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
1
冬天七点,夏天六点,这是吕正午二十多年不变的起床时间。闹铃响起,他睁开眼睛,回想一下跟前的那个梦,也是二十多年不变的习惯。梦本来就飘浮,经闹铃一吓,便如受惊的羽毛,满天乱飞,他就得想办法抓回每一片羽毛,尽量将它们拼凑完整。这个过程得花上两三分钟时间。之后,他关掉闹铃,正式起床。
他没有当过兵,但每次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子折成豆腐块,床单抻平,床上整齐了,才开始穿衣服。他喜欢整齐。办公桌前的椅子、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笔筒,甚至笔筒里的笔,等等,都很整齐;书柜里的书,档案柜里的档案、病人们的病历,也都很整齐。你要是打开他的衣柜,就会发现他的衣服也挂得十分整齐。
如果突然发现某处有那么点儿歪,不管那时候他正在干什么,都会放下手上的事儿,先去将它摆正。
2005年夏天的这个早上,正穿裤子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电话机歪了一点,便将穿到一半的裤子停下,光着一条腿走过去将它们摆正。为此他差一点被裤子拌了一跤。
他的白大褂永远都板板正正地挂在门背后,跟它挨一块儿的,还有一面穿衣镜。镜子没有框,是一块祼镜,直接贴在门边墙上的。穿好白大褂,整理整齐了,他才走向档案柜。
这间屋子里,最气派的就是档案柜,六个,排了一整面墙。档案柜编着号,1、2、3、4、5、6,前面五个是满的,都挂着锁。第六个柜子,下面两格还有空余,每格里只有一本档案夹。他拿了这两个档案夹,打开门,打起了口哨。
他总是一出门就打口哨,就像他打开的不是门,而是他的嘴。他的口哨打得非常好,一首曲子该的有婉转、缠绵,或者高吭、激越,他都打得行云流水。就好像,他噘起的嘴巴里面藏着一个乐器。
“乌潮洼康复村”门诊部设在山顶,山顶林子大,鸟多,鸟们也是爱打口哨的种,因而早起出门那会儿,吕正午嘴里的曲子总是被打断,因为他喜欢跟鸟们闹,或学舌,或对歌,鸟们也都认他,只当他是这山上的另一种鸟,从不生分。他脚步不停,口哨不停,头也不抬地随口将各种鸟叫声穿插进嘴里的曲子,竟能插得天衣无缝,很多时候甚至能使嘴里的曲子锦上添花。
他所处的山不大,也就是一个小山包。这一带是喀斯特地貌,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山包。康复村(外面的人又叫麻风村)在山下,在几个小山包围成的一块方正的洼地里,三排整齐的土墙房。
一首曲子没完,他就到了山下。
村长赵大祥照例比他起得早,即便这里的三十六间房只剩下他和朱迎香的两间开着门了,他也依然要每天早上巡视一圈儿。他跟吕正午一样,也喜欢整齐,巡视的时候,看哪个门口的扫把倒了,就扶起来,有垃圾,就扫掉。这个村特殊,所以他这个村长的事儿也不多。
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有三四十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时候赵大祥还不是村长,前任村长叫孙大卫,康复村最热闹的时候,是孙大卫的时代。那时候孙大卫年轻气盛,敢和外村人吵架,别人拿石头打过来,他敢拿石头打回去。这一点,在康复村便是魄力,所以大家都推他当村长。
但跟着康复村人渐渐的少下去,孙大卫的精神头也日渐减少了。就年纪而言,也日渐变大了。有一次他送一位已经宣布康复的村民回家,回来后,就宣布自己再不想做村长了。原因是他送回家的这位村民,家里人不接收。不接收就不接收吧,回康复村就是了。他就是这么跟那一位说的。他还说,这种情况又不是你一个人遇上,前面那些个巴心巴肝要回村的,不也都没回成吗?他们回不成家,不也都重新回到康复村了吗?可他没敢说,他们回来后不都好好的吗?因为那些在家里吃了闭门羹,重新回到康复村的村民,大都是一蹶不振,很快就去了“阴村”。就这一位,也没除外。
孙大卫退休后,赵大祥接了班。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朱迎香了,一个村长,一个村民。算上吕正午,就还有一个医生。三个人的村庄。
跟在赵村长身前身后的,是一条雪白的土狗,叫天麻。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头老牛,因为他们人多的时候,是要耕地的。吕正午还有一只猫,负责逮康复村的老鼠。三个人,三只牲畜,这就是眼下的康复村。
山头山脚,隔得并不远,吕正午一打口哨,山下就能听见。当然,前提是你的耳朵还没失聪。赵村长的耳朵过完年就有些不听使唤,吕正午的口哨声,听起来也就有一声没一声的。再加上鸟们的喧闹,他的耳朵里便多数是噪音了。
赵村长把那些锁着的门一一看了一遍,踩死了三条马陆,捣烂了五张蜘蛛网,吕正午就到他的门前了。
一到他们门口,吕正午的口哨就停了,永远是这样。对于耳朵有些背的赵大祥来说,这反倒成了信号。
天麻小跑着迎过来,把头拱进吕正午伸出的手里,蹭上两三下,摇半会儿尾巴,赵村长就到跟前了。
赵村长快八十了,步子却依然矫健,脸上的光景也不错。如果你不看他的手,也没见过他的脚趾和后背,就不相信他会跟麻风病有关。
两人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彼此太熟了,完全用不着。
赵村长进了屋,把衣服脱下,坐到窗户前,让吕正午检查他的后背。他的后背不像后背,倒像一块给旱了二十年的地。吕正午先小心地检查一遍那些毫无规则可言的裂缝,再小心切下一点皮屑装进那只贴了“赵大祥”标签的玻璃管儿里,最后才替他抹油。
背上凉悠悠舒服上了,赵大祥扭着脖子说:“孙大卫那间屋子漏雨了。”因为耳朵有点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就提得很高。
吕正午手上没停,回话的时候很是漫不经心:“你看见了?”他的脸就凑在赵村长的耳朵跟前,没必要太大声。
但赵大祥依然要喊:“刚才看见的。”有时候你跟别人说话,重要的不是考虑别人能不能听见,而是自己得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
吕正午问:“昨晚下雨了?”
