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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永:张辽戟与尉迟枪
来源:谚云(微信公众号) | 李建永  2025年08月07日16:02

我的家乡朔州,在雁门关外,属于古代征战之地,所以我为家乡的“人文历史”总结了一个特点:“文弱武强”。

在我青少年时期,雁北地区十三县加上大同市——到1989年朔州建市,又将雁北十三县分别划归朔州市与大同市,而这两个市历史上能够拿得出手的文人,也就是我们山阴县的王阁老一人而已。

王阁老的老家,离我家只有十五六里。父亲的姥姥家姓王,是王阁老那个村的,所以父亲当年很喜欢给我们兄弟捣王阁老的古记。

王阁老本名王家屏(1537年—1604年),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任内阁首辅,家乡人尊称为王阁老或王阁爷。据清代张廷玉撰《明史·王家屏传》记载:“王家屏,字忠伯,大同山阴人。隆庆二年进士。(万历)十二年擢礼部右侍郎,改吏部,甫踰月,命以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去史官(修撰)二年即辅政,前此未有也。(万历十九年)家屏遂为首辅。家屏柄国止半载,又强半杜门,以憨直去国,朝野惜也。又二年卒,年六十八。赠少保,谥‘文端’。”——以上仅摘其要者。史臣评述王阁老“性忠谠,好直谏”,多次“硬刚”万历皇帝,并请求“愿赐骸骨还田里”,最终“以憨直去国”,只做了半年内阁首辅。史臣张廷玉对其评价:“《传》称:‘道合则服从,不合则去’,其王家屏、沈鲤之谓乎?”

这就是典型的山阴人憨直较真之脾气秉性。

尽管王阁老被后世称为“王文端公”,尽管王阁老著有《复宿山房集》,然而其“文名”,却是因为官,而不是文。不像我们另外的那些山西文豪老乡们声名响亮,如“初唐四杰”之一的绛州王勃,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又如唐代“边塞诗人”绛州王之涣,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与“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等金句;以及河东柳宗元、蒲州王维、夏县司马光、解州关汉卿等大手笔,以文称雄,传唱千古。

所以说,历史上的故乡,“文”偏弱。

不过,说到“武”就不一样了,超强!

在浩浩华夏五千多年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那些呼唤英雄也是英雄辈出的时代,三国与隋唐必有与焉。而我的朔州老乡三国张辽与隋唐尉迟敬德,彪炳其中!在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武庙”中,所增列古今名将六十四人及其画像,即有三国魏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与唐代右武候大将军鄂国公尉迟敬德。据说张辽在吴地被呼“辽来”,可以吓小孩止哭;尉迟敬德亦是民间至今张贴的“门神”。

可见“战神”张辽与尉迟敬德,乃真正的“神”级人物。

童年及少年时期看《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并连环画,我最关心的是,“战神”们手中使的是什么兵器?譬如,民间传说的三国名将战力排名:“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其中,赵云使的是龙胆亮银枪佩青釭剑,张飞使的是丈八点钢矛(亦称丈八蛇矛),马超使的是虎头湛金枪,关羽使的是的青龙偃月刀,典韦使的是双铁戟,而三国第一猛将吕布使的是方天画戟。的确,“将欲善其战,必先利其器”,长枪大刀大戟,大砍大杀,大开大阖,武力值确乎直达天花板!假如关公在《三国演义》中,若不是胯下赤兔胭脂马,若不是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那些个温酒斩华雄,斩颜良、杀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擒于禁等“威震华夏”之赫赫战绩,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另,由于《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记载斩颜良的情节是“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袁)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之围”,故有人说斩颜良而用“刺”字,足见关羽所用兵器应为矛槊之类。不过,愚以为,关公胯下赤兔马风驰电掣,骤然而至,刀锋亦可“刺”之;文中还有“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难道关公在万众兵将押阵的战场上,还能从容下马拔剑“斩其首”而“还”吗?

作为曹魏阵营“五子良将”的张辽,使的又是什么兵器呢?

