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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6期|翟英琴:爷爷的秋子树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6期 | 翟英琴  2025年08月20日06:56

1

“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秋子的两条腿像装了弹簧,在红蓝相间的皮筋间划出优美的弧线。夕阳把古朴村染成蜜糖色,秋子的影子在老房子的石墙上忽大忽小,仿佛在跳一支无声的圆舞曲。“姐姐!”五岁的果子抱着秋子树的树干摇晃,像只倔强的小考拉。粗糙的树皮蹭得他脸颊发红。这棵老秋子树,是爷爷的父亲种下的,它的根须深深扎进青石缝里,油绿的枝芽在晚风中招展。

“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河北梆子的唱腔随着炊烟飘来。秋子踮起脚尖望去,爷爷正牵着那只雪白的山羊由远及近,两只羊羔忽左忽右蹦蹦跳跳。夕阳给爷爷的白发镀上金边,收音机别在腰间,和爷爷一起唱着。

果子喊着爷爷,一路冲下去,扑到爷爷的腿上。爷爷变戏法似的,将两串冰糖葫芦举到果子面前,一串拿给果子,一串递给秋子。红色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衣,在暮色中像一串小灯笼。秋子接过糖葫芦时,发现爷爷的手掌布满裂口,一定是放羊时被荆棘划的。

爷爷说:“快吃。天气暖了,冰糖容易化掉。”秋子伸出舌尖,舔了舔晶亮的糖壳,甜甜的滋味在口腔绽放。果子却“哎呀”一声,冰糖葫芦滚落到尘土里。

秋子慌忙用脚尖挡住滚动的冰糖葫芦,果子抢先将它捡了起来,想往嘴里送。“脏不脏!”秋子制止住果子。

“我要吃!”果子举着沾满尘土的冰糖葫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黑猫趁机蹭过来,用尾巴扫过他的裤腿。

“给你。”秋子把自己的冰糖葫芦递给果子,果子这才破涕为笑。爷爷的收音机还在唱《大登殿》,秋子发现夕阳把爷爷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房檐下的燕子窝。“该烧饭了。”秋子恋恋不舍地收起皮筋。果子却突然指着天空:“姐姐快看!”三只燕子排成一字形掠过树梢。秋子想起去年写的作文,里面有句话被老师表扬:“我家的燕子像会飞的逗号,把春天写在蓝天上……”

厨房里,铁锅滋滋响着,秋子往灶膛添柴时,听见爸爸的摩托车声越来越近。

“爹,明天集上……”爸爸的话被突然调大的梆子声截断。秋子把切好的土豆丝倒进油锅,油星溅到手背上,疼得她直吸气。窗外,燕子正在修补去年的泥巢。

秋子看到爷爷别过脸去,给了爸爸一个背影。

2

“爹,明天集上把羊卖了吧。”秋子爸的声音像块生铁,砸在光影婆娑的院子里。“今天小马又给我打电话了,全村就剩咱一家没签协议了。”小马名叫马志强,是镇上负责古朴村拆迁的干部,曾经多次登门协商拆迁的事。

啪!爷爷的收音机摔在石桌上,《大登殿》的唱词戛然而止。“人挪活,树挪死……”爷爷苍老的叹息混着羊圈里的干草味儿飘进来。秋子数着房梁上的木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爷爷曾指着秋子树对她说:“这棵树是你太爷爷栽下的,看到它,就像看到你太爷爷……”

屋檐下的燕子窝传来细弱的呢喃。隔着玻璃窗,秋子看到灯光打在燕窝上,三只雏燕正伸出嫩黄的喙,等待归巢的父母。她想起上周的雨夜,大燕子用翅膀护住雏鸟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方念!”东屋的爷爷突然提高嗓门,喊着爸爸的名字说,“你知道你爷爷临终前说什么吗?他攥着我的手说,守住老房子,守住秋子树,等你弟弟回来。”

秋子听见爸爸叹息一声,缓缓地说:“不是一直在等吗?”

“没等来结果就搬走,等于白等!”爷爷好像很生气。

秋子听到门轴发出吱呀声,然后是爸爸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秋子猜,爸爸可能要去散心吧。过了一会儿,东屋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接着是收音机的哼唱:“这才是苍天爷爷睁开龙眼……”秋子从衣领内摸出木质吊坠,暗红色的木质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这是爷爷给她的,说是太爷爷留下两个吊坠,他们一直在找另一个。

