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安徽文学》2025年第5期|石钟山:我的家春秋
来源:《安徽文学》2025年第5期 | 石钟山  2025年08月13日08:30

说起我的家,可能只有我们这代人比较熟悉了。

我出生在沈阳军区大院里,那会儿还叫东北军区。父亲是军人,部队第一次授衔时被授予大校,在后勤部做一名副职。我的母亲是一位军医,在军区机关的门诊部上班。如果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我将是标准的军二代,在那个年代,生活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衣食无忧将是大概率事件。

后来我知道有一个庐山会议,彭德怀将军向党中央上了一个万言书,万言书后面有许多地方和军队的领导签字,那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我父亲最早参加工作是在抗联,后来解放大军进入东北,抗联和林彪率领的部队合在一起,被称为第四方面野战军。我父亲和彭德怀将军的交集,是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当时我父亲在志愿军司令部工作,负责后勤保障。抗美援朝结束之后,我父亲和他的部队又留在了东北。

后来有一段时间,父亲被找谈话,情绪比较激动,整天也愁眉苦脸的,动不动就发火,弄得我们几个孩子和母亲都噤若寒蝉。不久之后,上级一道命令下来,父亲还是被撤销了职务,保留了军籍和待遇。

受了处分的父亲,仍然会去机关里上班。以前来接送他上下班的是一辆上海牌轿车,受了处分之后,换成了吉普车。军区大院儿里有许多这样的吉普车,车况不好,跑起来哗啦哗啦响。听我哥说这些吉普车是当年从抗美援朝战场上缴获的美式吉普,因为缺少零件,只能开到哪儿算哪儿了。父亲虽然没有了职务,但他还是名军人,每天假模假式的,还有班儿可上。但从那以后,父亲的脸就从来没有舒展过。

有一天吃晚饭,父亲唉声叹气地放下饭碗,碗里还剩半碗米饭。以前的父亲食量很好,他吃饭的速度总是风卷残云。有时我们还没有上桌,他一摸嘴儿放下饭碗已经吃完了。自从被免了职,他的食量不仅小了,还经常在饭桌上唉声叹气。母亲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突然说了一句很硬气的话:“老石,你别唉声叹气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丢了工作,还有我呢。”父亲抬起眼皮望了一眼母亲,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眼圈红了。他不再说什么,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心烦意乱地抖动着一张报纸。

母亲要比父亲小十几岁,她是伪满洲国时期在长春读的医学院,1945年日本投降之后,国民党的部队和共产党的部队同时接管了东北。这时的母亲还差一年毕业。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在争取这批学生,母亲的班主任,一个姓汪的老师,就动员班里的学生去参加共产党的部队。母亲毕业后便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后来母亲才知道班主任是中共的地下党员。母亲参军后,经历了东北的解放战争。东北解放之后,她就嫁给了父亲。那会儿父亲是名团长,著名的老光棍儿。东北解放了,部队进城了,上级允许父亲这些老光棍儿成家立业了。父亲是在四平战役负伤之后认识的母亲。父亲娶母亲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当时母亲并没有看上父亲,后来母亲曾经开玩笑说:“当时你们的爸爸又老又丑,一件破军装穿在身上脏了吧唧的,谁愿意嫁给他呀?”后来还是组织出面做工作,总之母亲还是费劲巴力地嫁给了父亲。

我们家的变故,是发生在1971年以后。林彪驾机逃跑事件发生后,整个军区似乎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     

父亲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一次遭到了牵连,1972年的5月份,上级一纸命令下来,父亲被发配到了新疆一个叫石河子的地方去劳动改造。从那天开始我们一家就乱了套。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加上我。大姐那会儿已经响应党的号召,去农村插队落户了。大哥读高中,二哥在读初中。二姐和我都在上小学。孩子们的归属成了父母迫在眉睫的大难题。这纸命令中显然也包含了母亲,她也要一同随着父亲去新疆,有几位父亲的战友跑到家里,偷偷告诉父亲,新疆石河子很苦,要是孩子们跟着去一定会受更多的苦,也有可能连学都上不了。