《三国演义》“第五十三回:关云长义释黄汉升 孙仲谋大战张文远”,文中有“(孙)权绰枪欲自战,阵门中一将挺枪骤马早出,乃太史慈也。张辽挥刀来迎。两将战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负”,写到张辽的兵器与俺河东解县老乡关羽一样,也是大刀大杀器。在《三国演义》中,张辽只带八百勇士大胜吴军十万之众,赚足一世英名与功名的名场面,就在“第六十七回:曹操平定汉中地 张辽威震逍遥津”:“……孙权在第二队,听得前军得胜,催兵行至逍遥津北,忽闻连珠炮响,左边张辽一军杀来,右边李典一军杀来。孙权大惊,急令人唤吕蒙、甘宁回救时,张辽兵已到。凌统手下,止有三百余骑,当不得曹军势如山倒。凌统大呼曰:‘主公何不速渡小师桥!’言未毕,张辽引二千余骑,当先杀至。凌统翻身死战。孙权纵马上桥,桥南已折丈余,并无一片板。孙权惊得手足无措。……凌统、谷利抵住张辽。甘宁、吕蒙引军回救,却被乐进从后追来,李典又截住厮杀,吴兵折了大半。凌统所领三百余人,尽被杀死。统身中数枪,杀到桥边,桥已折断,绕河而逃。孙权在舟中望见,急令董袭棹舟接之,乃得渡回。吕蒙、甘宁皆死命逃过河南。这一阵杀得江南人人害怕;闻张辽大名,小儿也不敢夜啼。”这一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载之史册。然而,令我颇感遗憾的是,第五十三回尚有“张辽挥刀来迎”,而第六十七回“张辽威震逍遥津”——“杀得江南人人害怕”——拿啥杀的?自始至终没有亮出他的大杀器来。

只好求助于正史。据《三国志·魏书·张辽传》记载:“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人也。”秦汉及三国时期的马邑,就是现在的朔州。“张辽威震逍遥津”史书上称之为“合肥之役”(属于曹魏与东吴长达四十年之久的“濡须之战”的一个战役),《三国志·魏书·张辽传》有详细描述:

太祖(曹操)既征孙权还,使辽与乐进、李典等将七千余人屯合肥。太祖征张鲁,教与护军薛悌,署函边曰“贼至乃发”。俄而权率十万众围合肥,乃共发教,教曰:“若孙权至者,张、李将军出战;乐将军守,护军勿得与战。”诸将皆疑。辽曰:“公远征在外,比救至,彼破我必矣。是以教指及其未合逆击之,折其盛势,以安众心,然后可守也。成败之机,在此一战,诸君何疑?”李典亦与辽同。于是辽夜募敢从之士,得八百人,椎牛飨将士,明日大战。平旦,辽被甲持戟,先登陷陈(阵),杀数十人,斩二将。大呼自名,冲垒入,至权麾下。权大惊,众不知所为,走登高冢,以长戟自守。辽叱权下战,权不敢动,望见辽所将众少,乃聚围辽数重。辽左右麾围,直前急击,围开,辽将麾下数十人得出,余众号呼曰:“将军弃我乎!”辽复还突围,拔出余众。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自旦战至日中,吴人夺气。还修守备,众心乃安,诸将咸服。权守合肥十余日,城不可拔,乃引退。辽率诸军追击,几复获权。太祖大壮辽,拜征东将军。

文中有“椎牛飨将士”,如何个“飨”法?唐人李筌《神机制敌太白阴经》有“宴设音乐篇”,记载犒赏出征勇士,吃的玩的啥的,非常细致,特别有趣,分享与诸君:“古人出师,必犒以牛酒,颁赏有序,肴席有差,以激励于众。酒酣,拔剑起舞,鸣笳角抵,伐鼓叫呼,以增其气。酒,一人二升;羊,一口,分为二十节;牛肉代羊肉,一人二斤;白米,一人五合;薄饼,一人两个(每一斗面作二十个);馒头,一人一枚(一斗面作三十枚);蒸饼,一人一枚(一斗面作一百枚);散子,一人一枚(一斗面作三十枚,每面一斗,使油二十二斤);饆饠,一人一枚(一斗面作八十个);糕羹,一人三合(糯米);菜,一人五两;羊头蹄,充羹;酱羊猪肝,充羹;盐,三人一合;酱,一人半合;椒,五人一合;姜,一人一两;葱,三人一两。随筵乐例:大鼓、杖鼓、腰鼓、舞剑、浑脱、角抵、笛、拍板、破阵乐、投石、拔拒、蹙鞠。”酒足饭饱,唱好跳好,卡拉OK,逗出豪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特别能战!

