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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7期|樊健军:夏洛瓦小屋
来源:《雨花》2025年第7期 | 樊健军  2025年08月15日09:00

我不是来找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

杜安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从另一只裤袋里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把烟点着了。他用几根指头夹住打火机,玩具似的飞速旋转着。

给我一支烟。艾米丽说。

杜安再次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掷给艾米丽。香烟飞行的速度很快,像一支白色的短箭,朝艾米丽激射而去,她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它。他又把打火机朝她掷过去,速度更快更有力量,子弹似的,仍被她接住了。她学着他的模样,将烟叼在嘴上,啪的一声,将烟点燃了,猛吸一口,然后喷出一团烟雾。烟雾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样,慢慢散开,由浓变淡,丝丝缕缕,在屋子里氤氲开来。

要不要再试试?艾米丽挑衅似的向他微笑着。

杜安的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到来的那天,他站在小屋门前,刚要敲门时,他的手也是这样不安地颤抖了一下,好像睡梦中的人乍然抽搐一般。他没想到还会来敲响这扇门,以为这扇门在他身后彻底关上了。离开这里后,他做过许多梦,每个梦都同夏绿绿有关。小屋的门敞开着,夏绿绿穿着表演时穿的旧短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裙子上的亮片像鱼鳞一样闪着光。夏绿绿赤身裸体在玻璃窗前摇摆着身体。夏绿绿在屋后的鸢尾花丛中寻寻觅觅,时而俯下身体,时而猫腰蹑足前行,她的左手握着一把鸢尾花。夏绿绿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走进了落羽杉树林,落羽杉灼红的落叶像雪花般在风中飞舞。有个梦里,他同夏绿绿翻滚在一块,当她仰视着他的脸庞时,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一只野猫正立在玻璃窗前,颇为紧张地注视着他们。或许他们的行为让它感到很困惑,因为未知而妄想危机四伏。他想抓住个什么东西丢过去,赶走野猫,可他的手落空了。他在惊悸中醒来,夜色如水,不动声色地将他裹挟。

我好像控制不了手上的力量。杜安摊开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地察看掌心手背,像是要找到它们不正常的地方,找到它们不听话的地方。

你接着说。艾米丽没有理睬他的解释,用眼神催促他。

房东是个马大哈,太粗心大意了,他不该把房子再租给我。在来之前,杜安的确这么猜想过,房东不可能将房子再租给他,换成谁是房东都不可能。他重返故地,无非隔着玻璃窗,徒劳地朝室内打量几眼。他是来找寻记忆的。他寄希望于找到某些细节,以印证梦里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否与真实的过往存在出入。他再次离去后,也许不会再梦见夏绿绿了。他找到那些记忆本来就是为了忘记它们,彻底,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地忘却。他确定不了自己是渴望梦见夏绿绿,还是不希望梦见她。仅仅过去三年,虽然之前一直是夏绿绿在同房东接洽,但房东还是见过杜安一两次面的,不应该这样健忘。杜安电话联系上房东后,很快预付了三个月的租金,拿到了房间钥匙。办理这些手续时,房东没有认出他,分手时,房东只是提醒他,如果要续租,别忘了提前交房租。房东的态度简直像骗子一样理直气壮,这让杜安很是怀疑,这栋单独的小屋到底是不是他的。

你敲了门,我还没来得及开门,你就用钥匙把门打开了。艾米丽责怪杜安,没有经过她的允许,他就贸然闯进来了。

当时,杜安询问房东有没有房屋出租时,房东回答有一个房间,并没有说明屋子里已有租客,而且还是个女的。他对自己有些不解,起初只是想来这里看看,压根没有住下来的想法,但鬼使神差就这么住了进来。

当那扇掉色的铝合金门打开时,他恍惚了一下,以为站在客厅中央的是夏绿绿。她手上拿着一根巨大的注射器,注射器里装满了胡萝卜色的黏稠液体。他不敢相信她就是夏绿绿。他僵立在门口,张着嘴,可是没能喊出声。她显然受到了惊吓,注射器脱手而坠,幸好她反应敏捷,在注射器快要掉落到地板上的刹那,一弯腰把它捞住了。她的脸上有愠色,两眼凶巴巴地盯着他。他才发现,她不是夏绿绿,而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夏绿绿身高要比她矮一些,身材也要纤弱许多,重要的是夏绿绿的眼光从来不会这么凶狠。

一股温热而潮湿的气体携带着某种复杂的异味朝他扑过来,异味里有馊臭、酸腐、腥臊,加上空气清新剂刺鼻的气味。他抬起手想去捂住鼻子,但意识到这是个失礼的动作,又忐忑不安地放下了。他的这些细微的动作变化没能逃过陌生女孩的双眼,她狠狠地盯了一眼这个入侵者,几乎是跑过去,把那个房间虚掩的门关严实了。

夏绿绿把那个房间当储藏室,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放,既有他们使用过的道具,也有她的瑜伽垫,还有已沦为垃圾而暂时没被扔掉的废旧物品。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杜安向艾米丽道歉说。

