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追忆
三十年前的正月十九,过年的喜庆氛围还未完全消退,我的祖父却在那一天溘然长逝了。那一年他年仅六十三岁,而我只有十二岁。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他的音容笑貌却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过去不曾模糊,将来也只会愈加清晰,就像是被时间的烙铁永远烙在了心的深处,已化为肌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是一个勤劳敦厚的人。他的勤于劳作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在几代人中有口皆碑。这与他早年丧父有关,十三岁时就失去了强有力的依傍,与羸弱的寡母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弟弟中一个八岁,一个仅一岁,作为长子,祖父小小年纪就过早地承担起了繁重的农活。至今仍被我祖母津津乐道的是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年纪尚幼的祖父握着笨重的锄头在地里种番薯,因缺乏经验,正在为如何耕种而发愁,此情此景被路过的村中长者雷公看在眼里,老人出于同情与怜悯,便主动上前教授稼穑之法。这雪中送炭般的恩情,是被祖父牢牢记在心间的,不能不说为他以后迎娶雷公的孙女即我的祖母,种下了因缘。
在我记忆的褶皱里,清早醒来不见祖父是习以为常的事,因为他早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去了,除非是农闲时候,不然他是绝没有游手好闲之时的。中午和傍晚,我总要到屋后的半山腰隔着整个村落朝对面的山上叫他回家吃饭。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实在是历来如此,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在大家都不富裕的那个年代,田里的收成无疑至关重要。在我的印象里,我家楼上有一个专门用来堆放四季收成的储藏间,钥匙常年由我的祖母掌管。里面的谷仓总是满的,金黄饱满的稻谷令人看了心里分外踏实;墙上总挂满了一袋袋大小不一的蛇皮袋,里面装着这样那样的干菜,比如单土豆片干就分为生片和熟片,制作的方法不同,味道也就两样;豆类的干菜恐怕是最多的,豇豆、扁豆、四季豆、蛇豆、黄豆、赤豆、白芸豆、皇帝豆(又称御豆),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应有尽有;自然还少不了各类野菜干和中草药干,它们曾肆意生长于山林野地之间,现在都被收入囊中,随时可以做成风味独具的佳肴。富足在储藏间里变得具象化了,也简单化了。
引人注目的还有上了绿釉的土陶大酒缸,总盖着盖子、插着酒篘,感觉有取之不尽的红曲米酒。每年冬季是酿酒的时节,糯米饭蒸熟后捏成一团抓在手里吃,即使不添加任何味道一样嚼着香甜可口。封缸后,只要过上一两天,嘴馋的祖父总不忘带上我偷偷溜进储藏间,用竹制的酒提子舀一勺甜滋滋的酒酿“尝尝鲜”。在打开房门的刹那,扑面而来的空气中无不跳动着红曲米酒的甜香,将你的眼、耳、鼻、舌、身、意都统统裹挟得严严实实的,还未品尝,就已垂涎三尺,陶然欲醉了。在那个味蕾寡淡的年代,那种沁入舌根的甘甜,至今令我回味不已。怕我多吃,他总是说:“小孩子莫吃太多,会变傻,书读不出”——这是我童年时代最富杀伤力的“语言暴力”了。
年纪渐长以后,祖父的唠叨也和他的勤劳有关——某作物还未来得及下种,由于雨水过量某作物只怕要歉收,某作物今年种得多了恐怕要吃不完只好便宜家里养的猪了——如此种种,在那些完全“看天吃饭”的村民眼里,近乎矫情。
祖父还是一位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村里谁家有个急难,他都乐于出手相助。村里的公益事业,更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他因为做过八年的村支书,还是颇有些威望的,即便是比较偏僻的自然村里的纠纷也要请他去调解。那时常有外来的乞丐来村中乞讨,一般人家避之唯恐不及,祖父却相反,每每见到,就主动上前搭讪,询问是哪里人,为什么出来讨饭。记得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两个乞丐公,正行乞到我们家门口。那时正值晚饭开饭,天上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就在门口屋檐下躲避。祖父得知后不仅把两人招呼到了厨房间,给他们盛上了热腾腾的饭菜,还安排他们在家中的空屋子内住了下来。第二天离开时,又分别给了他们一点钱,直至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我虽年幼,但看在眼里,总觉得这就是平常人们嘴里说的“做好事”了。
因年前就受人之托要尽力促成一门亲事,祖父在去世那一天便起了个大早,赶到镇上的男方家转达女方的意见。据在场的人说,只见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往后一仰,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后来知道是突发脑溢血,病来如山倒,从此没能再站起来。他应该是预感到了不祥,嘴里直呼他在镇卫生院工作的三弟的名字,意思是要叫弟弟来救救他。但可怜的祖父,没有等来生的希望,便撒手人寰了。
当祖父的噩耗传到家里时,整个家乱成了一团,不啻是天塌了,老少哭成了一片。当人们合力把祖父僵硬的尸身运回到家中来时,我竟有些木讷地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在整个葬礼中,我配合大人们的要求,尽力完成好每一个仪式,自认为尽到了一个孙子的本分。当葬礼全部结束,照例要宴请亲友们吃一顿酒,在热烈的觥筹交错中,我的心底才泛起了悲哀。这是我从未对人讲起过的。
在无数个暗夜里,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尤其是在我举目无亲之时,祖父永远是那一个在我的心中给我带来温暖和力量的人。至今想起来,我所能深切感受到的,还是他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似乎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