这段记述,使人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了实感。

“合肥之役”这节文字,看点有四,重点在于“持戟”:

一是兵力悬殊。东吴孙权亲率十万之众围合肥,而张辽部只有区区七千余人。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张辽夜募八百“敢从之士”,乘其“未合逆击”,与吴军决一死战。智将也!

二是身先士卒。张辽“先登陷阵”,直杀至孙权麾下,吓得孙权手足无措,杀得“吴人夺气”,“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击退吴军,乘胜追击,差一点儿活捉了孙权。猛将也!

三是爱兵如子。张辽率兵众数十人突围,大量“敢从之士”尚陷重围中。一声“将军弃我乎”!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百将百弃。然而“辽复还突围,拔出余众”。仁将也!

四是“被甲持戟”。这是我所特别关心的。张辽在“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吕布帐下任过骠骑都尉,吕布一人可敌刘关张三筹英雄,其兵器乃方天画戟。不过,这也只是“小说家言”。《后汉书·董卓传》记述吕布刺杀董卓,“持矛刺卓,趣兵斩之”。《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二》亦记述“布应声持矛刺卓,趣兵斩之”。故知吕布的兵器是矛。而三国名将之使戟者,只张辽一人也。

东汉许慎《说文》讲:“戟:有枝兵也。《周礼》:戟长丈六尺。读若棘。”南宋毛晃《增韵》云:“双枝为戟,单枝为戈。”西汉扬雄《方言》云:“戟为之孑。”东晋郭璞解释道:“取名于钩孑也。戟是击刺之兵,有上刺之刃,又有下钩之刃,故以钩孑为名也。”

就三国之魏国而言,在曹操阵营之中,“五子良将”张辽、乐进、于禁、张郃、徐晃为之“最”,而张辽又为“五子”之首。《三国志》作者陈寿评价:“太祖建兹武功,而时之良将,五子为先。于禁最号毅重,然弗克其终。张郃以巧变为称,乐进以骁果显名,而鉴其行事,未副所闻——或注记有遗漏,未如张辽、徐晃之备详也。”可见,张辽为将之“良”,不在于某一方面,而在于智仁勇全面也。

置于整个历史长河中来考察,截至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武庙”所增祀古今名将六十四人,其中三国仅七人入选,并未按照民间所谓“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来排布,其来自于官方的权威性的历史性的评价之真实战力与战绩:“魏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魏太尉邓艾;蜀前将军汉寿亭侯关羽,蜀车骑将军西乡侯张飞;吴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武威将军南郡太守孱陵侯吕蒙,丞相娄侯陆逊。”还有一人似乎有点“跨界”,即陆逊次子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虽在其列,然其大司马与荆州牧,却是在击败西晋名将羊祜之后拜授,显然“时代”已跨入晋朝矣。在三国七人之选中,真正斩将搴旗的勇猛战将只有三人,张辽、关羽与张飞。关张史称“万人敌”。参照“合肥之役”浴血奋战反复杀入杀出,张辽亦展现出超级战力神威。

至于《三国演义》所说的“闻张辽大名,小儿也不敢夜啼”,在唐人笔记中亦有记述。唐人李匡乂《资暇集》有“非麻胡”词条:“俗佈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建永按:‌隋唐汴河‌即通济渠,西起洛阳连接陆上丝绸之路,东至江苏泗洪入洪泽湖,贯穿豫皖苏三省‌),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曰:‘麻祜来!’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况《魏志》载张文远‘辽来’之明证乎?”吴人用“辽来”吓唬小儿,是因为张辽以八百勇士杀得十万吴军屁滚尿流,就连在“濡须之战”首战中被曹操赞叹过“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权,尚且望风披靡胆颤心惊,况小儿乎!