父亲和母亲连夜商议,第二天告诉了我们一个结果:大哥、二哥去投奔远在黑龙江佳木斯的大姨,因为我小,决定让我投奔吉林的二姨。我二姐当时正在上小学四年级,不大不小,又是个女孩子,放在谁那里都不放心,父母决定只带着二姐去新疆。

大哥和二哥已经上中学了,他们走之前,母亲跑到邮局给大姨发了一封电报,算是大哥、二哥的引荐信了。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自己还不能独自去二姨家,是二姨夫来接的我,我记得二姨夫带我坐的是一趟半夜的火车。月台上昏暗阴沉,没有几个人坐车。父亲、母亲,还有二姐一直把我送到了月台上,母亲冲二姨夫交代了些什么,发车铃声响起的时候,二姨夫拦腰把我抱在了怀里,几步就跨到了车厢里。在车下有父母在身边,我还没有觉得什么,上了车之后才意识到这就是分别,我突然大哭起来。列车摇晃一下,二姨夫差点儿跌倒,很快他把我按在一个空座上。列车已经缓缓启动了,我望向车窗外,看见父亲已经背过身去,母亲满脸是泪,似乎要对我交代几句什么,二姐高喊着我的名字,随着火车向前跑,刚开始我还能看见二姐在车下挥动的小手,后来火车越来越快,月台上最后一个路灯闪过了,窗外变成了黑洞洞的世界,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只能哭泣,二姨夫不知如何是好地安慰着我,后来他似乎也理屈词穷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了,把两只手插在胸前,不知何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二姨是为了母亲流落到吉林的,母亲的老家在黑龙江的佳木斯。“九一八事变”之后,驻扎在东北的日本人露出了真实面目。在此之前,整个东北几乎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佳木斯是一个煤城,周边有许多煤矿在“九一八事变”之前就被日本人开采了,“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更加明目张胆地进行各种掠夺。为了逃避日本人,姥姥决定让二姨带着母亲躲出去,二姨就带着母亲来到了长春,当时长春的伪满洲国医学院正在招生。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姊妹,一家人的爱都放在了母亲的身上,全家人节衣缩食,一直供她读书。母亲不想让自己的书白读了,就说服二姨自己要考学,结果很快就被伪满洲国的医学院录取了。二姨为了供母亲读书,也在长春留了下来,平时就到铁路边靠捡煤为生,那会儿有源源不断的拉煤的火车向南驶去,火车的终点是大连的旅顺口。日本人把从中国掠夺到的煤在旅顺口装船运到日本。途经长春郊区时,会有煤散落下来,二姨和其他人趁日本人看守不严,便去铁道的两侧捡掉下来的煤,然后再把煤卖给需要的人。二姨就这样辛苦地供养着读书的母亲。

日本人投降之后,母亲又读了一年书,毕业后留在了当地的一家医院。正当二姨和母亲准备在长春扎下根儿时,解放战争爆发了。二姨和母亲也被困在了长春城里。当时长春城断粮断水,饿死了许多人。后来还是二姨带着母亲穿过了封锁线,投奔到了城外解放区。母亲就是那会儿参军的。母亲参军走了,二姨心里卸掉了一大块儿负担。她在逃出长春城之后,认识了二姨夫。二姨夫一家几乎都饿死在了长春城里。长春城断粮断水的景象成了他们心里共同的梦魇,决定再也不回长春城了,于是他们就一路南下,来到了距长春有几十公里的一个山区,那里有一个依山傍水的靠山屯儿,他们就在靠山屯儿扎下了根。

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成立了人民公社,二姨夫因为有些文化,被安排到粮站上班儿,二姨就成了家庭妇女。我对二姨夫和二姨有点模糊的印象,前两年的春节,他们到沈阳来过我家。母亲曾热情地招待过二姨和二姨夫。母亲和二姨的感情很深,两个人从黑龙江的佳木斯逃出来,没有二姨的帮衬,就没有母亲的今天。记得二姨来我家时,母亲和她关在屋里,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哭一会儿又说一会儿,后来就搂抱在一起。二姨和二姨夫走时,母亲大包小裹地给他们带了不少东西。

