却仿佛被惯性带着似的,又兀自转了两圈才停下来。胖兜夸张地拍手鼓掌,说自己大饱眼福,居然有幸在一中看了俩天鹅跳舞,这场景当年他读了云天写给他的信后想象过,可惜他的想象总是没有背景,只有朱槿、云天和华子在虚空中旋转的幻影。
朱槿打断他:“噫,不会你也喜欢华子吧?”
“问得傻!谁不喜欢她?”胖兜挑衅地说。说罢,似乎觉得不妥,又补了句,“除了云天。”
云朵知道他的补白是顾虑她的感受。其实,云天喜欢华子也没错,华子又美又飒,小学就展示出与班上女同学不一样的味道,她说话利利索索的,走起路来,甩着一根扎蝴蝶结的马尾辫,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顾盼间有别样的神采。华子生得美且爱美,穿校服裙时,她会在裙子的腰节处系根宽腰带。放学出校门时,乌泱泱的女生群里,就数她最显眼,挺着小胸脯,扭着细软的小腰肢,迈着修长的双腿,目不斜视,走得不急不缓。这么好看的女孩儿,读小学就有男生偷偷塞小纸条。按照大人的话说,她心思不在学习上,中考没考上高中,上了不包分配的幼师班。她能歌善舞,上幼师如鱼得水。当年云朵、朱槿她们的那个舞蹈的领舞者华子是一中的排舞老师特意请来的外援。
云朵不知不觉,走到了停车场前面的那排青砖瓦房檐下。云天高三落榜后复读时,曾在其中的一间教室里待过一年。如今物是人非。云朵正绕着如今已闲置的老教室转,胖兜也走过来了,他专注地察看着窗台下的砖墙,不时弯起中指敲着砖,不知是在做啥。
捂着胸口坐在圆球挡车石上休息的朱槿,见胖兜神神道道地敲砖,起身凑上前,见胖兜正从左侧窗下抽出半块灰砖来。云朵倒吸一口气,愣在那里,云朵想起当初老宅装修,云天指导装修工制壁龛的情景,他亲自示范,如何起掉砖块……
胖兜把那半块砖放在窗台上,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伸手进去探。朱槿用力拍了拍他手臂,说:“搞什么鬼,那里藏了宝不成?”他把手猛地一抽,故意往云朵和朱槿面前扬了扬,说:“这里有藏了快三十年的宝贝,要不要?”
朱槿拽着胖兜的袖子,要看他手里到底抓了什么。他摊开蒲扇般的手掌,掌心里空空如也,沾满灰的手指张开时,也将灰尘扬起,呛得云朵咳了起来。
“我们走吧,我知道他没有骗我就行了。”胖兜转身把放在窗台上的那半块砖重又填进墙洞后,拍了拍手说。
“谁骗你啊?”朱槿问。
胖兜没答话,迈开大步朝大门口走去。朱槿紧跟着胖兜,向他追问刚才的事。云朵又看了一眼那半块灰砖,她想,这恐怕又是楚云天的某个秘密。但她已无探秘之心,人心深如海,藏在心里的秘密,如海里的盐,是打捞不出的。
云朵快步跟上胖兜和朱槿。朱槿还在不厌其烦地追问,云朵真想告诉她,不要那么执着于打探他人的秘密。揭秘会生瘾,而真相往往被秘密层层包裹,生成骨头长成肉。要揭秘,就会撕皮带肉流血见骨。这滋味,云朵几年前就尝过。
那个黄梅天,家里到处湿漉漉潮乎乎的,云朵怕家电因为长期不开而受潮,打开了楚云天去世后就一直闲置的电脑。电脑慢吞吞地跳了很久,才把开机图案给亮出来。然后提示:需要输入用户密码。云朵愣住了,密码?家里就两人用它,他干吗要设密码?她试了很久,电脑显示屏始终冷冰冰地跟她讲:密码错误。
五
朱槿非让胖兜说墙洞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胖兜意外地保持着沉默,出了校门便沿大寺巷往西阔步而去,朱槿小跑着与他并肩朝西。云朵站在校门口,仿佛看见了飞车东去的楚云天,她猛然转身追了过去。
在接近报恩寺街的“三步两桥”处,胖兜和朱槿追上了云朵。胖兜气喘吁吁地摇着手里的手工木棍火把,对云朵说:“咱们好久不见,正赶上中秋节,今晚好好热闹下,玩玩火把,把烦恼都抛掉!”云朵不敢细看胖兜手里那两只绑了绳索的木棍火把,忙把目光投向朱槿,可朱槿手里也拿着一支同样的火把。云朵一阵晕眩,自从楚凌出事后,她便不能看一切被捆绑的物品。为防摔倒,她靠着“三步两桥”的讲解牌,缓缓坐了下来。
朱槿突然尖叫:“哇,真有‘三步两桥’哎!”