在我的故乡,在我童年的时候,大人们也的确于夜间用“麻胡来了”,吓唬小孩儿止哭,或促之入眠。小孩儿们彼此间,也会用两手食指和拇指,勾住自己上眼角外侧和嘴角,玩变鬼脸儿,嘴里叫着:“哇呜!哇呜!麻胡来了!”让小伙伴感觉到后脖颈与头皮凉飕飕的!问题是,“官无千里威风”,即使是奉敕开挖汴河的隋将麻祜麻叔谋,任凭他如何威风酷虐,怎么能从古远而遥远的豫皖苏,“威慑”到“表里山河”之北端我们塞外故乡的儿童呢?好在唐人张鷟《朝野佥载》亦有记述:“后赵石勒将麻秋者,太原胡人也,植性虓险鸩毒。有儿啼,母辄恐之‘麻胡来’,啼声绝。至今以为故事。”太原距朔州二百多公里,故“麻胡”之比于“麻祜”,对于塞外儿童更具恐怖力,而且也更近乎情理。只是,不知故乡的大人们,如今还用不用这一招来吓唬小儿?“麻胡唬儿”之风俗尚存焉乎?

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左门神,右虎卫。”特指过大年的时候,在两扇家门上张贴“门神”——唐初名将尉迟敬德与秦琼“鞭锏二将”组合的“门神”画像,敬德手持水磨竹节钢鞭,秦琼手持瓦面金装锏,以驱邪镇宅。这与《隋唐演义》描绘得差不多,尉迟敬德手持大唐秦王李世民亲赐水磨竹节钢鞭,左手雄鞭重八十一斤,右手雌鞭重八十二斤,另加一杆五十六斤重的龟背陀龙枪。《隋唐演义》第五十八回还有敬德与单雄信“单鞭夺槊”名场面,第六十四回又有玄武门“单鞭救主”好描画。

只是,“小说家言”的敬德手持双鞭与龟背驼龙枪,是历史上的实战兵器吗?

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年)建成凌烟阁,太宗亲作御赞褒扬开国功臣,“驱驾英才,推心待士”,并钦命唐代大画家阎立本依照真人大小样貌,为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征、房玄龄、尉迟敬德、李靖、秦琼等二十四位功臣摹形画像。一百二十多年后,唐代大诗人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中写道:“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将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大画家曹霸所修复描摹的,应该还是阎立本所绘之图像吧?惜乎今天已无法见到褒国公段志玄与鄂国公尉迟敬德等人“英姿飒爽来酣战”的名画面,不然的话,敬德兵器当在画图中。

据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尉迟敬德传》记载:“尉迟敬德,朔州善阳人。以武勇称。……因从(唐太宗)猎于榆窠,遇王世充领步骑数万来战。世充骁将单雄信领骑直趋太宗,敬德跃马大呼,横刺雄信坠马。贼徒稍却,敬德翼太宗以出贼围。更率骑兵与世充交战,数合,其众大溃,擒伪将陈智略,获排矟兵六千人。”其中“横刺雄信坠马”,说明敬德兵器是矛、矟一类。矟,读作朔,俗写作槊。传中还写到敬德与齐王李元吉“夺矟”,以及“执矟”大战窦建德等情节:

敬德善解避矟,每单骑入贼阵,贼矟攒刺,终不能伤,又能夺取贼矟,还以刺之。是日,出入重围,往返无碍。齐王元吉亦善马矟,闻而轻之,欲亲自试,命去矟刃,以竿相刺。敬德曰:“纵使加刃,终不能伤。请勿除之,敬德矟谨当却刃。”元吉竟不能中。太宗问曰:“夺矟,避矟,何者难易?”对曰:“夺矟难。”乃命敬德夺元吉矟。元吉执矟跃马,志在刺之,敬德俄顷三夺其矟。元吉素骁勇,虽相叹异,甚以为耻。

及窦建德营于板渚,太宗将挑战,先伏李勣、程知节、秦叔宝等兵。太宗持弓矢,敬德执矟,造建德垒下大呼致师。贼众大惊扰,出兵数千骑,太宗逡巡渐却,前后射杀数人,敬德所杀亦十数人,遂引贼以入伏内。于是与勣等奋击,大破之。