就这样,母亲把我托付给了二姨一家。我要读的小学在另外一个村子里,离我们住的靠山屯儿并不远,大人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二姨领我见到校长之后,校长并没有收留我,原因是我不是二姨家的孩子,在这里也没有户口。我记得当时二姨和校长吵了一架,她强调说:“学校是给贫下中农子弟开的,别人家的孩子能上学,我们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能?”从那一刻开始,二姨已经把我当成了自己家的孩子。最后还是二姨夫找了一个公社管户口的干部,给我落了户口,从那天开始,我真正属于二姨家的孩子了。二姨拿着户口本儿又一次找到了校长,我才如愿上了学。

二姨家住在山根儿底下,有三间平房,中间是做饭的灶台,两边儿住人。二姨一共有四个孩子,大哥、大姐,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加上我共五个孩子。我的年纪算中间,二姨给我取了一个小名叫三儿。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以为父母要出一趟远门儿,过一阵子就会把我接回去。我问过二姨,我何时才能回去。二姨不回答我的话,目光越过院子的栅栏望着远方,许久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红着眼圈儿望着我说:“三儿,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管我叫妈,管你姨夫叫爸。”刚开始我还改不过口来,每次叫她姨时,她就狠狠地瞪我。一次又一次之后,我终于叫了她一声妈。二姨突然间泪流满面,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哽咽着声音说:“三儿,你和你哥你姐都是苦命的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把你原来的家忘掉吧。以后有我一口干的吃就不让你喝稀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靠山屯儿的一切,习惯了这个家。二姨一家过得很清苦,二姨夫每天去粮站上班儿,二姨就下地和那些农民一起出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儿。大哥穿过的衣服改一改就给弟弟穿,大姐的衣服自然是给了妹妹。他们的衣服总是补丁摞补丁,只有我的衣服不见补丁。每到换季的时候,二姨就会找出布票,递给二姨夫道:“去供销社买几尺布吧,该给老三做一件新衣服了。”大哥、大姐已经懂事儿了,从来不跟我争。弟弟、妹妹不懂事儿,见我穿上了新衣服,就哭着闹着也要穿新衣服。二姨并不做更多的解释,拉过弟弟或妹妹,一边用力拍打着他们的后背,一边说:“我算白养你们了,你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我知道是因为我穿了新衣服,才让弟弟、妹妹没有新衣服穿的。有一次二姨又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递给我时,我说什么也不肯穿。她强行把衣服穿在我的身上,我很快又脱掉。二姨狠狠地把我拉过去,举起手要打,但手没落下就停在了半空。这时我又看她红了眼圈儿,呜咽着声音:“三儿,你要听话。你和你弟你妹不一样,让你穿你就穿。”我只能无奈地把衣服穿上,看着眼馋的弟弟妹妹,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心想要是我不在,弟弟、妹妹就有新衣服穿了。我又一次想到了父母,想要被接走的念头又一次涌了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中,并没有等来父母,哪怕他们的片言只语。后来我才知道,远在新疆的母亲一直在和二姨通信,二姨却一直瞒着我,原因是怕我在这里待不住,索性就掐掉了我的念想。