“是啊,前两年这边修路时掘出了它。可惜,云天没能看到。”云朵说罢,将目光投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前两年,古城修整巷道时,在一直被传为“有名无实”的寿州八景之“三步两桥”处,掘出了与清代《寿州志》中记录相符的两座跨渠搭建的桥体与水渠遗址。城里的百姓恍然大悟,原来,代代相传并成地名的“三步两桥”,确有其桥。云朵倚着石碑,将目光从天空移向地面,落在今人在清代“三步两桥”的遗址上所做的复原桥上。云朵突然起身,冲着朱槿喊:“木槿花开!”
朱槿愣了一下,有点蒙圈地问:“什么?”
“你QQ名是‘木槿花开’,对吧?”
“我好些年不用QQ了。”
“但你曾经用过,你有个叫‘三步两桥’的好友。”
胖兜说:“什么?你们还用QQ啊?”
“没你事!”云朵与朱槿异口同声地㨃胖兜。胖兜的手机恰时响起,他接通电话后,对云朵和朱槿说:“华子要我们过去呢!”
云朵和朱槿像玩“谁是木头人”似的对望着僵在那里,都不动。胖兜见状,说了句“你俩玩吧,我先去了”,便抛下她俩往华子的奶茶店去。
云朵问:“说吧,到底什么情况,你俩?”
“我俩?没情况!信不信随你。”朱槿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云朵一把拽住朱槿的包带,狠狠一拉,把朱槿带了个趔趄。朱槿站稳后,回过身来,有些哀怨地望着云朵说:“何必为了一个死人闹?”
“死人!你居然说他是死人,你怎么能这么恶毒?”云朵咆哮起来,她用力地扯过朱槿的包,将它扔在地上,顿时,包里的手机、口红、药片、钥匙散了一地。云朵弯腰去捡手机,摔碎屏幕的手机被云朵拿在手中。云朵愤怒地追问:“你手机的屏保图哪里来的?”朱槿一把抢过手机说:“难怪都说你……”
“都说我?你给我说清楚,谁跟你说我什么了?”云朵抓住朱槿的手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朱槿扬起脸冲向云朵:“你爸妈,说你神经病!”
云朵颓下来。她松开朱槿的手腕,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像一枚银杏叶,正从高枝上缓缓地坠落,又像当年跳天鹅舞,在舞台上飞旋着裙摆。回忆的片段也在她的脑海里飞旋着,还原成现实的面貌……
楚云天去世五年后的一个黄梅天,云朵意外发现家里电脑设置了开机密码。她为此一夜未眠。一早送楚凌去学校后,找了电脑工程师回家。重做系统后的电脑,几乎成了白卷。做系统时工程师就告诉她,C盘的内容会丢失。她忽略了云天迥异于常人的习惯,他习惯把一切都搁在电脑桌面上。云朵被自己的错误逼疯了,她恨不得砸了电脑,她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个温开水般的楚云天,居然是口深不可测的古井。
云朵对着空白的电脑崩溃大哭,工程师落荒而逃。父母进房间时,她正将鼠标狠狠地砸在墙上。墙上挂着她和楚云天的结婚照,她那只涂着恶俗红指甲的手轻浮地搭在他的胸口,她一直都看那张照片不顺眼,但她婆婆非要选这张照片放大挂墙。多年后,鼠标终于帮她在他的胸口——她一直看不顺眼的那只手的位置砸了个窟窿。
养了云朵二十多年的父母,第一次见到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妈妈吓坏了,当即心脏病发,进了医院。云朵从那天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对一切充满怀疑。她整日想从楚云天设了密码的电脑里寻找谜底,并想揭秘楚云天的死亡真相。她突然不信警察的那套说辞——居然说他是钓鱼时打瞌睡不慎溺水而亡的。怎么可能?即便是打瞌睡掉水里了,他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溺在浅水里?
