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2025年第4期|南翔:冰山上
一
再怠惰的中文系学生,都或深或浅地做过青涩的文学梦。
中文系研一学生、校刊《浪淘沙》文学社主编萧剑生,自今年夏天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来支教,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如果塔县不是深圳对口援疆的地方,萧剑生肯定难以如此快捷地来到帕米尔高原支教。是为写作而来吗?是的,又不全是。实际上,他心中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已经伴随他两年了。
2024“帕米尔之声”国际民族音乐节于金秋时节开幕,地点循例在塔县县城东侧的阿拉尔金草滩。金草滩对面是石头城,石头城下便是由雪山融化形成、流淌不息、晶莹清亮得让天地没有一星尘滓的塔什库尔干河。
现如今网络发达,萧剑生将以往三届的“帕米尔之声”都调出来看过。每一届的“帕米尔之声”都有一些不同的节目,今年他最期待的便是一首《冰山上》。不仅因为这首歌的歌词是他写的,更因其原唱是曾萍萍。
上午在金草滩的正式彩排,萧剑生是一名全神贯注的忠实观众。他在后面调换三四个角度,从头看到尾,一直站着。曾萍萍的独唱《冰山上》放在一共十五个节目中的第十位,这是一个不错的卡位。在萧剑生的推荐下,导演做了一个独特设计:曾萍萍上场之前,塔吉克族少年阿米尔上台朗诵《冰山上》的歌词。此举不仅体现了深圳、塔县两地长达十五年的衣袂相连,也体现了汉族和塔吉克族一家亲睦。曾萍萍的彩排独唱,整体表现不错,只是接近尾声有一处高音没有提上去,她很迅捷地用假声替换了。宋薇薇同她一道来到塔县,两个人既是音乐专业的同班同学,薇薇也是她的小提琴伴奏。萧剑生站在后排,给予了最热烈的掌声。阿米尔毕竟才小学六年级,以前从没上过这么大的舞台,站在台上有些紧张,朗诵过程中,一次忘词,一次念错,好在很快就垫上来了。导演安慰阿米尔,没事,晚上正式演出,我们会在台下左前方置放一部提词器。你是小学生,即使真的忘词了,也有一种少年的天真。
阿米尔既不气馁,也不买账,他呜呜地摇头道,我才不要呢!还有半天时间,我肯定能背得滚瓜烂熟。
导演认为,放松才是演员记忆的加速器,而非时时刻刻地死记硬背。为了让阿米尔精神松弛,萧剑生没有跟演职人员一道去塔县迎宾馆就餐。他跟曾萍萍、宋薇薇打过招呼,便骑摩托车带阿米尔去塔县寄宿制学校食堂吃午饭。刚结束彩排的金草滩一片杂沓,曾萍萍在听宋薇薇说着什么,咬着唇似乎有些自责。看到萧剑生招手道别,她双眉一挑,眼里有一道感谢的波光流转。
就此瞬间的目光对接,萧剑生便有一种直达心底的熨帖。
萧剑生和阿米尔,一对师生在学校简单吃过午饭,都没有回宿舍午休的打算。萧剑生从宿舍取了一个小背包,里面有水、书、笔记本、双筒望远镜和一顶遮阳帽。阿米尔则双手抱着一个卷起的茄色瑜伽垫,其他什么也没带。这个瑜伽垫并非用来练瑜伽,是平时萧剑生教他做一些垫上运动用的,如卷腹、俯卧撑、两头起、左右绞腿等。阿米尔腿有残疾,走路跛行,上不了太多体育课。萧剑生希望他除了学习好,身体也要好。塔县是新疆唯一的全域高原县,对于一个将来可能终身在此工作、生活的塔吉克族孩子来说,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