每年我过生日那天,二姨都记得准准的。早晨上学,她先把大哥、大姐和弟弟、妹妹打发走,唯独留下我。掀开锅盖,从锅里捞出两个煮熟的鸡蛋,不由分说塞到我的书包里,还交代道:“记着你要自己吃,别分给别人。”两只鸡蛋放在我的后背书包里,一路上,鸡蛋的热气一直烙着我的后腰。有时候二姨会偷偷地烙两张白面儿饼,找一张报纸裹好,也偷偷塞到我的书包里,每次都交代我说:“别让你弟弟、妹妹看到了,留着自己吃。”靠山屯儿这个地方,种的都是玉米、高粱,在当地人眼里这都是粗粮,我们每天吃的不是玉米面儿饼子,就是玉米粉碎的碴子饭,久了难以下咽,菜也都是应季的萝卜白菜,这还算好的,到了冬季,储存的土豆、白菜吃完了,只能吃咸菜。荤腥只能等到过年过节时见到一点,日子过得清苦,做梦都梦见吃肉。二姨给我烙的白面饼,在我们这里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偶尔吃一次。烙饼的油会透过报纸浸到我的书本和书包上。我的书本儿经常油渍麻花的,交给老师的作业也经常会被油浸上一块。老师发作业时,经常拿我开玩笑说:“是不是你家好吃的都被你偷吃了?”我只能惭愧地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二姨给我开小灶的事儿,还是被弟弟、妹妹知道了,他们就找到二姨哭闹,说二姨偏心眼儿。二姨面对弟弟、妹妹的哭诉,就像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以后二姨再给我开小灶时,我不再一个人吃独食儿了,下课后把弟弟、妹妹从班级里叫出来,找到僻静处,把好吃的一起分给他们。过了一段儿时间,二姨把我叫到面前,小声地责问道:“你是不是把吃的分给你弟和妹了?”在二姨面前我只能点头承认了。二姨就叹口气,蹲在我的面前:“我是给你一个人做的,让你吃你就吃。”说完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突然又把我抱在怀里,哭诉着说:“你妈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我要是没把你养好,以后我怎么见你爸你妈?”说到这儿二姨哭出了声。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随父亲去了新疆之后的第三年,就因为急性肺炎离世了。父母到了新疆后,一直和二姨家有联系,只不过二姨和二姨夫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对我封锁了。许多年之后,我走进了新疆石河子,父亲曾经待过的农场。当时这个农场属于军垦性质,所有在这里改造的人都一手拿枪,一手拿刀。母亲去世那一年的冬季,农场的人去军训,当时大雪封路,母亲因为是医生,到了农场后仍然是农场总部卫生所的医生,农场去军训那几天,母亲就感冒发烧了,因此没有参加农场的军训。全农场的人一走,母亲的病就加重了。农场卫生所徒有其表,缺医少药。就连普通的退烧药和消炎药都少得可怜,农场的人去军训,一些紧俏的药物被军训的医生带走了。母亲是医生,自然知道发烧咳嗽应该吃什么药,可惜她身边没有药,最后高烧引起肺炎,等父亲军训回来,母亲已经气息奄奄了。农场派出车辆把母亲送到石河子医院,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二姨当时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心里会多么难过。总之她对我一直守口如瓶。在我的意识里,父亲、母亲,还有二姐,仍然在遥远的新疆。也许是因为二姨得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成了没妈的孩子,于是加倍地照顾我,把所有的爱和精心都系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当弟弟、妹妹指责二姨偏心眼儿时,二姨的表情是复杂的。她经常潮湿着眼睛,哽咽着声音冲弟弟和妹妹说:“你们又不缺爹少娘的,比你们的三哥强多了。我现在不和你们说那些没用的,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弟弟、妹妹对二姨的解释自然不领情,最后把二姨的偏心眼儿归结到我的头上。有一次上学的路上,弟弟翻着白眼儿冲我说:“三哥,要是你不来我家,妈做的那些好吃的,一定会都给我的。”弟弟是二姨家最小的孩子,经常拖着清鼻涕,一次次地用袖口擦拭,半截袖口儿就乌漆麻黑的。我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不仅每年都有新衣服穿,隔个三两天,二姨就会让我把衣服脱下来,换上新衣服。从那以后,二姨再往我书包里塞好吃的东西,来到学校,我都会偷偷地找到弟弟,把一半儿好吃的分给他。弟弟一边吃一边偷笑,又认真地说:“三哥,你这个人行,不吃偏食。等以后有啥事儿需要我,我会帮你的。”