镶在精美相框里的结婚照,是一层并不结实的布,一戳就破。而婚姻竟还不如这层布结实。云朵销毁相框和照片时想,她的婚姻压根儿没有经历过撕扯,居然就这么无缘无故地碎了。
云朵很快发现,凡事皆有因果。丢结婚相框的时候,她看到了相框背面上一串九位数的数字,她瞬间想到了QQ。她立马在空荡荡的电脑上下载了QQ软件,将那九个阿拉伯数字输入后,她选择了忘记密码。楚云天的手机号她一直没有注销,选择忘记密码,使用手机号码验证,登录成功。
“三步两桥”便是那串数字的名字。在寥寥的好友列表里,有个使用美少女战士头像的“木槿花开”引起了云朵的注意。她按照好友排列的先后顺序,依次发了打招呼的信息。等了许久,始终无人回应。
从此,云朵每天下班回家后,就钻进房间,像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对着那台老电脑,守着那个始终无人回复的QQ,想找出关于云天、关于婚姻,乃至关于命运的秘密。她不再像过去的五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楚凌上,也不再像前三十年那样努力做懂事的女儿。时间未能冲淡她探秘的执念,反把她磨成了锐利的刃,不断地自伤与伤人。
云朵想到那年除夕,她坐在电脑前,父亲喊她吃饭,她只答应而不动身。等她终于起身去吃饭时,发现了一桌冷残的年夜饭。父母不在,楚凌不在,她在空荡荡的家里大哭着,砸碎了所有的碗碟。她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觉得自己的人生莫不如此,于是,打开了煤气。
云朵的命是楚凌救回的。去爷爷奶奶家过除夕的楚凌,在陪爷爷奶奶看完春晚那个喜欢的相声后,执意回家,他开门看见躺在一堆残羹剩饭与破碎碗碟里的妈妈,赶紧拨打了120。
或许是年近七十的养父母在养育她三十年后,发现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反哺,还要担负她一触即发的癫狂。他们彻底绝望,在那个除夕夜出走后,便再也没有走进过云朵的家门,当然,他们的门也不再对云朵敞开。
被往事的绳索缠绕的云朵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将目光投向紧紧挽住她胳膊的朱槿,像一股被拉紧后突然松开的皮筋般,懈了下去。
六
胖兜和华子来到“三步两桥”时,发现朱槿正竭力扶起摔在地上的云朵。胖兜放下奶茶,跑上前。面色苍白的云朵紧闭双眼,华子吓得大叫,朱槿却说:“没事的,她很快就醒了。”果然,云朵的睫毛翕动着,眉头紧锁,眼皮颤了颤,终于张开了眼。华子忙上前去,将云朵从胖兜的臂弯里搂过来,与云朵的目光对接后,突然紧紧地搂住了云朵。
胖兜扯开华子的胳膊,拍拍她的肩说:“好了好了,你们女的见面怎么这样啊?多少年没见了,在一起聊聊天喝点酒不好吗?干吗非要整得跟电视剧似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你们要这样,我撤了啊!”