赵大祥问:“你不晓得?”
吕正午说:“不晓得。”
赵大祥“哈哈”大笑,因为耳朵背,他的笑声也很夸张。他说:“年轻人瞌睡就是大。”
吕正午也笑,但他笑的是赵村长的笑声。笑完了,油也抹完了。他小心帮着赵大祥穿上衣服,才喊道:“过会儿我去看看,检一下瓦,把漏洞补上。”
赵大祥喊:“补啥补,孙大卫都死五年了。”
吕正午喊:“那你又说。”
赵大祥动动后背,让自己身上舒服一点,喊:“也就是说说。”
吕正午坐一边做记录:2005年6月3日,赵大祥,背部溃疡,切片、抹油。等切片结果出来,他就再补记一笔:无异常。
多年来,赵大祥每天的记录都是这一句,惟一的变化就是前面的日期。
做完记录,吕正午就要去隔壁了。
隔壁是朱迎香,七十五岁的人,看上去像八十。但也就是面相出老,实际上还耳聪目明,身子也很利索。这康复村只有她一个女病人,至始至终都是。因为她从来就出老,看上去总是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村里的人都叫她朱大姐。吕正午做孩子的时候,得到过她的许多照顾,他则叫她朱妈妈。但吕正午不是那种嘴甜的孩子,小的时候也并不见得整天把“朱妈妈”挂在嘴上,大了,就更少这样叫了。事实上,他跟康复村的这些病人,也都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些日常性的招呼,也就显得并不重要。更重要的,反倒是他们之间的那份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颔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往跟前一站,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比如,早上这一趟,只要吕正午来到了门前,他们就知道是该做每天的例行检查了。
老太太已经做好了早饭,正等着吕正午来做完例行检查,她好吃早饭。朱迎香的症状生在胸前后背整个上半身,那是满满的一身蛤蟆疙瘩,就像一件蛤蟆衣穿在身上一样。吕正午前脚迈进门,老太太就开始脱衣服。虽然蛤蟆疙瘩都长一个样,但每一次吕正午都要全部检查一遍。那个仔细,就像他检查赵大祥后背上的每一条裂缝一样。有时候,朱迎香甚至怀疑他每天都要一个个把她身上的蛤蟆疙瘩数一遍,所以有时候她会问:“多出一个没?”或者就是:“今天少了一个没?”
今天她又问:“数清楚没,到底有多少个?”
吕正午信口就说:“二三十个吧。”
朱迎香瘪嘴,说:“是二三十千个吧?”
吕正午正从一颗疙瘩上做切片呢,说:“你等我一会儿好好数一遍。”
可等他做完切片,朱迎香就开始穿衣服了。她也就是开个玩笑,还当真呢。
她都掩上衣服了,赵大祥的敲门声还把她骇一大跳。那声音可太响了。她慌张地紧着衣服,大呼小叫地问是谁。这村里就三个人,这里已经有了两个,还能有谁呢?喊完了又觉得问得多余,于是冲着门外吼:“赵村长你要死啊!等我穿上衣服!”
赵大祥在门外喊:“我找小吕。”
朱迎香吼:“吕医生才从你那里来,你又找小吕!”
赵大祥那边没声音。他可能根本没听清。
吕正午这里已经做完了记录,便匆匆开门出去了。
“小吕啊,吃完早饭,来帮我理发。”赵大祥喊。
吕正午喊:“是大后天,你是每月6号理发,都理了一辈子了,今天怎么忘了?”
赵大祥喊:“这次不同。”
这样说着,他又薅了薅手,示意吕正午到他屋里去。吕正午跟着他进了屋,他才神秘兮兮地对吕正午的耳朵喊道:“我要走了。”
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吕正午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但他不相信,因为赵村长怎么看,都不像个快要死的人。但赵村长自己却坚信这一点。他喊道:“真的,就这两天了。”
他让吕正午坐下来,他也坐下来,似乎说来话长。
吕正午喊:“你刚才也没说这个。”
赵大祥喊:“我是刚刚才晓得的。就你出门后,我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晓得的。”
吕正午不相信地喊:“是?”
赵大祥平静如常地着点头,就好像他说的是今天早上太阳准时升起了。
吕正午噘起嘴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问老头子是从哪里晓得这一点的,他在算一个赵村长理发和离开人世的时间差,得出的结论是:“就是说,你等不到大后天了?”
赵大祥肯定地点头。
吕正午又问:“可是,你走的时候,不剃光头?”
见赵大祥脸上疑惑,又解释:“我是说,既然大后天就要剃光头,今天又何必理发?”