你可能习惯了这样。她不无讥诮地说,错不全在你,房东应该跟我吱一声。

杜安没告诉她,他把她看成夏绿绿了。

来吧,把你的烟一支支抛过来。艾米丽屈起指头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到了门外的水泥地板上。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弄不懂她是开玩笑,还是真要他那么干。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去偷枣,总是我抢到的最多,枣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到半空就被我拦截了。艾米丽嘻嘻笑着,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杜安将烟从香烟盒中倒出来,托在掌心,向艾米丽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叫她做好准备。而后,他将香烟一支接一支朝她掷了过去,一支比一支的速度快,空气里激起了轻微的摩擦音。他好像看见夏绿绿将养在玻璃瓶中的鸢尾花一支一支朝他扔过来,又一支一支被他接在手上。夏绿绿有些恼羞成怒了,天女散花似的,将手中的鸢尾花撒得满房间都是。而后身子一软,萎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了。他吃惊地发现,掷出去的香烟一支一支落到了艾米丽手上。她用掌心托着香烟展示给他看,每一支香烟都是完好的,没瘪没皱,好像刚从烟盒中取出来一样。

女同事端着托盘站在舞台一侧,杜安走过去,从托盘里拿起一把刀子,用手掂了掂,放回托盘中,又拿起另一把,照样掂了掂,又放回托盘中。都是一模一样的刀子,长短,厚薄,宽窄,像是用同一个模具铸出来的,尾部系着一绺红绸,每一把都被他拿捏过上千遍上万遍。他将托盘里的刀子全部过了一遍,在观众看来,他是在挑选称心如意的刀子。他终于选定了一把称手的刀子,拿在手上,朝舞台中央走去。他走动时,刀子上的红绸好像绶带鸟的尾羽一样欢快地飘动。

他在舞台中央站定,捉住刀子,作势要投掷出去。他做了几下假动作,要把刀子扔出去,可能是觉得没有把握,刀子没敢脱手。在他的正前方,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立着一块背景板,夏绿绿正一脸惊恐地站在背景板前。她瞪大眼睛盯着他,她的瞳孔里有一抹死灰,有一抹飘忽的鸹影。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有什么闪失。他每做一回假动作,她都会尖叫一声,逃出去好远。他被她的大惊小怪惹火了,大概也是责怪她干扰了他的表演,噔噔噔地跑过去,将她拽回背景板前,示意她站好。她好像在勉强配合他,他很不满意,用嘴咬住刀子,双手捧住她的脑袋,将她摁在背景板上。又让她张开胳膊,胳膊紧贴背景板,再张开双腿,整个人站成一个“大”字形。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警告她不要乱动。

第一把飞刀是投石子一般投出去的。夏绿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在有惊无险,砰的一声,刀子擦着夏绿绿的耳朵扎在了背景板上。观众席上有人惊叫一声,许多人张大了嘴巴。

掷出去一把飞刀后,杜安似乎找到了自信,刀子脱手的速度加快了,砰,砰,两把飞刀飞了出去,一把落在了夏绿绿的左耳边,一把落在了她的左肩上方。后面就更快了,砰砰砰,三把飞刀次第飞出,落到了它们该落的地方。与此同时,夏绿绿也变得镇静了,看着飞刀朝她飞过去,一点也不惊慌,甚至还轻蔑似的笑着。只有杜安知道,此刻她的胆量有多大,她的内心就有多恐惧,就有多脆弱。

最后那一刀是从杜安的胯下飞出去的,快若闪电,砰的一声,扎在了距离夏绿绿头顶不过半寸远的地方。这一刀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第一个环节表演结束,夏绿绿离开背景板,落在背景板上的飞刀排成了一个人形轮廓。夏绿绿向观众微微鞠了一躬,而后回转身,将背景板上的飞刀一一拔下来,放回女同事的托盘中。

第二个环节,杜安同背景板的距离翻了一倍,夏绿绿轻声同他说了句什么,好像在叮嘱他小心点。他挥挥手,全然不当回事。第一把飞刀是奔着她的小腿外侧去的,然后是小腿内侧,同样准确落到了预定的位置。这个环节耗时几乎不到第一个环节的一半,很快就结束了。惊险而刺激的是第三个环节,夏绿绿的双手被固定了,双腿也被固定了,想躲也躲不开,想逃也逃不掉。她像只小动物似的被绑在背景板上,等他宰割。她似乎比刚开始时更为紧张,手腕在扭动,好像想挣脱束缚。他朝她做了个手势,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安慰,手势的含义只有他们俩看得懂。她挺了挺身体,仰起脸,眼睛看向半空,脸上是英雄赴死般的慷慨和壮烈。

刀子飞出去时,他是背对着她的,好像不忍目睹有可能发生的惨剧,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飞刀出手是暴风骤雨式的,一刀接一刀,中间丝毫没有停顿。正手一刀,反手一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听到飞刀扎在背景板上的声音,如繁弦急管,观众还没反应过来,表演就完成了。有个十几秒钟的寂静,接着是如潮的掌声,一浪一浪翻卷过来。

杜安的表演不是没有失败过。有一次,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飞刀就离手而去,本来落点是在夏绿绿的耳朵边,结果飞刀位置偏下,把她的肩膀割伤了。夏绿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随之恢复了正常。那天,她穿的是红衣红裤,将她的伤情掩盖了。一轮表演结束,他在背景板前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小摊鲜红的血迹,才知她受伤了。

杜安的舅舅一脚将杜安踹翻在地,顺势踏住他的脊背,从腰间抽出皮带,对准他的屁股狠狠地抽了几下,好让他长点记性。夏绿绿一把捉住了他舅舅的皮带,为杜安求饶,杜安的屁股才没有落到皮开肉绽的境地。