朱槿甩起包砸向他,说:“就像我们很稀罕你似的,还想撤,你往哪里撤?今天索性找个地方,好好把话说明了,免得让我背锅。”
“什么叫让你背锅?你是说我让你背锅了吗?别装了,你和楚云天在小号上聊天是怎么回事?”云朵从华子怀抱里挣出来,冲朱槿怒吼着。
越来越多的行人聚集过来,胖兜怕被人拍了视频发在网上,便示意朱槿不要作声,扶着云朵离开了“三步两桥”。
他们错开拥堵的报恩寺街,走进逼仄的一人巷。谁料,巷口卧着一只没有拴绳的老狗。胖兜说,先别动,免得干扰了老狗的美梦,惹恼了会咬人的。
云朵不顾胖兜的建议,跨步上前,“嘟嘟!”云朵唤它。老狗缓慢地张开眼,探起身,摇了摇尾巴。云朵弯腰朝它伸出手掌,老狗的鼻子凑过来,绅士般嗅了嗅她的掌心。云朵又伸出那只手,抚摩着老狗的头,老狗立起身。云朵回头,望着背后那三张神情惊愕的脸,示意他们过。胖兜领头,朱槿和华子挽着手快步走进巷子,三人回头看时,云朵已跟了过来。
朱槿问:“嘟嘟这么老了啊,它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嘟嘟的?”云朵将犀利眼神投向朱槿,反问道。
“好了,好了,现在啥也不说,咱们找个场子,先一起吃个饭喝口酒再说,跑了一下午,我现在只想坐下来歇歇脚。”胖兜说。
“去东街老鹅馆吧,我请客。”华子说着,挽住了云朵的胳膊。
四人疾步前行时,雨也从云里疾落下来。如落汤鸡般来到东街老鹅馆后,华子熟络地领他们从隐在角落里的楼梯上至一间小包厢。坐定后,华子又下楼安排酒菜,端来茶水。她撸起黑色针织开衫的长袖,露出半截浑圆的胳膊后,拎起茶壶注满四只玻璃杯,一人面前摆了一杯茶后,华子才挨着云朵坐下来。
“来,咱四个先以茶代酒干一杯!”华子说着,与他们仨一一碰杯。楼下喊:“华子,华子!”
华子应了一声,放下茶杯下楼去。
胖兜起身,关上包厢门,神秘地对云朵和朱槿悄声说:“各有各不易,刚华子对我说,她白天看自己的奶茶店,晚上还得来这个老鹅馆忙,回头你们注意看,楼下那个歪嘴的老男人,就是……”
上楼的声音让胖兜噤声,气喘吁吁的华子端了一大锅鹅汤,又用一个提篮,拎来了青菜、千张、豆腐、绿豆丸和两瓶酒。待把酒菜、碗筷摆放妥当,鹅汤已沸腾。
华子把菜加入鹅汤后,开始倒酒。朱槿说她不能喝酒。华子和胖兜不知隐情,一起劝说她喝点儿。云朵把华子放在朱槿面前的酒杯往自己面前一挪,说:“她的酒,我来喝。”
说着,她将朱槿的茶水倒掉,拿水壶倒了杯白开水。朱槿眼神感激地望着她,她却不接那目光,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与华子和胖兜响亮地碰杯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华子拿起漏勺给他们布菜时,云朵又举起酒杯与胖兜干了一杯。两杯酒喝完,面色酡红的云朵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对华子说:“华子,欢迎你归来!”说罢又举杯一饮而尽。她再次向酒瓶伸手时,朱槿抢过酒瓶说:“朵,别喝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云朵嘶吼道:“快把酒给我,你什么都要跟我争。如今,酒你喝不成了,还要抢我的酒瓶子!”
华子忙按住了云朵,并把酒瓶从朱槿手里拿过来,说:“今天,在这里,我们四个,想喝就喝,想闹就闹,几十年的感情,什么都经得起!来,云朵,我给你再倒点儿,你少抿一口,我喝干!”
云朵不依,拗着非让华子将她酒杯斟满,又一仰脖喝干了。华子喝完杯中酒后,拉着云朵一起坐下,从沸腾的鹅汤里捞出一块鹅肉,放进云朵碗里。云朵埋头用筷子拨弄那鹅肉时,华子开口了:“在你没醉倒之前,朵,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
“当年,我跟你说的事,你告诉过云天没?”
“当年?你说过什么事?”云朵一脸蒙态。
华子侧过脸,指着左耳处的伤痕,问大家:“当年我的事,云朵知道,你俩肯定也听说了吧?”