阿米尔把卷起来的瑜伽垫放在双腿上,跳上了摩托车后座,双手箍紧萧剑生的腰背。摩托车发动之后,那种飞速颠簸的感觉,阿米尔很是受用。萧剑生能感觉到一个少年的半边脸贴在他的脊柱上,嘴里还呜呜地响着,好像偌大一个荒漠的世界,都是一个塔吉克族少年的。
俩人很快来到了塔什库尔干河边,择了一处斜坡停车。阿米尔弯腰铺开瑜伽垫,一片枯草被压得吱吱响。深秋九月,早晚已经寒凉了,此时日头正好,气温接近二十度。萧剑生服气阿米尔的灵光,带一张瑜伽垫真是正确无比。斜坡上的芨芨草、辣蓼草和其他叫不上名的蒿草,有的茎硬,有的刺多,若是席地而卧,会戳伤皮肉。
脚下的塔什库尔干河窄窄地聚集,河水深蓝之中泛出白光,回环跳跃。大面积的河滩,多石头,少杂草。河对面的西泥沟山下,有几座火柴盒式的矮小建筑,一望而知是牧民夏季放牧的临时住所,筑土而成,连石块都很少见。高原风寒交迫,塔吉克族的房屋多不高,以正方平顶、木石结构为常见,墙壁多用石块、草皮砌成,厚而结实。阿米尔的家在班迪尔乡坎尔洋村,萧剑生两个月前去过一次,两天前又去过一次。阿米尔家的新房子是去年盖的,除了还用到一些石块覆顶,墙壁全部用的是厚实的水泥预制板筑件。萧剑生跟他开玩笑道,你爸妈连你娶媳妇的房子都给备好了,这么结实,不担心风刮雪压!阿米尔一本正经回道,我可不想那么早娶媳妇,我还想到深圳去读大学呢!最好跟你一样,读个研究生再回来。萧剑生眼光中掠过赞许之色。
山鹰!阿米尔忽然叫道。
萧剑生赶紧从包里抽出望远镜对准调距,仰视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时而俯冲,时而攀升。山鹰伸开的翼展下部呈褐黄色,锐利的喙却是炫目的亮黄,在纯蓝的天空下发出虚张声势的喧嚣。很快地,阿米尔发现这是一只雌鹰,它在躲避另一只个头比它小不少的雄鹰的追逐。雄鹰身姿矫健,无论转向还是冲击,都比雌鹰敏捷、劲健。几次眼看要被雄鹰追上,但雌鹰都化险为夷了。后来雌鹰趁雄鹰连着几个翻转炫技的空隙,猛然拉升,飞向远方。雄鹰这才明白过来,奋力展翅,追向远方。
这一幕看得俩人惊心动魄。阿米尔揉揉眼道,这只雌鹰不喜欢这只雄鹰啊,不然不会逃跑的。
萧剑生自望远镜里一直远望着两只鹰,从一面旗,变成一条带,再变成两个点。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不发一言。
萧剑生把望远镜递给阿米尔。想起阿米尔这个月过十二岁生日,萧剑生曾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不假思索道,想要一只望远镜。又补了一句,不要太贵的。萧剑生笑道,好啊,不会太贵,太贵的老师也买不起啊。
那两个前后追逐、具有无限生命力的点消失的远方,便是素有“冰山之父”之称的慕士塔格峰,这顶桂冠,得之于它的顶峰有亘古不化的积雪和冰川。
萧剑生曾跟阿米尔击掌,相约一道去攀登7546米的慕峰。那是他给自己研究生毕业准备的一顶冠冕?阿米尔给自己中考的一次洗礼?帕米尔高原的天空像新生的婴儿之眼,干净得不见一丝杂色。班迪尔乡的坎尔洋村已经率先建起了观测天象的帕米尔星空公园,购置了几台价格不菲的高倍望远镜,供游客观看星空和流星雨。
击掌之时,阿米尔忽问,过两三年你还在塔县吗?
萧剑生答,即使不在塔县,我也可以再来啊。
阿米尔摇头道,老师不要走,等我上了中学以后再走好吗?