赵大祥说:“一码归一码嘛。”
吕正午想了想,觉得也是,就点了点头。见他点头,赵大祥便开心了,叫他赶紧回去弄早饭吃,他这里也抓紧吃早饭,完了他们好理发。
吕正午是他们的医生,但村里人的发,也都是他替他们理。
2
回到山顶的门诊部,吕正午将两个病历档案夹整齐摆放好,脱下白大褂抻平了挂门背后,准备做早饭。他很看重早饭,每天只在这顿饭上下功夫,闷上一锅饭,做上两个小菜,认认真真吃了,午饭和晚饭,就胡乱就着剩菜剩饭对付。厨房在隔壁,他闷上饭,又过来了。突然想看看赵大祥的病历档案,历史以来的。
待打开柜子,找到那几个厚厚的档案夹,他又不想看了。又回到厨房做菜。他要炒一个西红柿鸡蛋,凉拌一个黄瓜。西红柿切成均匀的片,像倒伏的多米诺骨牌放在盘子里,黄瓜条码得整齐划一,他又回了隔壁。还是想看看赵大祥那些病历。1、2、3、4、5,赵大祥存档的有五本病历,第6本正在继续,但今天听赵大祥的意思,第6本也很快就该存档了。每一本档案,都标记着时间段,1961——1963;1964——1966……1981——1983断了档,那个时间是赵大祥康复后回了原籍。但83年年底他又回乌潮洼来了。
赵大祥重回乌潮洼那年,吕正午刚好毕业分配回来,他父亲也刚好退休,所以1983年以后的档案,才是吕正午做的。
翻着父亲做的那些档案,吕正午又想了想父亲,把它们放回去了。将它们排放整齐,又用鸡毛掸子掸了掸灰,重新锁上。回到厨房,发现饭已经闷好,便开始仔细做菜。五分钟后,他炒好了西红柿鸡蛋,也凉拌好了黄瓜,规整地摆上餐桌,认真吃起来。
厨房有个窗户,餐桌就在窗边,他扭头看向窗外,就能看到山下那三排土墙房,再仔细一点,他就能看到赵大祥跟朱迎香的屋门。两人原来并没挨着,是村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赵大祥才搬到朱迎香隔壁的。人太少了,他担心朱迎香晚上害怕,但他跟朱迎香说的是他害怕。他对朱迎香说:“我夜里害怕,挨着你就不怕了。”
吃完早饭,认真洗漱了一番,又严肃地蹲了整整五分钟厕所,吕正午拿了理发的工具出了门。照例是一出门就打口哨,照例是跟鸟们闹了一路。当赵大祥从耳朵里的喧闹声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口哨声,便端了椅子,端端地坐到了院子里。他的旁边,是用来洗头的一盆温水,放在另一张椅子上。
隔一米远,吕正午便喊过去:“早饭吃了?”
赵大祥喊过来:“你吃没?”
都没有回答,但都知道吃了。
看赵大祥已经准备好了,吕正午便给他围上围布,让他坐在水盆跟前,替他洗头。
洗着头,两人闲扯起来。
吕正午问:“朱妈妈又放牛去了?”
赵大祥说:“放牛。她把那头老牛当儿子侍候着,怕是今后想要老牛替她送终。”
吕正午说:“那头老牛都十三岁了吧?”
赵大祥说:“十三岁。这个我清楚。”
吕正午说:“这村里,除了林子里的鸟有多少只你不清楚外,别的你都清楚。”
赵大祥“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我走了,你愿搬下来陪你朱妈妈住不?”
吕正午停下来想了想,说:“搬。”
赵大祥的头给吕正午攥手上,没法点头,只好伸出一只手来薅了一下。他大概是想竖一下大拇指,但他那只手上,只有半个小手指。
开始理发了,吕正午又聊起了赵村长。
“村长你还记得自己是哪年来康复村的吧?”他问。
赵大祥说:“1961年,那年我29岁。那时候还没你哩。”
“是的。”吕正午说。
末了又说:“81年你回去了,83年又回来了。”
“对的。81年,我康复了,就回去了。可回到家,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因为我在这里,分地的时候就没我的份儿。那年头,没地,怎么活人呢?我就回来了。我问你爸,可以不?他说,可以,就留下了。你爸是个好人。”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想说点儿我不知道的?”
“当年村里人看我像是得了麻风病,差点没把我烧死,他们把我捆到老槐树上,跟前放了一大堆柴,只差点火了,绳子就断了,我就跑了。”
“绳子自己断的?”
“我挣断的啊!看到自己要被烧死,我一直在挣啊,哈哈,绳子哪会自己断。”
“这个你没跟我们说起过。”
“我81年回去,那些人还想烧死我。”
“为啥?”
“他们不相信我康复了,你们开的那个证明没人相信。”
吕正午手上停了那么一下。停下来想想,想通了,又继续。
“这回我没让他们绑,发现情况不对,我就逃了。”赵大祥因为自己的机灵,乐得又是两声大笑。
“你从来没说起过你的亲人,不想我去找他们吗?”吕正午问。
这二十多年来,康复村的人离开人世时,后事都是吕正午在操办。这后事里有一项,就是替他们找到亲人,把他们过世的消息告诉他们的亲人,最好还能争取到亲人的送终。
赵大祥不顾头顶正飞舞着剪子,扭过头看着吕正午。吕正午两手举在半空,静静地和他对视了半分钟。
半分钟后赵大祥又把头扭回去了,他说:“我的确有个儿子。”
3
理完发,赵大祥就催吕正午上路。但他尽管催,吕正午也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赵大祥的老家在湖南,再急,他也只能到市里去赶火车。他算了算,再快,他也得三四天后才回得来。他用玩笑的口吻问赵大祥:“村长你等三四天是可以的吧?”