胖兜站起来端着酒杯打哈哈道:“八百年前的事,不提了不提了,尽在杯中!”喝完杯中酒后,他朝华子亮了亮杯底,“说说眼前吧!”
“眼前的一切是从过去垒起来的,说眼前还得从过去讲起。”华子说的这句话,胖兜无从辩驳,云朵与朱槿也点头认同。
时隔二十年,华子谈及血淋淋的往事时,表情平静得像在分享热播剧的剧情。而当年,华子在古城街头巷尾的热议度,等于上了如今的热搜榜。华子受伤住院,同病房的也放肆地对她指指点点。当年,不顾婆婆反对去医院探望她的云朵,在护士站询问她的床号后,没走几步就听两个护士嚼舌,她转身回去,愤怒地指责,没想到还把事情给闹大了。在云朵忆起当年自己碰掉护士端着的治疗盘,引来警察时,华子突然情绪激动地说起了自己被审讯的事。
云朵望着面前声音粗哑如鸭、身型壮硕如牛的华子,想起了最后一次看到的她——靠在病床上的她,虽被白绑带裹住了半边头脸,但那被无数人惊叹肖似当年玉女掌门人周慧敏的脸上,更添了几分令人怜爱的美。她推门进病房时,华子正低头按着手背。云朵走到她床边,才发现她的输液针掉了,针眼处正在出血。见到云朵,华子露出惊讶的神情。同病房的人窃窃私语,云朵转过身,捉住了几道斜向她俩的目光后,挑衅地回望过去,逼得对方收回目光,停止私语。
云朵想起了,就在她要找护士重新扎针时,华子拦住了她,悄声告诉她,她怀孕了,怕输液影响胎儿,所以私自拔了针。如此算来,华子的孩子也成人了,云朵想。
“朵,你照实说,当年是不是你把我怀孕的事讲出来的?”华子突然把手按在了云朵的肩上,把沉浸在回忆中的云朵吓了一跳。
“没有,那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不信问槿槿,我和她无话不谈的,这事连她我也没说过……”
华子却摆手说:“算了,都过去了。”
云朵却哭了出来,她没说就是没说啊。当年,她在医院招来警察,要不是公公的面子,说不定她会被带去派出所。事后,她被婆婆数落了许久。这些事,华子皆不知情,华子只认定,是云朵泄了她的密。
七
百口莫辩的云朵被华子一句“算了,过去不提了”给激哭时,大家都认定云朵喝多了。朱槿用自己的白开水替换了云朵面前的酒杯,云朵心里一暖,她没有喝多,只是难过。华子继续说她的经历,在讲述那些狗血往事时,华子居然不时爆出嘎嘎的笑声。
云朵不哭了,她伏在桌上,他们仨以为她睡着了。华子说她怀孕的秘密被泄露后,父母逼她打掉了孩子。之后她再也没能正常怀上。她曾用十年时间做试管婴儿,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她“啪啪啪”地拍响自己凸出的小腹,说:“这身肉就是十年来打无数排卵针,被激素‘拿’成的虚胖,这身肥肉怕是甩不掉了。你们相信命吗?过去我不信,这几年,我信了。不仅信命,我还信报应。你们说,她是不是遭了报应?”
云朵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她仰起泪痕满面的脸,问华子:“你是说我遭了报应?”
胖兜忙起身,按住云朵的肩膀,说:“没说你,快坐下,快坐下!”
华子却直面云朵道:“我是说你。因为你告密,我这辈子没有孩子,所以,你才会丢了孩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华子肥胖的脸上,那是朱槿抡起她细瘦的胳膊狠狠抡过去的。
空气凝固了几秒。
胖兜开口了:“唉,不喝了不喝了,我看现在是酒老爷当家,没法再好好说话了!”
云朵冷冷地说:“必须好好说话!今天大家都要把话说清楚!”