萧剑生说好好好,却知道这是违心的敷衍,只有鼓励阿米尔,我看你中考、高考都没有问题啊!你脑袋瓜子太好使了,我读小初的时候,远远不如你。
受到鼓励的少年,一张嘴,把今天上午彩排音乐节的十五个节目,一口气念出来了。
这小家伙真是过目不忘啊!对于他的超常记忆力,萧剑生一点不惊讶。阿米尔的理解力也超常,功课全优,语文尤佳。阿米尔除了会说塔吉克语、汉语,维吾尔语也很流利。塔吉克族的长者,很多都会塔吉克语、维吾尔语两种语言,乡下能说汉语的老人不多。阿米尔七十多岁的爷爷塔依尔能说汉语,那是因为他当过多年的乡村干部。
阿米尔站起来,配合手势和表情,把《冰山上》的歌词朗诵了一遍,一点磕巴也没有。
躺着的萧剑生拍拍身边空下来的位子道,你也躺着晒晒太阳吧,你休息好了,我相信什么磕巴都不会有了。他这样说的时候,努力把说话的节奏放慢,把自己天生的磕巴咽下去。
阿米尔俯卧,双手托着下巴颏,凑在萧剑生耳边道,你为什么不把曾萍萍姐姐叫来一道晒太阳呢?还有宋薇薇姐姐……
萧剑生感觉阿米尔眼里滑过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狡黠,待得要捕捉点什么,阿米尔又坦然道,我也好想学音乐啊。
萧剑生告诉他,宋薇薇就是曾经也在你们学校支教过的黄明华的女朋友……没等他往下说,阿米尔抢话道,我知道,黄明华大哥哥写的《冰山上的孩子》,就有我们学校几个六年级学生的故事。那时我才是三年级的学生。他是深圳大学《浪淘沙》文学社第四任主编,你是第五任,是他的接班人。这次黄哥哥怎么不陪自己的女朋友宋姐姐上塔县来呢?如果他现在上来,就可以写写我了,我已经六年级了。
你的嘴巴可真甜啊!不是哥哥,就是姐姐。萧剑生拍着阿米尔的肩胛骨道,黄明华太忙了,原本他也想来,他说距上次来支教,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他现在既要准备硕士毕业论文答辩,又要准备考博,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阿米尔的一对蓝眼睛骨碌转着,忽问,宋薇薇是黄明华的女朋友,那曾萍萍的男朋友是谁呢?
萧剑生一愣,喉眼似乎被噎住了。
阿米尔自言自语道,她的歌唱得那么好,声音真好听啊。在大学一定有很多人追她吧?
萧剑生乐道,我们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阿米尔一定是读过不少爱情小说,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上了大学那还得了啊!
阿米尔歪着脑袋道,我生下来就懂得爱情了,不然我怎么会叫阿米尔呢?这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儿。那块戳在坎尔洋村口的大电影广告牌子《冰山上的来客》,就写到了边防军战士阿米尔,阿米尔有一个他从小就喜欢的女孩古兰丹姆。古兰丹姆小时候被她叔叔卖了,阿米尔找她好多年了,后来经过很多很多艰难痛苦……呃,有情人终成家属。
萧剑生笑得前仰后合,纠正道,艰难曲折。是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家属,也对。
二
天性阳光的阿米尔,萧剑生喜欢,曾萍萍也喜欢。
曾萍萍和宋薇薇是周一到塔县的,她俩都是深圳大学音乐教育专业大四的学生。曾萍萍侧重声乐,以民族唱法为主,兼及美声和通俗唱法。宋薇薇则侧重器乐,以弦乐为主,兼及键盘乐。
曾萍萍自诉有高原反应,此前去丽江和昆明,走快了都感觉气促。这次鼓起勇气上到平均海拔三四千米,县城海拔3600米的塔县,一是缘于一首原唱歌曲《冰山上》的招手和吸引,二是黄明华的督促。黄明华是校内外知名的一支笔,不仅大学期间就有作品《冰山上的孩子》在广东省大学生征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而且多才多艺,是校篮球队的后卫,客串作曲也不错。曾萍萍唱的《冰山上》,作词是萧剑生,作曲之一是黄明华。黄明华作曲之后,请市音协的姚老师改了一稿,故而作曲署名是两个人。
作词与作曲,中文系的两个研究生师兄都怂恿曾萍萍上塔县,黄明华把自己的女友宋薇薇推上来做曾萍萍的伴奏兼保镖,都说参加一次“帕米尔之声”艺术节难得,宋薇薇说自己来一趟也是难得的机遇。曾萍萍便鼓足勇气上来了,当然也做了不少准备,事先吃红景天,上高原之后不洗浴,防感冒,备氧气瓶,休息好……诸如此类。两天过去了,果然不见一直提防的高反,她心情大好,前日便催促工作组安排去一趟坎尔洋村,萧剑生和阿米尔是两个陪同。
