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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越活越通透的阎纲
来源:文艺报 | 梦 萌  2025年08月14日08:37

“通透”一词本意是形容没有杂质,干净透明,通风透气,引申为对事物了解透彻,做人做事表里一致,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在我看来,通透就是透明。

作家或作品以“透明”示人的例子不少,如汪曾祺“透明与滋润”的意象美学、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的象征性、残雪深层结构的“纯”与“透明”……这种“透明”亦即“通透”的理念,基本特征就是追求高度真实、高度透明。然而真正从理论到实践达到“通透”者,大约除作家、评论家、编辑家阎纲而无出其右者。在现实生活和文学生涯中,他时时处处都表现出那种童稚、率性、纯粹、敏感、天真、赤诚、通透等天赋秉性。知世故,明世故,却不世故。看透自己,看透世界,更看透人生。概括起来就是:思想的通透,文心的通透,情感的通透。

思想的通透

我与阎纲老师相识于20世纪90年代初,当时我的长篇小说《爱河》刚刚出版并由陕西电台长篇连播,此时他恰好回老家探亲,我专程去礼泉拜访了渴慕已久的他。我自然没忘记赠送《爱河》给他,他欣然接过书,说他在广播上听到了,并热切地向我表示祝贺。经过半天的交流互动,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温文尔雅,和蔼可亲,长得不胖不瘦,说话不急不躁,走路不紧不慢,是关中人常说的“刚板硬正”的那种人。

三十多年后他离开京城,走上一条文化助乡的道路。我多次拜见阎老师并精读了他新出版的两部著作,对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又增加了“坦诚通透”的新感觉。他虽已九秩高寿,然言行态依旧,精气神依旧,一颦一笑都充满孩童般的纯粹。他常以此为傲,自诩“活到老,学到老”。

2019年,阎老师回老家探亲时,突然改变主意,告诉乡亲们:“老汉我不走了!”他从此告别了京城舒适的生活和亲人故友,住进陕西礼泉一处养老中心。近六年来,这位自称“马三立”的瘦削但矍铄的耄耋老人便整天奔忙于礼泉、咸阳、西安的市井阡陌。他与本地作家交流,参加各类文化与文学活动,创作出版了《我还活着》《礼泉作家论》《我在场》等三部著作。更繁杂的工作是为作家们写序、写评论、写传记,讲习、座谈等。孔子号称“门徒三千”,阎老师的“门徒”何止三千啊!这对于一位形容枯槁、身缠导尿管、近94岁高龄的老人来说,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现在,阎老师除了日夜相伴的98岁大哥,以及常来探望的京城儿子,他没有其他亲人。他说他的亲人就是乡友和读者。他也没有其他私密,他说他的私密就是满脑子的想象和没完没了的文字。吃的大食堂,住的单身房,码的方块字,说的大实话,一切都公开透明,毫无秘密可守,连思想也全部交付给文学,只剩下孑孓肉身。

当年在特殊岁月,他身心受辱,曾三次想自杀,又觉如此死得不明不白,得靠精神活下去。他总结为三句话:“人活着靠精神,死了留下精神,死也死得有尊严、有精神。”

他膀胱出血,长年身带排尿管,过多饮水又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但他以超常的生命力和文学使命感支撑起孱弱的躯体,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畅达,越活越通透。

他毫不掩饰地自我解剖,连后事也广而告之于天下:“余曷人耶,却苟活于今。活就活个明白,说人话、做人事。年齿九十,该拉秧了。回望一生,敬畏先贤,臧否人物,仰慕血写的人,感恩图报,终老于九嵕山下。”他甚至给儿子和友人撂下铿锵遗言:“巴金建造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就是作家的八宝山,馆藏的著作就是作家的骨灰盒。我死后,骨灰一半撒在北京住所的护城河里,另一半撒在礼泉九嵕山的柏树林里。”

这是怎样通透的思想啊?

文心的通透

阎纲老师的《我还活着》《我在场》是一对姊妹篇,也是他完整的“心灵史”和“人生绝唱”。这两个由主谓词组构成的书名,如同他的人和作品一样,是那样真实、纯粹与通透。“我还活着”,“活着”二字代表他生而自信,活得明白。这既是对命运的叫板,也是对恶人的贬斥;既是对亲人的抚慰,也是对自己的赋能。“在场”,则指见证和互动。“我在场”,在什么场,怎么在场,和谁在场?……如是,一次次见证,一次次论说。

阎老师历经风雨,精耕文坛七十余载,是我国文学艺术领域名副其实的打夯人。他先后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和文化部,参与过《文艺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文化报》等八家“国字号”报刊的创刊和编辑工作,主编和参编了诸多文学艺术典籍,创作出版了数百万字的个人著作。他的笔触涉及古今众多文学艺术大师,扶持帮助过的文学新人不计其数,文学主张、文艺思想和审美取向影响了许多人。

他对雨果《悲惨世界》“善恶观”的引申和情感共鸣,对老舍《茶馆》“单看语言文风就很绝”的美誉,对柳青《创业史》“文学社会史”和“理想国、心灵史”的褒扬,对冰心“杂文的散文笔法”的拥趸,对王蒙“小说情人”的深度探究,对蒋子龙《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的鼎力举荐,对陈忠实《白鹿原》“诗魂在精神”的赞许,对高晓声系列小说中“陈奂生性格”的新发现……多少名家及作品得到他深刻而准确的解读和推荐。