事后,杜安不止一次回想那次失手的经过,得到的结论是,那把飞刀不是他掷出去的,而是飞刀挣脱他的手,独自朝夏绿绿飞了过去。飞刀脱离了他的控制,活了,有了自由的灵魂,它做了自己的主人,朝自己选定的目标奔去。他轻视了它,它要报复他,结果是夏绿绿替代他受到了惩罚。他的失误伤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无辜的她。

成材还是成柳,全看你的了。当年杜安的母亲将杜安托付给杜安的舅舅时,说的是这么一句话。而后,杜安的舅舅将这句话转送给了杜安,与这句话一同交给他的还有一捆飞刀,以及一块类似于镖盘的木板,木板上画着许多圆圈,大圆圈套着小圆圈,一层层往小里套,最后是个墨点。与飞刀和镖盘同时交给他的,还有夏绿绿。那时夏绿绿还是个小不点,面黄肌瘦,像是发育不良。她怯生生的,看谁都不敢正眼瞧。她把他掷飞的刀子捡回来,双手吃力地拔下偶尔扎到镖盘上的飞刀。她把弄脏了的飞刀擦拭干净,交到他手上。练习结束,她帮着收拾整理,将飞刀捆绑到一起。他从来不正眼瞧她一眼,在他眼里,她是个不合格不够分量的观众。

有段时间,杜安的舅舅在演出之前或者演出结束后,会来指导他训练,教他怎么拿刀,怎么控制力道。杜安的舅舅很快看出了他的消极,看出了他的漫不经心。杜安的舅舅将杜安拽到镖盘前,把他的脑袋摁到镖盘上,就像后来他对待夏绿绿那样,把她的脑袋摁到背景板上。杜安的舅舅从夏绿绿手中要过飞刀,对准杜安的脑袋扔了过去。夏绿绿一声尖叫,好像是她被飞刀扎中了。杜安没有头破血流,但他的脑袋被他舅舅扔出来的飞刀固定了,他舅舅走后,夏绿绿小心翼翼地把飞刀一把一把从镖盘上拔下来,才将他解放出来。

你这是怀古呢,还是异想天开?艾米丽在杜安身后戏谑地问。

杜安站着没动,也没回应她,他内心有些厌烦这个女孩。她的存在妨碍他了,本来这时候在他眼前晃动的是夏绿绿,扫兴的是她偏要提醒他,与他共处一室的不是夏绿绿,而是她艾米丽。客厅朝东的玻璃窗很是宽阔,是他同夏绿绿一块改造的,之前是满满一堵墙,在得到房东的允许后,他们亲自动手,将墙拆出豁口,安装了一整块玻璃。因为这扇玻璃窗,这栋独立的小屋有点像加拿大魁北克省的夏洛瓦小屋,室内室外连成了一体,再也无法分割。夏绿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鸢尾花有一种偏执的钟爱。玻璃窗安装完成后的第二天是个雨天,夏绿绿在窗前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天黑了,室内的灯光流泻出去,将她的身影投映在鸢尾花上。她挖了好些鸢尾花,移栽到花盆里,在卧室的窗台上摆了长长一溜。

微风吹过,鸢尾花轻轻摇摆,好像一大群紫色的蝴蝶在扇动翅膀,叶片细长,宛如一把把绿色的尖刀。

艾米丽倒是希望窗前有这么一大片玫瑰,那足够赏心悦目,再不济换成月季也行。如果是一丛丛美人蕉,花开的时候,那种绚烂不是鸢尾花能比拟的。美人蕉的热烈、奔放,称得上是妖冶。她喜欢那种热烈而妖冶的感觉。

杜安到现在都没弄懂夏绿绿为什么酷爱鸢尾花,这成了永久的未解之谜。

艾米丽在给她父亲榨苹果汁,榨汁机急速转动,“沙沙”的响声不绝于耳。这样的时候,她对杜安待在客厅里并不感冒,似乎还很乐意看到他。她曾同杜安约法三章,他回来时必须敲门,在她没有回应前不能用钥匙开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不能进入她的房间;她作画时,他不能待在客厅里。她问他对她有什么要求,杜安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既然没有,那她干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他不能反对。他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苹果汁榨好后,艾米丽用那根巨型针管抽了半管——大概是一百毫升,杜安后来才知道这个分量,艾米丽不在家时,她恳求他帮忙给她父亲喂食,那满满一针管是两百毫升。她指着针管上的刻度叮嘱他,千万不要给她父亲多喂。她给他做过示范,像注射一样,把针管里的液态食物缓慢地推进他的胃里。他替代她去做这件事时,比她预想的更为紧张,他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针管像有些烫手似的拿捏不住。艾米丽的父亲紧闭双眼,像台沉睡的机器一样,不拒绝,也不配合。他还是抖抖颤颤完成了任务。第二次,他依然很紧张,当他推动注射器时,耳边甚至出现了幻听,砰的一声响,好像有类似气球一般的东西炸裂了。他明知是杞人忧天,可内心的恐惧仍旧无法消减。

艾米丽的父亲因为一场车祸成了植物人。艾米丽的母亲在艾米丽读小学时就同她父亲离婚了,后来再也没有同他们联系过。艾米丽的父亲进城打工,供艾米丽上学,艾米丽大学毕业后同父亲生活在一块。艾米丽的父亲出事是在两年前,那会儿杜安已经离开小屋快一年了。艾米丽的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车给人送货,闯红灯,被一辆大货车给撞了。交警部门在认定事故责任时,艾米丽的父亲负全责。杜安听到真相后内心忍不住唏嘘,艾米丽除了瞳孔里划过的一线悲伤外,似乎看不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带给她的阴影。