北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尉迟敬德传》亦载:“窦建德营于板渚,王命李勣等为伏,亲挟弓,令敬德执矟,略其垒,大呼致师。”这说明尉迟敬德所使用的兵器就是矟吧?不过,在《旧唐书·尉迟敬德传》所载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年)“玄武门之变”中,又写到了“敬德擐甲持矛”:

六月四日,建成既死,敬德领七十骑蹑踵继至,元吉走马东奔,左右射之坠马。太宗所乘马又逸于林下,横被所繣,坠不能兴。元吉遽来夺弓,垂欲相扼,敬德跃马叱之,于是步走欲归武德殿,敬德奔逐射杀之。其宫府诸将薛万彻、谢叔方、冯立等率兵大至,屯于玄武门,杀屯营将军。敬德持建成、元吉首以示之,宫府兵遂散。是时,高祖泛舟于海池。太宗命敬德侍卫高祖。敬德擐甲持矛,直至高祖所。高祖大惊,问曰:“今日作乱是谁?卿来此何也?”对曰:“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陛下惊动,遣臣来宿卫。”高祖意乃安。

不管是《旧唐书》还是《新唐书》,均有采用唐人李餗《隋唐嘉话》与唐人(不署撰者)《大唐传载》之笔记史料。二笔记均载有唐太宗谓尉迟敬德“公把长枪”之语,大同而小异,谨引录《隋唐嘉话》之记述:“鄂公尉迟敬德,性骁果而尤善避槊。每单骑入敌,人刺之,终不能中,反夺其槊以刺敌。海陵王元吉闻之不信,乃令去槊刃以试焉。敬德曰:‘饶王著刃,亦不畏伤。’元吉再三来刺,既不少中,而槊皆被夺去。元吉力敌十夫,由是大惭恨。太宗之御窦建德,谓尉迟公曰:‘寡人持弓箭,公把长枪相副,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乃与敬德驰至敌营,叩其军门大呼曰:‘我大唐秦王,能斗者来,与汝决!’贼追骑甚众,而不敢逼。”

看点有三,重点在于“长枪”:

一是与李元吉“夺矟”。《旧唐书》与《新唐书》均采用。

二是太宗“谓尉迟公”。《新唐书·尉迟敬德传》载:“尉迟敬德名恭,以字行。”尉迟恭是本名,尉迟公乃尊称。

三是太宗曰“公把长枪”。这可以说明尉迟恭的兵器乃长枪——即矛吗?稍后讨论。太宗所说的“寡人持弓箭,公把长枪相副,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在唐人李绰《尚书故实》中亦有印证:“天策府(建永按:唐高祖加封秦王李世民天策上将,位于王公之上,令其在洛阳开府,可自行招募人才置官,即“许自置官属”)弧矢尺度,盖倍于常者。太宗北逐刘黑闼,为突厥所窘,遂亲发箭,射退贼骑。突厥中得此箭传观,皆叹伏神异。”由此可见,太宗箭术,甚是了得!

元人杨梓《敬德不伏老》(元杂剧)第一折:“凭着俺十八般武艺,定下了六十四处征尘。”至于到底是哪十八般武艺?《水浒传》第二回有个“说法”:“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那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不过,这仍是“小说家言”。南宋华岳所著兵书《翠微北征录》提出“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但并未列出具体的“十八般武艺”。明代史学家、文学家张岱《夜航船·兵刑部》零散记有“黄帝始制炮。吕望制铳。伏羲制干,制戈。挥制弓。牟夷制矢。黄帝制弩。黄帝始采首山铜制铸刀、斧。蚩尤始取昆吾山铁制剑、铠、矛、戟、陌刀。黄帝始制枪,孔明扩其制。舜制匕首。牟夷制挨牌,古名傍排”,等等。与本文相关的矛、戟、刀、枪、弓矢等,均创制较早。据传说,三国曹魏名将吕虔将十八般兵器分为“九长九短”,“九长”有刀、矛、戟、矟、镗、钺、棍、枪、叉;“九短”为斧、戈、牌、箭、鞭、剑、锏、锤、挝。尽管没有提及“弓为第一”的“弓”,然“弓”与“箭”似乎举一即可;还有“矛”“枪”“矟”有何区别,亦未明言。

