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5期|韦庆龙:在暮色里看星群
甲虫歌
寥廓。每一粒沙都在阐述孤独
风是造物者的手
是一种修辞,以摹绘、反衬、夸张之法
修饰世间不平
一只只沙漠甲虫,像一排叹号
把脑袋压低,迎风而立
芦苇记
流经荒漠,时光变得稀薄
流经一个人长久的萧疏
从细弱的芦苇身后,堆积出
一串慌乱的词语
这多像我
在人世的低处
轻风漫过我中年的头顶
我知道,令我耽于天地造化的——
世界在一粒沙中倾覆
折断的腰身归于平静。因为滚落
一种更为庞大的力
将我固定
绿洲轻颤的表达
泥沙俱下。流动的事物
热衷重塑自己的边缘
这是哈萨绿洲
沙漠和绿树纠缠在一起
让澄澈的星空,习惯
轻颤的表达。我们都避谈远方
像藏起一封早立的遗嘱
水汽笼罩起高出头顶的剑形叶片
几只黑甲虫正咀嚼着
那些纷乱的笔迹。整个夜晚
人们搁浅在一枚枚果核的谶语里
原谅风在命中动过手脚
我甚至听到卡拉山下渗出溪声
一半抱着羊皮筏
漂流于长河与落日
一半抵达一棵枣椰,获得安宁
在暮色里看星群
风是刮刀,银白色的砂砾
是太阳破碎的鳞片
阿拉伯沙漠的腹部,继续深入百公里
那棵梭梭树在暮色的啮咬里
抖动。一下又一下
发动机的震响切分着寂静
所有未寄出的告别
变得透明。一群人将在这里
借盐渍和余生几年
把自己搓成更细小的灰烬
正如他们曾无比深信,那一团团
矮小之物,是如何降服
尘世的汹涌。在日复一日的
对峙中,又一个傍晚
时间在一排排营房的喉结处下沉
天边暗红,月亮低垂眼睛
我咀嚼着自己旋转的暗影
贴着地,以一棵草纤弱的姿态
假装坐下来,落进星群的家族
长出短暂的根
梭梭的献诗
在荒漠行走,遇到梭梭
一株低矮干枯的梭梭
就容易想到你
想到这也是多年后的我自己
禁不住抚摸上去,也就像
摩挲在你的粗糙不堪的手上
我愿意相信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此刻,它就靠在我跟前
身姿歪斜,倾倒着自己
和这荒芜世界体内蕴含的种种冲突
从你裸露的胸膛,我领受
盐和闪电,像苍茫中穿行的鸽子
一段完整的航程,是你蹚出的
无数的驿站,是你设下的
我的影子落在你的影子上
我身上的尘埃,都是经你筛过之后的
我们好比一根麻绳的两端
互相牵引着。这多么令人羡慕
壮年的我领着暮年的你
你喊我儿子,我又像你的父亲
每喊一声,你就年轻一岁
从我的七十岁,喊到你的四十岁
一直喊到我们两个都累了
累到停止远行
安坐在光阴的沙坡上
你望向自己的童年,我依着
自己的暮年。你教我在人世行走
护我周全。我从你身上学习
衰老、病痛、白发与卑微
在与时光的游戏中
我们联手,无论它往哪头拽
我们都是赢的一方。父亲
所以某一天,无论我们两个
谁先放手,那一定是变着法
躲进对方的记忆中去了
当两个人的记忆,全都被风吹散
我们就是两粒尘土
落回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