赵大祥说:“难说。”
吕正午说:“那我去收拾,你呢,去找朱妈妈,问她有没有东西要带出去卖,或者带回来啥的。”
赵大祥说:“她有吧,我前两天还看见她晒天麻。”
吕正午说:“那就去问她,要不要带出去卖。”
于是,接下来,赵大祥找朱迎香去,吕正午回山顶收拾行李。
因为刚才说起了天麻,上山的时候吕正午就想起了那只叫“天麻”的狗。现在它去哪里了?跟朱妈妈放牛去了吧?那狗是朱妈妈放牛的时候捡回来的,所以朱妈妈放牛,自然就少不了它了。
每年夏天,朱迎香放牛的时候也寻天麻。据朱迎香说,那一天,她一锄头下去,就看见了狗崽,就像是结在天麻窝里的,是天麻精变的一样。于是,这只狗就叫天麻了。
吕正午还记得,天麻被带回来的时候,是黄突突的,大家都以为是只黄狗仔。可经他们一洗,就不那么黄了。长长,竟又成了白的了。
开门的时候,吕正午已经不想那条狗了。他开始收拾旅行箱。要带的衣服,得折成方方正正,但又不能太用力,不能让衣服拿出来穿的时候,带着那么明显的折痕。轻轻的放进去,重的放下面,比如裤子;轻的放上面,比如衬衣、T恤。事实上,这大热天的,要带的衣服少,完全没必要带一个箱子,但如果是随便一个什么旅行包的话,要想让衣服放得规规整整,还不要留下太深的折痕的话,就太不容易了。为此,他专门准备了一只最小的旅行箱,16寸的。
收拾完箱子,吕正午还得添满猫粮。
要去几天呢?赵村长说最好能在后天就回,说带得回人带不回人,都最好是后天回。那就得备足三到四天的猫粮。
吕正午下到山脚,朱迎香也回来了。给了他一包天麻,还有一包麦冬,请他带出去帮卖一下。
赵村长歇在一边,不知道是因为急,还是身体的原因,他脸膛红得有些异常,吕正午问道:“村长没事吧?”
赵村长很不耐烦地冲他挥着光秃秃的手说:“你抓紧你抓紧。”看来还是因为性急。
吕正午嘴上笑着他太性急,动作上却快了起来,又说:“那你千万等着我啊。”
就走了。
天麻尾随着送了他一程。
花河是有一个山货贩子的,从蛇虫、野兽、死牛烂马到药材,什么都收。这件事情,没有一个花河人不知道,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会揭露。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辈子都碰不上一条蛇,只要碰上了,就谁也看不见蛇的危险和阴毒,只看得见钞票的美丽。捉到了蛇,就装口袋里悄悄提到山货贩子那里去。除了死牛烂马和药材,别的买卖都是秘密进行的。不过,针对吕正午来说,就是药材也得是地下交易。
在别人那里,怕的是法律,在吕正午这里,怕的是病菌。虽然乌潮洼康复村离花河镇上有十里路,但吕正午因为是麻风病医生,照样能成为花河妇孺皆知的名人。他所到之处,人们总是与他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人们可以跟他打招呼,甚至比跟别的任何人都打得殷勤,但这个距离却是雷打不动的。吕正午也很自觉,一出门就戴上他的医用手套。说是医用手套,他上班时间却很少戴。但出了康复村,他还是希望那双手套能给别人带来一点安全感。不过,人的想象力是不可估量的,就这样,人们也还是怕。
十五年前就发生过一件事,当时吕正午因为肚子坏了,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偷偷蹲到一粪坑沿上拉了一回肚子。结果这件事情被粪坑的小主人看见了,吓得急忙跑去告诉了他妈,他妈又吓得急忙跑过来求证。吕正午虽然已经穿好了裤子,但粪坑里的证据还在,而且吕正午也没想赖账。两大人尴尬上了,那当妈的回头就甩了孩子两个嘴巴,随后风一样跑进屋,提了一瓶煤油出来,不容分说就咕嘟嘟泼到那摊证据上,一根火柴就点了。
看着想象中的病菌在粪坑里挣扎着死去,他们才都松了口气。
但孩子跟着又挨了打,因为那瓶煤油太可惜了。吕正午要赔煤油的钱,人家却赶紧逃了。
到这份儿,我们就该明白,吕正午要卖点儿山货啥的,就得有些讲究了。先前那些时候,他是将要卖的东西先放在离贩子家三十米远的那条干河沟里,那里有一笼竹林,竹林下有一口人家废弃的苕坑,东西先放苕坑里,拿干草掩了,再假装从贩子家门口路过,远远地喊贩子的名字。贩子回答的时候见是他,两个便一边假装打着招呼,一边递着眼色。随后,他赶他的集去,贩子自己到那里去取货。赶完集回来,同样是假装路过,假装打招呼,然后,他去贩子家屋后的一个秘密地点取钱。
因为吕正午是麻风病医生,他的货也都必须比别人的货卖得便宜。关于这一点,贩子站一米远的距离压低嗓门费劲地跟他解释过:“收你吕医生的货,我是担着很大风险的。第一,我怕染上麻风病,第二,别人要晓得这货是从你那里收来的,我就卖不出去了。”
当然,要说完全没人知道,那肯定是假的。只是知道的人,也都不说。反正贩子收来的货,都是卖到外面去的,何必多那个事呢?只是有那么一两个出于善心,曾关心过贩子:“你可真是要小心啊!那麻风病要是染上了,就完了。”
贩子就向他们保证:“每次我接货都是戴起手套的,完了我就将手套和他装货的口袋都一起烧了。”
“货呢?那些货就是麻风病人的,货才是关键。”
贩子说:“这个我也晓得的,所以他拿来的货,我都要喷两遍酒精。”
并没有人能证明酒精能杀死麻风病菌,但也并没有人去深究这个。关心贩子的人,只管贩子是不是懂得起,这懂不懂得起,就表现在他舍不舍得请他们喝酒。
这些开支,也都得算在吕正午头上。所以,针对贩子的压价,吕正午完全没有意见。
如今,吕正午有了手机,贩子家也有了座机,事情就显得简单多了。他把货放那苕坑里,打电话告诉贩子。完了贩子告诉他已经收下了,是多少斤,多少钱,啥时候去那个秘密的地方取钱就行了。
据说,一个孩子曾发现过放钱的那个秘密地点。他当时跟着母亲,小手被母亲牵着,他们从那里路过,他看见了钱的一点身影,便大惊小怪地要他妈看,说那里有钱。他妈却只飞了一眼那个地方,便扯着他加快了脚步。
他妈告诉他:那是吕医生的钱,你也敢去拿?!