过两个小时,你帮他翻一下身。艾米丽每次出门时总是这么交代杜安。

他照做了。艾米丽的父亲身体有点沉,他搬动他时尽可能把手脚放轻一些,生怕惊醒了他。艾米丽的父亲脸上很平静,不悲不喜,对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激之色。

杜安干完这件事,立马从那间被夏绿绿称为储藏室的房间逃了出来。当年存放在储藏室的物品早已不在了,空间狭小造成的窘迫和窒息叫人无法久留。最重要的是,他不敢独自面对艾米丽的父亲。

艾米丽进了她父亲的房间,杜安趁机来到了室外,虽然室内经常通风,但仍有酸腐的气味滞留,偶尔嗅到照样叫人不舒服,恶心。杜安转了半个圈,来到鸢尾花丛边。他精挑细选,采集了一束没被风雨打坏的相对完美的鸢尾花。他回到屋子里时,艾米丽正好从她父亲的房间里出来,见他拿着花束,眉毛便皱了起来:瞧你那副贪婪的样子,就知道糟蹋。杜安没有理会,捧起窗台上的一只空玻璃瓶——大概是夏绿绿留下的那只,到水龙头下接了水,将花插在玻璃瓶里。他将插满鸢尾花的玻璃瓶捧回了自己的房间,摆在窗台上。

杜安望着花束出神,以前夏绿绿也是这样,从床上落下来,一扭头看见插在玻璃瓶里的鸢尾花,忽然就定住了,目光被鸢尾花系住了。数只紫色的蝴蝶,一动不动。很多清晨,很多傍晚,都是同一幅定格的画面。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挣扎的心跳,像是从泥淖中爬出来,又像是正从荆棘丛中钻出来。他惊魂未定,他的呼吸是这样,他的心跳更是这样。而后他聆听到了第二个人的心跳,是怯弱的,飘飘忽忽的,时有时无。他看不见她的人影,而她又无时无刻不在。后来,他捕捉到了第三个人的心跳,这种心跳声很有节律,冷静、沉稳,似乎不受外界的惊扰。他听出了她是谁。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艾米丽正站在门口,脸上是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她叩了叩门,见他抬头,朝他招了招手,来,帮我搭把手。

杜安握住艾米丽父亲的双手,让他保持侧卧的姿势。可能是长时间不见阳光的原因,艾米丽父亲的脊背一片寡白,艾米丽双手不停地揉捏,拍打,手法比按摩店里的技师还要熟练。艾米丽父亲的脊背慢慢泛出了些许红色。艾米丽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用手拂了一下掉下来的头发,吩咐杜安,你放手吧。

让我来试试。杜安说。

她挡开他的手,愠怒地觑了他一眼。

杜安从艾米丽父亲的房间出来后,过了一会儿,艾米丽也出来了。她向他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挤出来的,看得出她很疲惫。她在沙发上落座,他背对她看着窗外的鸢尾花。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像是鸢尾花与鸢尾花之间的空隙,是间断的,不持续的。忽然,有哭泣声从他身后传来,丝丝缕缕的,像是细小的昆虫在振翅。他回过头,艾米丽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哭泣声是从她深埋在双膝上的头颅下渗出来的。他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她,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他在她面前站住,向她伸出手,他的指头像是在弹奏某种乐器,无规则地弹动。

她仰起脸,眼眶一片晶莹。

她呜咽着说,是我害了他。 

杜安是有玩飞刀的天赋的,小时候,他用小石子击杀过仓皇逃命的老鼠,击落过低飞的麻雀。他拿铅笔刀当飞刀,远远地掷出去,把瓜棚下小南瓜的瓜柄给削断了。他用铅笔刀摘梨,刀子朝梨树上激射而去,准确地切断了梨子的果柄,刀无虚发,一刀飞上去,一只梨子掉下来。当杜安将这些童年趣事讲述给夏绿绿听时,后者的眼神除了好奇之外,还流露出些许的崇拜。这让他很受用,但这个过程是短暂的,他用来炫耀的资本太少,在老家村子里的生活太贫乏了。他没有太多的经历,也没有什么出路可供选择。

杜安的舅舅不时来检查他的训练成果,杜安的进展让他很是惊讶。飞刀似乎变成了杜安的手,伸出去的手,总能精准地命中镖盘的靶心。他不断变换姿势,变换手势,结果都是一样的。后来,杜安的舅舅拿一块黑布蒙上他的眼睛,让他接着训练。眼到心到,心到手到。杜安的舅舅这么指点他。没过多久,杜安顺利地完成了训练任务,那块黑布成了可有可无之物。

当背景板在夏绿绿身后立起来时,杜安才明白他舅舅为什么把她安排在他身边,自始至终陪同他训练。他同她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他眼里,她不再是一个不屑一顾的观众。有时他觉得她是他的妹妹,好像又不止是妹妹这么简单。训练之余,他同她交谈时不敢看她的眼睛,而她往往会偷偷瞥他一眼,好像被烫着似的立马缩回目光。

