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8期|蔡小容:旧梦连环·农耕
扶犁摇耧,扬场放磙
九岁那年的暑假,我跟妈妈回广东看望外婆,在乡下住了四十天。那些天里,村里的人们,尤其是孩子,都看稀奇一样地看我,议论我的穿着,嘲笑我的说话,我走到哪儿都拂不开他们的目光。看,大热的天,她还着袜哩!嘿,她下河了,要洗身吗!她总看书,吃饭看书睡觉看书拉屎看书!她从鸡窝里捡到个蛋,放板凳上,滚到地上摔碎了!——“ngà孱孱”,他们用这句客家话来形容我,就是“傻乎乎”的意思——城里来的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多傻!
一个漫长的午后,他们都在歇晌,我跟外婆到田里去。外婆打赤脚,我也打赤脚,很快我就走不得路了,遍地石子扎脚,且大地是这样的滚烫。而外婆全然不觉,她在田里摘了些菜,把菜筐抵在腰间大步走,我颠颠跛跛跟在她后面,她的脚和她踩踏的泥土砂石一样粗粝,这是几十年乡间路走出来的脚。
——想起这一幕,是因为看这本《彩色的田野》中的描写:“烈日当空,脚下的土地被晒得烙铁一般,整个田野像个大蒸笼……”夏天的午后,城里来的姑娘毛莲在跟村支书学锄地。这个时分,天太热,农人们都不下地了,歇晌,或找地方乘凉,而毛莲因为没学会锄地,就趁这个别人歇着的空当,顶着烈日学和练。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有多少城里的姑娘下了农村。她们不像现在的我一样,用抒情的目光看田野,看菜地,看乡间小路上的一排杨树,玄想种种情味,她们是去农村实干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莲刚来,没捏过锄头柄,跟表妹毛丫学,学不会。锄头不听她使唤,用劲锄,豆苗锄掉了,野草还站着;两只脚也不晓得放哪里,前边没锄好,后边又踩平了。“表妹,这锄地,关键是什么呢?”表妹做惯了农活,得心应手,但说不出“关键”,教了表姐一上午,教不会,懒得教了。
午后,天热不能下地。毛丫要去村南柳林里乘凉,想起表姐,来找她,不在屋。出去找,沟边,树丛后,凡有阴凉的地方都找遍了,没见她的影子。忽然远远看见豆苗地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村支书,一个是表姐。一个教,一个学,教的是那般耐心,学的是那般认真。毛丫不好意思了,还是表姐看见了她,她忙跑过去夺表姐的锄,表姐却抱着锄头不放手。
关于城里人下乡学做农活,我一直记得小学时看到《故事会》里乡人嘲笑下乡知青的说辞:“大粪不加水,烧死了自留地里的蒜薹。”我非常喜欢王安忆的小说《临淮关》,她形容知青小杜的活计不差:“锄把握得很有样,苗和草分得一清二楚”。小杜生得俊俏,性情有些落落寡合,七月天锄豆子,她一身长裤长褂,手上一副白手套,头上一顶大草帽,帽檐上搭一条手巾,垂下来罩住脸,站在地头上十分古怪。她爱惜自己的好水色,怕被太阳晒坏。
毛莲勤学苦练,夏时学锄地,秋收学收割,秋耕时节学扶犁——农活有多少种?多着哩。在北方,衡量一个农民要干的农活的专业水平的词有:扬场放磙、摇耧撒籽、犁田耙地、撵车上窑、碾米磨面、扒畦平地,等等。如果这些活都能干,那就是村里种田的好把式。
摇耧是什么?耧,又叫耧车、耧犁,是以畜力或人力进行播种的农具,前面拉,后面把扶,边走边摇,开沟和下种两项工作同时完成。种麦子,叫耩麦,耩麦的主要农具就是耧。耩麦需要多人团结协作,中间一人驾耧,两边各三四人拽耧,后边一人摇耧,随着耧铃的叮当声,麦种从耧斗里通过耧腿、耧脚,均匀地播到土地里。其中,摇耧的人最为关键,技术要求也最高,他得根据土地的软硬、种子的种类、耧车的快慢确定摇耧的幅度和频率。提耧的高低,决定了播种的深浅;摇耧的快慢,决定了将来麦子的稀稠;耧车既要掌稳,又要摇晃,还要保证播种的行距、深度、疏密一致,便于出苗后的通风透光和田间管理。因此,会摇耧的都是好把式,技术如何不用近前看,老远听那耧板的声音是否均匀有节奏就知道了。好把式甚至能在一大片同时开犁的田里听着好几台耧犁的耩地声,分辨出哪台的种子点稀了,哪台又点密了。
