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8期 | 胡正勇：月光收藏家（组诗）
胡正勇，1978年生，安徽广德人，居江苏常州。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先后在《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十月》《花城》《山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诗作，曾获多个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朝鲜、蒙古、维吾尔、哈萨克等多种文字发表，出版诗集《春天渐渐走远》。
南山
在我童年狭窄的夜空
刺破云层的火流星
每次都朝南山的方向坠落
一个冬夜，阿海的父亲
提着铜灯找遍南山的山涧
只捡回一枚星星碎片
南山偶尔有梅花鹿出没
白色梅花鹿、栗色梅花鹿
它们是流星的孩子
而村里唯一的诗人说
它们是卡夫卡或博尔赫斯的坐骑
儿时，南山在我们眼里
是野苹果，是身披霞光的云豹
那些偷着去南山深处
找星星碎片的孩子
找红色梅花鹿蓝色梅花鹿的孩子
至今也未归来
望星空
久居城市，星空暗淡
我感觉宇宙在一天天凋零
父亲来电说病中的阿海想见我一面
我连夜驾车往老家赶
从城市到县城再到竹坞里
幽暗的星空越来越绚烂
阿海在屋前的稻场上迎接我
轮椅上的他仰着头说：
“群星闪耀的夜空让我迷恋人间”
辽阔的星空秩序井然
穹顶是童年的那片葡萄架
密密匝匝的星斗
是紫色的葡萄、青色的葡萄
山风吹来，星空晃动
我儿时的伙伴阿海已人至中年
不远处日夜流淌的无量溪
是银河系在大地上的倒影
一只小兽睁大眼睛
望着星光下平静的卢湖
它以为发现了又一片星空
月光收藏家
一个秋暮，我和父亲从灵山寺归来
行至桃花山半山腰迷了路
苍穹上，亿万星辰飞速旋转
人类却毫无觉察
天黑了，迷途中偶遇一少年
他是月光收藏家，家族世代收集月光
我们进入月光收藏馆
一瓶瓶月光贴着时间和地址的标签
有明清的月光、现当代的月光
光线相互交融让时间扭曲
我回到童年只用了一秒钟
旧日场景在眼前加速重现
转瞬又来到2012 年
我看见，满头白发的老父亲
时而少年时而中年，时而消失不见
我们在不同年龄段来回穿梭
走出月光收藏馆仿佛逃离梦境
夜晚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穹顶的圆月在黑洞中越陷越深
归途无言，我牵着少年的父亲
又回到了他的童年
鲸鱼与月亮
风暴散去，大海渐渐恢复平静
阿海开始起锚，准备继续航行
我拿出指南针校准航向
刚刚经历恐惧的旅人纷纷走上甲板
他们的倒影在海水中摇晃
有的是豺狼、马、狐狸、刀或羊羔
咸湿的海风是大海的腹语
从不同的方向吹来，又弃我而去
夜空晴朗，星图在海面铺开
中天的昴星团倒映在邮轮前方
像女儿的那盘玻璃珠，随着海浪荡漾
远远看见一个中年男人
骑在一头灰色巨鲸的脊背上
从太阳坠落的海域飞起
我认出那是我失散多年的父亲
他和鲸鱼升至穹顶后
变成一轮圆月，耀眼又金黄
雪夜
“一场大雪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远在杭州的阿海在电话中问
微醺的我竟一时语塞
此刻，窗外的雪正下得紧
我去电告诉母亲
回广德的列车全都停开
她说别回了，竹坞里已大雪封山
今夜，大雪一统江南
家住顶层的我从阳台向外望去
昨晚梦中的那只麋鹿
迷惘地站在雪地上
像在寻找鹿群的踪迹
我再一次确认了它的孤独
夜晚越来越深
不远处的机场上空
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正在降落
像我童年折的纸飞机
像一个少年在坠落
灵山寺
去灵山寺，要越过一座山丘
丘顶有棵棠梨树
谷雨之后，棠梨花开
远望像一只欲飞的白鹇
母亲去进香
我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耍
灵山寺旁有片池塘，养半池睡莲
寺院在池塘里是倒立的
群山也是倒立的
我朝池塘扔了一块石头
灵山寺和巍峨的群山
随着一圈圈波纹变形、破碎
十年后的一个冬日
大雪纷扬，我去寺里进香
灵山寺和四周绵绵群山头顶白雪
像一群加冠的孝子
雪越下越大，归途已被覆盖
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座六边形寺庙
我缓缓向前，在薄凉的人世上
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逃学少年
悲凉的秋风加速蔓延
逃学少年阿海
在小镇的无名街巷徘徊
无量溪上空的落日
像个巨大的泥潭
放大了他的孤独与恐惧
不远处火葬场的烟囱
在夕晖中显得格外刺眼
天黑了，不愿归家的阿海
在这个秋夜爱上了星空
地球没时间去管人类的爱恨
它不停地自转公转
二十多年过去了
落日还是那轮落日
它带着太阳系在宇宙中狂奔
阿海走在冬日空旷的商业街上
寒风夹杂着孤独朝他袭来
一仰头，太阳烧饼落入地平线
残霞像块丝巾飘在天边
阿海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
在浮世
无量溪畔蜿蜒的土公路
像一根抽打命运的鞭子
我驾车往县城赶
天空灰蒙蒙的
远处的县城灰蒙蒙的
后座上不说话的母亲
也灰蒙蒙的
突然下起雨，淅沥沥
我拧开雨刮器
还是刮不干净挡风玻璃上的雨
灰蒙蒙的，像哀悼者的脸
我发现怎么也刮不干净
那原本是天空的颜色
是浮世的颜色
正值早春，光秃秃的树上
嫩绿的细芽正在萌发
溪边的几棵柳树
它们的枝条悬垂着，随风摆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