可惜好景不长,我上初中二年级的冬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邻居,冲我说:“老三,你还不知道吧,你爸突发急病去卫生院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二姨夫,心里咯噔一下,早晨上学时,我看见二姨夫身体好好的,还去粮站上班儿,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当我赶到医院时,二姨夫已经不行了。他是突发心梗去世的。二姨、大哥、大姐都站在病床前,他们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二姨夫。我看到二姨夫脸色苍白,一瓶液体还挂在他的胳膊上,输液管的液体已经停滞了。医生和护士早已退了出去,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不知过了多久,二姨抬起眼,先是看到了我,她的目光木然地停在我的脸上。她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咱们家的人咋就都这么命苦啊?!”直到二姨夫被葬在后山的山岗上,二姨似乎还没有从懵懂中走出来。回到家的二姨,一直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她的样子似乎在等二姨夫下班回来。

几天之后,二姨突然下炕穿上鞋子走到厨房的灶间,魂魄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看着冰锅冷灶的灶间,点起了柴火,又开始烧火做饭了。几天之后,她把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召集到一起,寡淡着脸宣布决定:“淑敏就别上学了。”她说的是妹妹。当时大哥、大姐都已经毕业了,大哥高中毕业之后一直想参军,二姨夫活着时,托人找到了公社的武装部部长,就等招新兵的人了。二姨说完这话又转身把目光投到了大哥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老大,你也别当兵了,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我看见大哥一脸绝望,转过身去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因为二姨夫的突然离去,把家里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大哥那年没有如愿去参军,回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儿。妹妹也辍学了。家里一连串的变故,让我的心里乱七八糟的,有一天我找到二姨,对她说:“妈,我也不想上学了。”她不认识似的看着我,愣怔了好半天:“老三,这话是你说的,你这么小小的年纪不上学要干啥?”我说:“我要下地去挣工分儿,我要养活自己。”没想到二姨举起手给了我一巴掌。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二姨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完我之后,突然间又把我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说:“老三,你可不能有这个想法。你大哥,你妹,这都是他们的命。你要是这样,我怎么向你爸还有你妈交代?”说到这里,二姨失声痛哭起来。二姨夫去世,我都没有见她这么悲伤过,把我吓得怔怔地愣在那里。

我高中即将毕业那一年冬天,二姨把我叫到眼前,盯着我半晌才说:“老三,你想当兵去不?”我望着二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对我说:“你别考学了,去当兵吧。当上兵之后,你就可以找你爸爸去了。”

我上高中之后,全国就恢复了高考。全国的孩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高考上,当时应届毕业的高中生,没有一个不想考学的。我也不例外。听二姨这么说,我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二姨说完这话下定决心了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替你爸你妈做回主,你别考学了,去当兵吧。”

隔了几天之后,二姨领着我见了公社的武装部部长。二姨满脸堆着笑说:“孩子他叔,我家那位前两年找过你的事儿,你还记得不?”二姨夫活着的时候为了大哥参军的事儿找过这位武装部长。二姨接着又补充道:“虽然我家那位不在啦,但还希望你能给个面子。”说完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指着我说,“这是我家的老三,今年也想参军,希望你看在旧情面的份儿上帮我们一把。”武装部部长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二姨又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强行塞到部长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拉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出办公室后,我意识到了什么,冲二姨说:“妈你给他钱了?”二姨看了一下周围,低声说:“老三,这事儿你可别到外面乱说,你一说人家就不会帮忙了。”我知道家里的情况,二姨夫走后,家里过得捉襟见肘,怎么还有余钱给人家送礼?我不知道那个布包里到底有多少钱,那可是我们一家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前一阵子妹妹向母亲要钱买一件衣服,还被二姨数落了一顿,怪妹妹不会过日子,还说妹妹这样不会算计的女人以后都嫁不出去。为了一件衣服说得妹妹好几天都拉着脸。小小年纪的妹妹,已经开始务农挣工分儿了。别人家像她一样大的孩子,还正在学校里读书。想着二姨送给武装部部长的钱,我心疼得不行。