第一次,杜安觉察到了飞刀的沉重,他的胳膊是僵硬的,手腕是僵硬的,手指是僵硬的。之前,面对绑缚在背景板上的稻草人时,他把投掷飞刀当成了一种游戏,心不在焉,随心所欲。他一次也没有失手,刀尖像是长了眼睛,总是落在稻草人的周边,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稻草人换成了夏绿绿,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天天在他身边的人,她不是他的仇人,甚至他还不知道仇恨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能把飞刀扔出去?怎么敢把飞刀扔出去?这是一个坎,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挡住了。他要跨过去,必须跨过去,可他舅舅没告诉他该怎么跨过去。他舅舅甚至不来训练场地了,把这个难题交给了他,交给了他和夏绿绿,让他们去完成。杜安的舅舅不关心过程,只问结果。

夏绿绿盯着他时,眼睛里有一种慑人的东西,他辨别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他的刀子要向着那双眼睛飞过去,如果发生偏差,后果不堪设想。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的嘴唇在蠕动,在悄声祈祷。她被钉在了背景板上,好像一只动物标本一样。她闭上了眼睛,只能听天由命。那瞬间,他明白了事情的残酷,杜安的舅舅太残忍了,明知道有可能会出现最坏的结果,还是把她交给了他。谁愿意当活靶子呢?她的生死在一线之间,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看着她,她迎着他的目光。她在等待,像是被告在法庭上等待法官最后的宣判。他朝她掷出了第一刀。他以手势暗示她,刀会落在她的右耳边。随着砰的一声响,她的身体猛地一缩,好像软体动物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着了一样。第二刀掷过去,她的身体仍旧止不住收缩,第三刀也是如此。他让她冷静一些,他的飞刀技术没那么差劲,肯定不会扎着她。她被他说哭了,仰着一双泪水模糊的脸看着他。她跑过来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背景板前,然后她拿起了刀子。他知道她偷偷练习过飞刀,但练习到了怎样的程度,他说不准。你看着,我要扔刀子了。她提醒他,话音未落,刀子就朝他飞了过来。他赶忙往旁边一跳,躲开了,如果不是躲闪及时,说不定刀子早就在他胸口上扎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们最终练成了,很难说是他的功劳。甚至还多出了一些花样,她在背景板前跳舞,他的飞刀总能从她的手势中找到通道,扎到背景板上。

杜安的舅舅迫不及待将他们送上了舞台。之前他们一起上过舞台,她充当他的助手,用托盘端着表演用的飞刀站在一旁,看他用飞刀扎镖盘。当他们置身于舞台中央,特别是夏绿绿往背景板前一站,他的手心突然冒汗了。他用毛巾擦干双手,一边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第一把刀子脱手飞出去时,他知道他们成功了。他的手似乎比他更懂得刀子的去向,一把把刀子像鸟儿一样从他的手心从容起飞,直达目的地。第一次表演结束,他们在掌声中走下舞台后,夏绿绿忽然张开双臂,拦腰抱住了他。她将脑袋贴在他的胸前,好像在聆听他的心跳。

此后,他们一同站在舞台上,享受掌声和喝彩。没有人羡慕夏绿绿,她的工作看起来轻松,但不是谁都干得了的。除此之外,她也练习了一些技能,但那是次要的,属于跑龙套的角色。那些年,马戏团游走于城镇和乡村,像吉卜赛人一样,不停地迁徙,永远在路上。而他们是固定的搭档,在别人看来,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小夫妻。她依赖于他的存在,倘若他甩手不干了,她在马戏团就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大概她也不想沦落到那种尴尬的地步。

私下里,他们开始说话,有时还会开一些玩笑。在团里,她成了他的保护神,有一次,他与一位同事发生矛盾,她居然持刀冲了上去,如果不是旁边的同事及时拽住她,对方肯定被她捅伤了。她像头发怒的小母狮一样,谁也不敢招惹她。她慢慢出落成大姑娘了,身体有些部位饱满了起来,像春天的花蕾一样。他不敢像往日那样放肆地盯着她看,而她却似乎很愿意他那样看着她。她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那种日子是无忧无虑的,由着他们纵情地笑,由着他们纵情地玩,连舞台都成了流连忘返的乐园。有时,他们根本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心领神会了。他们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也用不着去想,将来一定是这样的。

艾米丽建议杜安,去找份工作吧,不然你就是个过客。

她说得没错,他已经做过一回过客,还把夏绿绿给弄丢了。他得把她找回来。他在这里等着她,等她找回来。如果她真的回来了,他们会在此长住吗?他觉得他还是一个过客,他们还是过客。

我可不想把你当成免费的钟点工来使用。艾米丽眨了眨眼睛,朝他搞怪似的笑了笑。

然后,她挎着工具包出了门。她办了个课余的美术培训班,教孩子们画画,周六和周日大部分时间同孩子们在一起。有时她也接点别的活干,帮人画肖像什么的。有时也应邀去学校给孩子们讲课,或是给老年大学的老人们上课。在他到来之前,她外出工作时每两个小时得回来一次,抽不开身时只能请钟点工。

艾米丽走后,屋子里陡然空旷了,有一刻,杜安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站在玻璃窗前,窗外的鸢尾花开得正浓,在阳光下有着明艳的色彩。他找到了活干,干活前,他先探视了艾米丽的父亲,后者依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他走出门去,夏绿绿用来栽过花的陶罐被扔到了草丛里,他从中找到了两只完好的,将它们洗干净了。他找到两株瘦小的鸢尾花,将它们移栽到陶罐里,再将陶罐搬到卧室的窗台上。这两株鸢尾花还是含苞状态,他想总有一天它们会开花的。