萧剑生两个月前来过一趟班迪尔乡坎尔洋村,为的是去看看阿米尔的家乡和他的爷爷,还因那儿打造成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4A级景区——六十多年前,音乐家雷振邦在那里采风达数月之久,创作了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想去实地感受一下。
这回再去,是作为两名音乐专业师妹的陪同。两位师妹二十多岁的年华,对于在她们出生前后就去世了的音乐家雷振邦并不陌生,概因她们的老师不会在自己的讲稿里,放弃对前辈著名音乐人的深情演绎。雷振邦和他那一代音乐人手下的旋律,鼓舞了不止一代音乐朝圣者。
去过一次,萧剑生就可以做导游了。只不过,无论做教师还是导游,他都有一个坎儿,他是一名言语障碍者。
你没听错,萧剑生是先天性唇腭裂,言语类四级残疾人。他少年时期做过三次手术,外观已无任何异样,可是一说话就能听出,和寻常的人有些不同。医学鉴定表述:四级是语言清晰度在46%到65%之间,属于最轻的一类,在社会生活方面存在轻度障碍。就是这样一位有先天言语障碍者,偏偏报考了中文师范类专业,当教师那可不仅仅要靠粉笔头,更要靠嘴巴皮吃饭的。
据他回忆,儿时父母带他检查,医生说,他的实际情况在三级和四级之间,定为三级也是可以的。他当乡镇小学教师的父亲,情愿儿子的先天不足往轻处挪靠,那便是给自己,也给孩子更多一些心理安慰的意思。
一个有言语障碍的人,先天不足,报考中文专业,希望写作上能有成绩,无可厚非;却还期冀站讲台、当教师,那就匪夷所思了。
萧剑生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地怀抱理想,读了他心目中的大学和专业,他不仅感动了同班同学和老师,也感动了高他两届的大师兄黄明华,连带着感动了对黄师兄的笔头和嘴头都佩服的宋薇薇和曾萍萍。
反过来,萧剑生也很感恩大师兄,黄明华不仅给他写作上的激励,让他接棒校刊《浪淘沙》,还给他创造上塔县支教的机会。当文学院对一个言语有障碍的人能否去支教发生严重分歧之时,黄明华据理相争、力排众议,最后他这位能言善辩的学生会主席得逞了,萧剑生不仅去了塔县全日制寄宿学校支教,还很快带来了一边倒的好评:很敬业、有才气,虽然表达受限,但做的PPT课件和板书都很漂亮大方,总之很受学生欢迎。在孩子们面前,他就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一根标杆。
这些反馈,黄明华不仅转达给了萧剑生,也反馈给了女友的同学曾萍萍。
萧剑生即使从未吐露过,师兄也看出了他对曾萍萍的一往情深。只不过这种一往情深,在萧剑生这边发酵了两年,迄今仍未酿成一碗甜酒。
作为期盼在声乐表演方面高人一筹的曾萍萍,没有比唱响一首原唱歌曲更令她朝思暮念的,她需要一首歌来给自己四年所学画上一个圆圆的句号。这个句号如果画得圆满,便会成为她走向社会的一把金钥匙。
都说时下的大学生太卷,归根结底,还是因了她们手里缺乏一把排闼直入的金钥匙。
在一次荔园咖啡吧的小聚上,即将本科毕业的曾萍萍表达了对未来走向的焦灼。黄明华和宋薇薇分析,萍萍嗓音甜美,精炼的技巧早已达标,缺的就是一首经典的原唱歌曲。这首原唱歌词和曲谱都重要,如果说歌词是歌曲的灵魂,那么旋律就是歌曲的脊骨。他们说到了一系列课堂内外名震歌坛的歌星,莫不有自己的一首或数首原唱歌曲。
黄明华后来说到了雷振邦。他上塔县支教,才知雷振邦六十年前就去过塔县班迪尔乡,一待数月,采风后写下了塔吉克族戍边题材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雷振邦一生写了千百首歌曲,反映少数民族生活的影片《五朵金花》《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景颇姑娘》《芦笙恋歌》等都使用了他的音乐,无不具有强烈的民族风格与地方色彩,散发出扑鼻的田野芬芳,形成了他独特而富有辨识度的品格。
黄明华感慨,现在无论是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在课堂上待的时间太长太多了,太缺乏阳光下的奔跑、大海里的泅游、高山上的攀登了。一言以蔽之,缺乏或几乎没有田野调查。雷振邦当年如果不是上塔县采风,采集塔吉克族风格的音乐素材,他也难以写出那首传唱七十年的经典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萧剑生一针见血道,你如果不是上塔县支教半年,恐怕也写不出那篇获奖征文《冰山上的孩子》。他努力压低语速,只有说话慢一些,才能表达清晰一些。尤其在曾萍萍面前,他希望自己展示的每一面都刚健有力。