那天,爷爷把吊坠系在她脖子上时,她感到爷爷的手指像秋子树树皮般粗糙。爷爷说:“秋子,你要记住,这房子是根,秋子树是根,燕子也是根……”秋子想,爸爸想搬出大山,搬到镇上的楼房里,所以,爷爷不再信任爸爸,才把吊坠给秋子的吧。可是,秋子能做什么呢?秋子的爷爷名叫方近。他从生下来就住在古朴村,住在这栋石头垒砌的房子里。可以说,他生命的起点,生命中的辉煌,以及生命走向衰落的过程,都在老房子里,在古朴村,在这片沉默不语的大山中。要他搬离,不亚于连根拔掉一棵大树。

突然,羊圈传来“咩”的惊叫。秋子跑到院子里,看见爸爸正拽着羊绳往院外拖。雪白的山羊咩咩哀叫,蹄子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爸!”秋子大喊,冲出西屋。爷爷的收音机从东屋飞出来,在石板上摔得粉碎,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放手!”爷爷从东屋冲出来,气得直喘粗气。

“东头的张哥要。我替你把羊卖掉,钱归你。”爸爸抓住羊的一条前腿,羊歇斯底里地叫着,想要挣脱。

爷爷说:“羊是我养的,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做一天的主。要卖,我来卖。”

爸爸气馁了,松开抓羊的手。羊咩咩叫着,三蹿两蹿,回了羊圈。秋子蹲下身,看见月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老黑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蹭着秋子的腿。爸爸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秋子悄悄回到西屋,摸了摸贴在胸口的木坠,心里想,如果找到另一个吊坠,爷爷就不会和爸爸闹意见了吧?可是,那个吊坠在哪儿呢?秋子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听见梆子声从东屋传来,这次是爷爷在清唱:“一马离了西凉界……”这个应该是《武家坡》吧。

月光像撒了把碎银子在地上。秋子梦见老房子长出翅膀,驮着秋子和秋子树飞向星空。屋檐下的燕子追着月光,衔来一片片秋子花瓣。她低头看胸前的木坠,发现中间刻的“方”字在发光,照亮了通往前方的路。

3

阳光像细碎的金子,洒在课桌上。秋子刚坐下就听见“哗啦”一声。张普芳把作业本摔在桌上,马尾辫扫过秋子的铅笔盒。

“兰慧慧,把皮筋借我。”张普芳的声音比平时尖细。秋子看见她书包上的燕子挂件在晃动,那是去年春游时她们一起买的。张普芳和秋子是好朋友,原先一直用秋子的皮筋一起玩儿。

“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课间操时,兰慧慧、张普芳等女生在操场一角的空地上跳着皮筋。秋子走过来,想要加入她们。张普芳见状,走到兰慧慧身边,跟她耳语了几句。兰慧慧便对秋子说:“我们不跟你玩儿!”

秋子很纳闷儿。她们几个本来是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玩儿,一起写作业,一起制造小秘密。是的,秘密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尤其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她们是最善于制造小秘密的。在她们看来,能共同拥有秘密的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如果她不能跟你共同拥有秘密了,那么就意味着她和你的关系疏远了。

今天,秋子明显感觉到,兰慧慧她们在疏远她,尤其是张普芳。张普芳是秋子的同桌,平时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经常换着穿衣服。可是今天,张普芳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跟秋子说过。

秋子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得罪了张普芳。放学后,兰慧慧偷偷塞给秋子一个纸团。

在没人的地方,秋子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张普芳说你家害她舅舅被骂,你家是钉子户!”

秋子皱了眉头,慢慢往家走。

爷爷站在秋子树下,望着村口。秋子以为爷爷在等她,于是快走几步。一辆摩托车带着风超过了秋子。“又来了。”秋子对飞过的背影说。

马志强把摩托车停在秋子树下,从挎包拿出拆迁协议,双手捧到爷爷面前。

秋子望着马志强,心里想,这个马志强,原来是张普芳的舅舅啊,我之前可不知道。

秋子仰望着爷爷说:“爷爷,咱签了吧。我的同学,都要搬到镇上,连学校都要搬走。咱不签,我以后怎么上学?”

“咱们不搬。要搬,你们搬,我不搬!”爷爷的手掌抚过树皮,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血管。

马志强想说什么,老黑猫突然窜出来,用爪子在他裤腿上抓出一道印痕。马志强悻悻地走了,摩托车留下一股烟,有些刺鼻。

4

阳光煦暖,秋子树的花开了,开得满枝满树都是。绿色的花萼,五枚圆润而洁白的花瓣,匀称地聚拢着,被阳光镀了一层金,添了几分暖。杏黄的花蕊,个个精神抖擞,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

爷爷抚摩着秋子树深褐色的树干。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触着同样粗糙的大树。看一眼老房子,看一眼秋子树,再看一眼呢喃的燕子,多么好啊!难道就这样分离吗?他舍不得。两行热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滚落。

爷爷已经好多年没有流泪了,上一次流泪是殁了他的父亲。殁了他老伴,他都没有流泪。现在,儿子、儿媳去上工了,秋子去上学,果子去了学前班,整个院子里只有他自己,他可以痛痛快快地让眼泪流个够。

喵喵!老黑猫仰着脖子在他面前叫唤着,还靠近他的腿,用身体和尾巴蹭他的裤管。望着这只流浪猫,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父亲在古朴村定居前,一直在流浪。

突突的摩托车声打断了爷爷的沉思,他急忙抹去泪,因为机油味儿已经钻进院子。这一次,不是马志强一个人来的,跟他一起的,还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爷爷没抬眼,看着地面说:“搬来救兵了?”