所以说,这一回,他跟贩子通电话的时候,说他要去外地一趟,得三天后才回来。贩子说,那三天后我才给你把钱放过去。他却说,不会有问题的,你啥时候放都行的。贩子在那边笑,他也在这边笑。他们都知道,他吕医生的钱,是安全的。
4
吕正午选的是当晚k字打头的那班车,想的是能快点。位置是窗边儿,好看书。他的正对面是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挨着他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女的要磕瓜子,便选了吕正午跟她男人的中间,为的是能靠小桌板近一点儿,好放瓜子壳。小桌板下面是有垃圾篓的,但因为垃圾篓是有盖子的,女人嫌麻烦,便在小桌板上放了一个塑料袋来做中转。
女人磕瓜子也特别,她不是拿在手上磕,是丢进嘴里,而且远远的丢,从下往上丢,还丢得相当准。磕出瓜子,瓜子壳并不马上吐掉,而是嘟噜出嘴,让它们挂在嘴巴沿儿上。它们依靠她的唾沫,像水中捞月的猴子扭结成团,快吊不住了,她又才将它们撸下,放进小桌板上的塑料袋。那塑料袋、还有那些带着唾沫的瓜子壳在吕正午眼里实在是乱,但一开始他并没有管。坐火车的时候,他喜欢看本随便什么书。是什么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着书便相对清静。但今晚这样,要清静就有点难了,女人磕瓜子磕得很响,处理瓜子壳的办法又很特别,再加上她每放一次瓜子壳就会碰响他跟前的塑料袋,他就没法清静看书了。他忍不住想把那个塑料袋摆弄一下,让它变得稍为整齐一点。忍不住,就得做。他认真放好书,把塑料袋整理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同座的几个人都很惊讶,但看上去他们最惊讶的,不是他看不惯一个跟自己无关的垃圾袋,而是他大热天竟戴着一副橡胶手套。事实上,他们早就关注到他那双手套了,只是因为没有一个搭讪的由头,也就没好提。这下,算是有由头了。
对面那干部模样的男人问:“有洁癖?”
磕瓜子的女人瘪了一下嘴,说:“是医生吧?”
她男人说:“是医生也不用坐车也戴着手套啊,我看……是强迫症。”
吕正午略带点抱歉地冲大家笑笑,什么也没说。在康复村附近那些地方戴手套,是因为那些人都认识他。走出那块地方,谁知道他吕正午是谁呢?所以说,他为什么走出这么远,依然要戴着那双手套,是一件很难解释清楚的事情。或许是良知在作怪?就吕正午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没有带着麻风病病菌?或者根本就是戴习惯了?不过这些重要吗?重要的是你一旦说出真相,这一车箱的人就都得吓成一锅粥。那可不是吕正午想看到的。
他继续看书。一本儿《知音》,出发前在火车站的报刊亭买的。他正在读上面的一个爱情故事。
在阅读问题上,他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挑。比如有的人专爱读文学类的,有的人专爱读时尚杂志,还有的人只读报纸上的新闻,他呢?捡到什么读什么,什么又都能读进去。事实上,他也说不上特别爱读书。他的阅读都是随缘性的,比如像现在这样,出门的时候,遇上有报刊亭的地方,就随便买上一本拿在手上,路途中就用它来打发那些无聊而漫长的乘车时间。再比如,在家那些闲余时间,就从书柜里随便拿出一本来。他的书柜里各种书都有,有文学名著、文学期刊,有畅销小说,有时尚杂志,还有医学方面的学术书籍。除了学术方面的书箱是特意买的,其它书箱都是随缘买来的,比如曾经正好路过一家书店,又正好不那么急,就进去了,进去后也没多想,随手就买了两本文学名著或者畅销小说。遇上在路上的时间长,手上的书就能读完。不够长,就读不完。但不管有没有读完,他都会带回来,整整齐齐放书柜里。下一次要读,也不一定非要去拿那本没读完的,完全随性。
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火车,他把那本儿《知音》全部读完了。接下来,他得坐一个小时的中巴车。一个小时,是中巴车司机告诉他的。按赵大祥给的地址,司机估计一个小时后就能到。一个小时,这个时间又激起了他买书的愿望。他到车站外四处张望,看到了一个报刊亭,走过去买了一本杂志。