黄明华也跟着一字一顿道,不是恐怕,是一定。
曾萍萍眉头一挑道,要是明华师兄再给我写一首塔县题材的歌曲,那就太好了。
黄明华颇多意味地看了萧剑生一眼道,写一首塔县歌词的任务,就交给你的剑生师兄好了。他已经报名参加这一期向阳花的塔县支教了。
曾萍萍也转脸去看萧剑生,眼里有期许,也有犹疑。
萧剑生消除了她的犹疑,落实了她的期许,到塔县一个多月,就写出了《冰山上》的歌词。明华一见心喜,修订一二,便开始谱曲。为了郑重其事,特意去市音协请了姚老师出山加持。就这样,一首词曲作者和原唱歌手都满意的歌,以最快的速度出炉了,且入选了本届“帕米尔之声”国际民族音乐节。
黄明华给萧剑生发微信道,先贤说过,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附加了一个加油打气的表情包。
萧剑生知晓师兄这是在鼓励他,回了一句,我有贼心,同时也有自知之明。配上了一个垂头丧气的表情。
黄明华继续打气,苦心之人,天不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萧剑生回复的是一首晏殊的《玉楼春·春恨》: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三
从塔县县城去坎尔洋村,有两条路,一条走盘龙古道,一条经曲曼检查站。这一回,他们一行选了后一条路。近不少,只须一个多小时;再是担心在盘山道上太多陡峭的颠簸,引发独唱演员曾萍萍身体的不适反应,影响她两天后的音乐节演出。
援疆工作组派了一辆丰田越野车,萧剑生上了副驾。后排依次是宋薇薇、阿米尔和曾萍萍。
曾萍萍坐在萧剑生的后面,隔着座椅,萧剑生犹觉如此切近得无遮无拦,恍惚能听到她的呼吸。尤其是车辆急转与上下坡,他感觉后背骤然有了温暖的拥抱。他闭着眼,沉迷于这种转瞬即逝的温暖。
坐在中间的阿米尔,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用“喋喋不休”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话痨。
阿米尔先是讨好宋薇薇道,我太佩服明华大哥哥了,他写塔县的文章,萧老师给我们讲解了不止一次,我都背得出来一些句子:
塔县地大,山路崎岖、绵长,两岸耸立的高山,寸草不生。崇山的质地几乎就是干土流沙,所幸高原干燥少雨,不然每一场大雨必定带来滚滚的泥石流。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山路之下是一条碧蓝的河流——塔什库尔干河。在平原生活的经历,丰盈的水系必定伴随着丰美的植被,两岸郁郁葱葱。这里给人的印象偏不,两岸是焦躁腾飞的漠漠黄土,谷底是一泓浩浩荡荡的碧水。干渴与水润、枯黄与碧蓝,是漠不相关的两端,两种色彩,两相缠绕,互为对视,却又终究两不相干。不上塔县,哪能一窥大自然的如此神奇与壮观?神奇得不合常理,壮观得莫名其妙。
阿米尔少年老成地叹口气道,萧老师讲得对,陌生的地方都是风景。我们从小就在塔县生活,见多不怪,就写不出这样的感觉。
宋薇薇捂着嘴笑道,你以后去深圳,就能写出深圳人写不出来的深圳了。
阿米尔连连称是道,好想去啊!深圳对我来讲,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海啊。你们知道吗,据说帕米尔高原就是《山海经》里的不周山,几亿年前的奥陶纪这里也是一片汪洋大海。
曾萍萍道,小学六年级就懂这么多啊!我一点不觉得塔县的基础教育落在大城市后面啊。
萧剑生忍不住道,聪明伶俐的孩子哪里都有,阿米尔的表现更加突出吧。
表扬的话谁都爱听。阿米尔愈发显摆了,你们知道为什么把塔县称为中国最牛的县吗?没待左右两位深大音乐系的听众姐姐回答,他就自答了,所谓牛,理由很多,如一县邻三国,分别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接壤;又如,全球12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中,包括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在内的4座就在塔县境内,其他三座是布洛阿特峰、加舒尔布鲁木Ⅱ峰和加舒尔布鲁木Ⅰ峰。还有红其拉甫国门,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国门,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还有,塔县的杏花很有名,你们明年三四月再上来一次看杏花吧!