马志强说:“您的工作,我做不通,就把您列入钉子户。呵呵,镇长却批评了我,说对不明白事理的群众,尤其是对旧脑筋的老人,要有耐心,要善于做工作。这是新来的马方同志,刚毕业的大学生,让他试着做您的思想工作。”

马方有些腼腆,向前一步,胸前的吊坠晃出一道暗红的光。爷爷定睛瞅着那道暗红的光,可它只闪了一下,就躲回马方的衬衣里。马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打量着,然后走到秋子树下,围着秋子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俯下身,一动不动地看着树干底部。

“这棵树,多好啊!你们让我搬走,可以,但,先把这棵树连根搬走。人啊,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王宝钏十八年寒窑活得健健康康,她走出寒窑,才过了十八天荣华富贵的日子,就一命呜呼了。我可不能学王宝钏,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如果偏要我搬,先把这老房子搬走,把院子搬走,把燕子窝搬走,再把这秋子树搬走,它活着,我才能活。”爷爷瞅着马方说。

“瞅瞅,犟脾气又来了。”马志强咂咂嘴,无奈地说。

马方抬起头,望着爷爷,问:“这里,可是刻着一个‘方’字?”

“是啊,我爹刻的记号。年头长了,树长粗了,字被撑得快看不清了。”爷爷说,“可我一直看得清。”

马方掏出脖子上的挂坠,给爷爷看。爷爷的眼睛很快湿润了。心形的暗红色木坠,被肌肤温润得有了光泽,好像一块美玉,中间的“方”字若隐若现。

马方取下吊坠,递给爷爷说:“这是我爷爷留下的。他临终前说,要我们找到刻着‘方’字的秋子树……”

爷爷倒吸一口气,身体开始发抖,他踉跄着扶住秋子树,问:“你爷爷……是不是叫方远?”

马方惊讶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您怎么知道?”

“五十年了……”爷爷的手抚着马方的肩膀,像抚摩一棵等待了半个世纪的树,“那年,你爷爷走丢后,我抱着这棵树哭了三天三夜。是我把他弄丢的……”

5

可是,眼前的小伙子叫马方,姓马,并不姓方。

马方看出爷爷的疑惑,说:“我爸爸叫马千里,爷爷是马恩。但爷爷还有个名字叫方远。我爷爷有个哥哥。在爷爷六岁那年,爷爷走丢了,被马家收养,后来跟着养父母搬到很远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出生地。爷爷长大后托人打听过,想找到他的哥哥,可是,他太小,不记得地名,一直到他离世都没能如愿。我是考公务员考到这里的。”

一切都对上了,尤其是那个木坠,让爷爷长吁了一口气。

“你长这么大了,都参加工作了,真好!不像我,年轻时家里穷,我结婚晚,秋子爸也结婚晚。差来差去,差出半代人。”爷爷幽幽地说,“我有一个跟你的一模一样的木坠,给秋子保存着。”

“不能离开这里。离开了,你弟弟就找不到家了!”这是爷爷的父亲临终前嘱托他的,所以,爷爷要一直守在这里。

现在,爷爷再也不用难为马志强了,他才不愿意当钉子户,给孙女秋子丢脸。

搬家那天,老黑猫蹲在秋子树的枝丫间,绿眼睛里映着卡车扬起的尘土。爷爷长时间地抚摩着秋子树,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里,刻着三代人的故事。让爷爷欣慰的是,这棵秋子树,要被保护起来。将来古村落开发,这棵秋子树还会被当成旅游打卡点。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秋子已经习惯住楼房。

“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夕阳下,秋子和张普芳一边在新小区的空地上跳皮筋,一边等爷爷。爷爷经常午后出门,太阳落山后才回家。爸爸说,爷爷准是回了古朴村,去看老房子和秋子树了。

“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九龙口,用目看,天爷爷,观只见平郎丈夫头戴王帽,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打坐在金銮……”

有板有眼的唱词,行云流水的唱腔,一路婉转,由远及近,那是爷爷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