仅就史籍记载尉迟敬德所使用的三种兵器——“敬德执矟”“擐甲持矛”“公把长枪”,作一点分析。

先说矛。《尚书·牧誓》记载商朝即有“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诗经·秦风·无衣》亦有“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修我矛戟,与子偕作”。《辞源》解释:“矛:兵器名。长柄,有刃,用以刺敌。长两丈的叫酋矛,两张四尺的叫夷矛,三叉的叫厹矛(建永按:厹读作囚,厹矛即三棱矛)。”东汉许慎《说文》解释:“矛:酋矛也。建于兵车,长二丈。象形。凡矛之属皆从矛。”“凡矛之属皆从矛”,说明“矛”是矛类兵器的一个总称。

次说矟。《说文》无“矟”。东汉刘熙《释名·释兵》亦将“矟”附于矛后:“矛,冒也,刃下冒矜也(建永按:《说文》讲:‘矜:矛柄也。’)。矛长丈八尺曰矟,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杀也。”北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引《晋书》曰:“刘迈为殷仲堪中兵参军,桓玄于仲堪听事,戏马,以矟拟仲堪,迈曰:‘马矟有余,精理不足。’”又引《三国典略》曰:“羊祜执矟上马。”《语林》亦有:“桓宣武与殷、刘谈,上马持矟。”可见矟,乃马上所持兵器也。唐代诗人许浑《题卫将军庙》诗有句:“武牢关下护龙旗,挟槊弯弧马上飞。”“槊”乃“矟”之俗字,正史如《新唐书》《旧唐书》等均写作“矟”而不写“槊”。唐代高僧慧琳《慧琳音义》注“槊刀”曰:“槊,俗字也。”辽代高僧希麟《希麟音义》引《切韵》曰:“槊,刀槊也。”南朝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垣荣祖传》有“昔曹操、曹丕上马横槊,下马谈论”之语,所以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赤壁赋》乃有如是之名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轴轳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故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再说枪。张岱《夜航船》讲“黄帝始制枪,孔明扩其制”,创制很早,三国时期诸葛孔明又对其进行了改造完善。《说文》讲:“枪:歫也。从木,仓声。一曰枪,欀也。”又曰:“歫:从止,巨声。一曰抢也。一曰超歫。”“歫”字音义皆同“距”,意为长枪是很好的“拒止战术”利器。《慧琳音义》“铁枪”注引《文字典说》曰:“枪,拒也,兵器也。”《慧琳音义》“枪矟”注又引秦李斯《仓颉篇》曰:“枪,两头锐,上有刃,下有纂兵仗也。”北宋陈彭年、丘雍《广韵》又曰:“枪,矟也。”

矛、矟、枪这三种兵器,敬德都使用过。

第一,用矛的记载,在《旧唐书·尉迟敬德传》“玄武门之变”中,秦王李世民与敬德等人斩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之后,“太宗命敬德侍卫高祖。敬德擐甲持矛,直至高祖所”,使的是矛。

第二,马上夺矟,既为游戏比赛,亦有实战之功。矟与矛、枪之区别,在于矟头如刀——“槊,刀槊也”,在于柄长——“矛长丈八尺曰矟”,在于“马上所持”。《旧唐书》《新唐书》与《隋唐嘉话》《大唐传载》,都记载了敬德与元吉比拼“马上夺矟”。“夺矟”还有实战功能,《旧唐书》记述敬德原本跟随太宗数骑打猎,随手持一马矟,突遇王世充与单雄信等率领步骑数万奔袭,在击退敌兵时,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细节——“获排矟兵六千人”——“排矟兵”前后左右攒刺,这就是实战之时,“敬德善解避矟,每单骑入贼阵,贼矟攒刺,终不能伤,又能夺取贼矟,还以刺之”的特殊本领!