少年希望把塔县所有的美好都展现给身边的哥哥、姐姐。
宋薇薇道,音乐节结束之后,我们准备上一次红其拉甫。你懂这么多,都是萧老师教的吧?
阿米尔点头道,五分之三是萧老师教的,五分之二是我看书知道的。
萧剑生摇头道,夸张了,倒过来就对了。
曾萍萍提议阿米尔唱首歌,能唱塔吉克族民歌更好。
阿米尔想想道,等会儿见到我爷爷,请他唱塔吉克族民歌,他还见过雷振邦爷爷呢!我还是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吧。
除了司机,三位大学生和研究生都鼓起掌来。
阿米尔兴致很高,又唱了《怀念战友》《冰山上的雪莲》……这些都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面的插曲。
曾萍萍鼓励他,真不错,将来就考深大音乐专业好了。
阿米尔兴奋得脸蛋通红,我要去深圳看海,读什么专业都行。读中文就跟黄老师、萧老师学写作,读音乐就跟曾姐姐、宋姐姐学唱歌、拉琴。
曾萍萍和宋薇薇一起道,好啊好啊,我们都在那里等着你。
有个多话的少年在车上,时间过得很快,个把小时倏忽而过。这期间,他们只在由塔什库尔干河拦截而成的蓝湖边略作停留,拍单照或合影。
班迪尔蓝湖确实美得令人心醉。曾萍萍的手机好,萧剑生拿着,给她和宋薇薇都拍了单照与合影。阿米尔接过手机给三位拍,原本宋薇薇站在中间的,萧剑生和曾萍萍分站两旁。他道,萧老师站中间,他个子最高,站边上不好看。
三人拍完之后,阿米尔忽道,萧老师要不要跟宋姐姐和曾姐姐分别再拍一张?
萧剑生一愣后道,不用了,有三人的合影就好。
上车之后,萧剑生琢磨着,阿米尔要给他和宋薇薇、曾萍萍分别拍照,是临时想起,还是“别有用心”?
曾萍萍在车上就把三人合影发给萧剑生了。萧剑生感觉自己太没形象了,不仅不帅,还有些不自在。幸亏没有跟曾萍萍合影,不然还真不知成什么样子呢!
车子一个下坡,进了坎尔洋村。挂职的刘副乡长和坎尔洋村村主任早在村口迎接,曾萍萍和宋薇薇在路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歌曲创作地的大型文宣牌下留过影,一行便去了“坎尔洋塔吉克族民俗展厅”。萧剑生来过两次了,趁她们一行在里面参观、听介绍,他在门外问阿米尔,你在蓝湖给我们拍照,开始要我站中间,后来又想给我和她俩分别合影,脑袋瓜子里面是不是想别的了?
阿米尔眨着蓝眼睛,一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无辜的机灵道,你看多难得啊,黄哥哥以后还可以跟宋姐姐再来,你要是不跟曾姐姐靠拢一点,下次跟她过来的就不知道是你还是别的男生了!
萧剑生料得这少年的心思不简单,可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令他又好笑又感动。他仰头大笑,又赶紧捂上嘴。他闭上眼,阳光的万千毫芒刺激得他双泪长流。
一行人接下来去看阿米尔的爷爷塔依尔。
阿米尔的父母都在县城工作,村里如今只剩爷爷、奶奶在家。爷爷坐在轮椅上,奶奶端出奶茶、点心和水果招呼客人,就退避到里屋去了。一行人就围坐在爷爷周围,边喝茶边听他忆旧。他说雷振邦那年到班迪尔乡来,他还小,才七八岁吧。当时的乡政府就在坎尔洋这地,后来蓄水筑坝,班迪尔乡就搬迁到巴扎达什特村那边去了,离县城近了,距离坎尔洋村就远了,有75公里。塔吉克族的伊萨克·阿扎热,时任塔县文工团团长,他是塔吉克民族歌曲传承人,作曲家。雷振邦先生在班迪尔采风,伊萨克的父亲阿扎热也是塔吉克民族歌曲传承人,当时父子俩都为雷振邦先生演唱了塔吉克民歌《古丽碧塔》。《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汲取了《古丽碧塔》的音乐素材。说着,塔依尔给身边一圈儿远方的来客唱起了《古丽碧塔》。