刚回转身,就听见广播里在催上车了,正是他的那班车。就赶紧跑。上了车坐下来,待认真去看手上那本儿杂志,才发现似曾相识。把包里那本拿出一比,果然,两本一模一样。这又怎样?把先那本放回包里,这一本照样读。
尽管广播里一再催,乘车的人还是磨磨蹭蹭。通往乡村的班车,乘客比较复杂。有大包小包带着货的小商贩,有进城来卖鸡没卖着的农民,还有跟着爷爷或奶奶进城来,却没能得到半点儿好处的孩子。乡下的孩子,偏偏又不够大方,想要个什么东西,从来都不敢明说,无非是扯着大人的衣袖,哼哼叽叽,支支吾吾个没完,非要大人自己弄明白他,给他买了,他才打住。可乡下的大人们也都抠,通常情况下都假装不懂,而且还非常有耐性,他哼就由着他哼,从头哼到尾,就要回家了。照大人的意思,上了回家的车,他就断了念头了。可这也只能是个别孩子,大多数孩子是不行的。他不让你上车。这逛了半天街,你糖不舍得买一颗,糕不舍得买一块,就连最廉价的雪糕也不愿意买一支,那车站旁边小摊上的袋装冰水总算可以买一个吧?不干,就撒泼。大街上不好意思,到了这里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最后大人只好投降,让司机再等一分钟。一分钟后,孩子满意地吸着一袋冰水,被大人拖上了车。
全车人就等他们了,进座位的时候,他们挨着的是一抱鸡的,人没什么事儿,那鸡意见很大,还扑了几片鸡毛起来,在中巴车很有限的空间里乱飞。乘客们赶紧捂住嘴鼻拼命扇风,坚决不让鸡毛飞到自己跟前来。司机生了气,吼:“哪个把鸡都抱上来了?”抱鸡的人屏住呼息,坚决不吱声。但那功夫,鸡毛已经不再飞舞,司机也没再追究。
车终于动起来了。
吕正午的座位自然还是窗边,挨着他的是一对母子,母亲还相当年轻,如果她不是抱着一个婴儿在喂奶,你就不敢相信她是一位母亲。吕正午不经意地瞟过她一眼,发现她自己还像个孩子。比如那乳房吧,才一核桃大,怎么奶孩子呢?
女人大概是会读心术的,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咳嗽了一声。当然不是真咳,只是一种特殊的回应而已。这样他就禁不住又想扭头去看她,结果就碰上了对方的目光。女人的目光很热烈很简单。她点了点头。于是吕正午也慌忙点了个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吕正午继续看他的杂志。
女人也继续奶她的孩子。
虽然杂志是上午才读过的,但他还是把上面那个爱情故事重读了一遍。完了他发现旁边的母亲已经睡着了,她怀里的孩子却在瞪着他看。孩子的眼睛很大,圆溜溜的。因为看得专注,小嘴巴流着口水。吕正午给看得不自在,挤了挤眼,又夸张地做了一个咧嘴大笑的动作,孩子就笑了。看上去还没到能笑出声的年纪,只是咧开了嘴,让更多的口水淌了出来。吕正午再逗,孩子就扑楞了两下手臂,发出了一个稚嫩的欢声。
母亲就醒来了。
吕正午想躲的,又没躲,干脆问女人:“多大了?”
女人说:“五个多月了。”
吕正午猜:“男孩?”
女人说:“是的。”
她把孩子的坐姿稍做了一下调整,让他好跟吕正午正面交流。这样一来,吕正午便不好意思忽略他了,他得认认真真逗他笑,虽然那会很无聊。
孩子看上去很喜欢他,不光一直盯着他看,还总跟他笑,有时候还笑得手舞足蹈。他母亲,则一直在擦他那长河一般的口水。
突然间,孩子不笑了,他像是给噎住了一样,只听一声异响,一股屎臭冲天而起,吕正午皱起鼻子,孩子又笑了。
孩子拉屎了。
母亲打开他屁股上的尿布,果然是一屁股稀黄。周围都在捂鼻子,有人还在嘀咕“好臭”,有人去开窗户。这大热天,车窗本身能开的就都全开着,也要去推一推才释怀。女人却什么事儿没有,她让孩子趴下,将沾满稀屎的尿布卷巴一下,将就着擦孩子的屁股。卷巴一下擦一下,再卷巴一下,又擦一下。地儿太逼仄,孩子的头只好搭在吕正午腿上,口水流了吕正午一腿。
擦得差不多了,母亲干脆把孩子揣给吕正午,又从他的面前把那团屎片扔出了车窗。也就是这时候,女人才发现吕正午手上戴着一双医用橡胶手套。她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拿下一鼓鼓囊囊的挂包,从里头翻出一块尿布,几张一碰就灰尘满天飞的劣质卫生纸。她把孩子从吕正午手上接过来,重新替他把屁股擦干净,垫上新尿布,才问吕正午:“医生?”