第三,“公把长枪”,长枪与矟还是有些区别的,譬如《仓颉篇》所说的“枪,两头锐,上有刃,下有纂兵仗也”,意为上下皆出锋,“回马枪”后柄亦可刺杀。后来矛、枪通称。有道是“枪乃百兵之王”。即如《三国演义》蜀汉“五虎上将”中,就有三杆枪——张飞使的是丈八点钢矛,赵云使的是龙胆亮银枪,马超使的是虎头湛金枪,枪亦矛属也。在用词严谨准确的史书如《旧唐书》中,既称“敬德擐甲持矛”,又说“敬德执矟”(建永按:《新唐书》仅多一字“令敬德执矟”),矛与矟必然是两种兵器——虽然矟亦属于矛类。特别是在颇有史料价值的唐人笔记《隋唐嘉话》中,一边说“鄂公尉迟敬德,性骁果而尤善避槊”,一边又描述在板渚(今河南荥阳汜水镇东北黄河侧)大破窦建德时,太宗对敬德亲口说:“寡人持弓箭,公把长枪相副,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可见,在重大战事如“玄武门之变”与“板渚之战”中,敬德所用的都是长枪(矛)。如果做一个不太恰切的比喻,就像今天我国的兵乓国手所用的球拍一样,有正拍、副拍之分;那么,在下期期以为,尉迟恭的“主兵器”是长枪,“副兵器”是矟。

当然,若有论者非要说,“长枪”就是“矟”,亦不失为一说。

最后,我想补充的是——我常想,尉迟恭与张辽,是否代表着典型的朔州人性格的两个方面呢?

鄂国公敬德性格刚硬,宁折不弯,轴,而且忠勇,报恩,记仇,负气。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将谋害秦王李世民之前,曾写密信招敬德,并赠以金银器物一车,敬德严拒之,并说:“实荷秦王惠以生命,唯当以身报恩。……若私许殿下,便是二心,循利忘忠,殿下亦何所用?”(《旧唐书·尉迟敬德传》)“玄武门之变”,敬德力劝秦王李世民先下手为强,斩杀建成、元吉,“敬德擐甲持矛……奏请(太祖李渊)降手敕,令诸军兵并受秦王处分”,“及论功,敬德与长孙无忌为第一”(同上)。然而,敬德性格憨直,不会拐弯儿。“敬德好讦直,负其功,每与(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短长,必面折廷辩,由是与执政不平”(同上),把宰相全都得罪了个遍。“尝侍宴庆善宫,时有班头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有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因解喻之。敬德勃然,拳殴道宗目,几至眇。”(同上)唐太宗堂弟任城王李道宗因坐在敬德下首,劝解了几句,被盛怒中的敬德一拳几乎捣瞎眼睛!因此“获得”唐太宗严重警告。

《隋唐嘉话》记述了太宗与敬德“互动”的两则小故事,颇有深味。第一则:“太宗谓鄂公曰:‘人言卿反,何故?’答曰:‘臣反是实。臣从陛下讨逆伐叛,虽凭威灵,幸而不死,然所存皆锋刃也。今大业已定,而反疑臣!’乃悉解衣投于地,见所伤之处,帝对之流涕,曰:‘卿衣矣。朕以不疑卿,故此相告;何反以为恨?’”第二则:“太宗谓尉迟公曰:‘朕将嫁女与卿,称意否?’敬德谢曰:‘臣妇虽鄙陋,亦不失夫妻情。臣闻说古人语:“富不易妻,仁也。”臣窃慕之,愿停圣恩。’叩头固让。帝嘉之而止。”一打一拉,帝王心术,尽在其中。关键是敬德回敬太宗的语言和态度,令人钦敬!“今大业已定,而反疑臣”,一个“疑”字,令人心凉;“臣妇虽鄙陋,亦不失夫妻情”,一个“情”字,令人温暖。重情重义的鄂公,必然落得一个冷局。