这本《彩色的田野》里恰好讲到了这一点:“摇耧是农活技术中的‘尖端’。”毛丫都不会,可毛莲要学。她俩牵来牲口,领来麦种,扛来耩子,选一块地,毛丫领牛,毛莲摇耧,叮叮当当干起来。确实是难,她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摇不好,种子抛撒得满地都是,毛莲一慌张,急忙用力往下按,咔嚓一声脆响,耧车撞到地底一块石头上,耩铧尖子被碰断了。
毛莲终于学会了摇耧,称得上是姑娘队里的头把手了。毛丫心里不服气,春耕开犁,铆着劲儿想跟毛莲竞赛。她起个绝早,选了一犋好牲口、一张好犁子,来到田里分好地块插上犁,预备开干。一声鞭响,十几张犁飞快地同时向前,毛莲一手执鞭,一手扶犁,大踏步走着,不到五个来回已把姑娘们远远抛在后面。毛丫超不过她,心里发急,眼睛又要看她,手里的犁子不觉越揽越宽,田里剩下了一溜犁埂子……
一群姑娘,都是做惯了农活的好把式,想象她们的动作、言语、神情,欢欢喜喜,你争我抢,真是欢快啊。也是王安忆写的好句:“地里有一个好把式干活,田边过路的人,都会伫步观赏。看他一招一式,又简洁又有效,相当优雅。”春耕是在初春,春天来了,人们心里是那么喜悦——
春天,开犁、播种、插秧、采桑;
夏天,耕田、锄草、割麦、打谷;
秋天,灌溉、追肥、防虫、秋收;
冬天,积肥、育苗、土地深翻。
绿树村边合
老胡拍了这幅图给我看—— 一个老农扛着锹走在田间,身后满山遍野都是庄稼地,远处一排高大的杨树。“看,多喜人。”他是山东人,在农村长大,喜好乡间景物,我也最喜爱乡村图景。
又一幅—— 一个姑娘赶着大车运小麦,车上麦子堆得高高的,姑娘挥着鞭子,拉车的两匹马毛色一深一浅奔跑在田间,马腿隐没在田里看不见了。麦田大片留白,仅略微勾勒掀动的麦浪,几只燕子在欢快穿梭,远处一排树。“作为一个北方长大的人,看这幅图太有感了。”老胡说,“就是我们村东头那块地啊。”
再一幅——木匠收拾好他的锛、凿、斧、锯,背着工具箱走出村口。哪儿算是村口呢?是一座桥,木匠正走过桥头,前面道旁两排大树,远处一队青年在田里劳动,一个姑娘向他招手,那是他的女儿。
这些画面真是吸引人。因为是断续的几幅,不知道情节,而画面又着意营造某个情况引起的戏剧性,或描摹某种环境、气氛,也就特别地引人遐思。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山东农村:田间地头、瓜棚李架、农舍院落、炕头灶屋。这些山东版的连环画多是由各县级文化馆供稿,老胡拍了封面给我看——《扬鞭催马》《三定桩》《瓜棚记》《都愿意》《参观之前》。
我存了图,准备慢慢看。起兴想买这几本书,去网上搜,价都不低,地方性的连环画流通有限,越罕见就越珍贵。我试着问老胡借——对他们这样极其在意品相的连迷来说,借书,是割肉哩。但他马上说没问题,他的宝贝结结实实塞满了他家中的所有地方,闲时就翻出几本来细品,可想他心里有多美。周末他在家翻箱倒柜,仔细包裹,发个特快,这几本书就坐着飞机从山东到武汉了。
五本乡村小书气质如一,情节也相近,我珍惜地一本本看下来,最喜欢的要数《参观之前》。
盛夏,漫山遍野葱茏碧翠,作物长势喜人。北方有些什么庄稼?玉米、豆子、谷子、芝麻、花生、红薯、高粱、棉花……田野里远远的成行的树是些什么树呢?杨树、槐树、松树、榆树、枣树、柳树、枫树、桃树……北方的树。不管哪里,有树就好看,绿树村边合,是我最爱看的景色。