吕正午笑笑。
“就是医生,这下又不是上班时间啊。”女人笑着说。
吕正午又笑。
“洁癖吧?我见过这样的人。”女人说。
吕正午不笑了,再往下问,他就不敢保证自己不说实话了。女人却没有接着往下问。女人突然说起了自己,她说她这辈子可想当医生了,做梦都想。她说她中考的时候,就想考个医专的,但没考上。说,没考上吧,还可以复读重考的,但她又听了男朋友的话,跟他一起去了广州。
最后她还神秘兮兮地说:“现在我就想,自己做不了医生,干脆以后就嫁个医生。”说完她还缩着脖子捂着嘴笑成一团。
吕正午只好陪她笑。但他心里却在嘀咕,这都抱上孩子了,还“以后嫁个医生”?
女人却突然问他:“你结婚了吧?”
吕正午摇头。
女人像是走路不小心一头撞上她的梦中情人一样,惊喜地长大了嘴。可很快她又赶紧捂上,只留一对笑弯的大眼冲着吕正午。
吕正午想,她不会觉得我正好合适吧?
那之后,孩子又要吃奶了。女人赶紧撸胸,将那核桃大的奶全部暴露出来,努力送进孩子的嘴里。吕正午只好接着读他的杂志。过了一会儿,女人和孩子也都睡着了。孩子还咬着奶头,梦里时常还会动动小嘴。女人的头歪在吕正午这边,吕正午发现她的睫毛长得像刷子。
那会儿突然下起了雨,还不小,人们赶紧关窗户,车里一下子就闷热得像蒸笼,于是车窗又被打开一点,有人宁愿淋雨,也不愿忍受那种让人窒息的闷热。吕正午也将窗子留了一条一寸宽的缝,让自己半边身体浇着雨。但这样能保证呼吸畅快,也蛮好。
女人孩子一起被这动静惊醒过来,一看窗外,女人突然喊了起来:“啊!我到了。”
她的话音刚落,车就停了,司机扭着脖子冲后面喊:“那个到沙田村的,这就到了啊!”
吕正午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了,因为他上车时叮嘱过司机,叫他提醒一下。
这又巧了,他将和这对母子在同一个地方下车。女人大包小包提了很多行李,手上又要抱个孩子,很有些忙乱。吕正午想都没想,就替女人接了两三个包袱,女人也没客气,专心抱着孩子往前挤。过道上堆了很多包,下个车还真是艰难。吕正午看她那样子,像是行走在一块沼泽地里,一脚下去,人就陷进去半截,拔出一条腿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车外雨下得哗哗啦啦,女人走到车门前又顿了一下。可又不能不下呀,便曲起一支手臂挡了孩子的脸冲了出去,吕正午提着她的大包小包跟着。幸好,停车的地方有一户人家。门锁着,没人在家,但他们站在人家屋檐下,勉强能避雨。
“你怎么也在这里下?”女人问吕正午。因为雨声大,她不得不用了最大的嗓门。
“我到沙田找个人。”吕正午说。
“这里就是沙田。”女人的手不空,便用下巴划拉了一下,算是把沙田这个地方介绍给吕正午了。末了又说:“我家就住这里。”
“那你认识赵春生喽?”吕正午满含希望地问。
“认识认识,你就找赵春生?”女人问。不知为什么,孩子又不高兴了,哭起来,女人只好把他横了,又用奶哄他。
吕正午收回目光的路上便叫起了好:“这下太好了。你知道他家住哪里吧?”
女人说:“当然知道。”
吕正午的目光从地上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女人的脸上。他说:“那太好了,一会你给我指指路。”
女人问:“你找他干什么?”
吕正午说:“他父亲快不行了,想见他最后一面。”
女人喊起来:“他父亲?”她说:“我从没听说过他还有父亲。”
吕正午说:“有的,他父亲叫赵大祥,在我们村,是我们村的村长。”
女人说:“你们村叫啥?”
吕正午说:“叫乌潮洼。”
女人说:“这名奥口,不过听上去像在水边。”
吕正午笑,说正是在水边。
女人问:“他父亲得了啥病?”