稍后敬德被外放,做了几年地方都督,然后“抗表乞骸骨”,坚决要求提前退休。朝廷折中的结果是,“授开府仪同三司,令朝朔望”(《旧唐书·尉迟敬德传》)。“开府仪同三司”,隋唐时期为一品文散官。“三司”,即“三公”司马、司徒、司空。“开府”,即以自己的名义自置幕府与幕僚部属,这是朝廷对大功臣的重赐。“令朝朔望”,即御令每月初一(朔日)和十五(望日)入朝,应个卯而已。后来太宗亲征高丽,敬德力谏:“边隅小国,不足亲劳万乘,伏请委之良将,自可应时摧灭。”(同上)太宗不纳,却终因高丽天寒地冻,唐军后勤困乏,粮运不济,最终被迫撤退。敬德亦随军出征,“军还,依旧致仕”,仍过着自在的退休生活。敬德晚年好道,闭门不出十六载,不与外界打交道。《尚书·君陈》有言:“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敬德前半生忠直刚烈,所谓“刚毅木讷近仁”,然居功自傲,凡事不肯忍,半点不饶人,因而险遭不测;后半生远离政治,韬光养晦,学道修仙,颐养天年,享年七十四岁,高寿而善终。

如果说敬德代表朔州人“轴”“死硬”“不懂得拐弯”的一面;那么,张辽则代表了朔州人“智仁勇”全能型的性格气局——更难能可贵的是仗义、变通而又富有人情味儿的另一面。

在《三国演义》中,乱世中的张辽一直与大英雄兼老乡关云长惺惺相惜,感情深笃。而另一位关羽的真正河东老乡徐晃(字公明),在《三国演义》“第七十六回:徐公明大战沔水 关云长败走麦城”中,关公被曹仁的弓弩手射中右臂,华佗为之“刮骨疗毒”后,与徐晃对阵。“公勒马问曰:‘徐公明安在?’魏营门旗开处,徐晃出马,欠身而言曰:‘自别君侯,倏忽数载,不想君侯须发已苍白矣!忆昔壮年相从,多蒙教诲,感谢不忘。今君侯英风震于华夏,使故人闻之,不胜叹羡!兹幸得一见,深慰渴怀。’公曰:‘吾与公明交契深厚,非比他人;今何故数穷吾儿耶?’晃回顾众将,厉声大叫曰:‘若取得云长首级者,重赏千金!’公惊曰:‘公明何出此言?’晃曰:‘今日乃国家之事,某不敢以私废公。’言讫,挥大斧直取关公。公大怒,亦挥刀迎之。”这一节还真不是“小说家言”。东晋、刘宋时期裴松之注《三国志·蜀书·关羽传》引《蜀记》曰:“羽与晃,宿相爱。遥共语,但说平生,不及军事。须臾,晃下马宣令:‘得关云长头,赏金千斤!’羽惊怖,谓晃曰:‘大兄,是何言耶!’晃曰:‘此国家事耳。’”写的全是史实。

但我自幼年读这一段文字,对假模假样的徐晃非常之不“感冒”!晋阳侯张辽与关羽同样是“敌对阵营”,同样“不敢以私废公”,但却并无徐晃那般高调做作。据《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记载:“(解白马之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初,曹公壮羽为人,而察其心神无久留之意,谓张辽曰:‘卿试以情问之。’既而辽以问羽,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刘备)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辽以羽言报曹公,曹公义之。及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裴松之注引《傅子》曰:“辽欲白太祖,恐太祖杀羽;不白,非事君之道。乃叹曰:‘公,君父也;羽,兄弟耳。’遂白之。太祖曰:‘事君不忘其本,天下义士也。度何时能去?’辽曰:‘羽受公恩,必立效报公而后去也。’”其实天下英雄,从来不单以成败而论。关公威震华夏,固然与杀伐战绩有关,而传诵千古受人爱重,却在于关公义薄云天之襟怀!我青年时期读到上节文字,深受感动,也深深钦敬老乡张辽之为人!一句“恐太祖杀羽”,一句“羽兄弟耳”,肺腑之语,仁人之言,君子之风,山高水远!比之于“羽与晃,宿相爱”之瞬间翻转——“得关云长头,赏金千斤”,真乃泰山与鸿毛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南北朝时期的民歌《敕勒川》之作者斛律金,就是我们的朔州老乡。翠微山,雁门关,神头海,桑干源,在这片“朔云边月满西山”的神奇土地上,孕育出张辽、尉迟恭等“战神”级人物。作为朔州人,为之深感自豪!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太阳鸟”中国文学年选杂文卷主编。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