华子这才抬起左手,抚了抚挨了耳光的左脸,坐回位上。
朱槿说:“华子,我刚给你那一巴掌,是帮朵打的。你知道,我和朵从小就无话不谈,但你怀孕的事我从没听她说过。当年你的事,传得比流感都广,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记住,这世界是没有秘密的,泄密的源头绝不会只有一条途径。你把秘密告诉了朵,就疑心她泄密;你忘了,朵是最守得住秘密的人,不论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听到这里,云朵又泪如雨下,在外人面前,朱槿还是那样护着她。但这些年,独自守着众多秘密的她,身心早已被秘密的辐射所伤。她想刨掉那些盘根错节茂密成长的秘密,让心园空阔、干净。不然,她真的要疯了。
“华子,我从没说过你的秘密。不仅你二十年前怀孕的事没说,更早时,你应援我们跳天鹅舞时,告诉我的秘密,我也没说出去。”云朵说完,华子一愣。或许,她已淡忘了自己当年在学校把初夜献给钢琴老师的往事。
华子埋头对付碗里已变冷的鹅翅时,云朵又把话锋转向了朱槿。
“槿槿,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我守了太多秘密,为了别人的脸面保守秘密,伤的是自己。今天,我想把那些沤烂的事扒出来,其中有一件,就需要你来解答。我想你说实话,你和楚云天到底有没有私情?”
“胡扯!我和云天?”朱槿站起来,嗤笑一声朝大家摊开双手。
“云天‘三步两桥’这个小号上的‘木槿花开’是不是你?”
“没错,是我,但那不代表我们就有私情呀。”
“没有的话,为什么神秘兮兮地用小号聊?”
“聊了些什么,你看过吗?”朱槿问。
因为没有看过聊天记录,云朵才陷入无边猜测的。见云朵不作声,朱槿说:“好,既然你非要揭秘,我们就来揭吧。朵,有时候,揭秘就是揭伤疤,会很疼的,你得忍住了。”
云朵不置可否地斜睨着朱槿。
朱槿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才发现是刚跟云朵调换的酒杯,她喝的是酒。很好,这久违的酒,化成一道热线,从口到嗓再到心窝,钓出了埋在朱槿心底许久的秘密。
十八年前,刚取得心理咨询师资格的朱槿,以“木槿花开”为名活跃在一个心理咨询群里,后来她发现,那个群里像她一样取得资格的心理咨询师寥寥,多数是咨询问题的,“三步两桥”便是咨询者之一。朱槿说,当年是她主动添加“三步两桥”为好友的,因为看到这个名字便想到了家乡的地名。“三步两桥”向她陈述自己的“症状”。朱槿说,她一开始就断定他是寿州人,便用心回复,因此取得了他的信赖。说到这里,朱槿深吁了一口气。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胖兜,接着说,她确定“三步两桥”就是楚云天是在胖兜结婚那天。
朱槿说完这句话时,胖兜、华子和云朵的目光像三只探照灯,齐刷刷地射向她。
“胖兜,你也是个藏有秘密的人,对不对?”朱槿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住胖兜。
“瞧你说的,谁还没个秘密?”胖兜歪着脑袋,伸手捋了把头发,又一甩头发,大家都知道,他在故意模仿《上海滩》里的周润发耍帅。
他这种掩饰紧张的行为,逃不过朱槿这位心理医生的目光。朱槿说:“我说的是云朵想探的秘密。你心里也藏了一份,索性,一起说吧!”
胖兜笑:“我怎么会有云朵想探的秘密?我跟云朵从小就清清白白,你可别乱说,当心我俩一起揍你……”
“你这样故意转移视线,更证明你是知情人。”朱槿一严肃,像主任医生查房一样威严。
胖兜不作声,低头转着手里的酒杯,那酒杯在他宽大的手掌转了一圈后,被他擎起,向虚空一晃后收至嘴边。他喝了半杯酒,开口道:“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敢……”
胖兜拿出手机,亮出一张照片给朱槿看,朱槿看了一眼,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胖兜说,这是云天走的那年,给他发的一条信息里的图片。说着又把照片给云朵看,云朵接过手机,将图片放大,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胖兜问:“你们能认出是谁吗?”