一曲唱毕,宋薇薇率先鼓掌。曾萍萍道,难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曲这么有特色,其来有自啊。如果当年雷振邦不是来到塔县采集音乐素材,《冰山上的来客》电影的主题曲就很难说是不是有塔吉克族的特色了。
告别塔依尔爷爷,她们径直去了村委会后边的一个院子,村主任打开一把铁门上锈迹斑斑的大锁。这是一个鲜有人来的小院子,铺着起伏的石板路。深秋时分,密集的白杨和高原柳落下满地枯叶。撩开碰头的树枝,尽头处是一座平房。泥筑房实在矮小,打开门,须低头才能进入。村主任说,这是当年的班迪尔乡“招待所”,雷振邦在这里住过。无论是眼前的卧室,还是隔壁一间门的侧面书写了“雷振邦纪念馆”的小屋,都不大,散放着小床、板凳、马灯、乐器和瓢盆等日常生活用具。尘封网结,哪些是雷振邦当年用过的旧物,抑或当年乡招待所用过的物品已然不可考。在“招待所”里,除了一张A4纸大小、泛黄过塑的雷振邦旧照,还有一张是塔吉克表演艺术家阿扎热的照片。
大概是旅途劳顿,返回路上,曾萍萍出现头疼、恶心、呼吸急促。她脸色煞白,想抑制呕吐,还是没忍住,一口喷向了窗外。
萧剑生赶紧叫停,扶她在路边吐了,同时叫司机从后尾厢抽出两瓶氧气放在后排。待得曾萍萍漱口之后回到车内,萧剑生快速拿出一个药盒,告诉她这是马来酸氯苯那敏,可以有效遏制高反带来的头痛、恶心。她刚服完药,萧剑生已经把氧气瓶打开让她吸上了。
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曾萍萍的恶心感觉便缓解了,脸上恢复了红晕。
车子继续前行,萧剑生提醒司机开慢一些,尤其是坡道和拐弯处。
宋薇薇道,师兄可真是有心啊!我们今天只是下乡,不是上山,你不但带了氧气瓶,还备了高反的药。
阿米尔笑道,我想起了一个成语:无微不至。这是因为今天车上有两个姐姐啊!
曾萍萍长吁了一口气道,谢谢剑生师兄。
副驾上的萧剑生,咬咬下嘴唇,心里道,要是去掉“师兄”两个字就好了。
四
整个下午,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一对师生肩并肩,躺在塔什库尔干河边的枯草之上,看蓝天,看雪峰,看石头城,东拉西扯地聊天。
还是阿米尔说得多,一个从未走出过帕米尔高原的少年,穷尽想象地描述他从书中、影视和课堂上得到的对大海的印象、岭南的印象、深圳的印象。他想印证什么,除了他自己亲自用脚步去丈量,用呼吸去感受,用眼睛去触摸,用味蕾去查验,从别的方面得到的,都是二手的、缺乏蓬勃生命力的。
再后来,他的声音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学生睡着了,老师也睡着了。微风裹挟着枯草的气息,干燥而有一缕淡淡的清香。下午五六点的太阳,完全没有了余威,徒剩下温馨的抚摸。
让他睡吧,小家伙几天下来太过紧张,也太过兴奋了。老师醒来之后,抬眼看到阿米尔睡得正香,心里暗暗寻思,又起身将外套脱下来,怜爱地悄悄盖在少年身上。老师没了外衣,便不敢睡了,尽管依然有些困倦。
在高原最须预防的就是感冒,风寒之地,最防不胜防的也是感冒。曾萍萍和宋薇薇呢?午饭之后,她俩应该在迎宾馆午睡了吧?为了晚上的演出,可要休息好。
晚上八点半,第四届“帕米尔之声”国际民族音乐节在金草滩拉开序幕。演出现场早已是人声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把一个寂静的小县哄抬得像一个繁闹的都市。阿米尔早早地就跟随剧组人员去吃饭、化妆了。萧剑生持票提前进场,照例坐在后排。
演出在好几个平台直播,黄明华在深圳给他发来微信:我在深圳的荔园文山湖边准备看直播,现在这里只需要穿一件T恤。
萧剑生回复:塔县的晚上只有8度左右。我是紧张,所以上下牙齿打架,不是因为冷。(笑脸表情)
黄明华:你都跟她认识两年多了吧,还紧张个啥呢?你要自信,为你的这首歌,为你的才华。(举拳表情)