最后我还是如愿地参军了。从武装部领回来新军装的那一天,二姨就忙不迭地让我穿上试一试。当我穿着新军装从屋里走出来时,二姨脸上就绽开了花。我到二姨家这些年来,这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她围着我左看看,右瞧瞧,然后拍着手说:“老三,你现在是个大人了。你爸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这次她没有提我妈。二姨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把我送到部队上,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我7岁到她家,17岁离开,整整10年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把我养大成人交还给我父亲,成了她的心病。我参军前后那段时间里,父亲正在落实政策,准备从新疆回来。

我参军半年后,父亲终于落实政策回到了军区,也即将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先是到省军区当了两年的顾问,最后就真的离休了。我二姐也从新疆回来了,她考上了长春的白求恩医科大学。直到我参军离开二姨家的前夜,二姨才把母亲已经过世的消息告诉我。我上初中之后,二姨就把给父母写信的权利交给了我。每次都是二姐给我回信,她在信里也只字不提母亲,只是花好月圆地告诉我父母一切都很好,自己已经上高中了。然后就描述新疆的风土人情。当时我读二姐的信,心想信里的内容一定是父母授意的,并没有多想。直到我参军的前夜,二姨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全家人都瞒着我母亲过世的消息。

父亲离休之后,有我和二姐陪着,又回了一趟新疆,把母亲的骨灰盒接了回来。母亲的骨灰盒上镶嵌着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样子,和我离开她时一样。母亲年轻的样子就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里。若干年之后,每次梦到母亲,她依然那么年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我,可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每次我从梦里醒来,心里都是五味杂陈,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会伴随我好久。

父亲回到军区之后,消息也传到了我所在的部队,许多人都知道了我父亲的身世和经历。在我的内心深处,希望父亲和他的老领导、老部下打一声招呼,这样一来,我的前途命运就会走许多捷径。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我的事儿向任何人说过任何一句话。后来还是靠我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军校。

我再次回家探亲时,就多了一个家。在我的心里早就把二姨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每次我探亲休假都先去看父亲,也许长时间和父亲不在一起的缘故,每次见面他并没有更多的话,大多时间都沉默不语。在家待上几天之后,他就会说:“该去看你二姨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补充道:“你二姨把你养大,不容易,这种养育之恩一辈子都不要忘。”这是我回家之后父亲说得最多的话。

我每次回二姨家,她似乎早就有了预感,一直站在院子里,隔着栅栏向远处张望。当我走近一些,她会用袖口擦拭一下眼睛,然后惊呼一声道:“老三,是你吧?”我就远远地叫了一声:“妈。”二姨很快就张着手从院子里跑出来,接过我手里提着的包,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这几天眼皮子总是跳,我想一准儿是你要回来了。”

二姨进门第一件事儿就是烧火做饭,不用问一准她做的就是手擀面,她知道我最爱吃她的手擀面。我吃面时,二姨不离我左右,目光粘在我的身上,过了好久,才感叹道:“老三,你长胖了也长高了,一看部队的伙食就好。”我放下碗冲她笑。二姨过来拉着我的手问:“三儿,你离开家这么久,想家不?”我看着二姨点点头,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儿。二姨过来抱住我半边肩膀,忍不住也哭泣起来。边哭边说:“老三,你这一走,家里就空了,我常常做梦都梦见你,还是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回家后是二姨最幸福也是最高兴的时光,她经常把我拉到村街上,逢人便说:“你们看看,我家老三是不是出息了?”当别人投来赞许的目光时,二姨就挺直身子,成就感十足地向前走去。

二姨家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都相继结婚了。农村人的日子总是过得捉襟见肘。有一次我接到了弟弟的来信,他说要买一辆农用拖拉机,手里还差一些钱。弟弟第一次求我,我怎么好拒绝,就给他寄了一些钱。我经常想起二姨家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有他们相伴,我是在他们口里夺食,二姨和二姨夫才把我养大。他们有求于我,我又怎么能熟视无睹。这件事儿发生不久之后,我突然又接到了弟弟的汇款单,那是我寄给他的钱,我不理解弟弟怎么又把钱寄了回来。弟弟的信随后就到了,他说不买农用拖拉机了,钱就用不上了。后来我才知道,弟弟向我要钱的事儿被二姨知道了,她逼着弟弟又把钱给我寄了回来。为此还把所有的孩子召集在一起,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不允许任何人向我要钱或麻烦我。她说:“老三从小在咱们家长大,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容易呀!咱们不论到任何时候都不要麻烦他。”