干完这些后,他又察看了一遍艾米丽的父亲,给他翻了个身,学着艾米丽的样子给老人捶捶背。而后削苹果,用榨汁机榨苹果汁,再喂食给老人。

杜安清洗干净针管后又没事可干了。他再次出了门,绕过鸢尾花丛,往落羽杉树林里走。以前夏绿绿经常上那里去,一去就是老半天。他看着她穿着白裙子,在树林边一闪,然后就不见了。落羽杉的叶子很是密集,将树林遮蔽得有些幽暗。张眼所见都是粗壮笔直的树干,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空隙很宽,风吹过来有种沁人的凉意。脚踩在头年凋落的败叶上吱吱作响。有什么动物嗖的一声从眼前跑过,是野猫,树林里和鸢尾花丛是它们的乐园。树林的边缘是山脚,山坡上是灌木丛,没有道路可供行走。这空荡荡的树林有什么值得滞留的呢?杜安倚靠在树干上,燃了一支烟,目光望向树林外的光明处。

艾米丽送给杜安一幅画,画面上一只野猫在扑蝴蝶,背景是大片鸢尾花。她给画装上了简易的边框,在墙上钉颗钉子就能将画挂起来。杜安接过画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艾米丽解释说,以前画的。画面上野猫憨态可掬,半蹲着身体,作势要向蝴蝶扑过去。蝴蝶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被花香陶醉了,正扇动翅膀,悬浮在一株开得正艳的鸢尾花上方。夏绿绿曾经没少做慈善,给野猫投食,还做过一间猫舍,有没有猫入住就不知道了。

瞧你这副模样,简直就是个失爱症患者。有一天,艾米丽见杜安又站在窗前发呆,在背后取笑他。

那么,你呢?杜安转过身,盯着她问。

我得离你远一点,你可别传染给我。她好像真的躲避他似的,一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有天傍晚,杜安协助艾米丽护理好她父亲后,艾米丽提议,去走走吧。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站在门前的场地上说话。有蚊子,艾米丽拿来了蚊香,杜安则搬来两把椅子。光影模糊,谁的脸都看不真切。艾米丽说起了学画画的孩子,说到了某个男孩和某个女孩,说到了他们的天真和稚嫩,对色彩的敏感,和成年人大相径庭的想象。他倒是想同她说说她父亲,可不知怎么开口。

说说你吧。静默了一会儿后,她忽然对他说,说说你的过去。

他没有接话。

你不会是个逃犯吧?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反倒像是说他是个电影明星一样欣喜而快活。

我还真是个逃犯。他在氤氲的夜色中低沉着嗓音说。

不会吧?她的声音是夸张的,好像压根不会相信。

他简要地说了一遍在马戏团的经历,当中省略了许多。后来,马戏团的效益不好,他就离开了。

的确是个忘恩负义的逃兵。她不无鄙夷地说,转而又好奇,你说你是表演飞刀的,表演给我看看。

我没有道具了。他有些无奈地摊开手。

表演用的飞刀一直是夏绿绿保管的,他曾经问过她,藏哪儿去了,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他猜想她可能将它们扔了,或者埋到了野地里。对她来说,那些飞刀不是飞刀,而是一枚枚巨大的钉子,将她钉死在背景板上,钉死在马戏团里。她痛恨它们,让它们消失也就在情理之中。

怎么会没有道具呢?我去找找。艾米丽兴冲冲地奔进屋内,立刻找来了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他拗不过她,只得接过水果刀。她踮起脚,在墙上画出一个圆圈。室内有光线流泻出来,能见度不是很高。你是高手,应该不难。她像个孩子似的嘻嘻笑着说。

他将水果刀掂了掂,分量有点轻。他将刀尖掉过来,拿刀柄向前。当他作势要将刀子掷出去时,恍惚间不远处像是有个人影,他停下来,揉了揉眼睛,发现什么也没有。艾米丽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等着看他的表演。他重新拿起了刀子,指头不安地抖动了一下。艾米丽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她画在墙壁上的圆圈。他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自己。随后,他用力将刀子甩了出去,就在刀子快要脱手的刹那,艾米丽忽然把手电筒熄灭了。水果刀撞在墙壁上,被弹回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艾米丽重新打开手电筒,照着墙壁好一阵找,才找到刀柄撞在墙上的痕迹。就你这水准,难怪会失业。她摇了摇头,显然很失望。

后来的一天,她在客厅里靠墙而立,拿着水果刀对他说,信不信我能把你的飞刀接住?

他没敢玩这个游戏,默认了她的说法。

每当马戏团要开拔时,夏绿绿会同杜安玩一个游戏,猜测下一个演出地点在哪个方向,东西南北,排除来路,每次都面临三个选择。他们谁也不会舞弊,谁也不会事先向杜安的舅舅打听。有时是杜安猜对了,有时是夏绿绿猜对了。杜安猜对时,夏绿绿把自己当成奖品,杵到他跟前,你爱咋咋的,噘着嘴,佯装出一脸的不高兴,一脸的无所谓。当夏绿绿猜对时,她要杜安教她练习飞刀,他不答应,你练什么飞刀?!夏绿绿绷紧了脸,到时让你也尝尝当靶子的滋味,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马戏团沿着乡村公路走,一个一个镇子演过去,道路没有尽头,表演也没有终期。慢慢地,生意越来越清淡,观看表演的人越来越少。收入少了,伙食也变差了,条件越来越艰苦。开始时大家还能坚持,相互打气,相信能渡过难关。但时间长了,有人扛不住,离团了。先走的人找出各种借口,说是暂时离开,可一旦走了,便再也不见人影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演员,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离开马戏团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逃跑的主意是杜安出的,这让夏绿绿的眼睛一亮,她早就不想在马戏团待了。他们不敢同杜安的舅舅告别,趁着黑夜溜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坐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客车,就这样进城了。