公社明天要来人,参观永实大队的田间管理。口信捎到大队,宣传委员高承志焦急了,心里埋怨老支书不早点捎信回来。他马上准备,隔着河向二队队长大虎喊话,让社员们赶紧突击路边的活儿;又去学校,安排老师立即把大街小巷都刷上“欢迎参观”的大字标语;自己则去大队办公室赶汇报材料,突出成绩、拔高成果,体现先进单位的风貌。他的做法在今天是所有单位的一致惯例,而当时的社员们议论纷纷,意见很大。大虎以为这是老支书的主意,当面就说:“老支书,我对你有意见!你为了应付参观,让各队集中劳力突击路边的活儿,这不是弄虚作假是什么?”几方情况一汇总,发现原来都是小高布置的任务;老支书和其他人不约而同都来做小高的思想工作,帮助他认识自己的错误。几方情况的场景,画家都画得极有生趣,每一幅都是那么惹人喜爱。
——老支书用铁锹把粪筐扛在肩头,从田边走过。大虎在田里招手叫他,穿过玉米地向他走来。两人坐在砖垛上说话,急切时近景,沉吟时中景,镜头拉远,两棵树进入画面。
——老支书进村,看见学校的老师在刷标语。画面左下的一半,树木繁茂,好几种树深浅交错;另一半是老师带着小学生在刷标语,而先前高承志来布置任务时,孩子们是在学校里跳皮筋。
——大队办公室是个院子。老支书跨进院门,先把筐里的粪倒进肥池子,在办公室里写汇报材料的小高看见他,推开窗户笑着招呼,随即走出来,两人在院里说话。院子里有三个大柴油桶,两个立着一个横倒,老支书坐在板凳上抽烟袋,小高就坐在那个横倒的大油桶上,喜形于色,想必是一边说,一边用脚点地让油桶在地上前后滚动,他此刻的心情以这个姿态来表达,实在是太恰当了:轻、浮、扬扬得意。画家是怎么想到柴油桶这个道具的呢?支书和小高走出院子,画家也转换到一个高视角,俯瞰他俩边走边谈的身影,视野中大面积的是几间村舍的屋顶,烟囱里冒出炊烟,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小高回到家中,坐在房里呆呆出神。这幅图从他屋外的灶间取景,门帘撩起,他就坐在门的方框里,以手托腮;门外是锅灶,以及菜刀锅铲笤帚刷子之类,最妙的是墙上挖了个上圆下方的小窗洞,其中放了一盏油灯,在灶间做饭时还可窥看一下小高在屋里干啥。
——小高的妹妹也来批评她哥,她进屋,我们也跟她一同进屋,看见了小高屋里的陈设。原来他的帐子是透明的,透出床后的窗户;再一转角度,又能看见外面的灶屋,和墙上的小窗洞。要开饭了,饭摆在院子里,妈妈让妹妹叫哥哥吃饭,妹妹隔窗往屋里一看,哥哥还在托腮思考,就冲妈妈摆摆手。
一幕幕图画都是这么生动趣致,乡村的景物和场景,是如此富有生活的情韵。
小高的错误是什么?老支书的话清楚、透彻,让人心头明朗:
我们应以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迎接参观的同志。如果为了本单位的所谓“荣誉”而搞形式主义,弄虚作假,就违背了毛主席的教导:“共产党员应是实事求是的模范。”
所以,小高设计的参观路线,绕开五亩涝黄了的玉米苗,直接带往亩产最高的丰产方,沿途还特意赶活儿,就是错误的。参观的路线不能拐弯,好的孬的都要让人看!这个朴素的道理,今天也应该再拿出来让人们好好思量思量。
小高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出门去找大虎作检讨,恰好碰见大虎来找他,两人亲热地握手,边谈边向会场走去。这幅图取景村子的一角,两所村舍建在高处,可拾级而上,侧边有面照壁,屋后林木高大浓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空中,几根电线斜牵,不知怎么就提示出了会场和大队——如果故事在这一幅结束,我认为会是最佳,意犹未尽、回味无穷,胜过其后以会场上人们的具体发言作结。
【蔡小容,1972年生,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英美文学硕士,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著有《日居月诸》《探花赶考录》《一间中国的房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