萧剑生:我努力。(流汗表情)
黄明华:你准备了花没有?等她唱完,跑步上去送一束鲜花,成功便达成了一半。
萧剑生:我准备在微信里给她送九朵玫瑰。
黄明华:你太小气了,微信里送花不够真诚。而且,你要当着观众的面送花。那是什么地方?帕米尔高原的塔县啊,国际民族音乐节上,一个中文系的高才生、词作者,一个音乐系的高才生、原唱,多么浪漫而富有诗情画意的图画啊!媒体将为之耸动。(吃瓜表情)
萧剑生:(蒙娜丽莎的微笑表情)
他的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下午在河滩边看到的一雄一雌两只山鹰。
歌声惊醒了淡青色夜空的梦幻,舞蹈搅动了探头探脑花草的好奇。每一个节目都精彩,萧剑生最期待的当然还是《冰山上》。待到阿米尔上台朗诵,老师举起了望远镜,但见台上的少年从容镇定,吐字铿锵而婉转。从头到尾,阿米尔果然一直头朝前或右,就是不看台下左前方——那里安置了一台提词器。
一个临近变声期的塔吉克少年,用他稚嫩未消的声音演绎冰山上的壮美:
冰山上有奔走如飞的雪鸡,
有常开不败的雪莲。
有慕士塔格峰的晶莹剔透,
有塔什库尔干河如歌的慢板。
班迪尔蓝湖是帕米尔高原的眼睛,
红其拉甫是山鹰栖息的家园。
我欣慰,逶迤的雪线上,
你矫健的脚步踏实了睡梦中的笑脸。
我骄傲,明亮的课堂里,
你青春的身影慰藉了求知欲里的甘甜。
没有经历风雪的沐浴,
难以品味春光的温暖。
没有行走千里的艰辛,
怎能感受风光无限的登攀……
阿米尔朗诵完之后,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引发了如潮的掌声和叫好声。
曾萍萍上场了,萧剑生赶紧再次举起望远镜。她今天一身洁白,长裙曳地,胸前簪了一朵放大版的绢制杏花,黄蕊粉瓣。一对漆黑的眼珠,波光流转。萧剑生看了十几秒,手心便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赶紧放下望远镜,专心听她歌唱。
那是茫茫黑夜的星光闪烁,那是沉沉行走的热烈鼓舞,那是漫漫人生的深情告白,那是苍苍远山的跫音回响。
姚老师也曾经多次上塔县采风,《冰山上》到了他手里,多了塔吉克音乐常用的七声音阶和混合拍。词曲相得益彰,加之曾萍萍天籁般声音的演绎,还有宋薇薇行云流水一般的小提琴伴奏,一曲刚落,掌声和欢呼声山呼海啸。萧剑生静静地待在后排的夜色里,他需要安静一会儿,咀嚼与品味那不可多得的美妙感受。
忽然,阿米尔重新上台,提出一个要求,他想和曾萍萍姐姐一起唱《冰山上》。没等台下的导演发声,曾萍萍已经牵着他的手,爽快地答了一个“好”。
音乐声再次响起,一位女大学生,一位塔吉克少年,二重唱。没有彩排过,即兴演唱,居然一气呵成,毫无瑕疵。
接下来的演唱,都无法使萧剑生减弱心中盘桓不去的《冰山上》的旋律,他眼前始终有两只翻飞追逐的山鹰。直到黄明华打来了语音电话,他才回过神来。尽管是广场演出,萧剑生也不便接听,赶紧掐了。低头看到他发来一段微信:《冰山上》的演出太成功了,这是你的成功,也是萍萍的成功,当然也是姚老师和我的成功!为你祝福啊,你可要抓住这个巨大的机会才好……
直到整场演出结束,萧剑生才回复师兄:谢谢师兄鼓励。这一晚,我在帕米尔高原感受到了一次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别样的美好。唯其如此,我也猝然明白了,不属于自己的,不该强求。当你欣赏一朵美丽的鲜花时,为何一定要把它摘下来带回家呢?春风十里杏花开,待到三月底四月初,我们一道去塔县的大同乡、库科西鲁格乡看杏花吧。你看到了吗?今天曾萍萍胸前佩戴的是一朵粉红的大大的杏花……
萧剑生站在散场的人流中,一动不动。他听到了阿米尔稚嫩而迫切的声音,萧老师,你在哪里?
(南翔,作家、教授,现居广东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