每次我回家探亲,离开二姨时,她都会把我送到村口的汽车站,不论春夏秋冬。乡下的长途车没个准点儿,我让她回去,她总是不肯,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目光一直不离开我的身影。长途汽车终于来了,我再次冲她挥手,让她回去。我透过车窗望着她,看到她一脸不舍,长途车已经行驶很远了,仍然能看见二姨站在原地。车转了一个弯儿时,我就忍不住流泪。后来我听妹妹说,我每次走后,二姨会念叨我一年,直到下一次我回来看望她。我自己并不觉得一年有多长,在外面的世界,我努力奋斗,恋爱结婚。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欲望,抬头低头就是一年,时光匆匆。这一年对二姨来说,她除了等待就是守望,日出日落,她站在自家的小院儿里,隔着栅栏向村口瞭望,她多么希望在不经意间看到我再次出现在村口的身影啊。可我当时正在忙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有时甚至好久都想不起二姨。

我再次回家探亲时,发现二姨已经老了,总爱回忆过去,动不动为一点小事流泪。她经常跟我唠叨,说我姥姥命短,73岁就没了。我妈命更短,才40出头。二姨隐约间向我传递她也不会活得很久的担忧。二姨每次说这话时,我总是安慰她,每个人的命不同,不让她这么想。那会儿我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等自己在外面混得再稳定一些,就把二姨接走。我把自己的想法对她说了,刚开始她显得很吃惊的样子,很快就又满脸期待了。

可惜一直到二姨去世,也没有等到我所期望的稳定。女儿出生半年后,突然接到老家弟弟的电话,他在电话告诉我:“妈快不行了,你要是能抽出空就回来吧。”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在这期间,我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后来妻子又怀孕,几乎把二姨忘到了脑后。二姨生病期间,弟弟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二姨生病的消息。我当时就下定决心,要抽时间回去看她。弟弟又在电话里说:“妈生病的事儿不让告诉你,她说你忙,该回来时就回来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姨时,怀里揣着女儿半岁时的照片。二姨年轻时心脏就不好,三天两头地心绞痛,随着年龄的增大,又得了肺气肿的毛病。这种病在东北因为气候的原因很常见,最后变成了肺心症。我回到家之后才听说,二姨发病已经20多天了,吃不下,睡不好,一直抱着两个枕头半跪在炕上。我回来之前她已经昏死过几次了,我走到她面前时,她努力地抬起头来,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说了一句:“老三你回来啦。”看到二姨如此这般,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从怀里掏出女儿的照片,二姨气喘着抖着手,一张张翻看着。当时我答应她,等女儿再大一点,就把她接过来,让她帮我照看孩子。二姨最后看了几眼女儿的照片,吃力地说:“孩子,真好。”然后就再次晕了过去。我当时的想法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姨再受病痛的煎熬了,就叫了救护车,我的好心却造成了最不好的结果。其实像二姨得的这种肺心症,就怕折腾,哪怕换一个体位,都会因为肿大的肺压迫心脏,让病人的心跳停止。果然到了医院,二姨的病并没有好转。医生还没有下完医嘱,没来得及治疗,二姨的心脏就彻底停止了跳动。那一年,二姨73岁,她的预言应验了。

二姨走后,我很少能够梦见她,我却经常想起她。她不仅让她的孩子们包括自己不要麻烦我,难道怕麻烦我所以不肯走到我的梦里?二姨离开我很久了,想起二姨,我的心还像在油锅里煎了一遍似的。后来我帮着弟弟买了农用拖拉机,又资助妹妹在城里买了房子,如果二姨在,她肯定不会让她的孩子们麻烦我的。

二姨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像活着时一样,站在小院儿里,隔着栅栏,向远处眺望,期待她最惦念的人再一次走进她的视线。我多想让二姨麻烦我一次,走进梦里与我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