“你!”华子看都没看,就扯开嗓子说。
三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华子。华子说,不用看她也知道,因为那张照片是胖兜当兵时寄给她的,云天得知后,央她给了他。“他发这张照片给你看,是向你表白?”华子的问题一抛出,云朵立即呆了,她愣愣地望着华子。
华子接着说:“事到如今,这个秘密早已不是秘密了,只是我们每个人扯着一角,把这个秘密兜在一张包袱皮里,谁也不想展开它。再说,人要凑不齐,只是打开一角,永远看不清。”
胖兜说:“他告诉我,这张照片,他当年复读时藏在教室窗户下的一个砖洞里,陪着他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年。他说,如果没有它,也许他会死。”胖兜说当时他没多想,甚至没看出那是自己的照片。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云朵,或者告诉我?”朱槿质问。
“刚说了,我不敢。”
“就是你的‘不敢’害死了他!”
鹅汤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腾起的水汽如云雾般缭绕在四张面孔间。突然,窗外鼓声雷动,马嘶声烈。胖兜起身,探首窗外,惊喜地说:“快看,宾阳门的灯光秀!”
四人聚首窗口。云朵望着成为光影幕墙的古老的宾阳门楼上,正上演着1640年前发生于宾阳门外的淝水之战,如今浮着假月亮的淝水,浮起过云天的身体,更流淌过千万士兵的血。最终,时间容纳下所有,曾千疮百孔的城承载着记忆,孕育着新生,人又何尝不能如此?
云朵道:“胖兜不是说去玩火把吗?怎么又不作数了?”
“作数,作数!”
“走呀!”
“走!”
八
四人下楼,云朵忽一踉跄,紧跟在她身后的华子忙伸手扶住。云朵回头,目光相接时,华子忙缩回手,云朵却伸手拉住她那只粗胖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茧时,云朵又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过去,她是那个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的美少女。云朵和朱槿手拉手,交头接耳地跟在她身后,偷瞄她绑在发辫上那个随风飘舞的蝴蝶结。那蝴蝶结有时是大红的,有时是粉红的,有时是天蓝的——与她的花边袜是同色的,有次,朱槿将她发现的这个秘密分享给云朵。如今,她稀疏的头发被一根黑皮筋绑住,像个老鼠尾巴似的杵在华子肉鼓鼓的脖颈上。云朵心头又一紧,她忙移开目光。
胖兜和朱槿先下了楼。楼下大厅里还有零零散散的客人,歪嘴男见他们下楼,瘦削的脸上浮动着由皱纹堆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眼睛痉挛般的快速眨动时,云朵脑海里浮出了当年参加她和云天婚礼的信贷部主任,云天的顶头上司。婚礼敬酒时,主任连连挤眼的动作,让云朵愤怒地当成了一种轻慢的调戏,事后云天解释,主任当年在部队打靶时落下眼周肌肉痉挛的毛病。云朵又看了他一眼,华子对他说“走了”时,他歪着嘴挤着眼点了点头。他就是当年那个出事的主任?