进了城后,他们才知这地方叫常州亥市,一个藏在山旮旯里的县级市,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他们在城里闲逛了两天,几乎把小城的每个角落都走遍了,有山有水,街边的人从从容容的,好像谁也不着急。他们商量后决定暂且待下来,便到处寻找出租屋,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他们身上的钱不多,总希望找到便宜一点的地方。偶然间,他们找到了一栋小屋,虽然位置偏僻,可几百元一个月的房租对他们来说太理想了。

他们预交了房租,住了下来。他们急于要找到工作,不然没法待下去。很快,夏绿绿进了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工资不高,勉强能够维持生活。而后,杜安去了一家业余武校当教练,教孩子们习武。马戏团有位拳师,曾在少林寺练过武,杜安在练习飞刀之余,跟随拳师学了不少招式,罗汉拳梅花拳什么的,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有几个爱好武术的孩子对他崇拜得不行,还到小屋里来做过客。夏绿绿不得不耗费一两天的工资,买了水果和酸奶来招待他们。杜安本想给孩子们表演飞刀,夏绿绿却怎么也不愿意把表演用的飞刀拿出来,最后孩子们带着一脸遗憾的表情离开了。

以前在马戏团的日子像是在一艘不靠岸的船上,而现在他们搬到了岸上,生活的节奏完全变了。夏绿绿早出晚归,一天三顿有两顿饭是在餐厅吃的。杜安工作的时间在周末,一周有五天在小屋里休息。日子就这么稳定了下来,那种类似于流浪的生活彻底结束了。有时他们会猜测,马戏团还在不在,如果在,这会儿迁徙到哪里了,答案是没有的。他们不敢回老家去,马戏团的人大多是亲戚,要么是乡邻,他们没脸见他们。

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并不平静,夏绿绿工作的餐厅倒闭了,她失业了。她想去找份别的工作,帮一家服装店看店,干了不到两个月被辞退了。这两个月她就没卖出过几件衣服,老板从她身上赚不到额外的利润不算,还倒贴工资给她。后来,她只得继续去餐厅做服务员,工资比先前还要低一些。有一天,她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花了大半年的工资报了一个瑜伽班,有限的几天假期全趴在瑜伽垫上。瑜伽班的教练一个劲地鼓励她说,凭她这身材,练个半年,就可以当教练了。而最终的结果是,夏绿绿瘪瘪的臀部怎么也练不成教练嘴里的蜜桃臀。

夏绿绿第二次失业后,再也不想出去找工作了。她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待在小屋里,做饭,洗衣服,搞卫生。有时连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她变得很不耐烦,易怒,本来高高兴兴的,一转眼脸上阴云密布,比春天的天气变化还要快。他们开始吵架,任何一点小事就能引发战争。杜安只能让着她,他要是一回嘴,她准会哭,站在玻璃窗前,眼泪悄无声息地在脸颊上流淌。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走过去搂住她,有时她会拼命挣扎,有时任由他搂着,他的搂抱并不能止住她的泪水。有一天,她在他怀里仰起脸,眼泪婆娑地对他说,你知道吗?我总盼着那把刀子偏一点点,扎在这儿。她捉住他的一只手,按在她的心脏部位。他被她的这句话震惊了,身体战栗不止。别说傻话。他紧紧地搂着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什么。

夏绿绿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唯一能够吸引她的是窗外的鸢尾花,以及在鸢尾花中蹦来跳去的野猫。早上起来时,杜安看见她站在玻璃窗前,晚上熄了灯,四下里一片阒寂,她还是站在那儿,像个梦游的人一样。有几个晚上,她趁他睡着了,一个人跑去了落羽杉树林里,一直待到天亮才回来。他弄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他试着向她了解原因,她却什么也不愿意说,再追问,她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湖水一样淌了出来。

小屋里变得沉闷,令人窒息,好像缺少氧气一般。杜安为了躲避夏绿绿,同时也为了增加收入,在一家名为乡村酒吧的酒吧找了份杂务工。夜场收工时往往是凌晨一两点,他回到小屋时夏绿绿多半睡了。她在睡梦里还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酒吧里有舞台,每天晚上演不同的节目。有一天,杜安找到经理,询问可不可以让他上台表演,经理问他会什么,他说表演飞刀。经理说先耍给他看看,行就上,不行就滚蛋。杜安回来同夏绿绿商量,她死活不肯,你要表演找别人去,我当靶子当够了。

他们狠狠地吵了一架,好些天,夏绿绿都没同杜安说过话,他有意挑起话头,她也不接话茬。他就是那次萌生去意的。他在落羽杉树林里转了半天,如果不是后面被山堵着,他早就从树林那边转出去了。后来的一天,又因为一件细小的事情,不知哪里惹怒了她,她故伎重演,连哭带闹。无论他怎么安抚她,怎么好言相劝,她就是不肯安静。杜安就是那天晚上离开小屋的,离开前,他将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去找表演时用过的飞刀,在储藏室里没找到,便空着手离开了。