吕正午愣了一下,又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快不行了”。他说:“老病吧。人老了,就都要走的。”
女人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嘀咕道:“也是,春生叔都奔六十的人了。”
两人相视笑笑,就都看着雨。
5
雨没多久就停了。女人的家也不远,她抱着孩子领着吕正午到家的时候,她母亲正在院坝里晒豆。刚才那场阵雨来得突然,她来不及收,便堆巴堆巴用一张塑料纸盖了。这阵雨一走,太阳又出来了,她又得把豆铺开。
女人老远就开始喊“妈”。
那花白头发,肥胖油腻的妈寻声回头,便看见他们了。但她只认识自家姑娘,别的都不认识。所以她眯着眼呆愣着,一直等他们走到跟前了,才醒过神儿来了。姑娘见了她那副呆样,“咯咯”笑着把孩子揣进她怀里,说:“别傻头傻脑的了,这是你外孙,抱好。”
“咋搞的……细牙子都有了?”那当外婆的,抱着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外孙,竟像抱了个刺猥一样,生怕扎着了自己似的。
女人却风风火火招呼吕正午和她那些包袱去了。包放哪里,人坐哪儿,又叮叮咣咣,终于为吕正午找到了一只干净玻璃杯,然后便大呼小叫地问她妈,茶叶在哪里。吕正午赶紧推,说茶就不喝了,他马上要走了。女人却固执上了:“不用慌,赵春生家就几步路,等喝好了茶我给你指路。”
当妈的也没告诉她茶叶在哪里,她也没再问,自己找。自己的家,虽然离开了很长时间,但家里放东西的习惯一般也不会变得那么快。
门外那祖孙俩正互相瞪眼哩,像玩那种谁先眨眼谁就输的游戏。最后当然是外孙输了,因为他看着看着的,突然就咧嘴笑了,还发出一个稚嫩而短暂的笑声,一个单音节笑声。于是,外婆也闪电似的假笑了一下。那之后,她开始瞪吕正午。吕正午坐的地方正好对着门,跟她,就是门里门外一条直线。她没看吕正午的时候,吕正午还看着她呢,她一眼看过来,吕正午就赶忙把她的目光接住。因为那目光来得重,吕正午感觉有点儿紧张。
“多大了?”门外那位问进来。
吕正午一时间不明白啥意思,扭头去看正泡茶的女人,女人飞快地甩了一下头,把答案扔了出去:“五个多月了。”
外婆飞快地瞪了怀里的外孙一眼,像夹个包袱一样夹着孩子快步进来了。她二话不说,直接将孩子揣进了吕正午的怀里,吕正午赶紧接过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外婆在生气:“你出门时还是个姑娘,回来时就带了一家子,细牙子都半岁了,你妈还啥都不晓得……”她数落着姑娘,眼睛却瞪着吕正午,目光在他脸上和手上扫来扫去,很显然,她误以为这一切的不可思议都是吕正午造成的。但看上去这位审判长最最费解的,又是他那双橡胶手套。
吕正午给她盯出了汗,女人才打断了她妈的话,过来将茶放到吕正午旁边,把孩子抱了过来。她冲当妈的瘪嘴笑笑,意思是她太大惊小怪了。然后她便坐一边把起了孩子的尿,嘴里“嘶嘶”打着口哨。
那位生气的母亲,当然还生着气。只是看上去碍于谁的面子,一直在忍气吞声。
孩子尿上,吕正午就站起来要走。这种情况,他也指望不上女人为他指路了。既然不远,自己问问不就行了?
他这里要走,女人那里一急,把孩子的尿闪了回去。她胡乱撸着孩子的尿布,又胡乱把孩子揣进气鼓鼓的母亲怀里,赶着往前面为吕正午带路。
孩子给闪了尿,在外婆怀里撒泼,也听不见外婆哄。吕正午就叫女人回去,说指指路就行了。女人听不得孩子哭,也没坚持,就伸出手把一条看不见的路指来指去:“前去往右拐,再往右拐,从张家院子过去,在他家猪圈那儿往下走,过了一丘水田,就能看到春生叔家了。他家在沟对面,屋前有笼竹林。”
吕正午听得满脑子糊涂,但他道了谢。
他一路走过了几间房屋,遇上过几个老的、半老的男女,还有几个走的、爬的孩子,又走过两条田坎,遇上了一条飞奔的蛇、几只蹦得老高的青蛙,便到了赵春生家。
一开始他打听赵春生家的时候,别人就指给他,赵春生家在哪里。可到了赵春生家,却见家门紧闭,大门中间挂着张蜘蛛网,一看那蜘蛛的老样,就知道它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久了。
他正面侧面、远的近的,仔细打量过那房子。又回转来跟人打听:“请问赵春生,是不在家吗?”
“赵春生啊?他出门都好几个月了。”人家这样回答。
“他去哪里了?”吕正午问。
“不知道啊,只清楚他出门是为了去寻孙子。他孙子不见了,他没法跟儿子交差,就发誓要把孙子寻回来。可这年头,人贩子多得很,哪晓得孙子去了哪里?”
“他孙子给人贩子拐了?”
“都那样想。你想啊,细牙子都三岁了,怎么那么容易丢呢?不是人贩子拐跑了,他耍耍不就回来了?”
“也怪那赵春生,一辈子就好个牌,一赶集,别的啥都不干,一头就扎进茶馆,唉——那头就像在牌桌子上生了根一样。他儿两口子在外面打工挣钱,生下个细牙子就让他带着。小时候还好,他打牌的时候就背在背上。管他是拉了他一背的屎还是尿湿了他的半边身子,他只管打牌。哎,细牙子能走了,能跑了,他那一走神,还不就丢了?听说细牙子丢了,他儿子回来要找他拼命,媳妇也当着他的面儿要上吊,他便在小两口跟前发下了毒誓,这辈子要是找不到孙子,他就不回来了。这不,就找孙子去了。都出去大半年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没找到吧。”
吕正午沉默了好一会儿,利用这个时间试着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才问:“那就是,没法找到他了?”
人家就问:“你找他做什么?”
吕正午想了想,问:“你们还记得他父亲吗?赵大祥?”
“啊!”对面那张脸突然变得惊愕了,而且正在变得惊恐:“他爹?那个麻风病?”
吕正午没有说是,但人家已经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看他的眼神已经十分恐惧了。
吕正午说:“他父亲快不行了,想……让他去送个终。”
或许是这句话的原因,对面那张脸终于恢复了一点人色:“赵大祥……现在才死?”
吕正午做了个勉强的笑脸给对方。
对方意识到这话不妥,尴尬了一下,解释说:“很多年都没人提起他了。”
吕正午不知为什么突然来气,便没好气地问过去:“当年想烧死他的,也有你吧?”
对方脸色一变,反问回来:“你是谁?”
吕正午已经走了。
……
(节选,责编张林)