他的文学风格独特,在“劁地菜”的结构和节奏基础上,追求一种“天女散花”式的审美效果。具体表现在,一是贴近现实、贴近生活、贴近心灵,真情实感;二是接地气、通人脉、踩热点,颇具针对性和亲和力;三是思想深刻,直击人性的痛点,给人以启迪;四是篇幅短小精悍,语言通俗晓白,多有金句警句,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他曾说:“我的教训大于经验,与其回答我怎样写,不如回答我想怎样写,这样一来,追求也在其中了。”他强调:“通感能够突破人的思维定式和语言的局限,增强文章的艺术表达效果。通感突破感官的局限,使美感更加丰富,也让读者各种感官共同参与和感悟。”

他谈到柳青遗作《在旷野里》时说:“在这旷野的四顾茫茫的道路上,人们到底如何前行呢?该如何‘提出自己的问题’呢?作家又该如何进入‘提问式写作’呢?这些仍然是21世纪的中国作家严肃思考和回答的问题。”他很重视西方文论中的“接受美学”,认为作家、读者必须彼此投缘,感知感应,双向互动。他认为小说评论重点是人物,“通过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的剖析对文本进行审美判断。剖析人物应着眼于内心冲突、情感反差这一从多元对立到一元统一的变化过程”。对不健康的文艺思想和社会现象,他敢于直言,语言犀利,直捣黄龙。在娓娓而谈中,一个个作家及其作品一起被置于无影灯下。

这是怎样通透的文心啊?

情感的通透

在散文创作上,阎纲始终主张“素材要真,细节要真,感情要真”。他的作品之所以为广大读者喜爱并屡屡获奖,正是因为这三个优势。在他心中,乡情永远是一壶饮嗜不尽的陈年老酒。无论写父母还是叔伯弟兄,无论写儿时的百草园还是老家的“孔乙己”,无不浸润着自己对家乡故园的殷殷深情和千般眷恋。

他回乡后与他的大哥同住养老中心,大哥住三楼,他住二楼。他很重视亲情,常常上楼为大哥请安,送吃的。他对本地作家十分爱护,先后走访了盲人作家、戏曲作家、农民作家等数十人次。有位高中教师出身、靠摆地摊供儿子读书的九旬老人徐良才,创作了近百万字的书稿,却无钱也无门路出版。阎老师得知后无比惋惜,对他进行了13次家访,一边帮其修改书稿,一边千方百计促成出版。一部《打工路上》,既让徐良才老人实现了终生夙愿,也使人间从此多了一则佳话。

在困难的日子里,阎老师的母亲一人管娘家和婆家两户家务。当发现小弟弟头顶扎进一枚钉子时,当两个弟弟哭着要跟她去婆家时,当侄女远嫁、亲人分离时……她再也无法忍受,回到屋子里大声恸哭。后来阎老师常跟人说,母亲是被眼泪淹死的。母亲哭得真切,阎老师写得真切,读者感受也很真切。这就是文学的魔力。

最让人惋惜的是,阎纲老师的女儿阎荷英年早逝,这将他推入了至暗时刻。他的女儿多么活泼可爱而才华横溢啊!年仅38岁,正是出成果和享受人生的辰光,病魔却纠缠了她整整两年。她长期住院,两次手术,多次化疗,输血、打吊针、抽腹水、被下病危通知书……阎纲老师就这样死守在病房,和女儿一起承受炼狱般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他还曾偷偷喝尿,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尿疗试验,但最终失败,对女儿的病情毫无作用。他在女儿病情危急之际,多次亲吻她的前额,当女儿被送进太平间时,他的最后吻别让众人泪抛。后来,阎老师为女儿创作了《我吻女儿的前额》《三十八朵荷花》《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读者无不动容。

还有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是阎纲老师与被称为“中国报告文学的保姆”的前妻刘茵老师的感情纠葛。对此,阎老师始终充满愧疚,自认此乃他的人生“走麦城”和感情“炼狱”。结局却出人意料且感人,堪称“破镜重圆”,虽然这个圆不是家庭的团圆,而是感情的回归和圆满。他们各自完成了救赎和包容,心是相通的,感情是相融的。互相念想、互相走动、互相关照,直到刘茵溘然仙逝,他们用真情谱写了一曲令人悲喜交加的爱情挽歌。特别当有作家要将这些隐情付诸报端时,周围朋友多持否定态度,阎老师却超然达观,超越世俗观念,不但同意发表且将题目改为“阎纲的忏悔”,同时自我解嘲地告诉作者:“给刘茵安魂,棒打薄情郎。”

这是怎样通透的情感啊?

“光辉通透夺星耀,蟠潜惊奋斗蜃蛟。”

记得在一次聚会中,阎老师对我说:“文学是人学,人的情欲学,动人心者莫先乎情。文学是理想融入天赋的合成,无天赋即无创新,无创新即无情感。”他还讲了苏格拉底临终对好友的嘱托,“我欠了伊斯科莱普斯一只鸡,你一定替我还给他!”可见阎老师自省之心何其良善,为文之道何其坦然,做人做事何其通透!

祝愿阎纲老师越活越通透,九秩精彩,期颐成真,永葆生命和艺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