有一天,艾米丽拎回来一袋菜和几罐啤酒,她说她请客,让他好好撮一顿。杜安以为她要感谢他,瞧她那兴致,不便拂她的意,只得答应了。她问他可不可以吃辣的,他说可以,微辣吧。她的厨艺很不错,几个菜端上桌,让他的味蕾大开。他很久没有尝过这样可口的饭菜了,免不了夸赞她的厨艺,她听了似乎很开心。两个人边吃边聊,艾米丽的谈兴很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他在听,偶尔附和一两声。说到后面,她可能是不胜酒力,脸红了,眼眶也红了。她说起了她的初恋,上大二时,她同本系的一个男同学恋爱了,爱得死去活来的,毕业后她要回常州亥市,他不愿意来,就分道扬镳了。

就这么简单,拜拜了。她回来后,他甚至连电话都没给她打过一个,好像他们根本不曾恋爱。

为了该死的爱情,干杯!

她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生怕她跌倒,赶忙扶住了她,她用手推开他,把酒杯举过头顶,来,干杯!干杯!酒液像雨水一样泼溅,他不得已把她的酒杯抢了过来,放到桌子上。她去拿酒杯时一个趔趄,栽倒在他怀里。他只好抱住她,想把她架到沙发上。她忽然嘤嘤地哭了,仰起一张泪痕斑斑的脸,你能抱抱我吗?今天是我生日。

他将她搂在怀里,她把脑袋伏在他胸口上。他感觉胸口那儿湿漉漉的,被她的泪水浸湿了好大一块。那个地方也曾被夏绿绿的眼泪弄湿过。

我就想忘掉这一切,要是我失忆了,那该多好。艾米丽离开他怀抱后羞赧地笑了笑,似乎让他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好像同她交换秘密似的,讲起了在马戏团的往事。他从自己进入马戏团讲起,他妈妈想让他跟着舅舅谋个出路,而后他舅舅让夏绿绿陪伴他练习飞刀,没过多久,他就知晓了夏绿绿是他舅母娘家的侄女,他舅舅是想将他们撮合到一块,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马戏团里的确找不到人愿意来当活靶子。夏绿绿原本也不愿意,但是被杜安的舅舅威逼利诱,勉强才答应。他知道她内心的挣扎、无奈,那一次他舅舅惩罚他时,他以为要被舅舅一刀结果了,历经的恐惧,无助,她比他更甚。他不知表演过多少场,只发生过一次失误,可是越没有失误发生,越担心发生失误。夏绿绿被固定在背景板前,他何尝不是被固定在那里?他们被杜安的舅舅捆绑了,被马戏团捆绑了。在马戏团走下坡路时,他们逃了出来,他们把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解开了。刚到常州亥市的那段日子,他们别提有多高兴,有多自由。而后来,夏绿绿发生了变化,先是郁郁寡欢,后来又变得暴躁易怒,情绪极不稳定。他至今弄不明白她当时怎么了。他受不了她的臭脾气,选择了离开。

你真是个大浑蛋。艾米丽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他也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大浑蛋。

当时,我们就住这儿,住在这小屋里。他告诉艾米丽。

你确定你们住在这儿?艾米丽听了一愣,盯着他问。

没错,是这儿。他回答。

你以为她会回来,会回到这儿来?艾米丽冷笑一声,不理睬他了。

杜安后来还是接受了艾米丽的建议,找了份送快递的工作。他寄希望于遇见她,如果夏绿绿还在常州亥市的话。他每天骑着电动三轮车穿街过巷,说不定真有可能遇见她呢。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当初他们也没想到会到这里来。

他空闲的时候,仍旧会给艾米丽当免费的钟点工。

有天早上,他发现夏绿绿站在床前,阴沉着脸,指着窗台上的鸢尾花问,是不是你栽的?你看,都枯死了。他一惊,醒了过来,窗台上的鸢尾花活得好好的,已经开花了。这时候,他听到了艾米丽的哭泣声,声音不是很高,但也不低。他听出了其中的悲伤,让人鼻子发酸,眼圈发红。

艾米丽的父亲去世了。杜安请了几天假,帮忙料理后事。来帮忙的还有那些孩子的家长。丧事从简,想复杂也不可能。事情结束的第二天,艾米丽向杜安告别,她要把她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她不会再回这里了。

他拥抱了她。

有缘再见。她离开他时说。

有缘再见。

屋子里突然空寂了下来,一只野猫从玻璃窗外经过,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内。窗外鸢尾花的叶子一片繁茂,仿佛立着无数把郁绿的尖刀。杜安想起某个下午,夏绿绿赌气跑出了小屋,不知去了哪里。小屋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无生气。他有些慌乱,好像被空寂攫住了。夏绿绿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了落羽杉树林。她在树林里待了一下午,直到暮色四合才回来。而现在,杜安又被那种空落的感觉捕获了,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沮丧和落寞。他决定离开这儿。

一周后,杜安辞掉了快递员的工作,收拾了行李。他将钥匙归还房东,并要回预交的押金。房东要将押金交还他时,眼睛忽然一亮,你是不是先前那个?杜安站着没动。你就是那个,同那个姓夏的女孩子一起的。房东终于认出了他,你知不知道?你们把我给害惨了,这押金不能退给你。杜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房东说,那女孩……给你留了一封遗书,还有一捆打磨得锃亮的刀片,你要是想看,找警察要去。

【樊健军,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斑鸠入画图》《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第四届《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