四人出门,往宾阳楼走。古城的中秋夜,一场骤雨冲散了密织于街巷的游人。那一刻,被雨水冲洗洁净的街道上,终于空出了可供四人并肩而行的空间。新一轮的光影秀又起,他们在战鼓与马嘶中如义士般铿铿前行,如穿越时光隧道,走过光影幻变的宾阳门。
雨停了,天空仍乌云密布,本该大放光彩的中秋月被厚重的云幔遮蔽着。好在,那枚巨大的“水中月”在宾阳桥所跨的淝水中,散发着虚拟的月光。宛若一场梦,下午走过宾阳桥时,沸腾的人群如露水般被蒸发了。胖兜从怀里掏出火把,递给云朵,云朵本能地退缩着,奇怪的是,火把头的绑绳似乎没有引爆她的那个点。她的心没有钝痛,她的身体没有战栗,她伸出手,接过那根手持火把,发现自己没有坠倒的危险后,松开了紧攥华子的手。她望着手中的火把,一根麻绳将杆一圈圈紧密缠绕。过去,但凡见到捆绑的物体,她眼前便出现楚凌被捆绑的样子,瞬间晕厥。刚才下楼时看见华子被皮筋捆绑的发辫,她也眼前一黑。
在老鹅馆,朱槿斥责胖兜隐瞒云天秘密不说,是“害死了他”后,掏出手机登录“木槿花开”的账号,翻出多年前的空间日志,递到云朵面前,云朵咬腮读了几篇被命名为“治疗记录”的日志后,把手机递还给朱槿,搂住她瘦弱的肩膀,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连老狗嘟嘟都是朱槿当初建议云天养的宠物。云天走后,公婆把嘟嘟带回了老宅。
朱槿并不知道,云朵不仅是向她道歉,更多的“对不起”是对她自己和楚凌说的。看到朱槿的“治疗日志”后,云朵才知道,原来楚云天一直在与自己斗争。她对云天意外溺水的死因表示怀疑,虽已无据可查,但以情理推断,怕是所疑非虚——他的死亡,是自己有意而为的。
当年和云天结婚时,妈妈就交代,云天矜贵,凡事要谦让些。至于为何矜贵,云朵是渐渐了解到的。婆婆在生云天前,曾生过一个男孩儿,据说那男孩格外聪明漂亮,可惜三岁时回老家,被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姑带到村口玩,跌进了水塘。时隔五年,才有了云天。因为得来不易,云天自小便扎小辫、穿花衣,当女孩养了十二年,直到他小升初的那个暑假,过了十二岁生日后,才剪掉了垂在腰下的两条麻花辫,脱下女装,理了男孩儿的发型,换上了男装。
朱槿和华子举着燃烧的火把将云朵夹在中间,她们见云朵的火把尚未点燃,便回头喊胖兜帮忙。没有火把的胖兜,正打开手机的电筒举过头顶,像看演唱会助唱那般卖力地摇晃着手臂,轻声地哼唱着。见她们回头,胖兜索性大声唱出声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老歌是勾起回忆的诱饵,朱槿和华子竟忘了喊胖兜的初衷,她们也举起火把,跟着胖兜一起大声唱了起来,从《心太软》到《光辉岁月》再到《青苹果乐园》,宾阳桥成了他们的舞台。朱槿、华子拉着云朵一起舞了起来,云朵举起没有点燃的火把,跟着她们一起旋转。
“华子,当初你被信贷部主任的老婆伤成那样,他都没出来制止;现在他又老又病被扫地出门后,又来找到你,你不觉得亏?”
“出走半生,归来还有故人,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胖兜,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续命。打拼二十年辛苦垒起的家业,像中邪着魔似的,朝不保夕,日日焦虑,夜夜失眠,走投无路。每天摁着想死的心,就像玩‘打地鼠’一般慌乱。”
“槿槿,为什么要那么拼?”
“二十多年,从实习医生,轮转医生,住院总、副主任医生到主任医师,往上走的每一阶都在玩命,就像玩电游,要么晋级,要么gameover,能怎么办呢?只有继续,哪怕在继续的过程中,一点点丢掉了自己。”
云朵握住没有点燃的火把,把它当作麦克风,与她的老友一一进行访谈后,让胖兜替她点燃了火把,她对着淝水挥动燃烧的火把。
“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20世纪90年代风靡华语歌坛的情歌王子张信哲的歌声隔水传来,云朵先止了步,水那边是宛如演唱会的万人合唱。胖兜一拍脑袋,大呼一声:“篝火晚会!差点忘了!”说罢,便抓起华子的手跑了起来,华子的手拖着朱槿的手,朱槿的手拉着云朵的手……
寿州古城的中秋夜,这四个中年男女像小朋友般手拉手往前跑着,宛如一幕动人的天鹅舞。在游客集散中心的广场上,那些白日里在街巷中如潮水般漫流的人群,正围着篝火舞动着,欢唱着。云朵、朱槿、华子和胖兜已汇入人潮,他们跳起三十多年前在一中舞台上表演过的“天鹅舞”,献给那场晚会的缺席者胖兜。在生命这场盛大的篝火晚会上,每个人都是生命的舞者与观众,舞者若有心,观者自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